摘要:我那个叫张国福的亲生父亲,端着一杯浑浊的茶,眼神躲闪,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就当没有这个缘分吧。”
“往后,各过各的,别再影响彼此了。”
我那个叫张国福的亲生父亲,端着一杯浑浊的茶,眼神躲闪,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他身边的女人,我的亲生母亲刘翠花,低着头,不停地用粗糙的手搓着围裙一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对面,坐着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我的亲弟弟,张磊。他翘着二郎腿,一脸不耐烦和鄙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旁边,是他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未婚妻,正用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像是在评估一件待售的商品,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嫌弃。
这个狭小、昏暗、充满了霉味的堂屋,就是我寻觅了二十八年的家。
而这些,就是我流着同样血液的,亲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二十八年。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
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是小镇上的普通工人,一辈子省吃俭用,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他们给我取名叫林晚,晚上的晚。养母说,捡到我的时候,是个深秋的傍晚,天色晚了,怕我冷。
他们从不瞒我,说我的亲生父母是附近村里的,因为家里太穷,又想要个儿子,才把我送了人。
“他们也是没办法,”养母总是这么说,“你别恨他们。”
我不恨。
我只是好奇,只是想知道,他们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
这种念头,像一棵藤蔓,在我心里盘根错节,一年比一年疯长。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城市工作,成了一名室内设计师。我有了一份不错的收入,有了自己的小公寓,生活稳定而平静。
可越是平静,那份寻找的渴望就越是强烈。
我开始利用所有业余时间,回到老家,去打听二十八年前,那个深秋,有谁家送走了一个女婴。
年代久远,线索渺茫。
我像个大海捞针的傻子,跑遍了周围十里八乡的村落,问了无数上了年纪的老人。
一次次的希望,又一次次的失望。
养母看我魔怔了一样,心疼地劝我:“晚晚,算了吧。咱们娘俩过得不是挺好吗?”
我抱着她,说:“妈,我不是要离开你。我就是想……看他们一眼,就一眼。我想知道我从哪里来。”
终于,在一个远房亲戚的模糊记忆里,我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张家村,张国Fu。
名字的音对了。
我怀着朝圣般的心情,找到了张家村。
当我拿着一张自己婴儿时期的照片,敲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时,开门的刘翠花,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间,脸色煞白。
我知道,我找对了。
那一天,没有我想象中的抱头痛痛哭。
他们显得局促、尴尬,甚至有些惊恐。
张国福把我让进屋,沉默地给我倒了杯水,手一直在抖。
刘翠花站在一旁,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我努力地笑着,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我的工作,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养父母对我视如己出。
我说:“我不是来要什么的,我就是想看看你们。”
气氛尴尬得几乎凝固。
他们问一句,我答一句。更多的时候,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临走时,刘翠花偷偷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两百块钱,和几个蔫巴巴的苹果。
“孩子,我们……对不住你。”她说完这句,就捂着脸跑回了屋。
我握着那两百块钱,站在院子里,看着萧瑟的秋风卷起落叶,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悲凉。
但我告诉自己,要给他们时间。
毕竟,二十八年了,我的突然出现,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冲击。
我天真地以为,血缘是无法割舍的。
只要我多来几次,多一些耐心,我们总能慢慢熟悉,慢慢接纳彼此。
于是,我开始了“认亲”之路。
我每个周末都从市里开车回来,买各种营养品,给他们买新衣服,甚至还给家里添了台新电视。
张国福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躲闪,变得稍微缓和了些。他会跟我说几句庄稼收成的事。
刘翠花也敢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城里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只有那个叫张磊的弟弟,从始至终都对我充满敌意。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入侵者,一个来抢夺他东西的强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当着我的面,对他妈这么说。
“你来这么勤快,图啥呀?看我们家穷,想来扶贫?还是想分我们家这几瓜两枣?”
我忍着,笑着解释:“我就是想多陪陪爸妈。”
“别!”他立刻打断我,“我妈只有一个儿子,可没你这么个有钱的姐。”
每一次,都是刘翠拉着他,小声呵斥:“小磊,怎么跟你姐说话呢!”
而张国福,只是闷头抽烟,一言不发,默认了儿子的无礼。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真诚,总能融化这层坚冰。
直到张磊宣布要结婚了。
我真心为他高兴,想着这下总算有件大喜事,能让一家人关系更进一步了。
我特意去金店,花了我将近一个月的工资,给他未婚妻挑了一条沉甸甸的金项链作为见面礼。
我还盘算着,他们结婚,我这个做姐姐的,必须包一个大红包。
我甚至开始幻想,在婚礼上,他们会向亲戚朋友介绍我,说,这是我们家的大闺女。
我带着礼物,再一次踏进这个家门。
然后,就听到了开篇那两句话。
“我们,就当没有这个缘分吧。”
“往后,各过各的,别再影响彼此了。”
原来,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示好,在他们眼里,都叫“影响”。
我像一尊雕塑,僵在原地。
手里的礼物盒,沉重得像一块烙铁。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张国福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晚……林晚,”他甚至改了称呼,生疏地划清界限,“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小磊要结婚了,他媳妇家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你的出现……”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词,“……不太方便。”
“不方便?”我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荒唐可笑,“我作为他的亲姐姐,参加他的婚礼,怎么就不方便了?”
“什么亲姐姐!”张磊猛地把腿从桌上放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毫不客气地吼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们家户口本上,可没你这个人!”
“你一出现,别人怎么看我们家?怎么看我?说我爸妈当年为了生儿子,把亲闺女都扔了?我这婚还结不结了?我以后在镇上还怎么做人?”
他的未婚妻,那个叫小丽的女人,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就是啊。我们家小磊,马上就要去我爸公司上班了,前途一片光明。这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上下打量着我,轻蔑地说:“再说了,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看我们小磊要结婚了,就跑回来认亲,是想来分彩礼,还是想以后赖上我们家?”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可此刻,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我望向刘翠花,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我的母亲。
我多希望她能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不许你们这么说她”。
可是没有。
她只是流着泪,嘴唇哆嗦着,最终对我摇了摇头,满眼都是哀求。
她在求我,求我懂事,求我成全她的儿子,求我……再一次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
这一刻,我心底那根名为“亲情”的弦,彻底断了。
二十八年的寻觅,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所有的幻想,所有的期待,都碎成了齑粉。
原来,我不是被“送”走的,我是被“扔”掉的。
扔掉一次,不够。
现在,他们要扔掉我第二次。
因为我这个“污点”,会影响他们宝贝儿子的前途和幸福。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屈辱,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好一个‘不方便’,好一个‘影响彼此’。”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目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脸上扫过。
从张国福的躲闪,到刘翠花的哀求,再到张磊的嚣张,和他未婚妻的刻薄。
我把手中的礼物盒,“啪”地一声,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金项链,三万八。本来是给我未来弟媳的见面礼。现在看来,你们也不稀罕。”
张磊的未婚妻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拿。
张磊一把按住她,色厉内荏地吼道:“谁稀罕你的东西!拿走!”
“拿走?”我冷笑一声,“可以。但我今天来,也不是来听你们通知我滚蛋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坚定。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一直以来温顺、讨好的我,会突然变得如此强硬。
“你……你想干什么?”张国福皱起了眉,语气里带了一丝警惕。
“我想干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我想认祖归宗,我想进张家的祖坟。”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你疯了!”张磊第一个跳了起来,“进我们家祖坟?你做什么白日梦!”
“我为什么不能?”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问,“我是不是张国福和刘翠花的亲生女儿?我身上流的是不是张家的血?按照规矩,我死后,牌位进祠堂,名字上族谱,有什么问题吗?”
“你……”张磊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气得满脸通红。
张国福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
“混账!你这是在威胁我们吗?”
“我不是在威胁。”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是在通知你们,并且,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自己的东西?你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家?”他未婚妻小丽尖声叫道。
“权利。”我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第一,作为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有赡养你们的义务,同时,你们也有接受我赡养的权利。当然,反过来也一样。在我成年之前,你们对我负有抚养义务,这一点,你们没有做到。”
“第二,作为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是你们法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你们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这栋房子,这块宅基地,以及你们所有的存款,我,和张磊,拥有同等的继承权。”
我的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小小的堂屋里炸开。
张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放屁!这房子是我的!我结婚用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现在,是爸妈的名字,那就是他们的婚内共同财产。以后,就是遗产。我有权继承一半。”我冷静地陈述着法律事实。
“你……你这个白眼狼!你果然是图我们家的钱!”张磊气急败坏地扑过来,似乎想动手。
“小磊!”张国福和刘翠花同时喊住他。
张国福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仿佛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们养你了吗?我们给你花过一分钱吗?你有什么脸回来要财产?”
“你们是没有养我。”我点点头,眼眶又是一热,但我强行把泪水憋了回去。
“所以,我现在跟你们谈的,不是感情,是法律。”
“法律规定,血缘关系是无法自行切断的。除非,当初你们把我送养时,办理了正规的收养手续,我的养父母与我形成了法定的收 ઉમર关系。那样的话,我与你们的权利义务关系,才算正式终止。”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问:“请问,你们当年,和我养父母,办过手续吗?”
张国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刘翠花更是浑身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
那个年代的农村,抱养孩子,大多就是私下里的一个口头约定,一床小被子一卷,就送出去了,哪里会想到要去办什么法律手续。
我正是拿捏住了这一点。
“没有,对吗?”我替他们说出了答案。
“所以,在法律上,你们依然是我的父母。林家,只是我的寄养家庭。”
“你们当年犯下的,叫遗弃罪。如果我追究起来,你们是要坐牢的。”
“你敢!”张国福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我敢不敢。”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被你们扔掉一次,现在又想扔掉我第二次。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一无所有,烂命一条。可你们不一样。”
我的目光转向张磊:“你,马上要结婚,要进岳父的公司,要当城里人,前途一片光明。”
我又看向张国福和刘翠花:“你们,盼了一辈子,终于把儿子养大成人,要看着他成家立业,给你们张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如果这个时候,我把你们当年遗弃亲生女儿的事情捅出去,再闹上法庭,告你们遗弃罪,跟你们打继承权的官司……你猜猜,会怎么样?”
“你那个有头有脸的亲家,会怎么看你们?镇上的人,会怎么议论你们?你儿子的婚,还能结得成吗?他的工作,还会顺利吗?”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张磊的未婚妻小丽,已经完全呆住了,她看着我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恐惧。
她显然没料到,我这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乡下弃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国福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这一刻,我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哀。
我把他们逼到了墙角,用他们最在乎的东西,来威胁他们。
我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可我别无选择。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争取的。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们所有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的要求,很简单。”
“第一,从今天起,你们必须承认我的身份。对外,我是你们的女儿,张磊的姐姐。不能藏着掖着。”
“第二,张磊的婚礼,我必须以长姐的身份参加。我要坐在主桌,风风光光地看着我弟弟结婚。”
“第三,我要上族谱。等你们百年之后,我的牌位,要进张家祠堂。”
我顿了顿,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至于财产,房子,钱,我一分都不会要。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要一个身份,为了讨一个公道。”
“我只想让你们知道,你们当年扔掉的那个女婴,不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她有名字,她有尊严,她也是你们张家的骨肉!”
我的声音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掷地有声。
没有人说话。
张磊的嚣 Phones 已经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和茫然。
刘翠花捂着嘴,无声地痛哭。
张国福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掐灭了烟头。
“好。”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答应你。”
他看向张磊和他未婚妻:“这是你们的大姐。以后,都给我客气点。”
张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张国福严厉的目光下,最终还是不甘地闭上了嘴。
小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姐。”
我没有回应。
我知道,这声“大姐”,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出于畏惧。
这场对峙,我赢了。
可我的心,却空荡荡的,比输了还难受。
我拿回了身份,却永远失去了找回亲情的可能。
从他们答应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法律、义务和利益交换,再无其他。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婚礼的日子,提前通知我。”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欢喜又让我绝望的家。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乡间小路上行驶。
我给养母打了个电话。
“妈。”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晚晚,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永远那么温柔。
“妈,我没事。”我擦干眼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我就是……想你了。”
“傻孩子,想妈就回来。妈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好,我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哭我逝去的幻想,哭我破碎的亲情,哭我那可笑又可悲的二十八年。
张磊的婚礼,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里,张家没有一个人主动联系过我。
仿佛那天的对峙,只是一场梦。
直到婚礼前三天,我才接到了张国福打来的电话。
他的声音很生硬,就是纯粹的通知。
“后天,镇上的XX酒店,上午十点。”
“知道了。”我说。
电话两端,又是沉默。
“那个……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叹息,“……没什么事,我挂了。”
“等等。”我叫住他。
“什么事?”
“没什么。”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后天见。”
我本想问他,这一个月,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把我当成你的女儿。
但我知道,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婚礼当天,我盛装出席。
我穿上了我最贵的一件香槟色礼服,化了精致的妆容。
我不是来祝福的,我是来宣示主权的。
当我出现在酒店门口时,张家人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会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
跟他们一身的局促和土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张磊的脸色很难看,小丽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嫉妒。
张国福和刘翠花把我领到了主桌,那一桌,坐的都是小丽家的重要亲戚。
我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国福,这位是?”小丽的父亲,一个看起来颇有气势的中年男人,开口问道。
张国福的表情僵硬了一下,但还是按照约定,介绍道:“这是我大闺女,林晚。一直在城里工作,今天特地赶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
“哦?大闺女?”小丽的父亲显然很惊讶,“以前怎么没听你们提起过?”
“这孩子……从小身体不好,一直在外地的亲戚家养着。”刘翠花赶紧在一旁打圆场,说辞是他们早就编好的。
我没有戳穿他们,只是微笑着对桌上的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小丽的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
整场婚礼,我像个局外人。
他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都与我无关。
我只是安静地坐着,优雅地吃着菜,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敬酒的时候,张磊和小丽端着酒杯,极不情愿地走到了我面前。
“姐。”张磊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我站起身,端起酒杯,看着他。
“张磊,今天你结婚,作为姐姐,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第一,婚姻不是儿戏,要懂得珍惜和担当。对小丽好一点,她以后就是你的家人了。”
“第二,孝顺父母。他们养大你不容易。”
“第三,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也闷头喝了。
我给司仪递过去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
“这是我这个做姐姐的,给弟弟弟媳的一点心意。”
司仪当众打开,高声念道:“长姐林晚,贺弟弟新婚之喜,礼金,六万六千六百六十六!”
全场哗然。
在这个小镇上,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那些亲戚看我的目光,从审视变成了羡慕和讨好。
张国福和刘翠花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只有张磊和小丽,脸色更加难看。
他们知道,我这是在用钱,买我的地位,堵他们的嘴。
这钱,他们不想要,但又不能不要。
因为在所有亲戚面前,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留下。
我跟张国福和刘翠花打了声招呼,就准备离开。
刘翠花拉住我,眼眶红红的。
“晚晚,你……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我摇摇头,“我养母还在家等我。”
我刻意加重了“养母”两个字。
刘翠花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
我没再看她,转身就走。
走到停车场,我看到张磊靠在我的车旁,似乎在等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这句话,我应该问你。”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认个亲,是你们,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你给那么多钱,是想羞辱我们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拉开车门,“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现在的我,你们高攀不起。”
“你!”
“别惹我,张磊。”我坐进车里,发动了引擎,“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我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这场闹剧,似乎该落幕了。
我拿回了名分,也出了气。
可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那么空。
回到城里,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我和张家的交集,会就此告一段落。
直到三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犹豫的女声。
“请问……是林晚,林小姐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我是你三姑奶。”
三姑奶?
我愣住了。这是张家村的一个远房亲戚,之前我打听消息的时候,见过她一面。
“三姑奶,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怨。”
“有些事,你爸妈他们……没跟你说实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事?”
“你……你不是因为他们重男轻女,才被送走的。”
“你被送走,是为了……给你弟弟,治病。”
“治病?”我完全懵了,“给张磊治病?他那时候不是还没出生吗?”
“不,”三姑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给你另一个弟弟,你真正的亲弟弟,治病。”
“那个孩子,生下来就得了重病,要换骨髓。医生说,亲姐弟的,配型成功率最高。”
“所以……他们才急着生了你。”
“你一出生,就抽了你的骨髓……去救他。”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后面的话,我几乎已经听不清了。
我只抓住了一个关键信息。
我不是被遗弃的。
我是被当成……一个药引,一个备用的器官库,才被生下来的。
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另一个人。
用完之后,就毫无价值,可以随意丢弃了。
“那……那个孩子呢?”我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没救活。你的骨髓,也没能救活他。生下来不到一年,就夭折了。”
“你爸妈他们,受了很大的打击。后来过了好几年,才又有了张磊。”
“他们觉得对不起那个夭折的儿子,也觉得对不起你。这件事,成了他们心里的一根刺,谁都不敢碰。所以……所以他们才不想认你,他们是怕……怕看到你,就想起当年的事。”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一个比“重男轻女”更残忍,更血淋淋的真相。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意外,是个负担。
现在才知道,我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工具。
我的愤怒,我的报复,我那可笑的尊严之战,在这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是张国福。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亲生父亲”四个字,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接了起来。
“喂。”
“晚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苍老,“你三姑奶……都跟你说了吧?”
“嗯。”
“……对不起。”
这三个字,迟到了二十八年。
可现在听来,却像一个笑话。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我冷冷地问。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刘翠花的哭声,压抑而绝望。
“晚晚,是妈对不起你,是妈没用……”
“你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你们是想让我原谅你们吗?”
“不……我们不求你原谅。”张国福的声音沙哑,“我们只是……只是想把当年的债,还给你。”
“什么债?”
“你弟弟张磊,前几天……查出了尿毒症。”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医生说,要换肾。亲属的,配型成功率最高。”
“我们……我们都去查了,我跟你妈,血型都不符。”
“晚晚,我们知道,我们没脸求你。可是……可是小磊他还年轻啊!他是我们张家唯一的根啊!”
“我们求求你,求求你去做个配型吧!只要你肯救他,我们给你做牛做马都行!这套房子,我们所有的钱,都给你!我们给你跪下!”
电话那头,传来了“扑通”一声。
是他们,真的跪下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城市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一个温暖的家。
而我,却感觉自己像一个漂浮在宇宙中的孤魂。
他们再一次,想从我身上,挖走一部分,去救他们的儿子。
二十八年前,是骨髓。
二十八年后,是肾。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我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脸。
“好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可以去配型。”
“我也可以,把我的肾,给他。”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们喜极而泣的声音。
“但是,”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个条件。”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