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伴儿走了五年,女儿小琴成家立业,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两居室,日子像挂在墙上的旧日历,安静,但也泛黄。
我叫林秀梅,今年六十八。
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工程师,跟图纸和纱线打了半辈子交道。
老伴儿走了五年,女儿小琴成家立业,我一个人守着这套两居室,日子像挂在墙上的旧日历,安静,但也泛黄。
一切的开始,源于一个闷热的午后。
我整理老伴儿的书房,那股熟悉的、旧纸张混合着樟脑丸的气味,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过去。
书柜顶层,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是他的宝贝。
我找来钥匙,轻轻打开,里面不是什么珍藏的邮票,而是一摞摞英文原版书,和一本本写满了笔记的词典。
《傲慢与偏见》、《简爱》,书页边缘被翻得起了毛。
他的字,还是那么有力道,在旁边用小号汉字标注着读音和感悟。
我摩挲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心口一阵发酸。
老周,你个书呆子,藏了这么多好东西,从没听你跟我提过。
他生前是大学老师,总说语言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我当时忙着厂里的技术攻关,总笑他酸腐。
现在,窗户还在,看风景的人却只剩我一个了。
我随手拿起一本,上面的字母像一群群小蝌蚪,我一个也不认识。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
如果,我能看懂他看过的书,是不是就能离他更近一点?
这个念头,像一颗扔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空气里还带着露水的湿气。
我戴上老花镜,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小学英语入门教材。
“Apple, A-P-P-L-E, 苹果。”
我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生了锈的门轴,自己听着都别扭。
几个早起打闹的孩子,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跑过来。
领头的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叫豆豆,是三号楼王家的孙子。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我。
“奶奶,你在念什么咒语呀?”
我有点不好意思,合上书,“奶奶在学英语。”
豆豆旁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么大年纪还学英语?我妈说,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童言无忌,却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上。
豆豆更是人来疯,他夸张地模仿我刚才的发音,把“Apple”念成了“爱婆”,引得一群孩子哄堂大笑。
“老奶奶要出国啦!”
“是不是要去见外国老头儿呀?”
笑声清脆,却刺耳。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手里的书像是块烧红的烙铁。
那一刻,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回了家。
心脏怦怦直跳,不是累的,是气的。
我把书往桌上一扔,心里又气又委屈。
一把年纪了,我图什么?图让一帮小屁孩看笑话吗?
女儿小琴周末带着外孙女来看我,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的英语书。
“妈,您这是干嘛呢?又买什么保健品了?”
我没好气地说:“学英语。”
小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妈,您都快七十的人了,折腾这个干什么?有这功夫,去跳跳广场舞,打打太极拳,多好。”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的火气还没消。
“我不是管您,我是心疼您。”小琴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您看您,眼睛本来就不好,还看这些小字。再说了,学这个有什么用啊?您又不准备出国定居。”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谁说学东西就一定得有用?”我甩开她的手,“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爱好?”
“爱好?妈,您的爱好应该是养花、散步,不是跟自己过不去。”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再说了,小区里人多嘴杂的,今天我听王阿姨说,有几个小孩笑话您……您说您,何必呢?”
原来,闲话已经传开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
“她们懂什么!”我嘴硬地反驳。
“她们是不懂,但您也得考虑考虑我的感受吧?别人会怎么说我?说我不孝顺,让老妈一个人在家瞎折腾。”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在她眼里,我的追求,我的念想,都成了“瞎折腾”,成了给她丢人的事。
那一晚,我失眠了。
窗外月光清冷,我看着书房里老伴儿的书,心里五味杂陈。
放弃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了。
凭什么?
我林秀梅,在厂里当工程师的时候,带着一群大小伙子搞技术革新,什么难题没见过?
现在,倒要被几个孩子的嘲笑和女儿的不理解打倒?
我偏不。
第二天,我揣着一百二十块钱,走进了社区服务中心。
墙上贴着各种兴趣班的海报,书法、国画、烘焙……
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老年英语入门班”的报名处。
接待我的是个叫小王的年轻姑娘,戴着黑框眼镜,笑起来很甜。
“阿姨,您要报英语班?”她有些惊讶。
我点点头,把钱递过去,“对,报一个。”
“好的,每周二、周四下午上课,一共十二节课。您看,这是教材。”
她递给我一本崭新的书,比我之前买的那本印刷精美多了。
我翻开书页,油墨的清香钻进鼻子,心里那点不快,好像被冲淡了不少。
第一次上课,教室里坐了七八个学员,年纪都跟我差不多,头发花白。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些拘谨。
小王老师走上讲台,声音清亮,“各位叔叔阿姨,大家好!欢迎来到英语的世界。今天我们学习最简单的,二十六个字母。”
她打开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五颜六色的字母卡片。
“A, B, C, D……”
我们跟着她念,声音参差不齐,有的人舌头打结,有的人调子跑到爪哇国。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下来后我口干舌燥,脑子嗡嗡作响。
比当年攻克一个技术难题还累。
回家的路上,又碰到了豆豆那群孩子。
他们看见我手里的教材,又开始起哄。
“哟,老奶奶上学去啦!”
“今天学的‘爱婆’还是‘白娜娜’(Banana)啊?”
我攥紧了手里的书,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他们,径直往前走。
心里却憋着一股劲。
你们等着瞧。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回到了高考前夕。
每天清晨,小区花园里都能听到我读英语的声音,风雨无阻。
孩子们一开始还嘲笑,见我雷打不动,渐渐地也觉得没趣了。
我把单词写在小卡片上,贴在冰箱上、电视上、镜子上,走到哪儿看到哪儿。
买菜的时候,对着西红柿念“tomato”,对着土豆念“potato”。
卖菜的小贩都认识我了,每次都乐呵呵地问:“林工,今天又学新词儿啦?”
我的退休金每个月三千八,不算多。
为了更好地学习,我一咬牙,花了一千五百块,买了个带翻译功能的学习机。
小琴知道后,又跟我大吵一架。
“妈!您是不是疯了?花这么多钱买个没用的东西!您要是缺钱,您跟我说啊!”
“我自己有钱,不用你管。”
“您有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啊!这东西就是骗你们老年人的!您被骗了!”
“我没被骗!它能教我发音,能查单词,好用得很!”
“您……”她气得直跺脚,“您真是不可理喻!”
我们不欢而散。
那之后,她有半个多月没来看我。
我心里不是不难过,但那股劲儿顶着,我不愿意低头。
学习的过程,是枯燥的,也是孤独的。
有时候,一个单词的发音,我对着学习机练上百遍,还是不对。
夜深人静的时候,戴着耳机听录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耳机还挂在耳朵上,冰凉。
我也会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有一次,我在公交站等车,旁边一个外国女孩焦急地打着电话,好像是迷路了。
她挂了电话,一脸无助地看着站牌,嘴里念叨着什么。
我隐约听到了一个词,“Museum(博物馆)”。
我们市的博物馆,就在三站地外。
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上前,用我蹩脚的英语,磕磕巴巴地问:“Excuse me, do you want to go to the museum?”
她惊喜地看着我,像看到了救星。
“Yes! Yes! Museum!”
我指着对面的站台,告诉她:“Take number twenty-three bus. Three stops.”
我用了最简单的词,还加上了手势。
她居然听懂了!
她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 madam!”
看着她坐上正确的公交车,我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那感觉,比当年厂里发了年终奖还要高兴。
原来,我学的这些东西,真的“有用”。
这件事,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巨大动力。
英语班的十二节课很快就上完了。
结业那天,小王老师给我们做了个小测验。
我拿了九十二分,全班第一。
小王老师特意表扬了我,“林阿姨是我们班最用功的学生,进步也最大!”
同学们都给我鼓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在厂里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光荣时刻。
我拿着那张印着“优秀学员”的奖状回家,小心翼翼地把它摆在老伴儿的书桌上,和他的照片放在一起。
“老周,看见没?我也不是那么笨吧。”
我对着照片,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英语水平,从只能蹦单词,到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
小区里的人,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变了。
不再有人说三道四,偶尔碰到,还会笑着问一句:“林阿姨,又去学习啦?”
豆豆那群孩子,见到我也不再起哄了,只是好奇地看着我。
有一次,豆豆的皮球滚到我脚边,他跑过来,怯生生地说:“Grandma, ball.”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把球捡起来递给他,“Here you are.”
他抱着球,冲我咧嘴一笑,跑开了。
阳光正好,照在孩子奔跑的背影上,也照在我心里,暖洋洋的。
转眼到了秋天,社区贴出一张通知。
我们市和一个英国小城是友好城市,对方要派一个代表团过来交流,社区要举办一个欢迎活动,现在征集一位居民代表,用英语致欢迎词。
时长三分钟。
我看到通知的时候,心脏不争气地“咯噔”了一下。
上台演讲?用英语?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儿行啊。
我摇摇头,准备走开。
“林阿姨,您不试试?”小王老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回头,看见她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我不行不行,我那点水平,上不了台面。”我连连摆手。
“怎么不行?您是我们社区英语学得最好的。而且,这个演讲不要求多专业,要的就是真诚。”
她把报名表塞到我手里,“阿姨,您就当是挑战一下自己。您想想,要是您代表我们社区,站在台上,用流利的英语欢迎外国友人,多光荣啊!”
她的话,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我心里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光荣。
这个词,离我的生活已经太遥远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报名表,手心竟然出了汗。
晚上,我给小琴打了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妈,您别开玩笑了。”小琴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没开玩笑。”
“您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吗?台下坐的都是领导,还有外国人!您要是说错了,丢的不是您一个人的脸,是整个社区,甚至是我们市的脸!”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再次将我浇醒。
是啊,我怎么忘了,这不是厂里的技术研讨会,我说错了,顶多被师傅骂一顿。
这是……这是“面子”问题。
“妈,您听我一句劝,安安稳稳过日子,别再折腾了,行吗?”
“我这辈子,就是太安稳了。”我轻声说,“小琴,我不想就这么老下去。”
说完,我挂了电话。
那一夜,我又失眠了。
我反复问自己,林秀梅,你到底想做什么?
是为了证明给那些嘲笑你的孩子看?
还是为了向不理解你的女儿赌气?
都不是。
我看着书桌上老伴儿的照片,他温和地笑着,仿佛在鼓励我。
我想起了他书里的那些笔记,想起了他总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语言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我这辈子,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为工作,为家庭。
现在,我想推开那扇窗,去看一看外面的风景。
哪怕,只是看一眼。
第二天,我把填好的报名表,交给了小王老师。
“林阿姨,我就知道您行的!”她激动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社区里报名的,一共有三个人。
一个是我。
一个是退休的大学英语老师,张教授。
还有一个,是豆豆的妈妈,王太太。
听说她毕业于名牌大学,在外企工作,英语说得跟外国人一样流利。
选拔在社区活动室进行,评委是街道办的两位领导和小王老师。
张教授第一个上场,他准备了一篇很专业的讲稿,引经据典,但语速有些慢,听起来像上课。
王太太第二个,她穿着一身精致的职业套装,妆容得体,一开口就是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自信满满。
她讲了我们市的历史变迁和发展成就,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像一份出色的工作报告。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轮到我了。
我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我一站起来,就看到王太太嘴角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走到台前,差点被电线绊倒。
台下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没有准备讲稿,因为我背不下来。
我决定,就说心里话。
“Good afternoon, everyone.”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发音也不够标准。
“My name is Lin Xiumei. I am sixty-eight years old.”
“Before, I was an engineer. My world was machines and numbers. I never thought, one day, I would stand here, speaking English.”
我讲得很慢,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我讲了我的老伴儿,讲了他的书,讲了我学习英语的初衷。
“I want to read his books. I want to see the world in his eyes.”
“我想读懂他的书,想通过他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Learning English is hard for me. My memory is not good. My tongue is stiff.”
“学英语对我来说很难。我记性不好,舌头也硬了。”
“But every time I learn a new word, I feel…happy. I feel I am a little closer to him, and a little closer to a new world.”
“但每当我学会一个新单词,我就感到快乐。我感觉,我离他更近了一点,也离一个崭新的世界更近了一点。”
我说得很慢,很吃力,甚至有几个词的发音是错的。
但我看着台下的评委,看着小王老师鼓励的眼神,我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说完了。
全场一片寂静。
我鞠了一躬,准备下台。
突然,小王老师站起来,用力地鼓掌。
接着,两位领导也鼓起了掌。
掌声渐渐响成一片。
我看到王太太的脸色,很难看。
最终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社区选了我。
理由是,我的演讲虽然不完美,但最真诚,最能打动人。
王太太当场就提出了异议。
“领导,我不明白!我的发音、流利度,哪点不比她强?让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太太代表我们社区,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一位领导扶了扶眼镜,温和地说:“王女士,我们这次的活动,是文化交流,不是商务谈判。我们想展示的,不仅仅是城市的现代化,更是市民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林阿姨的故事,恰恰是最好的体现。”
王太太气得脸都白了,拂袖而去。
我拿着那份代表资格确认书,感觉像在做梦。
我,林秀梅,真的要代表社区,去给外国人致欢迎词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在小区里传开了。
这下,我成了小区的名人。
大家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看笑话,到后来的好奇,现在,变成了敬佩和羡慕。
连豆豆妈,在电梯里碰到我,都破天荒地挤出一个笑容,叫了声“林阿姨”。
当然,最高兴的,是小王老师。
她主动提出,要免费给我当辅导老师,帮我润色讲稿,纠正发音。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几乎天天泡在社区活动室。
小王老师帮我把口语稿整理成文字,逐字逐句地教我。
“Auntie, this word ‘sincerity’, your tongue should touch your upper teeth. Sin-cer-i-ty.”
我跟着她,一遍遍地练习,舌头都快磨破了皮。
有时候,一个长句,我练了一下午,还是磕磕巴巴。
我急得直掉眼泪。
“小王,我是不是真的很笨?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别去丢人了。”
小王老师总是耐心地给我打气,“阿姨,您一点都不笨!您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您忘了吗?您学英语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和周叔叔更近一点。您现在每多说一个词,就离他更近一步啊。”
是啊,我怎么能忘了呢。
小琴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激烈地反对,只是沉默。
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提着一袋水果来了。
她看我还在台灯下,戴着老花镜,用红笔在稿子上圈圈画画。
“妈,别太累了。”她在旁边坐下,轻声说。
我抬头,看见她眼里的心疼。
“不累。”
她拿起我的稿子,看了看,“这个词,‘community’,你这里标的音,不太对。”
她拿出手机,打开翻译软件,点了一下发音。
一个标准清晰的男声念了出来。
我跟着念了两遍。
“对,就是这样。”她笑了。
那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一起讨论我的“瞎折腾”。
临走时,她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塞给我。
“这是我托朋友从国外带的,说是对嗓子好。”
我打开一看,是一盒润喉糖。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个嘴硬心软的孩子。
活动的日子,终于到了。
地点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宴会厅,金碧辉煌,水晶吊灯亮得晃眼。
我穿着小琴特意为我买的一件深红色中式上衣,坐在台下第一排,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
小王老师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打气。
“阿姨,别紧张,就像平时练习一样。”
我看见英国代表团的人已经入座了,他们西装革履,金发碧眼,看起来都很严肃。
我还看见了豆豆,和他妈妈一起,坐在观众席的后排。
他正好奇地东张西望。
主持人上台,宣布活动开始。
领导致辞,嘉宾发言,一个个流程走过去。
我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下面,有请我们春风社区的居民代表,林秀梅女士,上台致欢迎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该我了。
我扶着椅背,慢慢站起来,感觉腿肚子都在发软。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一步一步,走上那个铺着红地毯的舞台。
聚光灯打在我脸上,一片炫目的白,我几乎看不清台下的人。
我走到麦克风前,握着冰凉的话筒,手抖得厉害。
我看到了提词器,上面滚动着我烂熟于心的稿子。
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办?我忘词了。
我慌了,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台下开始有了轻微的骚动。
我甚至能想象,豆豆妈此刻脸上那幸灾乐祸的表情。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看见了小琴。
她坐在台下,对我用力地做了一个口型。
“妈,加油!”
我看见了小王老师,她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想起了老伴儿的书房,想起了他温暖的笑容。
老周,看着我。
我睁开眼,不再去看那该死的提词器。
我看着台下,看着那些陌生的、友好的、好奇的脸。
“Welcome,” 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Welcome, our friends from afar.”
“My name is Lin Xiumei. I am a sixty-eight-year-old Chinese grandma.”
我放弃了那篇华丽的稿子,开始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讲我如何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丈夫的英文书。
我讲我如何从一个字母都不认识,到现在,能站在这里,用英语和大家交流。
“For me, English is not just a language. It is a bridge.”
“对我来说,英语不仅仅是一门语言。它是一座桥。”
“A bridge to my late husband’s spiritual world. A bridge to a wider world I have never seen. And today, it is a bridge connecting you and me, connecting our two cities.”
“一座通向我已故丈夫精神世界的桥。一座通向我从未见过的、更广阔世界的桥。而今天,它是一座连接你和我,连接我们两座城市的桥。”
我的语速不快,发音也带着浓重的口音。
但我的声音,不再颤抖。
我的目光,坦然而真诚。
我看到台下的英国友人,认真地倾听着,有人露出了微笑,有人在点头。
我看到豆豆,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小嘴微张,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
我看到豆-豆妈,脸上的表情,从轻视,到惊讶,再到一丝复杂。
我看到了小琴,她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最后,我看着英国代表团的席位,发自内心地说:
“I hope you will enjoy your time here. And I hope, this bridge of friendship between us will last forever.”
“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愉快。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友谊之桥,地久天长。”
我说完了。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全场寂静了足足三秒钟。
然后,掌声,如潮水般响起。
英国代表团的首席代表,一位白发苍苍的绅士,第一个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紧接着,他身边的人,台上的领导,台下的观众,一个接一个地,全都站了起来。
掌声经久不息。
我站在台上,看着眼前这片为我起立鼓掌的人海,泪水,终于模糊了我的视线。
老周,你看到了吗?
我推开窗了,外面的风景,真好。
活动结束后,那位英国绅士特意走过来,握着我的手。
“Madam, your speech was the most touching one I have ever heard. You are an inspiration.”
他说,我的演讲是他听过最感人的,我是一个激励人心的人。
小琴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泣不成声。
“妈,我为您骄傲。”
回家的路上,小区里的人看到我,都热情地打招呼。
“林阿姨,太给我们长脸了!”
“林工,您可真厉害!”
豆豆从他妈妈身后钻出来,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林奶奶,您能教我英语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了。
“好啊。”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我依然每天清晨去花园里读英语,但不再是一个人。
我的身边,多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
“林奶奶,‘蝴蝶’用英语怎么说?”
“Butterfly.”
“林奶奶,我爱你怎么说?”
“I love you.”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一片斑驳的光影。
小琴给我报了一个更高级的在线英语课程,老师是外教。
她说:“妈,您的世界,应该更大一点。”
我的世界,的确在变大。
我开始在网上看英文电影,虽然还要借助字幕。
我开始尝试读一些简单的英文读物,虽然要不停地查词典。
我还加入了市里的一个英语角,认识了很多志同道的朋友。
前几天,我终于磕磕巴巴地,读完了老伴儿书架上的第一本英文书,《小王子》。
当我读到最后一句,“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我合上书,仿佛听到了老伴儿在耳边轻笑。
是啊,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比如爱,比如梦想,比如一颗永远不向岁月低头的,年轻的心。
语言不是墙,是桥,只要你愿意走上去。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