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鸡叫头遍的时候,翠莲就醒了。窗外的天还蒙着层灰蓝色,像浸在水里的粗布,只有东边山坳的缝隙里,漏出一星半点的亮。她悄悄坐起身,生怕惊动了身边熟睡的小妹,借着这点微光,摸出炕沿上那双绣兰布鞋,蹑手蹑脚地下了炕。
鸡叫头遍的时候,翠莲就醒了。窗外的天还蒙着层灰蓝色,像浸在水里的粗布,只有东边山坳的缝隙里,漏出一星半点的亮。她悄悄坐起身,生怕惊动了身边熟睡的小妹,借着这点微光,摸出炕沿上那双绣兰布鞋,蹑手蹑脚地下了炕。
灶房里还黑着,只有灶膛里残留的火星,映得铁锅边缘泛着暗红。翠莲摸到火柴,“擦”地一声划亮,点燃了灶台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立刻裹住了小小的灶房,墙上挂着的锄头、镰刀在光影里晃出细长的影子,像谁站在那里似的。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噼啪”地燃起来,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
锅里的水还没开,翠莲就着灯光,翻开了木箱最底层。那里压着件碎花褂子,是前年表姐出嫁时给她的,淡粉底上缀着细碎的蓝花,料子是的确良的,滑滑的,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她把褂子捧在手里,指尖轻轻摩挲着布料,心里像有只小虫子在爬,又痒又慌。
“姐,你咋起这么早?” 小妹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像堆干草。翠莲赶紧把褂子叠起来塞进箱底,回头嗔道:“快睡你的,娘让我早上去东头地块学播种法。” 小妹“哦”了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没睡醒的话。
翠莲深吸了口气,打开锅盖,往锅里舀了两瓢水。水声哗哗的,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亮。她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柴禾,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昨天娘说的李家小子,像根小刺扎在她心里,这会儿又冒出来了。她见过李家小子两回,在公社的集市上,他扛着半扇猪肉,脸膛黑红,说话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一想到要跟那样的人过一辈子,她就觉得心里发闷,像被灶膛里的烟呛着了似的。
水开了,她舀出热水倒进盆里,开始和面。面团在她手里渐渐变得光滑,带着麦香的热气扑在脸上。她想起周技术员,他说话的声音,像这和面的水,不冷不烫,刚刚好。还有他卷着袖子的胳膊,不是村里后生那种晒得黝黑、结着硬茧的样子,是透着点白,手腕那里还有道浅浅的疤,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正愣神呢,面团“啪”地掉在案板上,沾了层白面粉。翠莲赶紧捡起来,用手拍打着,脸颊却又热了。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不过是见过几面的人,怎么就老挂在心上?可转念一想,今天就能见到他了,心里又像揣了块糖,悄悄甜起来。
早饭是玉米饼子就着咸菜,爹吃得快,放下碗筷就扛着锄头往外走,说要去地里先看看。翠莲扒拉了两口,就说吃饱了,拎起墙角的小竹凳要走。娘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件蓝布褂子:“把这个带上,日头毒了披上,别晒黑了。” 翠莲接过褂子,胡乱往胳膊上一搭,应了声“知道了”,就快步往村东头走。
东头的地块是片平整的玉米地,已经有人在那里了。男人们蹲在地头抽烟,女人们凑在一起纳鞋底,说着家常。翠莲找了个离人群稍远的地方,把竹凳放下,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她:“翠莲,这边来!” 是二丫,她身边还围着几个姑娘,正朝她招手。
翠莲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二丫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坐这儿,等会儿周技术员来了,咱好近点看。” 旁边的三梅笑着推了二丫一把:“你个没羞的,看啥看?” 二丫梗着脖子:“看他讲技术呗,难道看你?” 姑娘们都笑起来,翠莲也跟着笑,眼角却不自觉地往村口的方向瞟。
太阳慢慢升高了,晒在身上有点烫。男人们开始脱褂子,露出黝黑的脊背,女人们也把辫子盘到头上。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有人喊了句:“来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往土路那边望。
拖拉机“哐当哐当”地停在地块边,周明远从驾驶座上跳下来,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手里拿着个蓝色的本子。他跟旁边的大队书记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身,对着众人笑了笑:“麻烦大家久等了,咱今天先看这台播种机的实操,我边做边讲。”
他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翠莲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裤脚。二丫在她耳边小声说:“你看他那手,握笔的样子真好看。” 翠莲没敢抬头,只觉得耳朵根子发烫,手心里也冒出了汗。
周明远走到播种机旁边,开始讲解部件名称。他讲得很仔细,时不时用手比划着,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翠莲偷偷抬起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吓得赶紧低下头,心脏“怦怦”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所以这个齿轮要跟传动杆对齐,不然下种的时候会漏播。” 周明远的声音还在继续,翠莲却没听清后面的话。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刚才他是不是看见自己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傻?她偷偷抬眼再看,他已经转过身去,正给几个围着的后生演示怎么调整播种深度。
后生们看得认真,时不时有人提问,周明远都耐心地回答。翠莲看着他的背影,白衬衫被汗水浸得有点透,贴在背上,显出薄薄的轮廓。她忽然想起娘说的“城里来的”,想起二丫说的“念过大学”,心里忽然有点发慌。他是城里的,她是村里的,就像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草,怎么会凑到一块儿去呢?
“翠莲,你发啥呆?” 二丫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周技术员让大家试试呢,你不去?” 翠莲这才回过神,看见几个后生正在周明远的指导下操作播种机,还有几个姑娘凑在旁边看。她摇了摇头:“我……我不会。” 二丫撇撇嘴:“谁让你真操作了?凑过去看看嘛。”
正说着,周明远朝这边看了一眼,好像在寻找什么。翠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往二丫身后躲了躲。周明远的目光在她们这边停了一下,又移开了,继续跟大队书记说着什么。翠莲松了口气,却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中午的时候,大队书记让妇女们回家做饭,男人们留下继续学。翠莲拎着竹凳往回走,一路上都觉得有人在看她,脚步不由得加快了。路过村头的老槐树,看见王媒婆正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跟几个老太太说话。看见翠莲,王媒婆扬着嗓子喊:“翠莲,这是从哪儿来?”
翠莲低着头应了声:“从东头地块。” 王媒婆笑眯眯地说:“我跟你娘说的那事,你可得上点心,李家小子我见过,实在!” 旁边的老太太也跟着附和:“就是,李家条件好,翠莲嫁过去不受罪。” 翠莲的脸一下子红了,脚步更快了,身后的笑声和说话声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她背上。
回到家,娘已经把饭做好了,是红薯稀饭和腌萝卜。翠莲没胃口,喝了两口稀饭就放下了碗。娘看她不对劲,问道:“咋了?不舒服?” 翠莲摇摇头:“没有。” 娘又说:“王媒婆刚才来家里了,说李家小子后天有空,想让你俩在公社的供销社见个面,你准备准备。”
翠莲的心猛地一沉,像掉进了冰水里。她抬起头,看着娘:“娘,我不想去。” 娘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为啥不想去?李家哪点不好?” 翠莲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她总不能说,她心里装着一个只见了几面的城里技术员吧?那样娘会骂她疯了的。
“我就是不想去。” 翠莲的声音有点发颤。娘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由不得你!这事娘做主了!” 说完,转身进了里屋,留下翠莲一个人坐在桌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桌子上,砸在空碗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是哭自己不能做主的婚事,还是哭那个遥不可及的白衬衫影子?窗外的太阳正毒,蝉又开始叫了,一声声,像在催着她做什么决定。翠莲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心里乱糟糟的。她拿起桌上的蓝布褂子,那是娘早上给她的,布料粗粗的,带着娘的味道。可她心里,却总想着那件的确良的白衬衫,想着那个清凌凌的声音,想着那个在阳光下会发光的影子。
下午去地块的时候,翠莲没再跟二丫她们凑在一起,一个人坐在最边上的田埂上。周明远还在给大家讲解,偶尔会走过来,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下。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不像村里男人身上的汗味,是干净的味道。有一次,他转身的时候,手里的本子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翠莲脚边。
翠莲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弯腰捡起来。周明远也弯腰来捡,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的手有点烫,指尖带着点粗糙,大概是经常握工具磨的。翠莲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松开手,把本子递给他,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给你。”
“谢谢你。” 周明远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笑意。翠莲没敢抬头,只听见他拿着本子走开了。她的手还在发烫,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搅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太阳落山的时候,周明远要走了。拖拉机“突突”地发动起来,他站在车斗边,跟大队书记挥手告别。翠莲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拖拉机慢慢驶远,白衬衫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土路的拐角。
二丫碰了碰她:“看啥呢?人都走了。” 翠莲回过神,摇了摇头。二丫挤挤眼睛:“是不是舍不得了?” 翠莲的脸又红了,轻轻推了二丫一把:“别胡说。”
往家走的路上,天渐渐黑了,风也凉快了些。翠莲走着走着,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村东头的方向。那里黑漆漆的,只有远处的玉米地在风里沙沙响。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是空的,可她总觉得,那里好像藏着点什么,是不能说给别人听的,是只能自己悄悄揣着的,一点点甜,又带着一点点涩的心事。
回到家,爹在院子里编筐,娘在灶房里忙活。翠莲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屋里,趴在炕上,脸埋在枕头里。枕头有点潮,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她想起后天要去见李家小子,想起那个白衬衫的影子,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窗外的月亮又升起来了,照在窗台上,像一层薄薄的霜。翠莲翻了个身,看着窗台上的月光,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只远远看着那个白衬衫影子,是不是也挺好?至少,不用去见那个脸膛黑黑的李家小子,不用听娘的骂声,不用被王媒婆追着问。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天上的云,总有被风吹散的时候;就像地里的草,总有被割掉的时候。她的心事,大概也像这夏夜的露水,天亮了,就会消失不见吧。
可她还是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碰过的指尖,有点烫,有点糙,却像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悄悄发了芽。她不知道这颗芽会长成什么样子,只知道,今夜的心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却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甜。
来源:诗意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