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土机的轰鸣声,隔着两条街都像闷雷一样滚过来,震得我那半杯凉茶里的茶叶末子,一圈一圈地荡。
推土机的轰鸣声,隔着两条街都像闷雷一样滚过来,震得我那半杯凉茶里的茶叶末子,一圈一圈地荡。
张进,那个穿得一身挺括的年轻人,就坐在我对面,手指头在紫檀木的桌面上轻轻敲着,敲得我心烦。
他说:“李师傅,就您这一户了。签了吧,我妈特意嘱咐过,给您的价,最高。”
他提到他妈,苏云。
我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搓了搓,满手的木屑和汗,黏糊糊的。
眼前这张年轻又傲气的脸,渐渐和我记忆里那张汗津津、红扑扑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也是这么个燥热的天,一九九二年的秋天,高粱熟了,玉米也熟了。
青纱帐里,她仰着脸,眼睛比天上的日头还亮,喘着气对我说:“卫民,我热……你帮我把扣子解开,就……就五颗。”
那五颗乳白色的塑料扣子,像烙铁一样,在我心里烙了三十年。
第一章 老街的最后一口气
我叫李卫民,一个干了半辈子木匠活儿的老头子。
这间铺子,是我爹传下来的,叫“李记木工”。门脸不大,就在这条老街的尽头。
街坊们都搬走了,搬进了高楼,拿了拆迁款,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只剩下我这儿,还钉子户似的杵着。
不是我要的价高,是他们给的价,买不走我的根。
张进是这个拆迁项目的负责人,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说话办事,都带着一股子新时代的锐气。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俩人,西装革履,手里拿着文件夹,派头十足。
“李师傅,”他笑得客气,但眼睛里没笑意,“我们是‘新世纪’地产的,负责这片区域的改造项目。您的情况,我们了解了。”
我没搭理他,低着头,继续用刨子推着手里的木料。
木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在我手底下,顺顺溜溜地吐出薄薄的木花卷儿,带着一股子好闻的松香味儿。
“这片区域,要建成新的商业中心,”他自顾自地说着,好像在宣布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您这间老铺子,留在这里,不合适了。”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
“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我的声音有点哑,像被锯末子糊住了,“这铺子在这儿六十年了,比你的年纪都大。它不合适,还是你们不合适?”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没碰到过我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老头。
他身边的人想说什么,被他一个眼神拦住了。
他换上一副更和气的笑脸,亲自给我倒了杯水。
“李师傅,时代在发展,城市要进步。老东西,是该给新东西让让路。”他把水杯推到我面前,“我们给出的补偿方案,绝对是市场最高价,足够您在市中心最好的小区,买一套大三居,再给您一笔钱,安度晚年。”
我看着那杯水,水里映出他模糊的脸。
安度晚年?我的晚年,就在这刨花和墨线里,就在这每天的日出日落里。离开了这儿,我就是一棵被拔了根的树,搁哪儿都活不舒坦。
“我不搬。”我说得斩钉截铁。
张进的耐心显然是有限的。
来回磨了几次,他带来的笑也越来越假,话也越来越直接。
“李师傅,您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您一个人,能挡得住时代的洪流吗?”
“我没想挡什么洪流,”我把刨子立起来,仔细看着刃口,“我就是想守着我这点念想,安安静G活到死。”
最后一次,就是今天。
推土机已经开到了街口,那栋我看着长大的老供销社,“轰隆”一声,就塌了一半,扬起漫天灰尘。
张进一个人来的,没带跟班,也没拿文件。
他坐在我对面,沉默了很久,然后提到了他妈。
苏云。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捅开了我心里那把锁了三十年的锁。
里面的东西,不管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
“我妈说,您是个好人,是个讲究人。”张进的语气,头一次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说,要是您,肯定能理解她。”
我没说话。
我能理解她。
我只是,没法原谅我自己。
张进看着我油乎乎的围裙,皱了皱眉,又看了看屋里堆得乱七八糟的木料和工具。
“李师傅,您守着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在谁还用这些老掉牙的家具?都是去宜家、去网上买现成的。您这手艺,再好,也过时了。”
我心里一抽。
过时了。
是啊,什么都过时了。
我这身手艺,这间铺子,这条老街,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都过时了。
“小伙子,”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你跟,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
张进明显没料到我会说这个,愣住了。
“你回去告诉,”我一字一句地说,“李卫民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这铺子,是我爹留下的,也是我活着的凭据。想让我搬,除非我死了,从我身上抬过去。”
我的话说得很重,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张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是那种我看不懂的复杂。
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怜悯?
“好,李师傅,话说到这份上,我明白了。”他点点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了。
“我妈还托我给您带句话。”
他没有回头。
“她说,那五颗扣子,她等了你半辈子。”
门外的阳光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手里的那半杯凉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凉透了。
第二章 青纱帐里的苞谷香
一九九二年,我二十岁,壮得像头小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那年夏天特别长,秋老虎一直赖到九月底还不肯走。
村里的玉米熟了,金灿灿的一大片,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掰苞谷是个累人的活儿,又闷又热。
玉米叶子跟刀片似的,一不留神就能在胳膊上划拉出一道血口子。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全村的年轻劳力都下了地,我也是其中一个。
苏云也在。
她是村里的会计苏大强的女儿,高中毕业,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吃商品粮的姑娘。
人长得水灵,皮肤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眼睛大大的,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村里的小伙子,没一个不偷着瞄她的。
我也瞄。
但我不敢多看,我爹说了,我们是庄稼人,手艺人,得本分。苏云那样的姑娘,是天上的云彩,我们是地上的泥,够不着。
那天,队长特意把我和苏云分在一垄地里。
我心里又慌又喜,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苏云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领口扣得严严实实,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
她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怕晒,戴个草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干活。
只是她的动作很慢,一看就不是干惯了农活的。
掰下一个苞谷,要费好大的劲儿,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看得心疼,就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把我这边的掰完了,就绕过去帮她。
“我来吧。”我闷声说。
她抬起头,冲我笑了笑,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在下巴颏上聚成一颗晶莹的水珠。
“谢谢你,卫民哥。”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似的,在我心上挠了一下。
我脸一红,不敢看她,埋头就干。
两个人并排走在齐腰深的玉米地里,除了“咔嚓咔嚓”的掰苞谷声和叶子“哗啦啦”的摩擦声,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玉米秸秆和泥土混合的清香,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儿。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皮发麻。
我光着膀子,后背晒得火辣辣的疼。
苏云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
她停下来,靠在一棵玉米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卫民哥,歇会儿吧,我……我有点头晕。”
我赶紧停下来,扶住她,“咋了?是不是中暑了?”
我从腰里解下水壶递给她,“快,喝口水。”
水壶里的水已经不凉了,温吞吞的。
她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脸上的红晕才褪去一点。
“好多了。”她把水壶还给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靠着,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沉默着。
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风吹过玉米地的声音,和我们俩的心跳声。
我的心跳得特别快,快得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卫民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觉得……村里好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挺好的啊。”我实话实说,“有地种,有活儿干,饿不着。”
“可我不喜欢这里。”她摇摇头,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向往,又像是失落,“我想去城里,去深圳。我同学给我写信,说那里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能过上好日子。”
深圳。
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只在广播里听过。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只能傻傻地站着。
“卫民哥,你手艺那么好,做的家具比城里卖的都好看。你要是去了城里,肯定比现在有出息。”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我的心,被她看得一颤。
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话。
我爹只会说,好好干活,别想那些没用的。
村里人只会说,李木匠家的儿子,手艺随他爹,将来不愁没饭吃。
只有她,说我会有出息。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点狡黠。
“卫民哥,我热……”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音。
她仰起脸,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渴,微微有些起皮,却显得格外红润。
“你帮我把扣子解开,就……就五颗。”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件淡蓝色的碎花衬衫,领口的第一颗扣子,就在她白皙的脖颈下面。
我的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周围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风停了,蝉不叫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那五颗要命的扣子。
第三章 扣上的是良心
我的手指头,僵在半空中,离她那颗乳白色的扣子,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汗水和少女体香混合的味道,像雨后初晴的青草地,让我眩晕。
我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我心湖里扇起了滔天巨浪。
解开。
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叫嚣。
解开它,她就是你的了。你就可以带她走,去深圳,去那个遍地是黄金的地方,去过她想要的好日子。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慢慢向前伸去。
指尖,已经碰到了那颗扣子,温润的,带着她身体的温度。
就在那一瞬间,另一张脸,猛地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
是巧珍。
王婶家的巧珍。
她没有苏云漂亮,也没有苏云有文化。她就是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黑黑瘦瘦的,一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
她不会跟我说深圳,也不会说出息。
她只会在我干活累了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碗晾好的绿豆汤。
会在我被木刺扎了手的时候,紧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笨手笨脚地帮我挑刺。
我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民子,巧珍是个好姑娘,实诚,会过日子。你爹走得早,娘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要是娶了她,娘在底下也就放心了。”
我答应了娘。
我跟巧珍,已经换了庚帖,只等秋收后,就办喜事。
全村人都知道,我是王婶家的准女婿。
我的手指,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苏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知道,我只要解开那颗扣子,我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番模样。
或许,我会像她说的那样,在深圳闯出一片天,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我爹教我做木工,第一句话就是:“人活一世,可以没钱,可以没势,但不能没有良心。做家具,榫卯要对得准,那叫规矩;做人,心要放得正,那叫根本。”
我深吸了一口气,玉米地的燥热空气,呛得我喉咙发干。
我伸出手,却不是去解她的扣子。
而是把她敞开的、本就只扣了两颗扣子的领口,一颗一颗地,重新给她扣了上去。
第一颗,第二颗……一直扣到最上面那一颗。
我的动作很慢,很笨拙,手指头一直在抖。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那几颗扣子。
扣上最后那一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天热,容易中暑。”我低着头,声音干涩,“你……你别往心里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没法告诉她,我心里已经有了巧珍。
我更没法告诉她,我不是不想,是不敢,也不能。
那不仅仅是五颗扣子,那是一个男人的承诺,是一个儿子的孝道,是一个手艺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苏ü没说话。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玉米地。
她的背影,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决绝。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和她,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
没过几天,就听说苏云走了。
跟着她一个远房亲戚,去了深圳。
走的时候,谁也没告诉。她爹苏会计气得在村口骂了一整天,说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我和巧珍的新房打一张婚床。
手里的锤子,一下子砸在了自己拇指上。
钻心的疼。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染红了那块崭新的松木板。
巧珍吓坏了,抓着我的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对自己说,李卫民,你没做错。
你选了这条路,就要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那年冬天,我和巧珍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院子里摆了几桌。
村里人都来道贺,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我爹留下的那间木工房,成了我的世界。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木头疙瘩上。
锯、刨、凿、磨,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比我爹还要精细。
我告诉自己,我李卫民,就算一辈子待在村里,也要当个最好的木匠。
我要对得起我爹,对得起巧珍,对得起我自己扣上的那五颗扣子。
第四章 刨花里的半生缘
日子就像我刨子底下推出来的木花卷儿,一卷一卷,薄薄的,看着不起眼,不知不觉就堆成了山。
我和巧珍的日子,过得平淡,也安稳。
巧珍是个好媳妇,话不多,但心细如发。
我每天在工房里忙到半夜,她总会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热汤。
我的手上,常年都是口子和老茧,她就偷偷去镇上扯了最好的布,给我做了一双又一双厚实的手套,可我嫌戴着不得劲,总扔在一边。
她也不恼,只是在我手上又添新伤的时候,一边给我上药,一边掉眼泪。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叫李念。
念想的念。
我希望他能念着我们这份平淡的福气,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
有了儿子,家里的开销大了,我干活更卖力了。
那时候,村里盖房、嫁娶的人家多,都认我“李记木工”的手艺。
我做的箱柜、桌椅、婚床,用料扎实,做工讲究,十里八乡都有名气。
我从不偷工减料,一块木头到了我手上,我会先看它的纹路,顺着它的性子来。
我爹说过,木头是有生命的,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做出来的家具,才能有灵气,才能传代。
那些年,我靠着这门手艺,把家里的土坯房翻盖成了砖瓦房,还供着儿子念完了高中。
日子不富裕,但心里踏实。
偶尔,也会有关于苏云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从外面传回来。
有人说,她在深圳发了大财,嫁了个香港老板。
也有人说,她过得并不好,给人当了小,生了个儿子,后来又被甩了。
传言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只是每次听到她的名字,心里总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一下,微微地疼。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躺在床上,看着身边熟睡的巧珍和儿子,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我解开了那五颗扣子,现在会是什么样?
我会在深圳的摩天大楼里,穿着西装,喝着洋酒吗?
我的儿子,会像城里孩子一样,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弹一手好钢琴吗?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看看巧珍被岁月磨得粗糙的手,看看儿子睡梦中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那点不着边际的幻想,就烟消云散了。
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用我手里的刨子和凿子,一下一下换来的。
这里面有我的汗水,我的心血,有巧珍的操劳,有我们俩实实在在的半辈子。
这比什么都珍贵。
儿子长大后,没继承我的手艺。
他不喜欢这满屋子的锯末和油漆味儿。
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了计算机,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娶妻生子,成了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他总劝我:“爸,别干了,跟我去城里享福吧。你这手艺,挣不了几个钱,还累出一身病。”
我每次都摆摆手。
“我享不了那份福。”我说,“我这辈子,就跟这些木头打交道了,离了它们,我浑身难受。”
我知道,儿子是孝顺。
可他不懂。
这间工房,这些工具,对我来说,不只是吃饭的家伙。
它们是我的念想,是我的根。
是我证明自己当年没有选错的唯一凭据。
巧珍走得早,五十岁刚过,就得了病,没熬过去。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舍不得。
她说:“卫民,这辈子跟着你,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让你受累了。”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别说傻话,”我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这是真心话。
她走了以后,这间大屋子,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儿子不放心,要接我去城里。
我还是没去。
我守着这间铺子,守着我和巧珍的回忆,也守着我心里的那份安宁。
只是,时代变得太快了。
村子,变成了镇,又快要变成区。
周围的老邻居,一个个都搬走了。
这条老街,越来越冷清,最后,只剩下我这间“李记木工”,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以为,我能在这里,守到我闭眼的那一天。
没想到,张进来了。
苏云的儿子,来了。
他带着推土机,要来推平我用半辈子垒起来的城墙。
第五章 推土机下的倔强
推土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像一头钢铁巨兽,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我的耳膜,也撞击着我脆弱的神经。
街口那棵我小时候经常爬上去掏鸟窝的老槐树,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下。
我仿佛听到了它最后的呻吟。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张进没有再来。
但他派来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先是社区的干部,苦口婆心地劝。
“老李啊,你看,大家都搬了,就剩你一家,水电都不方便了。”
“这是城市发展的规划,是好事,你得支持政府工作啊。”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把手里的活干得更慢,更细。
他们说什么,我都当耳旁风。
后来,来的人,口气就没那么客气了。
半夜里,会有人往我院子里扔砖头,砸碎了巧珍生前最喜欢的那口咸菜缸。
白天,会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在我门口晃来晃去,对着我的铺子指指点点,嘴里骂骂咧咧。
我报过警,没用。
警察来了,和和稀泥,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走了。
我知道,这是张进的手段。
他想逼我走。
儿子从城里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焦虑。
“爸!你别犟了!他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斗不过他们的!赶紧签字搬家吧,钱多钱少无所谓,人平安最重要!”
我对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念儿,”我缓缓地说,“你爹这辈子,没跟谁红过脸,没跟谁斗过气。但这次,不行。”
“为什么啊爸!为了一间破房子,命都不要了?”儿子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没法跟他解释。
我没法告诉他,那不仅仅是一间房子。
那是我对的承诺,是我对你爷爷的交代,是我对我自己一辈子的一个说法。
如果我今天因为害怕,因为钱,就放弃了,那我这辈子,就白活了。
我李卫民,就成了一个笑话。
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难受。
我知道儿子是为我好,可他不懂我的心。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我爹的牌位前,坐了一夜。
我把我心里的话,絮絮叨叨地,跟我爹说了一遍。
我说:“爹,儿子没出息,没能把‘李记木工’发扬光大,还可能保不住这间老铺子了。”
“可儿子没给您丢人。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对得起咱老李家的手艺,对得起买家的信任。”
“我守着这儿,不是为了钱。我是觉得,人活一世,总得有点东西,是不能用钱来换的。您说,对吗?”
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回答我。
可我心里,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被泼满了红油漆,还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知道,他们这是在给我栽赃,想把街坊邻居的唾沫星子,都引到我这儿来。
果然,没一会儿,就有人在远处指指点点。
“看,就是那个钉子户,听说欠了好多赌债。”
“怪不得死活不搬,是想多要点钱去还债吧?”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那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一辈子,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到老了,却要背上这么个名声。
我气得浑身发抖,抄起屋里的水桶,一桶一桶地往门上泼,想把那些脏东西冲掉。
可那油漆,泼了水,反而更花了,像一张巨大的鬼脸,在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张进的车,停在了街口。
他从车上下来,还是那身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跟这条破败的老街格格不入。
他走到我面前,看着狼狈的我,和那扇被侮辱的门。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傲慢和不耐烦,反而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李师傅,”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些……不是我让他们干的。”
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只是想让您搬走,没想过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承认,我之前小看了您。我以为您跟那些人一样,无非是想多要点钱。”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但我现在有点明白了。您守着的,不只是一间房子。”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这个在我眼里,只认钱不认人的年轻人,好像……有了一点点变化。
“不过,李师傅,我还是得告诉您,”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强硬起来,“这个项目,我必须拿下。这是公司的决定,也是我的前途。我不会放弃的。”
“那你就从我身上开过去。”我把水桶重重地摔在地上,水花溅了他一裤腿。
他没有躲,也没有生气。
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您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上车,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车,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跟一个年轻人置气,跟这个时代置气。
我真的,能赢吗?
第六章 一通跨越三十年的电话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推土机的轰鸣声停了,但我的耳朵里,却一直嗡嗡作响。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燥热的玉米地,苏云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卫民哥,你手艺那么好,去了城里,肯定比现在有出息。”
“那五颗扣子,她等了你半辈子。”
张进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如果我当初走了另一条路,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困境?
是不是巧珍,也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不用那么早就离开我?
是不是我的儿子,也不用为了我这个固执的老头子,担惊受怕?
这些问题,像无数条毒蛇,啃噬着我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我披上衣服,走进了工房。
我点亮那盏昏黄的灯,拿起我最顺手的那把刨子。
我找出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这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准备将来给我孙子打一张小书桌的。
我把木头架好,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推刨。
“唰——唰——”
刨子划过木头的声音,清脆,悦耳。
木花像雪片一样,带着奇异的香气,在我身边飞舞。
我的心,在这熟悉的声音和气味里,慢慢地,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当我握着这些工具,跟这些木头打交道的时候,我的心是定的,是踏实的。
我一辈子,没学会别的,就学会了怎么跟木头说话。
它们不会骗我,不会算计我。
我给它们多少心血,它们就回报我多少光彩。
这就够了。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桌上的老式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铃——铃——”
这么早,会是谁?
我放下刨子,擦了擦手,走过去接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只能听到微弱的、带着电流声的呼吸。
“喂?哪位?”我又问了一遍。
“是……卫民吗?”
一个苍老、嘶哑,却又无比熟悉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三十年了。
这个声音,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它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一直藏在我记忆最深的地方,从未离开。
“苏……苏云?”我试探着,叫出了那个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
“是我。”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沉默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卫民,对不起。”她说,“小进那孩子,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孩子,从小就犟,有主意,像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他不懂。他不懂你,也不懂……我们那个时候的人。”
“他只知道往前冲,觉得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该被淘汰。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可他听不进去。”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慰藉。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懂我的。
“卫民,”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当年……是我不懂事,让你为难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
“都过去了。”我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过不去。”她轻轻地说,“有些事,一辈子都过不去。”
“我让小进给你带的话,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卫"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巨大的勇气,“当年,我不是在试探你,也不是在勾引你。我是真的……想跟你走。”
“我怕。我怕一辈子待在那个小村子里,像我娘一样,生孩子,做饭,下地,然后变老,变丑,最后悄无声息地死掉。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我看来看去,全村的后生里,只有你,是不一样的。你有手艺,你踏实,你心里有光。我想,你要是愿意带我走,我们俩,一定能闯出个名堂来。”
“可你……你把我的扣子,又给我扣上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三十年的委屈和不甘。
我握着电话,心如刀绞。
我从来不知道,在她那句轻飘飘的“我热”背后,藏着那么多的恐惧和期望。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年轻姑娘,一时冲动的大胆。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对不起。”我说。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别说对不起。”她在那头,似乎是笑了笑,带着泪音,“你没有对不起我。你选了你的路,我也选了我的。我们谁也没错。”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想翻旧账。我就是想告诉你,卫民,别跟小进硬扛了。你斗不过他的。时代不一样了。”
“签了吧。拿着钱,去你儿子那儿,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清净日子。别再守着那个老铺子了,不值得。”
“你守了一辈子规矩,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很久很久。
窗外的天,已经大亮了。
一缕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在我手边那块金丝楠木上。
木头的纹理,在阳光下,像流动的河,像起伏的山,像一个人,一生的沟壑。
为自己活一次。
我这一生,为爹活,为娘活,为巧珍活,为儿子活,为“李记木工”这块招牌活。
我好像,真的没有为自己活过。
第七章 最后的木作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张进打了个电话,约他来我铺子里,说是有事商量。
他来得很快,还是那副精明干练的样子,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李师傅,您想通了?”他开门见山。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指了指工房里那张我刚搭好架子的木桌。
“你过来,帮我搭把手。”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纤尘不染的阿玛尼西装,又看了看我满是油污和木屑的工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李师傅,我……”
“怎么?怕弄脏了你的好衣服?”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当年,穿着碎花衬衫,都能在地里掰一天苞谷。”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最终,他还是脱下了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一边,走过来,有些笨拙地问:“要我做什么?”
“扶着这根桌子腿,别让它晃。”我递给他一把锤子,“我来上楔子。”
那一下午,我就像使唤一个学徒一样,使唤着这个身价千万的地产公司老总。
让他扶料,让他递工具,让他打下手。
他从一开始的别扭和抗拒,到后来的沉默和专注。
我没有跟他谈拆迁,没有跟他谈钱。
我只是在做我的活,一边做,一边跟他聊天,聊的都是木头。
“你看这块木头,”我指着桌子面那块完整的花梨木板,“它原来是棵树,在山里长了一百年。风吹过,雨打过,雷劈过。你摸摸这纹路,这都是它的故事。”
“做木工,不是把木头锯开,钉在一起就完事了。你要懂它,要顺着它的性子来。这个地方该用卯,那个地方该用榫,差一丝一毫,这件家具就没了魂。”
“我爹说,做家具,跟做人一个道理。都要讲究个‘规矩’和‘根本’。规矩是手艺,是本事;根本是良心,是德行。没了根本,手艺再好,也是歪门邪道,做出来的东西,早晚要散架。”
张进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的手,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已经能稳稳地扶住木料。
他的脸上,沾了些锯末,额头上也见了汗,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夕阳西下的时候,最后一块楔子,被我稳稳地敲了进去。
一张古朴、厚重的八仙桌,完成了。
我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着桌面,直到它光滑如镜,能映出人影。
“好了。”我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张进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桌面,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是敬畏,也是感动。
“李师傅,”他看着我,声音有些嘶哑,“我……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
“这张桌子,送给。”我说,“就当是……我这个当年的乡下小子,给她补的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嫁妆。”
张进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李师傅,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我知道,不只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他母亲。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吧。告诉,我挺好的。这辈子,不后悔。”
第八章 没有输赢的结局
张进走了,带着那张八仙桌。
第二天,推土机就撤走了。
没过几天,一个挂着“文化遗产保护局”牌子的小组,来到了我的铺子。
他们告诉我,经过专家评估,我这间“李记木工”老铺,连同我这身传统木工手艺,都被列入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这条老街,也将被重新规划,建成一个以传统手工艺为主题的文化街区。
我的铺子,不但不用拆,还要被修缮、保护起来。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张进在背后做的。
这个年轻人,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我,也给了他母亲一个交代。
又过了几个月,文化街区正式动工。
我站在铺子门口,看着那些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小心翼翼地修缮着周围的老房子,心里感慨万千。
儿子也从城里回来了,带着孙子。
他看着焕然一新的老街,看着我铺子门口挂上的那块“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铜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爸,我以前……是我不懂事。”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摸了摸孙子的小脑袋。
“你没错。你只是希望你爸能过得好一点。”
小孙子对工房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东摸摸,西看看。
他拿起一块小木料,学着我的样子,用砂纸笨拙地打磨着。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阳光,暖暖地照在老街的青石板上。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天,我接到了苏云的电话。
这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许多。
“卫民,谢谢你。”她说。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养了个好儿子。”
我们在电话里,聊了很久。
聊过去,聊现在,聊孩子。
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挂电话前,她忽然问我:“卫民,你……真的不后悔吗?如果当初,你解开了那颗扣子……”
我沉默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工房里,儿子正耐心地教孙子怎么握凿子。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我那些用了半辈子的工具上,泛着温暖的光。
我笑了。
“苏云,”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选择。选了这门手艺,选了守着这间铺子,选了巧珍……我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让我成了今天的李卫民。”
“我不后悔。”
“因为这条路,虽然不宽,不平坦,但每一步,我都走得踏实,走得心安。”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
最后,传来她一声轻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我知道,那五颗扣子,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三十年的心结,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解开了。
不是解在她的衣襟上,也不是解在我的手上。
而是解在了,我们各自,饱经风霜的心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