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5年5月30日,上海老闸捕房门前,英籍巡捕爱伏生抬头望了一眼灼烈的太阳,下令“Ready!”十二杆枪同时平举,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学生与工人。
1925年5月30日,上海老闸捕房门前,英籍巡捕爱伏生抬头望了一眼灼烈的太阳,下令“Ready!”十二杆枪同时平举,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学生与工人。
那一刻,南京路上的空气像被抽干,接着枪声炸响,22人倒在血泊里,血顺着青石板缝流进下水道,染红了黄浦江退潮时的浪花。
两天后,北京《京报副刊》紧急加印,孙伏园在头版用红字刊出启事:“向全国征集歌谣、传说、风土人情——让民众的声音被看见!”
谁也想不到,这场被称为“五卅惨案”的枪声,会把鲁迅笔下“麻木的国民”震得集体醒来,更没人想到,唤醒他们的不是振臂高呼的演说,而是平日里被士大夫瞧不起的“下里巴人”——童谣、小调、莲花落。
鲁迅自己也没料到。就在惨案发生前四个月,他还在《忽然想到(十)》里写:“中国人不但不为戎首,也不为祸始;纵有无数青年被枪弹穿透,也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文字冷得结冰。
可枪声传来后,他却在几天里接连给周作人、许广平写信,字迹潦草:“沪上事件,竟使我夜不能寐,似有一股地火在脚下滚动,连胃疾也发作得凶了。”那股“地火”最先在他最不信任的“民间”喷涌而出。
6月3日,上海南市小东门,卖糖粥的顾阿大推着摊子刚吆喝两声,就被一群女工围住。她们把连夜编好的《五卅小调》塞给他:“老顾,你嗓子亮,帮我们唱!”
调子用的是《孟姜女》的旧曲,词却是新的:“五月三十是端阳,巡捕开枪把人伤,洋人当街放虎狼,血染马路泪两行……”
顾阿大一开始不敢,抬头看见对面“老闸捕房”门口新刷的警戒线,心里一哆嗦,可身边越聚越多的黄包车夫、铜匠、缝穷婆齐声帮腔:“唱!”他硬着头皮一开口,第一句还没落,眼泪先砸在粥锅里。
那天,整条小东门被堵得水泄不通,糖粥没卖出一碗,调子却传出去十条街。
不到三天,同一首旋律被填进十几种方言:苏州河船工的“摇船调”、闸北纱厂的“纱厂叹”、甚至法租界妓馆里传出的“堂名”也换了词。
公共租界巡捕房档案里,工部局华文处密报称:“各里弄儿童皆唱‘血染马路’之歌,曲调虽熟,词意煽动,无法禁绝。”
北京方面,孙伏园收到的稿件从四面八方飞来:有天津南开学生用《津门小调》写的《顾正红英灵歌》、有汉口码头工人用《推车调》编的《洋人滚出去》、最让鲁迅搁笔长叹的是一份来自绍兴安昌镇的油印册,封面手写《民间心声》,里头收了一首《“五卅”谣》:“东洋人,笑盈盈,南京路上放枪声;中国人,醒一醒,再睡脑袋要搬家!”字迹拙劣,却用朱砂把“醒一醒”描得粗重。
鲁迅在《京报副刊》的编辑室里反复摩挲那页纸,对孙伏园说:“我们日日喊‘国民性’,原来答案藏在最土的声音里。”
他第一次主动要把自己文章和歌谣并排发表。
6月15日,《民众文艺周刊》头版史无前例出现两种字体:上半是他犀利的《忽然想到(十一)》,下半是五首来自江浙沪的《五卅歌谣》,中间加编者按:“让象牙之塔与十字街头共占一页。”
排版工人后来回忆,鲁迅站在排字架旁,亲手把“血染马路泪两行”排进铅字,手指被铅块划破,血滴在字模上,他只用纸擦了擦,继续排。
更惊人的是,这些歌谣像长了脚,一路跑进平日最“沉默”的群体。
6月20日,上海虹口,日本纱厂六千工人罢工,领头的不是工会干部,而是“ song 头”阿金——一个平时专给女工们教《十送郎》的苏北寡妇。
她把《五卅小调》改成《罢工乐》:“六月太阳红又红,大家姐妹出工厂,不是贪玩懒做工,要替同胞报冤枉……”工人们边唱边走出车间,日本领班拽住一个女工,女工回头就是一句:“再拉我,让你也尝尝‘血染马路’!”结果当天虹口七家日资纱厂全线停摆。
日本外务省档案记载:“此次罢工带有明显排日色彩,其宣传品多为俚谣,传播速度极快,防不胜防。”
北方同样如此。北京《晨报》7月5日报道:“前门外打磨厂工人夜校,昨夜聚集三百余人,皆系文盲,却能齐唱《五卅叹五更》,声震屋瓦,巡警到场亦无法禁止。”
记者偷偷记下歌词:“一更里,月正东,学生流血为劳工;二更里,月正南,洋人笑咱是懒汉;三更里,月正中,再懒脑袋要搬家;四更里,月正西,拿起扁担往前冲;五更里,月正北,不冲便是亡国贼!”
报馆担心惹祸,把“往前冲”改成“往前送”,第二天报童干脆把原词手抄贴在厂甸庙会,围观者上千。
鲁迅8月初离京避难前,专门把收集到的二十七首歌谣装订成册,封面题《“五卅”民间回响》,扉页写:“供日后研究国民性者参阅。”
他在给许广平的信里说:“我昔以为国人麻木,今知麻木者,乃是我等坐在书房高谈阔论之人。真正的血一溅,他们比谁都记得久,唱得响。”
信末附了首他亲自注音的绍兴童谣:“阿妹勿哭,阿哥去告,告到县官,县官说‘好’;阿哥勿喜,县官转背,洋人枪响,县官先跑。”他注:“童稚口传,不加修饰,而官吏畏葸、民心向背,尽在其中。”
更被忽略的是,这些歌谣反向塑造了舆论。
8月15日,英国《泰晤士报》驻沪记者发回长篇电报,标题《上海街头的新声音》,内称:“昔日温顺的黄包车夫,如今口出律诗般工整的抗议;妇人们把政治写进摇篮曲,这比任何罢工都令租界不安。”
电报被北洋政府外交部截译,呈送段祺瑞,段在文件边缘批:“民谣?民谣!速查幕后煽动者。”
可查来查去,只抓到几个刻印小调歌片的失业印刷工,主使者无从找起——因为真正的“主使”就是街头巷尾每一张被子弹惊醒的嘴。
9月,鲁迅在《语丝》连载《从“五卅”歌谣到“国民性”》,第一次系统引用这些材料:他统计,上海公共租界共出现可核实的“五卅”歌谣42种,其中28种用旧曲填新词,9种为全新创作,5种改编自基督教赞美诗;北京、天津、汉口、广州、青岛五地共得77种;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是“血”(出现39次),其次为“马路”(33次)、“洋人”(29次)、“醒”(27次)。
他据此反驳此前“国人健忘”论:“若真健忘,何以一年之内,同一主题能繁衍百首?何以不识字的铜匠女儿也能把‘顾正红’三字嵌进《无锡景》?”
文章末尾,他写下后来常被引用的句子:“血写的事实,一旦配上土生的旋律,就成了记忆里最耐火的铅字。”
歌谣的寿命比子弹更长。1926年3月18日,北平学生为抗议八国通牒游行,在铁狮子胡同遭遇段祺瑞卫队开枪,刘和珍等倒下。
清华学生韦杰三临死前,在血泊里哼的竟是《五卅叹五更》的调子,只是把“五月三十”改成“三月十八”。
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里写:“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
写完这句,他听隔壁女师大学生在院子里低声唱《五卅小调》,边唱边哭,忽然意识到:那支曾被士大夫轻蔑的“下里巴人”,已经替他把最沉的痛提前写好了旋律。
于是他把笔一搁,对许广平说:“我写不下去了,他们早就唱出来了。”
今天,如果去上海市档案馆,还能调出1925年6月的英工部局警务处档案,第37卷里夹着一张发黄的《老闸捕房附近儿童歌谣记录》,用钢笔抄着:“一二三四五,洋人吃人苦;六七八九十,中国人要直。”字迹歪歪扭扭,落款是“巡捕华捕张得胜”。
档案边缘,英籍警官用红笔批:“童谣虽幼稚,然具煽动性,建议禁止。”
可他们终究没禁住——那支旋律像一粒火种,跳进无数粗瓷大碗,跳进黄包车夫的汗味,跳进缝穷婆的针线筐,一路烧进最沉默的角落,把“麻木”二字烧得劈啪作响。
鲁迅后来再没说过“中国人麻木”。
1927年4月8日,他在黄埔军校演讲,题目《革命时代的文学》,提到“五卅”时,只淡淡一句:“最打动我的,不是学生演说,而是那些不会写字的人,把愤怒唱成了调子。”
台下哄然,他停半拍,补了一句:“真正的民族记忆,往往不在翰林院的石碑,而在贩夫走卒的喉咙。”
参考文献:
1. 中国作家网:《鲁迅与民间文学关系重探——文史》,2023年4月21日。
2. 英国泰晤士报档案室:《上海街头的新声音》,1925年8月15日电报影印件(上海市档案馆藏)。
3.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华盖集·忽然想到(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