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里,我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身边的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白衬衫洗得发亮,笑得比阳光还晃眼。
那张被岁月浸染得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就摆在床头柜上。
照片里,我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牙,身边的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白衬衫洗得发亮,笑得比阳光还晃眼。
我儿子陈斌第一次看到林悦从我那辆破凤凰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时,整个人都傻了,手里那半截冰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化成一滩黏糊糊的糖水。
他指着我,又指着林悦,嘴巴张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爸,你这是……老牛吃嫩草啊?”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得我心口生疼。
我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把车梯撑好,回头看了一眼林悦。她脸上一点尴尬都没有,反而大大方方地冲我儿子笑了笑,声音清脆得像山泉水。
“我叫林悦,是你爸的徒弟。”
第一章 车间里来了个“白衬衫”
九五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
我们红星机械厂那老掉牙的风扇,在车间顶上“嘎吱嘎吱”地转着,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儿,那是我闻了大半辈子的味道,早就习惯了。
我叫陈敬明,四十五岁,是厂里八级钳工,手上那点活儿,不说全厂第一,也找不出几个能比我强的。
那天下午,我正戴着老花镜,用锉刀打磨一个精度要求极高的零件,汗珠子顺着额头的皱纹往下淌,滴在烧得发烫的铁屑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影。
车间主任老王,腆着个啤酒肚,领着一个姑娘走了进来。
那姑娘一进车间,就像一滴清水掉进了油锅里,整个车间都“炸”了。
她太不一样了。
白衬衫,蓝裤子,脚上一双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小白鞋。头发扎成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没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素面朝天的,但那皮肤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
她站在那儿,跟我们这群穿着油腻腻工装、满身汗臭的老师傅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大家伙儿停一下手里的活,”老王扯着嗓子喊,“给大伙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厂新分来的大学生,林悦。学机械设计的,以后就是咱们的技术员了。”
车间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大学生?到咱们这破车间来干啥?”
“长得可真俊,跟画报上的人似的。”
我没抬头,手里的活儿不能分心,这零件要是差了一丝一毫,一整台机器都得报废。
老王领着林悦,径直朝我这边走过来。
“老陈,老陈!”
我这才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王主任。”
“这是林悦同志,”老王指了指身边的姑娘,“小林啊,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陈敬明陈师傅,咱们厂的技术大拿,‘陈一刀’!”
“陈一刀”是我年轻时候外号,说我下手准,一刀下去,尺寸分毫不差。多少年没人这么叫了,老王这一嗓子,喊得我老脸有点发烫。
我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油,有些局促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她很高,差不多到我眉毛了,眼睛又大又亮,像含着两汪清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好奇和……尊敬?
“陈师傅,您好。”她伸出手。
她的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我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和铁屑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只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一触即分,像碰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你好。”我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小林刚从学校出来,理论知识扎实,但实践经验是零。厂里的意思是,让她跟着你,从最基础的学起。老陈,你可得好好带带。”老王拍着我的肩膀,说得语重心长。
我心里咯噔一下。
带徒弟?我带的徒弟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可从没带过这样的。一个娇滴滴的女大学生,能闻得了这机油味?能受得了这车间的苦?别干两天就哭着喊着要走。
我没立刻答应,只是皱着眉看着林悦。
“陈师傅,您是不是不方便?”林悦看出了我的犹豫,轻声问道。
她的声音很好听,不像车间里那些扯着嗓子喊的大老爷们。
我摇了摇头:“不是不方便。我这儿的活,又脏又累,怕你一个姑娘家受不了。”
这是实话。钳工的活,看着简单,其实全是手上功夫。锉、锯、刮、研,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磨出泡是常事。
没想到,林悦听了,眼睛反而更亮了。
“陈师傅,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来工厂,就是想学真本事的。书本上的东西都是死的,我想让它们在您手里变成活的。”
这话说的,让我心里一动。
多少年了,厂里进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想往办公室里钻,谁还愿意踏踏实实学门手艺?她一个大学生,居然有这个心。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行吧。既然是厂里的安排,那你就跟着我。不过我可先说好,我脾气不好,活儿上要求严,你要是偷懒耍滑,我可不认你这个徒弟。”
“您放心,陈师傅!”林悦立刻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把整个闷热的车间都照亮了。
就这样,林悦成了我的徒弟。
她没有自己独立的办公桌,就在我那张油腻腻的工作台旁边,加了张小板凳。
第一天,我没让她上手,就让她在旁边看着。
我干活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整个上午,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和金属的摩擦声。我以为她会觉得无聊,可每次我一抬头,都能看到她专注的眼神。
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有时我换个工具,她会立刻记下工具的型号;有时我调整一下角度,她会伸长了脖子看我手上的动作。
中午吃饭,食堂里闹哄哄的。
我打了饭,习惯性地找了个角落坐下。刚扒拉两口,一个餐盘放在了我对面。
是林悦。
她打了两份菜,一份是番茄炒蛋,一份是红烧肉,都是厂里难得的“好菜”。
“陈师傅,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多打了点。”她把红烧肉往我这边推了推。
周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了过来,那些老师傅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的,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不用,我这些够了。”我把盘子推了回去。
“您尝尝吧,您教我技术,我请您吃顿饭,应该的。”她坚持道。
我拗不过她,只好夹了一块。
整个下午,我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工友,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快五十的老鳏夫,带个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徒弟,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容易让人想歪了。
我心里烦躁,手上的活儿也重了几分。
下班的时候,我收拾好工具,推着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准备回家。
刚出厂门口,就听见后面有人喊我。
“陈师傅,等等!”
是林悦,她小跑着追了上来,脸颊红扑扑的。
“有事?”我停下车。
“我……我想问问您,下午您打磨那个轴承的时候,为什么最后要用油石再过一遍?书上说,砂轮磨过之后,精度已经够了。”她气喘吁吁地问,眼睛里闪着求知的光。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问些家长里短,或者抱怨车间太热太吵。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
那一刻,我对这个“白衬衫”姑娘,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
我看着她,沉声说:“书上是死的,机器是活的。砂轮磨得快,但火气大,金属表面会产生应力。用油石过一遍,是为了消除那点看不见的火气和应力。这样的轴承,多用十年都不会坏。”
这是我几十年摸索出来的经验,教科书上绝对没有。
林悦听完,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她用力地点点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
“谢谢您,陈师傅,我懂了!”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我心里的那点烦躁,忽然就散了。
我跨上车,对她说:“早点回家吧。”
骑出老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那个夏天,好像也没那么热了。
第二章 我就喜欢老的
林悦的聪明和勤奋,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不像我以前带过的那些徒弟,说一句动一句。很多时候,我还没开口,她已经把我要用的工具递到了我手里。
我让她学看图纸,厚厚一本机械制图,她一个星期就啃下来了。我考她几个复杂的零件图,她不仅能看懂,还能指出上面几个不合理的设计。
她学得很快,手上的功夫也长进得快。
一开始,我让她练最基本的锉削。一块四四方方的铁块,要求把六个面都锉平,误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
这是个磨性子的活儿。
很多年轻人都受不了这个枯燥,锉不了几下就想放弃。
林悦没有。
她每天一到车间,就埋头在那块铁块上。汗水顺着她的头发滴下来,她也顾不上擦。白皙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
我让她歇歇,她说没事。
血泡磨破了,结了痂,又磨破,最后变成了和我一样粗糙的老茧。
那天,她把锉好的铁块交给我。我用卡尺一量,又用平板一对,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
我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我,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师傅,是不是……还不行?”
她已经改口叫我师傅了,不是“陈师傅”,是“师傅”。这一声“师傅”,让我心里暖烘烘的。
我把铁块还给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已经翻了天。
“还行。明天开始,学刮研。”
她“耶”了一声,高兴得像个孩子。
车间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变了味。
一开始,大伙儿都觉得她是个花瓶,是来厂里“镀金”的,过不了几天就得走。现在,没人再这么说了。
连最爱说闲话的张嫂,都在背后跟人嘀咕:“别说,王主任这次还真没看走眼,这女娃子,是块好料。”
我听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比我自己得了表扬还高兴。
我开始真正把她当徒弟,把我会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她。
从普通机床到精密仪器,从简单零件到复杂构件,我一边做,一边讲。她听得认真,学得也快,有时候还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让我都眼前一亮的想法。
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
除了吃饭,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有时候为了一个技术难题,我们能讨论到天黑,忘了下班。
厂里那台从德国进口的老机床,脾气怪得很,只有我能伺候得了它。林悦对它很感兴趣,天天围着它转。
“师傅,这台机床比我年纪都大了吧?”她摸着机床冰凉的金属外壳,像在抚摸一件艺术品。
“可不是,”我拍了拍机床,“五十年代的宝贝,现在想找都找不到了。别看它老,加工出来的东西,比那些新家伙还准。”
“我就喜欢老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心里一咯噔,手里的扳手差点掉地上。
我猛地回头看她。
她正看着那台老机床,眼神里满是痴迷和赞叹,脸上没有一丝别的意思。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说机床。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老的……东西,是结实。”我干巴巴地接了一句。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人也一样啊。老师傅们经验丰富,沉得住气,就像这老机器,看着不起眼,却是厂里的定海神神针。”
她这话,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听得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敢正眼看她。
我怕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怕从那里面看到一些我不敢想的东西。
我快五十了,儿子都二十了。我这辈子,除了我那过世的媳妇,就没跟别的女人走近过。现在,对着一个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姑娘,我竟然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
我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
我开始刻意疏远她。
活儿照样教,但话说得少了。下班铃一响,我第一个冲出车间,连她喊我都装作听不见。
林悦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我的变化。
那天下午,她把我堵在了车间角落。
“师傅,您是不是生我气了?”她眼圈有点红,看起来挺委屈。
“没有。”我别过脸,不敢看她。
“那您为什么不理我了?”她追问。
“车间里人多嘴杂,咱们……还是保持点距离好。”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声音大了起来,“我只想跟您学技术,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
我沉默了。
我何尝在乎过别人怎么说?我在乎的,是我自己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念头。
“林悦,”我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你是个好姑娘,前途无量。别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是不是浪费时间,我自己说了算。”她固执地看着我,“师傅,我就是觉得您好。您技术好,人也好,踏实,稳重。跟您在一起,我心里就觉得踏实。”
她一口气说完,脸都憋红了。
我彻底愣住了。
我活了快五十年,第一次有姑娘这么直白地跟我说这些。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你还年轻,不懂事。”我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
“我不小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的眼神坚定得像铁。
看着她那样的眼神,我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顾虑和挣扎,都显得那么可笑。
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都有这样的勇气,我一个大老爷们,反倒畏畏缩缩的。
那天,我们俩就那么站着,谁也没再说话。车间的喧嚣,仿佛离我们很远很远。
我心里那扇关了很多年的门,好像被她用一把钥匙,轻轻地,给捅开了。
第三章 风言风语满城飞
纸是包不住火的。
我和林悦的事,很快就在厂里传开了。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那个新来的女大学生,看上了陈师傅的手艺,想学到手就把他踹了。
有人说,陈师傅老不正经,利用带徒弟的名义,骗人家小姑娘。
还有更难听的,说林悦是看上了我的房子和那点微薄的抚恤金。我老婆走得早,单位给了一笔钱,我一直存着没动,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用。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我心上割。
我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从没跟人红过脸,自问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没想到老了老了,倒被人戳脊梁骨。
走在厂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以前见了面热情打招呼的工友,现在眼神都躲躲闪闪的。
我难受,林悦比我更难受。
她一个没出校门的姑娘,哪里经过这个。好几次,我看见她从厕所里出来,眼睛都是红的。
我问她怎么了,她总说没事,沙子进眼睛了。
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
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憋着一股火。
这天中午,我跟林悦在食堂吃饭,隔壁桌的几个年轻工人,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
“哎,听说了吗?老陈头要开第二春了。”
“可不是嘛,找了个比他儿子还小的,真有本事。”
“什么本事啊,不就是图人家大学生年轻漂亮嘛。那小姑娘也是,眼睛瞎了?放着那么多年轻小伙子不要,非得找个老头子。”
“你懂什么,这叫‘恋父情结’!再说了,老头子会疼人啊。”
一阵哄笑。
林悦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筷子都握不住了。
我心里的火,“噌”地就蹿了上来。
我“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整个食堂都安静了。
我走到那桌跟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说“恋父情结”的小子。
“你刚才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小子被我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敢说不敢认了?”我往前逼近一步。
“陈……陈师傅,我们……我们就是开个玩笑,您别当真。”旁边的人赶紧打圆场。
“玩笑?”我冷笑一声,“拿别人的名声开玩笑?你们爹妈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我陈敬明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林悦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凭什么要被你们这么糟蹋?”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你们自己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就见不得别人好!我告诉你们,林悦是我徒弟,以后也是我陈敬明要娶的人!谁再敢在背后嚼舌根,别怪我对他不客气!”
说完,我拉起还愣着的林悦,在全食堂的注视下,走出了食堂。
走出很远,林悦才反应过来。
她甩开我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师傅,您干嘛要那么说……”她哭着说,“您这么一说,他们……他们更要乱传了。”
我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我伸手,想帮她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我没想那么多。”我笨拙地解释,“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么说你。”
“我知道。”她点点头,抽泣着说,“可您说……要娶我,是……是真的吗?”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不安。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厉害。
在食堂里说那句话,完全是气话,是为了护着她,根本没过脑子。
可现在,看着她的眼睛,我忽然觉得,那句话,好像就是我心里最想说的话。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只要你愿意。”
林悦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慢慢地,慢慢地,向上扬起。
她笑了,哭着笑了。
那天下午,我跟厂里请了假,骑着车,带着林悦,去了城郊的河边。
我们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很久。
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河水流淌。
风言风语,好像都被隔绝在了身后。
我知道,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厂里的压力,家里的阻力,一样都不会少。
可看着身边这个姑娘,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这艘破船,在人生的海里漂了半辈子,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第四章 家里的“战争”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和林悦的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我儿子陈斌的耳朵里。
陈斌在市里的外贸公司上班,穿西装,打领带,挣得比我多,也比我这个当爹的有“面子”。他一直觉得我这个在工厂里敲敲打打的爹,挺给他丢人的。
他一个星期没回家,周末傍晚,突然就回来了。
一进门,脸就拉得老长,像谁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我正在厨房里忙活,准备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林悦也在,她正帮我择菜。
看到林悦,陈斌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把公文包往沙发上重重一扔,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爸,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他看都没看林悦一眼,语气生硬。
我解下围裙,擦了擦手,跟着他走到了阳台。
“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我问。
“什么事?”陈斌转过身,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爸!你还要不要脸了?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在外面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
我愣住了:“你听谁胡说八道了?”
“胡说八道?现在全厂都传遍了!说你找了个比我还小的女大学生!你让我以后怎么回厂里?怎么见那些叔叔伯伯?”他气得脸都涨红了。
“这是我的事,跟你的脸有什么关系?”我心里也来了火。
“怎么没关系?我是你儿子!你做这种丢人的事,丢的也是我的脸!”
“丢人?”我气得笑了起来,“我跟林悦,是正正当当的谈感情,怎么就丢人了?倒是你,走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我一个人吃了多少年冷饭,你问过一句吗?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说说话的人,你倒跑来跟我讲脸面了?”
我的一番话,把陈斌问住了。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时候,林悦从厨房里出来了。
“陈师傅……斌哥,你们别吵了。”她小声说。
陈斌一看到她,火气又上来了。
他指着林悦,对我吼道:“爸,你就是被这个女人给迷昏了头!她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为什么偏偏看上你?你一个又老又穷的糟老头子,除了手上那点破技术,还有什么?她图你什么,你心里没数吗?”
他转头,又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林悦,冷笑着说:“林小姐,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我们家没什么钱,我爸那点工资,还不够我买两件衣服的。你要是图钱,可找错地方了。”
他这话,说得又刻薄又伤人。
林悦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
“你混账!”
手在半空中,却被林悦给拉住了。
她摇了摇头,眼睛里含着泪,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看着陈斌,一字一句地说:“斌哥,你可能不了解你父亲。但在我眼里,他不是什么又老又穷的糟老头子。他是我最尊敬的师傅,是一个有真本事、有风骨的匠人。他手里的那些‘破技术’,在我看来,比你身上那套西装金贵一百倍。”
“至于我图他什么……”林悦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我,那眼神里的温柔和坚定,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图他踏实,图他稳重,图他能让我心里安宁。这些东西,钱买不到。”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包,对我说:“师傅,我先回去了。您别跟斌哥吵了,他也是关心您。”
然后,她转身就走了。
看着她孤单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我心里像被挖空了一块。
我回头,看着陈斌。
他也被林悦那番话给镇住了,愣愣地站在那里。
“现在,你满意了?”我冷冷地问。
他没说话。
那晚,我辛辛苦苦做的一桌子菜,谁也没动。
我和陈斌,一夜无话。
我知道,这场家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一早,陈斌走了。
走之前,他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爸,你要是真跟她在一起,就别认我这个儿子。”
我看着他摔门而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一边是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一边是好不容易遇到的知心人。
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一块,都疼。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抽了一整包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我那过世的媳妇。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敬明,你这辈子太苦了,以后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
我这辈子,真的太苦了。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长大。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盼着他有出息,盼着他能理解我。
可到头来,他却成了伤我最深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做出了决定。
儿子长大了,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能再为他活着了。
剩下的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第五章 一碗热汤面
和儿子大吵一架后,我病倒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心里那股气堵着,人一下子就垮了。发烧,咳嗽,整天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
厂里去了电话请假,老王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是感冒,让他别担心。
其实我知道,我这是心病。
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墙上老掉牙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感觉整个世界都把我给忘了。
儿子没回来看我,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心里又气又凉。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这养的,怕不是个仇人。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谁啊”,没人应,敲门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很有耐心。
我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去开门。
门一开,我愣住了。
是林悦。
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饭盒,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看样子是跑上来的。
“师傅,您怎么了?王主任说您病了,我……我来看看您。”她看到我憔Gesundheit, 脸色苍白的样子,眼神里满是担忧。
我心里一热,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快……快进来。”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一进屋,看到屋里乱糟糟的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放下饭盒,就自顾自地开始收拾。扫地,擦桌子,把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收进盆里。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去帮忙,被她按回了床上。
“您躺着,别动。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她语气里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只好乖乖躺下,看着她在我这个乱得像猪窝一样的家里忙碌。
她个子高,手脚也麻利。不一会儿,屋子就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
做完这些,她才打开那个保温饭盒。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飘满了整个屋子。
“我……我不太会做饭,就学着炖了锅鸡汤,给您补补身子。”她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我面前,“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我接过碗,手有些抖。
汤还是滚烫的,暖意顺着碗壁,一直传到我心里。
我低头喝了一口,鸡汤炖得很烂,入口即化,味道鲜美。
“好喝。”我抬头看着她,由衷地说。
她笑了,笑得很好看:“您喜欢就好。”
那天,她没走,一直陪着我。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大学生活,聊她的家乡,聊她为什么会选择来我们这个半死不活的国营厂。
她说,她父亲也是个老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她从小就对工厂有种特殊的感情。她觉得,那些能用一双手,把一堆冰冷的铁块变成精密机器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爸总说,人得有门手艺,手艺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有手艺,到哪儿都能吃上饭,都能活得有尊严。”
她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这不就是我信奉了一辈子的道理吗?
我跟她讲我年轻时候的事,讲我怎么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一步步考到八级钳工。讲我们那时候的工厂,是多么的辉煌和热闹。
她听得入了迷,眼睛里闪着光。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了年龄的差距。我们是师徒,更是知己。
天快黑的时候,我的烧退了。
她起身要走,我拉住了她。
“林悦,”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陈斌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那孩子,被我惯坏了。”
她摇了摇头,笑了笑:“我没往心里去。我知道,他只是太在乎您了。”
“他不是在乎我,他是在乎他的面子。”我自嘲地笑了笑。
“师傅,”她忽然反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有多少人反对,我都认定了。这辈子,我就跟定您了。”
她的眼神,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一个快五十岁的大老爷们,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这辈子,没对谁说过什么甜言蜜语,我媳妇在的时候也没有。我觉得,过日子,不是靠嘴上说的,是靠实实在在做的。
可那一刻,我真的很想跟她说点什么。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三个字。
“别走了。”
她愣住了。
随即,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病好了。
去上班的时候,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车间里的同事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的心,被那碗热腾腾的鸡汤给捂暖了。
我知道,我的生活,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晚上,林悦没回宿舍,直接来了我家。
她带了些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我给她收拾出了一间朝南的屋子,那是我儿子的房间。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里面空荡荡的。
林悦看着那间屋子,犹豫了一下,说:“师傅,我就睡沙发吧。这是斌哥的房间,我住……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说,“这个家,以后也是你的家。”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踏实。
半夜醒来,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里觉得特别安宁。
这个冷清了十几年的家,终于,又有了一点烟火气。
过了几天,我正在厨房做饭,林悦从后面抱住了我。
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声音闷闷的。
“师傅,我们结婚吧。”
我拿着锅铲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第六章 一台老机器的尊严
林悦说要结婚,我心里是又惊又喜,还有点慌。
喜的是,我这辈子还能有这么个伴儿。惊的是,这也太快了。慌的是,我拿什么娶她?
我这情况,要钱没钱,要房是单位分的旧房子,年纪还一大把,儿子又闹成那样。
我把我的顾虑跟林悦说了。
她听完,只是笑了笑。
“师傅,我想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钱,也不是你的房子。只要我们俩在一起,住哪儿都一样。”
话是这么说,可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让人家姑娘跟着我受委F。
我把那张存着抚恤金的存折拿了出来,交到她手里。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攒了半辈子的。你拿着,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别委屈了自己。”
九五年的三万块,不是个小数目。
林悦却把存折推了回来。
“师傅,这钱您留着。是阿姨留给您的念想,也是您给斌哥娶媳妇的本钱,我不能要。”
我们俩推来推去,最后谁也没要,那存折又回到了原来的抽屉里。
我们没办婚礼,就去街道领了个证。
红色的结婚证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看着上面的合照,照片里的我,笑得像个傻子。
这事,自然是瞒不住的。
消息传到厂里,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老王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跟我谈了半天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我考虑清楚,别晚节不保。
我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把结婚证拍在了他桌子上。
老王看着结婚证,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陈,你……自己想清楚就好。”
儿子陈斌,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消息,直接杀回了家。
那天,林悦正好在家休息。
陈斌一进门,看到林悦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那样子,俨然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他眼睛都红了。
“你们……你们真结婚了?”他指着我们,声音都在发抖。
我点了点头。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陈敬明,算你狠!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爹!”
说完,他转身就走。
林悦追了出去,想跟他解释,被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我嫌脏!”
林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我冲上去,扶住她,看着儿子决绝的背影,心如刀割。
家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林悦好几天都没什么笑容,我知道,陈斌的话伤到她了。
我心里愧疚,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就在这时,厂里出了一件大事。
我们厂接了个出口到德国的大单子,是一批高精度的传动轴。这单子要是做成了,厂里就能起死回生。要是搞砸了,就得彻底关门大吉。
全厂上下都动员了起来,日夜赶工。
眼看着就要交货了,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出了问题。
那道工序,需要在一根特种钢材上,加工出一个内螺旋槽,精度要求是千分之一毫米。
厂里新买的几台数控机床,试了好几次,都达不到要求。不是精度不够,就是把昂贵的钢材给干废了。
全厂的技术员都束手无策。
德国的专家也请来了,看了之后直摇头,说这种活儿,只有他们国家最顶级的母机才能做。
眼看交货日期一天天逼近,厂长急得满嘴起泡。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我想起了那台五十年代的德国老机床。
那台机床,虽然老,但底子好,是我亲手保养维护的。它的精度,不比那些新家伙差。
我找到厂长,立下了军令状。
“让我试试。”
厂长看着我,将信将疑。
死马当活马医,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带着林悦,一头扎进了车间。
那几天,我们俩吃住都在车间里。
我负责操作机床,林悦负责计算数据和画图。
那台老机床,就像我的老伙计,我每一个指令,它都能心领神会。林悦的计算,也精准到了极致。我们俩的配合,天衣无缝。
车刀在钢材上缓缓游走,发出悦耳的“丝丝”声。一缕缕比头发丝还细的铁屑,被轻轻地带了出来。
整个车间的人,都围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整整三天三夜。
当我把最后一个零件从机床取下来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德国专家拿着精密的仪器,反复测量了十几遍,最后,他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Perfect! Unbelievable!”(完美!难以置信!)
车间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厂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来。
那一刻,我看着身边同样一脸疲惫却满眼兴奋的林悦,看着那台立下大功的老机床,心里充满了自豪。
我,陈敬明,一个快五十岁的老钳工,用一台比我还老的老机器,保住了全厂几百号人的饭碗。
这,就是我们老一辈工人的尊严。
第七章 迟来的和解
厂里因为那批出口订单,起死回生了。
我成了厂里的英雄,奖金发了不少,还分了一套新房子。
搬家的那天,很多工友都来帮忙,热热闹闹的。
看着宽敞明亮的新家,林悦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
“师傅,我们有新家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暖洋洋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林悦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她白天在技术科上班,晚上回来,我们俩就一起做饭,看电视,聊聊天。
她把我照顾得很好,我的白头发都少了许多。
厂里的人,再也没人说闲话了。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尊敬。他们都说,陈师傅有福气,娶了个好媳妇。
只有一件事,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
那就是我儿子,陈斌。
自从那天摔门而去,他再也没回来过,连个电话都没有。
我偷偷去他公司门口看过他几次。他瘦了,也憔悴了,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我知道,他心里也苦。
林悦也一直惦记着他。
她时常会说:“师傅,斌哥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该去看看儿子了。
可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是他爹,他能跟我置气,我不能。但我心里那道坎,就是过不去。
转眼,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几场大雪。
除夕夜,家家户户都团圆了。
我和林悦,包了饺子,做了一桌子菜,两个人,对着一桌子菜,却没什么胃口。
电视里放着春晚,热热闹闹的,可我们家,却冷冷清清。
我知道,我们都在想同一个人。
晚上十点多,门铃突然响了。
我跟林悦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浑身是雪,冻得嘴唇发紫。
是陈斌。
他手里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是两瓶酒,一盒点心。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那声“爸”,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我愣在门口,也忘了让他进来。
还是林悦反应快,她走过来,拉了陈斌一把。
“斌哥,快进来,外面冷。”
她接过陈斌手里的东西,又拿了条干毛巾给他擦头上的雪。
陈斌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顿迟来的年夜饭。
谁也没提过去那些不愉快。
陈斌喝了很多酒,喝醉了。
他拉着我的手,哭了。
“爸……对不起……我错了……”他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该那么说你……不该那么说……嫂子……”
他叫了林悦一声“嫂子”。
林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陈斌就住在了他原来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看见林悦正在厨房里忙活,给陈斌熬醒酒汤。
陈斌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林悦的背影,眼神很复杂。
他走过去,小声说了一句:“嫂子,谢谢你。”
林悦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谢。”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暖洋e的。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终于,完整了。
这场迟来的和解,虽然晚了些,但终究还是来了。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回到亲情这个原点。
我想,这也是一种传承吧。
我把手艺传给了林悦,而林悦,用她的善良和包容,把这个家,重新粘合了起来。
第八章 岁月流金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红星机械厂,早就在时代的浪潮里,变成了历史。
那片曾经机器轰鸣的厂区,如今盖起了一栋栋高楼。
我和林悦,都退休了。
我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手上的老茧,却还跟以前一样厚。
林悦也老了,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但她在我眼里,还是当年那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白衬衫的姑娘。
我们搬离了市区,在郊区买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院子里,我种了些花花草草,还搭了个葡萄架。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坐在葡萄架下,喝茶,下棋,聊天。
陈斌后来自己开了公司,生意做得不小,在城里买了别墅,开上了豪车。
他时常要接我们去城里住,我们不去。
我们习惯了这里安逸的生活。
他每个周末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看我们。
我的孙子,今年都上初中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很聪明。
他对我这个一身“机油味”的爷爷,特别好奇。
他总喜欢缠着我,让我给他讲过去工厂里的故事。
我就会拿出那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指着照片上的人,跟他说:“你看,这就是你奶奶,当年啊,她可是我们厂里最漂亮的大学生。”
孙子就会看着林悦,咯咯地笑:“奶奶现在也好看。”
林悦就会嗔怪地瞪我一眼,脸上却笑开了花。
去年,林悦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本子。
是她当年跟我学技术时,记的笔记。
本子的纸张已经发脆,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秀。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各种数据、图纸,还有一些我当年说过的话。
在最后一页,她用娟秀的字迹,写下了一句话。
“我就喜欢老的。老的机器,有岁月的沉淀;老的手艺,有智慧的结晶;老的人,有风骨的坚守。”
我看着那句话,眼眶有些湿润。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懂我。
我们这一辈子,没说过什么海誓山盟,也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们只是两个普通人,在平凡的岁月里,相遇,相知,相守。
有人问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我想了想,没有。
如果说有什么最庆幸的事,那就是在九五年的那个夏天,我没有拒绝那个穿着白衬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姑娘。
她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后半生灰暗的路。
傍晚,我和林悦在院子里散步。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敬明,”她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下辈子,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笑了。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双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手。
我想,有些答案,不必说出口。
因为,它早已刻在了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刻在了这流金的岁月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