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薛家满门流放之际,崔缙为了将我迎娶进门,生生在金銮殿前跪废了一双膝盖。
薛家满门流放之际,崔缙为了将我迎娶进门,生生在金銮殿前跪废了一双膝盖。
我却是个福薄的,嫁给他不过一年,便撒手人寰。
可我下葬未久,他便另娶了高门贵女。
新婚夜,红烛高燃,新妇含羞带怯地倚在崔缙怀中,烛火的摇曳,恰好遮掩住他眼底那抹晦暗不明的情绪。
我,作为一缕孤魂,飘荡在他们身侧。
冥冥中有种预感,他已然疯魔。
1
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那个将我置于死地的凶手,此刻正披着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地,嫁给了曾视我如命的夫君。
崔缙那身朱红的喜服,衬得他郁郁的眉眼愈发清俊,宛如雾气氤氲的春日山峦。
只是大病初愈,身形比往日单薄了许多。
我悬浮在一旁,心中五味杂陈,酸涩不已。
夫妻对拜的瞬间,崔缙的身子偏了毫厘,竟是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深深弯下了腰。
我一怔,还以为他能瞧见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可透明的指尖却径直穿过了他发间的红绳。
是了,我已不在人世。
下一刻,崔缙手中红绸滑落,身形如玉山倾颓,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满堂惊呼声中,新娘猛地掀开了盖头,露出一张极尽妩媚冶艳的脸庞。
看清那张脸的刹那,我的魂体剧烈颤抖,眼中竟淌下血泪。
长宁郡主,沈芙。
沈芙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去搀扶崔缙,他面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挤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今日落雪,引得旧时腿疾复发,倒让夫人见笑了。”
他口中那声“夫人”,像一根尖刺扎进我的心口,我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他温和的假面。
沈芙痴痴地凝视着崔缙,双颊绯红如霞,可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眸中恨意一闪而过。
我再清楚不过,她恨的是什么。
崔缙这双腿,是为我而废。
数年前,薛家一朝倾覆,亲族被卷入党争,父亲在狱中含冤而死。
母亲刚烈,以吞金的方式追随他而去。
薛氏一族,男丁问斩,女眷则被悉数流放,发往边关充作官奴。
我身为薛家嫡女,自然在劫难逃,手脚被镣铐束缚着,驱赶出繁华的京城。
崔缙明知此举会龙颜大怒,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求娶我。
那日,也是这般大的雪,他跪在冰冷刺骨的金殿前。
风雪呼啸,白玉石阶上凝结了厚厚的冰凌。
他一遍遍地叩首,匍匐于地,额头磕出的鲜血,将身下的玉阶染得猩红。
指骨冻得发青,墨色的长发上覆了一层寒霜。
他足足跪了一日,整个人几乎要与冰雪融为一体。
圣上起初托病不见,但最终还是被他的执拗所动容。
崔缙求得赐婚圣旨后,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追了数个日夜,终是在流放途中寻到了我,将我救了回来。
他不理会世间任何流言蜚语,风光大礼娶我为妻。
他用一双被废的膝盖,换回了我一条性命。
可是,崔缙,我终究还是没能活下来啊。
2
我的魂魄在曾经无比熟悉的喜房里飘荡。
我凝视着昔日的夫君,看他用那杆曾为我挑开无数次帐幔的喜秤,挑开了另一个女人的红盖头。
沈芙一声“夫君”唤得柔媚入骨,崔缙含笑勾起她的下颌。
“比起夫君,我更爱听你唤我崔郎。”
她果然满面娇羞,顺从地应了,端起了桌上的合卺酒。
崔缙却没有饮酒的打算,他眼波含情,凝望着沈芙,浅笑道:
“方才腿疾发作,服下的汤药与酒性相冲,我便以茶代酒吧。”
红烛泪垂,映照出他与她郎才女貌的登对模样。
我的心堵得厉害。
犹记往昔,每逢雨雪天,他腿疾便会发作,痛得冷汗涔涔。
我为他翻遍医书,访尽天下名医,却始终无法根治他的顽疾。
而他,只是默默将我揽入怀中,用细密的吻封住我所有的话语。
“夫人的吻,便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我再也看不下去,只想逃离这方令我窒息的天地。
我好恨!
崔缙,我才离开多久,你怎么能……怎么能娶了沈芙!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只见合卺酒入喉,沈芙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婚榻之上,悄无声息。
崔缙唇边那抹温和的笑意倏然敛去,像是精美的面具碎裂,只余下冰冷的残片。
他眼神狰狞地盯着沈芙,满是抑制不住的厌恶。
“与你拜堂,共饮合卺酒?你也配。”
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竟徒手捻灭了那对龙凤花烛的烛心。
他褪下大红的喜袍,里面赫然是一身刺目的麻衣素服。
他竟是在为我服丧。
我怔住了,飘上前,想抚摸他瘦削的脸庞。
大颗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他身躯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而撕裂的悲鸣。
在这漆黑的屋子里,他像雪地里折翼的伤鹤,又似狂风中失群的孤雁,绝望而凄厉地伏在案上,任由悲恸将他吞噬。
清冷的月光透过轩窗,照在他鬓边的一缕银丝上。
可他今年,才不过二十有三啊。
崔缙用手捂住双眼,瘦到骨节凸起的手腕上,系着一个已经泛旧的同心结。
那是我与他成婚时,剪下各自的发丝,亲手编织而成。
他在低泣。
“阿荞,我好想你。”
我将脸颊紧紧贴上他的手背,渴望能分担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我想为他拭去泪水,想给他一个拥抱。
可一切都是徒劳。
鬼魂,是没有体温的。
他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一般,轻轻揭开桌上另一方红盖头,下面覆盖着的,是一方漆黑的牌位。
我凑近了看,崔缙已将它紧紧拥入怀中。
他用双唇,一寸寸地、温柔地拂过牌位,那神情,仿佛在亲吻此生挚爱。
牌位上,隐约露出两个字——薛荞。
是我的名字。
他双目猩红,用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阿荞,再等等我。”
“黄泉碧落,我亦相随。”
血泪,再次从我眼中滑落。
这句话,许多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
他是个疯子。
这漫长的新婚之夜。
他便这样抱着我的牌位,枯坐到天明。
3
天际泛起鱼肚白。
我撑着头,如往昔一般,静静地趴在他的膝上。
记忆回到那年,我双手被缚,形容枯槁地被驱逐出京。
脚底早已磨烂,每一步都在雪地上印下带血的足迹。
千里流放路,崔缙不眠不休地追了数日。
那些曾对我薛家落井下石的狱卒,被他一剑封喉,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
起初,我不肯随他回去。
他脸色惨白,目光却无比坚定。
“阿荞,黄泉碧落,我亦相随。”
女眷流放,下场凄惨。不是冻死于边关的苦寒,便是被折辱至死。
我曾问过他。
“倘若你来迟一步,我已沦为他人玩物,你会作何感想?”
崔缙从身后将我紧紧圈住,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没入我的鬓发。
“阿荞,与你的性命相比,那些,都不值一提。”
我试图挣开他的怀抱。
“迎娶罪臣之女,你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他却将我搂得更紧,压抑地哭着。
“只要你活着,世人如何评说,与我何干?我不在乎。”
所以,在后来被沈家兄妹截杀,当沈芙的庶兄沈陵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凑到我颈边时,我本欲拼死咬下他的耳朵。
可我想起了崔缙的话,最终还是闭上了眼,只求他能饶我一命。
沈陵淫笑着应允,说只要我让他尽兴,便可活命。
活着,才能再见到崔缙。
可沈芙,却根本不想让我活着。
她一把推开沈陵,用匕首狠狠划破我的脸,又怨毒地将一支发簪猛地刺入我的眼睛。
“兄长你真是糊涂,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崔郎的眼中便永远不会有我!”
“我要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连一捧完整的尸骨都休想留下!”
眼球被生生剜出的剧痛,让我浑身痉挛。
深入骨髓的疼。
崔缙,我听你的话了,我想活下去。
可是,对不起……我还是,没能活下来。
4
我死的那天,腹中的孩儿才将将三个月。
崔缙奉旨前往江南查案,我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他这个喜讯,只在家信中提了一笔。
他回京那天,我满心欢喜地出城去迎他,却在半路遭遇伏击。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回京的消息,本就是个诱我出城的骗局。
沈芙毁了我的容貌,刺瞎了我的双眼。
可她仍不满足,她要我尸骨无存。
我原以为她会放一把火将我烧成灰烬,她却在我耳边怨毒地冷笑。
“就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你?你夺走了崔郎的心,我怎会让你死得如此痛快。”
彼时战乱未平,城外流民遍地。
那群形容枯槁的人,眼中冒着饥饿的绿光。
那天,京城是难得的晴天。
这样的天气,我最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着太阳。
我捧着话本打发辰光,崔缙便在一旁为我烹茶。
此刻,我化作一缕风,看着崔缙率兵路过此地。
他偏过头,对着身旁的随从微微一笑。
“也不知夫人此刻在做些什么?想必又在院里浇花,或是晒着太阳吧。”
他身后的副将朗声大笑。
“大人为了给夫人惊喜,连夜赶路,这还没进城呢,就已然思念得紧了啊。”
一只叼着半截腿骨的野狗,从草丛中窜出,狂吠不止。
崔缙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眉心莫名地跳了两下。
我看见他的手,不自觉地按在了心口的位置,神情中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一口破锅里,熬煮着腥臊的肉汤,城外的流民因畏惧官兵,不敢上前。
人群中,有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同样怀着身孕,手里还牵着一个幼童。
崔缙身后的军士们已拔出了长剑。
他陷入沉思,手触碰到了藏在心口的那封家信。
正是在那封信里,我告诉他,我有了我们的孩子。
念及此,崔缙的神色柔和了几分。
“夫人有孕在身,不宜见血,放他们走吧。”
他还命人分发了一些干粮出去。
那懵懂的孩童欢呼雀跃,竟从怀里摸出半股金钗,当作筷子去拨弄锅里的肉。
一种极致的恐惧,让崔缙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他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夫妻分离,分钗为信,一股自留,一股赠予对方。
待到重逢之日,双钗合一,方为圆满。
他认出来了。
那半股钗,与他贴身珍藏的另外半股,是完整的一对。
巨大的悲恸与狂怒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抽出佩剑,跌跌撞撞地冲入人群。
一剑下去,那孩童的头颅滚落在地。
崔缙,这位名满京华的贵公子,素来温润如玉,举止翩然。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狠戾如修罗的模样。
新溅的血污浸透了他的白袍,发髻散乱,脸上沾满了血与泥。
他的脸骇人地白,双眼却是一片猩红。
被惊扰的野兽发出临死前的哀嚎。
那口破锅里,一张被划烂的脸皮肉外翻。
那双曾被他夸赞为“秋水”的明眸,已然不见,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
肮脏的泥地上,森白的骨骼依稀可见。
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飘在他身后,多想捂住他的眼睛。
他却将那具残缺不全的尸骨抱了起来,一点点拂去上面的沙粒与尘土。
他身后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崔缙没有说话,仿佛还未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
半晌,他才轻轻说了一句。
“……不是她。”
可话音刚落,一口鲜血便从他喉间喷涌而出。
5
崔缙回府后,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他将自己反锁在房中,整夜抱着我残破的尸骨,一遍又一遍地,拂去那些泥土与污秽,仔仔细细地辨认。
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因执念未消,魂魄只能在他身侧徘徊。
眼睁睁看着他心脉寸断,痛不欲生。
几日后,崔缙为我的尸骨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将我扶坐在妆台前,温柔而又虔诚地,用螺子黛为我描眉。
一如我生前,他每个清晨都会为我做的那样。
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通红的眼中滚落。
我从旁伸出手,想为他拭去,指尖却一次次穿过他的脸颊,徒劳无功。
他形销骨立,抱着我的尸骨穿过厅堂,开始有条不紊地操办我的丧事。
府中缟素高悬,崔缙立于檐下,整个人毫无血色,与白色的灯笼相比,甚至更显苍白。
消瘦让他的五官愈发锋利俊美。
沈芙前来吊唁,恰好撞见这一幕,不由得看痴了。
她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面颊上薄施胭脂,透着健康的粉色,妆容素净,却又显得气色极佳。
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是新裁的,鬓边簪着一朵白花,更添几分楚楚可怜。
沈芙眼中是难以抑制的情意,她痴痴地望着崔缙,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崔大人,您怎得将自己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她微微垂首,露出恰到好处的少女娇羞。
“斯人已逝,还望大人怜取眼前人。”
我冷眼看着沈芙这番惺惺作态。
这些时日,我曾盼着崔缙能早日从我的死亡中走出来。
或许,待他另觅良人,儿孙满堂,顺遂一生,我便也能安心离去。
可直到此刻我才发觉。
我原来是这般小气,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心口便酸涩得厉害。
沈芙今日的发髻挽得有些松,或许是她低头的缘故,一支簪子从她发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崔缙的目光被那簪子吸引,倏然间愣住了。
她的婢女惶恐地将簪子捡起,在沈芙警告的目光下瑟瑟发抖。
崔缙却在此时勾起了唇角,笑了。
“郡主的这支发簪,倒是别致。”
沈芙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抚了抚鬓角。
“不过是京中常见的样式,有些粗陋,让郎君见笑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支点翠簪。
魂体几乎要被恨意撕裂。
6
就在前几日的深夜,我曾飘入沈芙的闺房。
亲眼目睹她是如何喜不自胜地吩咐婢女。
“崔郎终于要给那贱 人办丧事了!快,把我新做的那件衣裳取来,再去请京城最好的妆娘!若有半点差池,仔细你的皮!”
婢女领命,慌忙退下。
我周身怨气翻涌,撞得挂在花雕床角的玉饰叮当作响,烛影在床幔上剧烈地摇晃。
我正欲扑向沈芙,沈陵却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一脸惊惶,说崔缙在回京路上,找到了那些分食尸体的流民。
他擦着额上的冷汗,语气发虚。
“若是……若是被他查到我们头上,妹妹,那可如何是好?”
沈芙猛地站起身,将妆台上的一应瓷器挥扫在地,细长的指甲深陷进桌面,气得眼角发红。
“薛荞已经死了!我乃陛下亲封的郡主,杀她一个罪臣之女,又能如何?”
沈陵的目光瞥过她头上的发簪,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这簪子……毕竟沾过血,不干净,还是尽快毁掉为好。”
沈芙取下那支簪子,紧紧攥在掌心,眼中满是阴狠。
“怎么,兄长是怕她化作厉鬼来索命?我偏不怕!一想到当日是我亲手毁了那张狐媚脸,我心中便畅快无比!”
“我就是要留着它,时时感受这份快意!”
我再也无法忍受,发了狠地朝她的脖颈掐去。
可我的手刚触碰到她,便被一道金光狠狠弹开,手臂上冒起黑烟,剧痛让我发出一声惨叫。
沈芙从颈间取出一块玉符,得意地晃了晃。
“此乃国师开过光的玉符,有它在,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近我的身。”
她得意地大笑,攥紧了手中的发簪。
“薛荞的魂魄若真敢来,我便让她再死一次!”
而此刻,崔缙偏偏就问起了这支簪子。
我多希望他能就此发现,沈芙便是我心心念念要找的凶手。
却只见他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
“是吗。”
风雪落在他眉间,沈芙痴然地伸手想为他拂去,崔缙却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两步。
“郡主慢走,崔某失陪了。”
我不甘心地跟在崔缙身后。
明知他未必能察觉那簪子与我的死有关,心中却仍旧抱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风中卷来几片白梅的花瓣。
他提着灯,步履匆匆,险些在雪地里滑倒,踉跄着奔入书房,伏在案上,凭着记忆将方才那支点翠簪的样式迅速画了下来。
随即,他唤来心腹,将图纸递了过去。
“去查!”
我不知,崔缙是哪里来的这般可怕的直觉。
竟能一眼看出那簪子的诡异之处。
我激动地在屋中盘旋,他却痛苦地垂下头,手边摊开着一幅画。
画上的我,梳着双丫髻,正趴在墙头朝他笑,墙边的青杏树亭亭如盖,在风中摇曳。
可看得久了,画卷上的青杏已然褪色,满园的葱茏也化作了枯败的惨象,画中那个巧笑倩兮的姑娘,也早已香消玉殒。
泪水,簌簌地滴落。
落在斑驳的墨迹上,恍惚间,像是下了一场无声的细雨。
崔缙用手腕遮住了眼睛,露出一段玉石般清瘦的腕骨。
他在哽咽。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线索……”
“阿荞,你再等等我。”
我无声地从他身后环住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等你,多久,我都等。”
只可惜,这番话,他再也听不见了。
7
崔缙拿起一支紫毫笔,在那泛黄的旧画卷上,一挥而就。
我从他身后凑过去看。
他题了一句诗: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的心,痛如刀绞,忍不住伸手将他抱得更紧。
正握着笔的崔缙,动作忽然一顿。
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目光却依旧穿透了我的魂体,落在了空处。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跟着崔缙回到灵堂。
烛火摇曳,这场丧仪办得极为盛大,缭绕的香火气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他一出现,沈芙便立刻迎了上来,含羞带怯地将一个暖炉塞进他手里。
“崔郎,外面风雪大,你身上还有旧疾,务必要保重自己。”
这一次,崔缙没有再拒绝她的示好。
他甚至对她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浅笑。
“多谢郡主关心。”
我看着沈芙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只觉得一阵反胃。
沈芙的歹毒,我并非一无所知。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外调,我随母亲一同离京。
崔缙便时常以我闺中旧友的名义,托人捎来些京中时兴的玩意儿。
我离京的第二年,长宁郡主沈芙在宫宴上对崔缙一见倾心,从此便芳心暗许。
圣上的宠爱,滋生了她骨子里的阴鸷狠毒。
一次赏花宴上,有位姓梁的官家小姐玩投壶,失手将箭投偏,恰好砸中了崔缙正在欣赏的一株海棠。
众人哄笑,梁姑娘羞得满脸通红,垂着头不敢言语。
是崔缙,将那朵海棠花递给了她,温声解围。
“姑娘好准头,想来是极喜爱这花的。”
可宴席刚散,那位可怜的梁姑娘,便被沈芙堵在了僻静的角落。
沈芙怒斥她勾引自己的心上人,狠狠甩了她数个耳光,甚至……生生踩断了她的腿骨。
待崔缙闻讯赶到时,梁姑娘已痛晕过去,从此再也无法正常行走。
她即将定下的一门好亲事,也因此告吹。
她的父亲告上金銮殿,却换不来半点公道。
沈芙仅被罚禁足三日,太后便称病,下了懿旨让她进宫侍疾,此事便不了了之。
崔缙为此愤恨不已,几次上书弹劾,都石沉大海。
从那以后,他便再不愿与沈芙多说一句话,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我不知那时的崔缙是何种心情,想来,是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吧。
我曾为那位梁姑娘寻来一位神医,据说只要悉心调理数年,尚有恢复如初的可能。
只是如今,我已没有机会亲眼看到了。
8
三个月前,我送崔缙出京时,恰和沈芙的轿子擦肩而过。
当年她追求崔缙未果,被陛下赐婚,嫁给了戍边的威远将军。
如今将军战死,她新寡不久便入京城。
当时长街擦肩而过,她掀开轿帘,容颜极为光艳,像人血浇灌的罂粟花,艳丽却毒辣。
一双眼睛巴巴地粘在崔缙脸上,如泣如诉唤了声。
“崔郎。”
崔缙正扶着我的肩,曲着身子让我替他戴上平安符,温柔垂眸。
“阿荞别怕,我定会平安归来。”
沈芙怔怔看着他,昔日冷硬如山的人竟也会为旁人柔和了眉眼。
那声“崔郎”哽在了喉间。
一时竟再唤不出口。
崔缙见是她,冷下脸将我护在身后。
沈芙倒也没纠缠,眯着眼打量我一下,便匆匆走了。
我自是听过当年那些往事,崔缙叮咛许久让我小心沈芙,又不放心地将最得力的护卫留给我。
他走后,沈芙三番五次下帖子邀约,都被我婉拒。
只是不曾想到,她的势力已然非同小可。
天子脚下便可随意截杀臣妻,这背后不知是否有宫中手笔。
灵堂那日之后,崔缙和沈芙的关系逐渐亲密。
沈芙蓄意制造各种理由来府上,他还会温柔相待。
我飘在沈芙身边,看着她渐渐沉溺,却仍旧抱有极大的警惕。
她让沈陵把知道这件事的人尽快全都处理掉。
“崔郎快要接受我了,绝不能让他发现。
“知道那件事的人,都不必留活口了。”
吩咐这种阴毒事时,沈芙正抚着崔缙送她的回礼,脸上甚至还带着沉浸在幸福中的甜蜜。
她不知道,另一边崔缙的人已经查出了结果。
那人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禀。
“郡主那点翠簪是太后赏的,翠鸟的羽毛光艳至极,京中贵女间因此流行此种款式。
“只是唯独郡主这簪镶嵌了宝石,为显尊贵,簪身刻了独特的云纹。”
崔缙的手背青筋绷起,他生生捏碎了茶盏。
血从指缝一点点滴落。
神情不变,却让人感觉到恐惧。
“也就是这簪,京城唯独她一人所有?”
那人低下头。
“正是。”
随后又惶惑地抬头。
“大人,那图纸不会弄错吧?”
崔缙眼里的冷意愈发深重,他垂眸,睫毛覆下深深的暗影。
“不可能会错,你再去查沈家兄妹的行踪。”
是啊,怎么可能会错呢?
那些他抱着我的尸首,将自己关在房里的日日夜夜。
他把我的伤口看了千遍万遍,看得那样仔细,怎么会不明白什么样的凶器才能留下那样独特的伤痕。
他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冥冥之中簪子的坠落。
恰似湖心投下的巨石,足够掀起惊涛骇浪。
9
漆黑的房里,崔缙就维持那个姿势一直坐在黑暗中,双手紧紧捂住脸,仿佛被什么重创到心脏,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血沾到了他的脸上。
他全都查到了,我死去那天的真相。
地上锋利的碎瓷泛着寒光。
他捡起最大的一片,慢慢开始笑了起来。
“竟是如此啊。”
从我死去那天起,他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
此时双眼通红,竟如同疯子一般,攥住那块碎瓷。
我心如刀割,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歇斯底里喊他的名字。
“崔缙,不要!”
血溅了出来。
他的眉骨往下多了两寸伤疤,在往外渗血。
崔缙颓然倒在椅子上,脸白如纸,笑得眼泪流了出来。
“都是因为这张脸。”
他艰难地喘息,空洞着眼睛,手指抖得极为厉害。
我扑向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吹开了窗。
窗棂撞得哐当一声响,让他猛然回过神。
檐下悬挂的风铃叮铃叮铃,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瓷片从指间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崔缙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喊我的名字。
“阿荞,是你吗?”
风铃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在艰难地告诉他。
“崔缙,你要向前看。”
他闭上眼,仔细地听。
轻柔的风拂过,仿佛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
风铃断断续续地响。
我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说话。
“别哭啦,我会一直陪着你。”
风停住了。
檐角的风铃垂在那不再发出声响。
我陷入沉沉的黑暗。
10
我再醒来时,沈芙已经备好红妆,只等嫁入崔府。
她满心欢喜,却并未察觉崔缙的温柔浮于表面,冰冷地布置着情爱陷阱,只等猎物沦陷,便会露出獠牙将其撕碎。
新婚之夜,崔缙抱着我的牌位坐了一夜。
迷香袅袅,沈芙就在那幻梦中甜蜜地度过良宵。
崔缙娶沈芙,并没有撤掉崔府的白幡,吹喜的唢呐映着白纸灯笼,一时竟分不清大喜还是大悲。
这场婚礼办得匆忙,草率到极为寒酸。
沈芙略有不满,和崔缙表达过自己的期望。
但崔缙只微笑地看着她,淡淡道。
“你我都并非初次成婚,办那么盛大着实没必要。何况我丧妻不久,你想让我被人笑话吗?”
他挑起沈芙的一缕长发,在指尖勾缠,云淡风轻地笑。
“还是郡主也没那么爱我,不愿嫁了?”
沈芙急忙握住他的手,生怕他后悔。
“怎么会呢,我做梦都想嫁给你,想了那么多年。”
她不知道。
在她走后,崔缙将她碰过的手拿胰子洗了无数遍,几乎将皮肉搓烂。
铜镜映出他漆黑的眼睛,他惨笑着低喃。
“阿荞,不要嫌我脏。”
我流着泪将一个吻轻轻印在他的手背。
怎么会呢?
我的阿缙,是最干净皎洁的郎君。
成婚第二日,崔缙就不怎么在家里了。
他很忙,几乎成宿待在官邸,和一大群人秉烛夜谈。
哪怕沈芙在私宅那边整夜等他。
他也只说回不了。
沈芙备了酒菜去看他,却在街上听见许多人纷纷嚼舌根。
“人家发妻刚死就过府了,也不怕遭报应。”
“还是郡主呢,如此下 贱。”
就像当初我遭遇不测。
沈芙散播谣言,说我和外男私会时不幸遭遇流民侮辱,裸死城外。
许多人兴奋不已,纷纷讨论起我的惨状,仿佛亲眼看见了似的。
说我红杏出墙,活该命丧当场。
我当时就飘在人群里。
卖菜大娘唾沫横飞地讲述。
“你们不知道,我先前去崔府送菜,那女人妖妖调调的,一双眼狐狸似的,看着就是会勾汉子的。”
可事实分明是我看她可怜,一把年纪靠着卖菜艰难维生,所以让婢女告诉她,以后把菜送到府上。
甚至她连我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我血红着眼睛看着这些令人恶心的嘴脸。
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万人唾骂我的场景沈芙如何能错过,她站在人群里,轻纱覆面,遮不住嘴角的笑意。
她连声附和。
“是啊,如此贱 人,怎配为崔大人之妻。”
哪怕崔缙后来听说此事,当众割去散布者的舌头,用血腥手段压下,却仍有人在背后嚼舌。
如今一报还一报。
有人绘声绘色描述起崔府的隐秘事。
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听说郡主在灵堂便想勾搭崔大人,搔首弄姿,连簪子都掉了。”
“我小舅子的隔壁邻居的姨妹在崔府当差,说郡主为了求崔大人娶她,脱光了跪在地上学狗叫。”
众人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天啊如此不要脸,连勾栏女子都不如。”
沈芙唇角的笑意早就停住了。
方才她的脸色就黑得可怕,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抽出长鞭对着人就打。
“贱民,我要杀了你们这些贱民!”
人群一哄而散,跑得慢的被鞭子抽中,鲜血淋漓,倒在地上哀哀叫唤。
沈芙杀红了眼,不断挥舞手中的鞭子,气得浑身颤抖,险些撅过去。
我嘲讽地看着这一切。
怎么棍棒打在自己身上,便知道疼了。
当日不还笑得很欢,今日怎么不笑了呢?
崔缙赶来时,沈芙还在发疯般抽打着奔逃的人群。
他一把拽住鞭子,掌心抽出长长的血痕。
“闹够了没有!别在这里丢人!”
沈芙本要发怒,看清来人是崔缙,不禁收敛起来。
崔缙一身官袍,衬出苍白的脸和墨缎似的发,那双眼沉静清冷,透着一股疏离。
纯粹的是个美人。
沈芙看呆了,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他将鞭子扔在地上,神色很冷。
“今日之事,郡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11
闹市鞭打百姓一事散布得很快。
崔缙和沈芙刚回府,宫中便来了旨意。
陛下责令沈芙去京郊的严华寺为民祈福。
这是变相的惩戒和警告。
沈芙却闹了起来,扯住崔缙的衣袖哭嚎。
“你我刚成婚不足一月,夫君,我舍不得与你分开。”
崔缙揉了揉眉心,满是倦怠地抿唇。
“你若不去,陛下要以驭妻不严为由治我的罪,我为官多年,在百姓口中的名声也将毁于一旦。
“我本以为郡主是真心爱我,如今却不过如此,连这点小事都不愿为我考虑,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各自撂开手,也好让你再去寻其他真心爱慕的郎君。”
沈芙急忙抱住他,赌咒发誓。
“我若待你不是真心,便叫我不 得 好 死!”
两行眼泪从她眼中流出,她哭得漂亮极了。
“我去就是了,只愿夫君时时刻刻挂记着我。”
崔缙揉了揉她的发顶,温柔地笑了。
“这才乖呀,你放心,我会常去看你的。”
沈芙将头埋在崔缙的胸膛,贪婪地紧紧抱住他。
崔缙又低喃了一句。
“双鸟暂时离分,必有重逢之日。”
她听了这句,脸泛起幸福的红晕。
却没看见他空洞的眼神,直直望向了虚空。
送走依依不舍的沈芙,崔缙进了趟宫。
我等了许久不见他出来。
长街上,沈陵喝得醉醺醺,抓住路过姑娘就要亲。
姑娘看打扮像是谁家的丫鬟,尖叫着推拒。
沈陵咧开嘴笑了。
“被小爷看上是你的福气,我看中的女人没一个能逃出手掌心的。”
还好姑娘长期做事,手上有些力气,挣开他跑了。
我正生气,一转头,崔缙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目光沉沉盯着烂醉的沈陵,淡淡笑了。
“看来,是时候了。”
我心中一跳。
只因他眸中的杀意令人心惊。
很快,我就明白了那句话是何用意。
半月之后,崔缙去严华寺看沈芙。
听说崔缙要来,沈芙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沐浴后的长发松松挽着,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
“夫君,你终于来看我了。”
她从后抱住崔缙,手指从他的前襟探进去,柔柔地画圈。
“今晚留下来陪我,好吗?”
崔缙握紧她的手指,让她动弹不得。
“佛门清净地,如此这般,不好吧。”
他生得俊美,微微垂头,烛光打在他侧脸。
灯影错落,更显淡漠清贵。
沈芙看痴了,不由吞咽了两下。
崔缙对她弯唇一笑。
“我先去和住持见一面,晚间等我为你抚琴。”
他转身走了。
沈芙在屋里转了两圈,咬了咬唇,吩咐婢女。
“你去把那香给我拿来,仔细些,避着人。”
12
天色渐渐暗下来。
烛火熄灭,微弱的月光照在窗棂上。
屋子里点起了香,满是甜腻的气味。
沈芙穿着薄纱,脚踝上坠了铃铛,半遮半掩斜躺在榻上,露出细腻光洁的后背。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脚步声靠近,一走到床边,沈芙就将来人扑倒在榻上,伏在身上。
“夫君,今夜让我好等。”
身下那人呼吸急促起来,急切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嘴便着急地亲上来,一边亲一边扯衣裳。
“小美人,爷自会补偿你。”
这声音透着猥琐的垂涎,哪里是崔缙的声音。
沈芙慌了,一把推开他。
“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开始扯起了她的衣裳。
沈芙惊恐地挣扎,指甲在那人脸上抓出长长的血痕。
那人恼了,又因这催情香上了头。
“装什么贞洁烈妇,今夜我偏要得手!”
两相厮打,正是狼狈之时。
沈芙眼里闪过狠毒,她反手抓起榻上的瓷枕,狠狠砸在那人脑后。
一声巨响,男人倒了下去。
沈芙满手是血,惊慌失措喊起了人。
门就在这时被人踹开。
崔缙带人闯了进来,灯烛燃起,霎时间灯火通明。
沈芙的眼睛被这亮光刺得一时间睁不开。
她吓得从榻上跌下来,匍匐着爬了两步拽住崔缙的袍角。
哭得极为狼狈。
“夫君,这歹人不知为何闯进来,吓死我了。”
干净的袍角沾了血。
有人上前把倒在血泊里的那人翻过来。
那张脸却是沈陵。
如此罔顾人伦之事,吓得好几人倒抽了凉气。
沈芙瞪圆了眼睛,失声尖叫起来。
崔缙已狠狠抽出袍角,力道之狠害得沈芙摔在地上,袖子甩在她脸上仿佛劈脸抽了她一个耳光。
“贱妇何敢欺我至此!”
有人探了一下沈陵的鼻息,对着崔缙摇了摇头。
沈芙见此完全吓蒙了,瘫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崔郎你信我,你信我啊!我真不知他怎会在这,方才情急之下拿瓷枕砸了他。
“若是我有不轨之心,何故反抗至此?”
她仪态全无,在地上又往前爬了两步,攥住崔缙的手臂。
“此生我只爱夫君一人,若与旁人有半分勾搭,叫我永堕无边地狱!”
为使崔缙相信,她便奋力诋毁起沈陵。
“他好色之名早传遍上京,不知何时起了贼心觊觎于我。
“崔郎,我是真的冤枉,你不信我,不如教我去死好了。”
她起身就要往柱子上撞。
有人要拦,被她一把推开。
崔缙赶紧拉住她。
一边擦去她满手的血迹,一边抱在怀里哄。
“你是我的妻子,我如何不信你。
“方才是我情急,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
沈芙在他怀中哭得不能自已,鼻尖都红红的。
她抽噎着问。
“他被我砸死了,该怎么办啊。”
崔缙抚摸她的头发,轻轻拍拍她的背。
“别怕,一切都交给我。”
语气温柔。
可他眼中的冷意可怖至极。
13
沈陵其实并没有死。
当时的他只是昏迷过去了。
崔缙把他带走,一盆盐水泼过去,他叫得跟杀猪似的,生生疼醒了。
我飘了过去。
崔缙当着我的面,剜去了沈陵的眼睛。
喷薄的血液溅到了崔缙脸上。
将他一张玉面,染得血红。
沈陵凄厉的惨叫声中,崔缙眼神带笑。
“就是这狗眼在觊觎阿荞啊,你这双招子,我替你取了。”
明灭的烛火扑在他重叠的影子上。
添了许多阴森之气。
他真的有些可怕,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沈陵痛苦地求饶,那惨叫已不似人声了。
崔缙笑了起来,又一剑砍在了沈陵的裆下,一剑又一剑,血肉横飞。
他满手是腥臭难闻的血,笑得满脸是泪。
“阿荞,你看见了吗?”
嗯,看见了。
以前的崔缙几乎从来不笑。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春天。
瓢泼大雨里,他被罚跪在墙根处,少年单薄的肩膀发着抖。
我将一把伞扔过墙头。
他听见了动静,转过头来,隔着雨帘朝我笑。
脸上还有红红的巴掌印。
后来我才知,他后母生的弟弟让他爬上假山捡风筝,想推他却不慎自己掉下去,摔着了腿。
父亲回府当头就给了他一巴掌,下着雨罚他跪在墙根,不许他吃饭。
我爹娘知道这些事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时常接济他。
后来他收拾包袱离开了家,一个人入京。
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他耳根泛红还是朝我笑。
“阿荞,我必求得功名再来娶你。”
他终究没有食言。
那年他娶我,几乎是赌上了一切。
他好像,所有的笑,都给了我。
如今他仍在笑。
我却觉得这笑比哭还要让人心里发涩。
崔缙满身血污从暗牢出来。
眉目间掩盖不住的憔悴。
他却还在笑。
“下一个就到你了啊,沈芙。”
14
次日,沈陵的尸骨在京郊被人发现,死前饱受折磨。
太后急痛攻心,病倒在榻上。
皇帝震怒,摔了奏折让人去查。
却只得到了一个遭遇匪徒,不幸遇难的结果。
下了朝,皇帝却在悠闲地和崔缙下棋。
他眯着眼对着崔缙笑。
“爱卿啊,你这一步棋倒是剑走偏锋。”
崔缙捏起那颗棋,却迟迟不下。
“陛下才是执棋人,臣愿成为陛下手中最快的那把刀。”
皇帝抚掌大笑,惊起树上的一群飞鸟。
沈芙一连大半月都没见到崔缙。
临近年关,她终于被特赦回府。
离开华严寺,刚入京城,她便看到百姓行人皆是鄙夷的目光。
因上次闯祸,如今她也不敢继续发作。
只能攥紧掌心,指甲抠出深深的印痕,将气撒在婢女身上。
她不知道,那晚的事已经传出去了。
她走到哪里,都有人暗暗看着她,而后窃窃私语。
说她早在闺中就和庶兄不轨,是个不折不扣的破 鞋。
就连前一任丈夫的死也怪在她身上。
众人暗里揣测是不是她偷人被发现,谋杀了亲夫。
又扯到崔缙,大家纷纷摇头叹息。
“崔大人多好的人,怎么摊上这种贱妇。”
“保不准是被要求强娶的,这么说崔大人的发妻,死得倒是蹊跷。”
沈芙气得发疯,整日摔摔打打。
却再不敢像往常那般跋扈了。
她清楚地知道,太后病危,便没人再有本事护着她。
崔缙这阵子得闲,不再像之前那般不怎么回府。
反而夜里从书房回来都陪着沈芙。
她不得安睡,崔缙便为她亲手将香炉点燃。
直到这夜,沈芙又梦魇了,大哭着从梦中惊醒,派人去请崔缙。
崔缙来了,她就紧紧拽着衣襟,在他怀里大哭。
“我梦见沈陵要来找我索命!
“夫君,我真的好怕,好怕,你陪陪我。”
崔缙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烛火摇曳了一下,他的眼在那一瞬漆黑。
“只有沈陵么……”
沈芙恍惚着问。
“什么?”
崔缙将她抱在怀里,往香炉里扔了一块香料。
缭绕的烟雾萦绕在床幔里,他微笑道。
“没事,我在这里守着你。
“你可以放心去睡。”
沈芙的精神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她的脸色蜡黄,眼下青黑,整夜睡不着,一觉醒来,满枕都是头发。
头皮长了疙瘩,她痒得忍不住抓挠,抓烂了都止不住痒。
一有不顺心的小事,便会歇斯底里地大叫。
对镜子照时,仿佛苍老了许多。
只有见到崔缙时,才有片刻的安稳。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渐弱,我再从屋里飘过时,沈芙竟好似能看见了我,疯狂地大叫。
“有鬼啊!来人!有鬼啊!”
我难得起了报复的心思。
贴着她的耳根吹凉气,在她转身时猛地凑近,露出惨白的一张脸。
沈芙歇斯底里地发出惨叫。
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
“滚啊,滚开啊!
“薛荞,你都死了,为何还要缠着我?”
我看了不免觉得好笑。
我为人时,她欺我害我。
如今为鬼,她竟吓成了这般模样。
她这种人,难道不是比鬼更可怕吗?
崔缙来了,她便抱着枕头睡在他怀里,死活都不愿松手。
她哭得凄惨无比。
“崔郎,我第一次见你,你一袭青袍打马而过,姑娘 们纷纷将香囊扔在你身上,你却都不要,说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我跟着你,看你俯身买了枝簪子,红着耳尖让小厮送给她。
“我看得痴了,连梦里都梦见是你为我戴上那根簪子,我不明白,为何薛荞如此低贱,
你却偏偏非她不可,我是郡主,我流着最尊贵的血脉,只有我才是和你最相配的。”
她已经有些糊涂了,说着说着竟语无伦次。
“夫君,你别恨我,只有我才是真的爱你,我这么爱你,你不能不爱我。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不要辜负我……”
沈芙的话停在嘴边,她睡着了。
崔缙冷冷地将她推到一边。
站起身来,很轻地笑了一声。
“什么都愿意做?
“那你就去死好了。”
15
太后病重的第十天,沈芙的父亲在封地造反了。
沈陵身为庶子,进京为质,本就因他在王府无足轻重。
如今死了,正是一个好由头。
沈芙整日待在府上不愿出门,对外界的一切浑浑噩噩并不知情。
早有准备的皇帝镇压了这场内乱,大获全胜。
太后气急宾天。
皇帝假模假样哭了几场,丧礼却办得有些草率。
更多的银钱被用于安置流民。
世人皆道皇帝体恤民情,是个仁君。
崔缙作为平叛的功臣,又连升了官职,终于来看沈芙了。
她喜不自胜迎上来。
多日不见,她的头发掉得稀薄一片,能看见抓挠的溃烂痕迹。
脸上甚至手臂上都长了疙瘩,眼睛暗淡无光。
原本娇艳的容貌仿佛缺水而枯萎的花。
散发着腐烂的臭气。
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父亲兵败被擒,在闹市口千刀万剐。
而崔缙,正是监斩官。
崔缙冷冷地打开她的手。
流脓的手背被打破了,恶臭的液体一点点流出来。
他勾起了唇,笑得迷人,话却很恶劣。
“拿这双手碰我,你恶不恶心啊?”
沈芙迟钝地睁大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崔缙抽出剑来,抵住了她的脸颊,锋利的剑在她脸上划出一道口子。
有血顺着剑锋滴落。
沈芙吓得呆住了,手脚并用向后退缩。
一剑钉穿了她的腿骨,将她牢牢钉在地上。
她动不了了,趴在地上发出凄厉的痛叫。
“就是你这贱妇,杀了我的阿荞。”
剑拔了出来,带出模糊的血肉。
沈芙满脸是汗,她哭着连连摇头。
“不是我,崔郎,你冤枉我了。”
又一剑捅穿了她的腿,用力地往骨头里搅动了一下。
崔缙残忍地笑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吗?”
沈芙脸白如纸,想昏倒却昏不过去。
她痛得嘴唇咬出了血,终于惊恐地求饶。
“我只是太爱你了,崔郎,求你不要杀我,我是真的爱你……”
崔缙丢掉了剑。
沈芙眼中迸发出狂喜,她拖着伤腿往前爬了两步,紧紧抱住崔缙的小腿。
“崔郎,我爱你又有什么错,你原谅我吧。”
话音刚落,她不敢再说一个字。
崔缙很平静,平静地抽出了她发间的那根点翠簪。
就是那根杀了我的簪子。
他用金钗抵住她修长的脖子。
逼着她高高仰起头颅。
“是这根簪子吗?”
他问得很冷静。
沈芙全身打起了摆子,她很清楚他问的是什么。
“是这根簪子吗?”
崔缙重新问了一遍,这次,他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润了。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哽咽。
沈芙不敢说是,只敢拼命地求饶。
“我错了,崔郎,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求求你放过……”
她痛得一声闷哼,那根簪子扎进了她的腹部。
我知道,她感觉得到。
簪身雕刻的纹路成了刑具。
崔缙握住那根簪子,脸上沾了血。
“你知道吗?阿荞死的时候,我们的孩儿刚满三个月。”
沈芙瞪着眼睛。
想惨叫,却没了任何力气。
崔缙拔出簪子,血洇湿了她腹部的衣裳。
“夫妻一场?我和你之间有何情分可言。
“那日拜堂,夫妻对拜,阿荞的牌位就摆在我身侧,我拜的从来都不是你。”
他将金钗刺入她的一只眼睛。
“你放心,我会让你死得凄惨万分。
“以告慰我亡妻在天之灵。”
16
沈芙的伤口被处理过。
一时半会要不了她的命,只会一点点腐烂。
崔缙将她关进暗牢,摆满的烛火让整个屋子灯火通明。
他在四周装满了镜子,沈芙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无可避免看到她自己。
瞎掉的一只眼睛,脸上布着可怖的伤痕。
腹部和腿的伤口深可见骨,发出腐烂的恶臭。
招来的苍蝇在她附近盘旋产卵。
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哪看得出曾经是个美人。
崔缙给她留了一只眼睛,让她清楚看见自己的惨状。
沈芙彻底疯了。
她声嘶力竭,喊得嗓子都充血,求人杀了她。
崔缙只淡淡掀起眼皮,看着她笑。
“知道沈陵怎么死的吗?
“他不是被你砸死的,而是被我折磨致死。
“至于他为何会摸去你房里,梁润月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沈芙迷茫又恍然。
崔缙拍了拍手,一个身影便出现了。
帏帽掀开,正是那年被她踩断了腿骨的梁姑娘。
梁润月平静地和她对视。
“做错事总是要还的,对吧,郡主?”
她为了给我报仇,蓄意撩拨沈陵。
想方设法将他约在了严华寺的厢房。
如今沈芙已经不能动弹了。
皮肉在一寸寸腐烂。
她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响动。
崔缙走了过去,抬起了手臂。
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
他就用那根簪子,杀了她。
而后仿佛丢掉了身上的重物,踉跄了两步,疯狂地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梁润月不知何时走了。
崔缙笑着笑着,呛出了一口血。
17
那天之后,崔缙一直在吐血。
他强撑着病体,收拾起了崔府。
将上下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在我死后一直压抑着情绪,崩溃过太多次。
如今大事已了,他心中再无挂碍,身体竟一天不如一天了。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凛冬终于退去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将自己收拾整齐。
将我的牌位擦得干干净净,抱在怀里。
而后平静地坐在我经常躺的美人榻上。
他燃起了一场大火。
火焰燎起了他的袍角,灼烧皮肤,他却眉目带笑。
冲天的火光里,我凝视着他,泪流满面。
他若有所觉地看过来。
目光对上我,愣了一瞬,而后温柔地笑了。
“阿荞,你来接我了。”
我扑进他的怀里,这次不再是穿过的虚影。
他紧紧抱住我。
“阿荞,我总觉得你一直在我身边,却真的怕是一场错觉。”
我抓住他的手抚上脸颊。
“是真的,我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火光慢慢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他牵住我的手。
素衣飞扬,就像我们初遇那年。
我扎着羊角辫,趴在墙头,对着墙根的少年怯生生问。
“哥哥,你能接我下来吗?”
他微笑着说好,展臂将我接在怀里。
而后牵住我的手。
这一牵,就是一辈子。
风里吹来了几瓣海棠,落在我和他的肩头。
我终是看见了。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全文完】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