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小说《秦岭记》第18、19章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04 07:46 1

摘要:草花山的顶上是片草甸子,有两个碗大的泉,日夜发着噗噗声,积怨宿愤似的往出吐水泡。两个泉也就相距几十丈,却一个泉的水往南流下山,是了长江流域,一个泉的水往北流下山,是了黄河流域。草甸子上还有四间房的一个屋院,从中分开了,各有各门,住着姓钟和姓段两家人。其实这是同

第18章

草花山的顶上是片草甸子,有两个碗大的泉,日夜发着噗噗声,积怨宿愤似的往出吐水泡。两个泉也就相距几十丈,却一个泉的水往南流下山,是了长江流域,一个泉的水往北流下山,是了黄河流域。草甸子上还有四间房的一个屋院,从中分开了,各有各门,住着姓钟和姓段两家人。其实这是同母异父的两兄弟,姓钟的年纪轻,有媳妇,也生了儿子,姓段的已经四十五岁了,还是一人。

四十年前,五岁的段凯随娘改嫁来的钟家,他坚持了生父的姓。那时钟家在山下的村子,继父在草甸子上给公社放牛,常常太晚了,或者刮风下雨,就住在草甸子搭就的草棚里。为了一家人能在一起,继父把他和他娘也接了来。过了十二年,娘就在草棚子里生下了钟铭。后来,公社取消,各家自主,他们把草棚盖成了四间瓦房,再不养牛了,开垦荒地,就一直住下来。

段凯皮肤黑,长了个圆头,因为家里没个女人,便不注意收检,喜欢蜷脚,随时随地就躺在地上,不避肮脏污垢。但他会做各种农活,舍得出力,一天到黑都忙在地里。而钟铭一对小眼睛总是眨巴,耽于想象,自作聪明,孩子才周岁,就跟了山下村子里的一些人到城市务工。他是出去三个月就回来一次,回来了带着收音机呀、手电筒呀,或是手摇压面机和缝纫机。第三年秋天,回来自己掏钱从山下村里往草甸子上拉电线,家里有了电灯,就买了电视机。他给段凯也接上电线,段凯不要。

段凯给镢头新安了镢把,用瓷片倒刮过无数遍了,坐在院门口吃烟,双手还是在镢把上来回地搓。他就爱他的那些农具,锄、锨、筢子、砍刀,甚至笸篮、簸箕、土筐子,每次用过了就擦拭,件件光滑锃亮。钟铭走过去,说:哥,你还是不拉电灯?段凯说:天一晚就睡了,睡就睡在黑里么。钟铭说:那你要看电视了,就到我那儿去。段凯说:我不看,也看不懂。钟铭说:啊你得把你生活搞好。段凯说:好着哩,有米有面的。钟铭说:不光是米面,要吃些肉呀菜呀水果,再回来我给你捎些麦乳精和蛋白粉。段凯说:不捎,吃啥还不是拉一泡屎。钟铭不知道再说什么,段凯却说:你那块红薯地也该翻蔓子拔草了。

钟铭又一次回来,买了烧水壶、洗衣机,这一天,坐在院子里喝茶,突然看着房子想,这梁上搭椽,分两边流水,最早是咋设计出来的呢?门是两扇,上下有轴,一推就开,一合就闭,门闩子上就能挂锁?有门了还要有窗,厢房里是方窗,门脑上是斜窗,山墙上还是吉字窗?窗上为什么有棂有格,还刀刻了图案?刀是谁第一个做出来的?那柜子、箱子、桌子、桌子上的茶壶,哦,有了茶壶又有了茶盘、茶杯、茶盅?还有茶,咋种的?有茶了煮茶,那灶、风箱、水桶、火钳,灶台的锅盆碗盏、勺子、铲子以及孩子吹的气球,媳妇的发卡,手指上的顶针,爹留下来的烟袋、掏耳勺、老花镜,世上的东西太多了,不说城市里的,就仅家里这一切,都是如何发明的?钟铭就觉得自己一直生活在了别人的创造中,竟在这以前浑然不觉,习以为常。

太阳把院墙的影子挪了位,钟铭被晒着,他端了凳子又移坐到树荫下,院外是一阵一阵鸟叫和虫鸣,烦嚣像空中起了风波,他脑袋嗡嗡的。

他开始琢磨自己也应该给这世上添些什么呀!比如,把擀面杖插在土里能不能开花呢?在枕头上铺一张纸,会不会就印出梦呢?到山坡上的田地里去送粪,到后山林子里去采蘑菇,或者去山下的村子,路太远了,能不能呼来一朵云,坐在云上,说去就去了呢?

钟铭兴奋起来了,浑身膨胀,大声地叫他媳妇。他媳妇在厨房的案板上切南瓜,刀和案板碰得咣咣响,没有回应。他便想,有什么办法我不张口,心里的意思她就知道呢?媳妇切完了南瓜却走出来,说:你在院里发啥呆的?我熬南瓜呀,瓮里没水了,你到泉里担水去。钟铭说:又让担水,泉那么远的。哎,几时我买些皮管子,把水从泉里接过来。媳妇说:这顿饭就没水。钟铭说:南瓜不熬了,咱炒着吃。媳妇说:你就是懒!钟铭还说着:懒人才创造呀!媳妇把两只空桶咚地放在了他面前。

这时候的段凯正在地里挖土豆。今年的雨水厚,土豆结得特别多,每棵蔓子下都是三四个,有拳头大的,甚至还有碗大的。他早晨起来没有洗脸,因为那个搪瓷脸盆底烂了,盛不成水,现在挖了半畦土豆,一身的汗,手在脸上搓痒,搓出了垢甲。那不是垢甲,是土撮撮。人是土变的么,越搓土撮撮越多。肚子咕咕叫起来,是饭时了,想着回家也是一个人做饭,不如就在地里烧土豆吃吧。他放下镢头,在地塄上掏出一土洞,把地头的柴草塞进去点着,火燃红了,再放进去五个土豆,土豆上又再塞上柴草,然后就把土坷垃垒上。让土豆慢慢去煨熟吧,他将挖出来的土豆堆在一起,就坐土豆堆跟前吃烟。地头上壅了一行葱,葱长势好。那三排用竹棍儿撑着的西红柿枝上,结着的柿子还没有红,却一颗上面有了虫眼。他便自言自语起做了个梦,自己也是个蛀虫,竟然钻在了一个苹果里,但他见过苹果并没有吃过苹果,怎么就梦苹果呢?

钟铭到底还是担了桶往泉里去,他的儿子撵着他,手里拿着一嘟噜气球,媳妇在喊:拿好拿好,小心飞了。钟铭却对儿子说:给我两个,系在桶梁上了,或者担着轻。他和儿子经过那片土豆地,地塄上有烟,闻见了一股土豆煨熟的香气,却见段凯靠着土豆堆,嘴里还噙着烟锅子,睡着了。睡着了的段凯,头和土豆一个颜色,那头就是一个大土豆。

第19章

月亮湾十六村,都有给孩子寻命的风俗:过周岁,把麦穗、牛鞭、木条、算盘、书本、药葫芦、钳子、剪子放在炕上让抓。抓了什么东西决定着孩子的天性和以后要从事的行当。朗石村的陈冬,腊月生的,他是什么都抓,抓了就往嘴里吃。当然这些东西吃不成,便哭,哭得尿在炕上。

陈冬长大后果然口粗,长得要比同龄人壮实,但脑子不够数。张三懒得往自家地里送粪,说:陈冬,帮我送晌粪,给你烙油饼。陈冬说:这你说的呀!送了一晌粪。李四在场上晒麦,无聊了,说:陈冬,你能把那个碌碡立起来,我赌一碗捞面。陈冬说:这你说的呀!双手抓碌碡往起掀,掀不动,用肚皮子顶住,憋住屁,碌碡就立起来了。村里谁家立木房,夯土打院墙,挖地窖或拱墓,凡是重活,都喊陈冬来,只要管他一顿好饭,他舍得出力。

月亮湾以前没通公路,羊肠小道的,一会儿到山头,一会儿到谷底,朗石村从来结婚娶媳妇,新娘都是靠人背。背架像椅子一样,新娘反身坐上去,背的人弯腰倾身,远远看去,新娘就坐在头上。那些年里,朗石村背新娘的事肯定也就是陈冬。陈冬背新娘在半路上不歇,旁边就给他预备几颗煮鸡蛋和一瓶烧酒,太累了,脚步慢下来,剥一颗鸡蛋塞在嘴里,或喝上两口,他又一阵小跑。新娘背进门了,一对新人拜过天地入了洞房,院子里大摆宴席,陈冬不坐席,就蹴在厨房灶口前吃饭。他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再吃了一碗。人说:陈冬,饱了没?他说:饱了。人说:还能吃不?再又盛一碗给他,他还能吃,就吃了。

月亮湾通了公路可以开拖拉机、拉板车、骑自行车前,朗石村先后有二十个新娘都是陈冬背回来的,而陈冬自己没媳妇。有人逗他:陈冬,你不想媳妇?他说:怀里没钱,不能胡想。

国家政策变了,市场开放,村里人大多都去镇街做买卖,陈冬也去。他贩羊时猪涨价了,贩猪时羊又涨价了,把猪把羊再赶去,集市却散了。村长的儿子出邪点子,在村口的公路上设卡,过往的拖拉机、板车,只要拉了木材山货的就挡住收过路钱。村长的儿子让陈冬拿根木棍把关,陈冬挡住个拉板车的,大声说:停下,交钱来!那人说:这是公路,不是你家炕头!拉着板车继续走。陈冬回不过话来,把木棍别到轮子的辐条里,板车就翻了。卡子设了半年,被镇政府得知,责令撤销。陈冬向村长的儿子讨工钱,村长的儿子说:我都被罚款了,哪还有钱?给了他一个用旧的BP机。

那时候的BP机能显示来电号码,要回复必须去村委会办公室或村长家的小卖部里拨座机。没人和陈冬联系,陈冬的BP机老不响,就是个铁疙瘩。但他BP机不离身,晚上睡觉脱得光光的,腰里勒了裤带,裤带上把BP机别上。

再后来,村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去山外的城里打工了,没人肯带陈冬去,陈冬就在村里种地。老村长去世后,村长的儿子又做了新的村长,而通讯已经使用了手机,新村长每月有政府的两千元补贴,他买了一部。陈冬总想摸摸手机,每次新村长一说:脏手!陈冬就不敢摸了。清明节或者冬至日,外出打工的有人回来上坟烧纸,有人不回来,不回来的人就给新村长打电话,让陈冬替他们去自己的祖坟祭奠,当然要付费的,给新村长的手机上转一百元,新村长再付给陈冬。这一百元其中有纸烛钱,有代劳钱,要求陈冬在祭奠时必须哭。陈冬如实照办,在坟上哭得呜呜的。替代祭奠的越来越多,连续哭很累,陈冬的嗓子发哑,好长时间里说话都是破声。

再再后来,陈冬不但在清明节和冬至日替人祭奠,发展到谁家办白事,要增加悲伤气氛,也把陈冬叫来在灵堂前哭。陈冬总结了哭丧的窍道,即坐在灵堂前,孝子贤孙们一烧纸,或远亲近邻来吊唁的人一进门,他就大声地号,号过一阵,声软下来,却是腔调拉长,高高低低,有急有缓,像是在诉说和歌唱一样。这样极其省力。但需要趁人不注意间把唾沫抹在眼睛上,还得时不时打个嗝,感觉是悲痛得出不来气,自己也快不行了。

陈冬靠哭丧为生了,日子过得还可以。到了二〇一九年,陈冬用哭声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又送走了村里一茬人,四十年代出生的,五十年代出生的,六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个经历过饥饿和各种政治运动时代里的人都被陈冬用哭声送走了,而陈冬还健在,过了腊月初八,就八十岁了。

都说陈冬活成了神仙,陈冬不理会,只问给他做饭的人:饭熟了没?他一顿要吃一碗白菜豆腐汤和三个蒸馍,或者满满一碗捞面。

来源:读写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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