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蹲在阳台上,费力地把一叠旧报纸捆起来,闻言直起身,腰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
“陈默,这空调还留着吗?都八年了。”
林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灰尘的沙哑。
我正蹲在阳台上,费力地把一叠旧报纸捆起来,闻言直起身,腰椎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声。
“先放着吧,拆下来也是个麻烦事。”我拍了拍手上的土,朝客厅里看了一眼。
那台老旧的窗式空调,外壳已经黄得像放了几十年的象牙,嵌在墙里,像一个沉默的老人。
八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快到我有时候会恍惚,觉得爸妈只是出了趟远门,过两天就回来了。
可这满屋子的灰尘,和空气里那股子老房子特有的、阳光晒不透的霉味,都在提醒我,他们不会回来了。
我和林悦今天过来,是为了一件大事:卖掉这套房子。
女儿念念马上要上小学了,我们想换个离学校近点的房子,手头的钱不太够,只能动这套老房子的念头。
这事我拖了很久,林悦催了我好几次,我总拿工作忙当借口。
其实我知道,我就是不想面对。
一走进这个屋子,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我爸爱坐的那张藤椅,扶手上被他摩挲得油光发亮。
我妈养过吊兰的那个花盆,虽然已经空了,但墙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印子。
“你爸以前最宝贝这个遥控器了,”林悦拿起沙发上那个同样泛黄的遥控器,用袖子擦了擦,“夏天的时候,你晚上偷偷把温度调低一度,他早上起来准能发现。”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爸是个顶真的人,尤其是在用电上。他总说,空调开26度,是对电表最基本的尊重。
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什么开一会儿关一会儿最费电,要一直开着才省,风要往上吹,冷空气会自己沉下来。
那时候我觉得他啰嗦,现在想起来,这些话却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那年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热的一个夏天。
新闻里天天播报高温预警,马路上的柏油都好像要化了。
我跟林悦刚生了念念,忙得脚不沾地,一个星期才能回来看他们一次。
最后一次见他们,就是在这个客厅里。
我爸还在念叨,说他们老两口,白天就开电风扇,晚上热得睡不着了才开一会儿空调,给我省钱。
我说爸你别省这个钱,身体要紧。
他瞪我一眼,说你懂什么,你那房贷一个月多少钱,我跟你妈多省点,你压力就小点。
我当时心里有点烦,觉得他就是固执,说了句:“钱的事您别操心了。”
就这么一句话,他半天没理我。
现在想来,那是我跟爸说的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邻居王阿姨打电话给我,说好几天没见我爸妈出门了,敲门也没人应,让我赶紧回来看看。
我心里咯C一声,疯了一样开车回来。
门是反锁的,找来开锁师傅,门一开,一股热浪混着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们就躺在卧室的床上,很安详。
法医说,是热射病,通俗点说,就是中暑。
空调开着,但没有制冷,只是在送风。后来检查,是压缩机老化,坏了。
警察的结论是意外。
所有人都说,是意外。两个节俭的老人,舍不得换掉老旧的空调,最终导致了悲剧。
我成了亲戚朋友口中那个“有教训”的例子,他们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多关心父母,别让老人太省了。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把他们的后事办得妥妥当帖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林悦抱着我说,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摇摇头。
不是不难过,是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堵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如果我早点给他们换了空调,如果我那天不跟爸爸顶嘴,如果我能多回来看看他们……
没有如果。
八年了,这块石头一直压在我心口。
我把这套房子锁起来,假装它不存在。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给林悦和念念最好的生活。
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就能把那份愧疚甩在身后。
直到今天,为了给念念买学区房,我不得不回来,亲手打开这个尘封的盒子。
“里面电池估计都漏液了,我拆开看看。”我说着,从林悦手里接过了那个遥控器。
这是一个很老的款式,背后有个小卡扣。我用指甲抠了半天,没抠开。
“用螺丝刀撬一下吧。”林悦指了指电视柜的抽屉,“你爸的工具箱应该还在。”
工具箱果然还在,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就像我爸的为人。
我找了把小号的一字螺丝刀,对着遥-控器的缝隙轻轻一撬。
“啪嗒”一声,后盖弹开了。
两节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牌子的七号电池掉了出来,还带着一点黏腻的液体。
我皱着眉,准备把电池仓里也清理一下。
就在这时,我看到电池仓的底部,好像垫着一张小纸片。
纸片被电池的漏液浸染了一角,颜色变得很深。
我心里咯噔一下,用螺丝刀的尖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片挑了出来。
它被折叠得很小,方方正正的,像个小豆腐块。
我的手指有点抖。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张纸。
纸很薄,是那种老式信纸,展开的时候发出轻微的、脆弱的声响。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我爸的笔迹。
字写得很用力,笔画都透着一股决绝。
“小默,别怪我们。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的。照顾好自己。”
短短的一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八年来辛苦构建的平静。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里的遥控器外壳和螺丝刀都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怎么了,陈默?”林悦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走过来问我。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我把那张纸递给她。
林悦疑惑地接过去,低头看了一眼。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变得苍白。
“这……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么意思?
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外?
不是意外。
“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的。”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是老旧的空调和难耐的酷暑带走了他们。
我一直以为,我的罪过在于疏忽。
可这张纸条告诉我,不是。
这是一个计划,一个决定。
一个我和林悦,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决定。
为什么?
我疯了一样地想,为什么?
家里出事了吗?欠了巨额债务?
不可能。我爸是老会计,一辈子精打细算,账目清清楚楚,绝不会去借超出能力范围的钱。
那是……生了重病?不想拖累我?
我立刻冲进卧室,拉开那个落满灰尘的床头柜。
里面放着我妈的药盒,还有一些他们常备的降压药、速效救心丸。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
没有诊断书,没有住院通知,什么都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出事前的最后一次体检,他们俩的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就是血压有点高,医生说要注意饮食。
那还能是什么?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转,拉开每一个抽屉,翻开每一本书,试图找到一点线索。
林"悦跟在我身后,默默地帮我把翻乱的东西整理好。
“陈默,你先别急,也许……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她安慰我,但声音里也没什么底气。
我停下来,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地板很凉,灰尘沾了一裤子,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的脑子里,全是那张纸条上的字。
还有我爸那张固执的、不苟言笑的脸。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的父亲。
他沉默,威严,像家里的一根顶梁柱。他用他的方式爱我,给我买我想要的玩具,供我读完大学,帮我凑钱付了首付。
但他从来不说。
我们之间,好像永远隔着一层什么。
我怕他,也敬他。
我习惯了他的安排,习惯了他的决定。
甚至,在他去世后,我也默默接受了那个“意外”的结论,没有去深究任何细节。
因为那个结论,最简单,最能让我心安理得地愧疚。
我可以把一切都归咎于我的“不孝”和“疏忽”。
但现在,这张纸条把这层遮羞布,狠狠地撕了下来。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
这是一个谜。
而我,是这个谜局里,最迟钝的旁观者。
“我得搞清楚。”我抬起头,看着林悦,一字一句地说。
“怎么搞清楚?都过去八年了。”林悦的眼圈红了。
是啊,八年了。
人走了,很多痕迹都被时间抹平了。
我能去问谁?
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天花板上好像在放电影,一幕一幕,都是过去的事。
我想到我爸。
他其实不是一直都那么严肃的。
我小时候,他很爱笑。他会把我举得高高的,用他硬硬的胡茬扎我的脸。
他会给我讲故事,西游记的故事他能从头讲到尾,每一个妖怪的名字他都记得。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的?
好像是……从他单位改制,他提前内退开始。
那年我上高中,学业很重,很少关心家里的事。
只记得有一段时间,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妈劝他,他就说,别烦我。
后来,他就不怎么笑了。
家里的气氛也渐渐变得沉闷。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我的学习,我的工作,我的婚姻。
他像一个精密的仪器,规划着我人生的每一步。
我有时候觉得压抑,想反抗。
但每次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反抗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我顺着他铺好的路,一步一步地走。
考上大学,他比我还高兴,喝了半斤白酒,拉着我说了一晚上话。
他说,小默,爸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希望你能有出息,别像我。
我工作后,第一次拿工资,给他买了一条烟。
他嘴上说我浪费钱,转头就在邻居面前炫耀了半天。
我结婚的时候,他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给我买了这套婚房。
交房那天,他站在毛坯房的中央,背着手,看得很仔细。
他说,小默,有自己的家了,就是大人了。以后要对林悦好,要撑起这个家。
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我。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一个传统的、有点固执的父亲。
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内心,会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沉重的秘密。
还有我妈。
我妈是个很温柔的人,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
她在我爸面前,好像没什么主见。
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爸说了算。
她总说,听你爸的,你爸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这是我和你妈商量好的。”
我妈,她真的会同意这样的决定吗?
她那么爱我,那么恋家,她怎么舍得?
我想不通。
第二天,我跟单位请了假。
林悦不放心我,想陪着我。
我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梳理一下思绪。
我能从哪里开始查起呢?
银行。
如果家里有经济问题,银行流水肯定会有痕迹。
我带着我爸妈的死亡证明和我的身份证,去了他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银行。
大堂经理还认识我,很客气地把我请到一边。
我说明了来意。
他有点为难,说时间太久了,查起来很麻烦。
我递上一根烟,说,麻烦您了,这事对我很重要。
他看我态度坚决,就答应试试。
我在旁边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终于拿着几张打印出来的单子,朝我招了招手。
“陈先生,查到了。这是您父母最后三年的流水,您看看。”
我接过那几张纸,手指都在发抖。
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
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
他们的退休金,每个月都准时到账。
他们的开销很规律,买菜,交水电费,偶尔给我孙女买点零食和衣服。
没有任何大额的支出,也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转账记录。
账户上,甚至还有一笔十几万的定期存款,一直没动过。
我爸妈走后,这笔钱我取了出来,用在了我们的小家庭上。
当时我还感慨,他们真是省了一辈子。
现在看来,经济上,完全没有问题。
那条路,堵死了。
我又去了社保中心。
我想查查他们的医保记录,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病的就诊信息。
工作人员同样告诉我,时间太久,数据可能已经不在系统里了。
在我再三恳求下,一个好心的大姐帮我在一个旧的数据库里捞了半天。
结果还是一样。
除了高血压、关节炎这些老年常见病,没有任何癌症、或者其他重大疾病的记录。
第二条路,也堵死了。
我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我不知道该去哪,该找谁。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侦探,在调查一桩陈年旧案。
可我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肚子解不开的疑问。
我把车停在路边,拿出那张已经有点起皱的纸条。
“小默,别怪我们。”
爸,我不怪你们。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们做了这么决绝的选择?
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为了生活奔波。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的父母,是不是也曾这样,看着窗外的世界,然后,平静地关上了门?
我的心里,像是被挖了一个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决定回一趟老房子。
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答案。
我一个人,再次推开了那扇门。
屋子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我没有开灯,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慢慢地走着。
我走进我爸妈的卧室。
那张他们躺过的床,床单还是我妈最喜欢的那种小碎花图案。
我坐到床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们留下的余温。
我拉开床头柜,里面空空的,东西上次都被我翻遍了。
我不死心,把整个床头柜都拖了出来。
在柜子后面,贴着墙壁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本相册。
是一本很旧的相册,红色的绒布封面,边角都磨白了。
我心里一动,拿了起来。
我盘腿坐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第一页,是我爸妈的结婚照。
黑白的照片,我爸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精神。我妈穿着白衬衫,扎着两个辫子,笑得很甜。
那时候,他们真年轻。
往后翻,是我出生的照片,满月的,一百天的,一周岁的。
每一张照片后面,都用钢笔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
“小默一百天,会笑了。”
“小默一周岁,会走路了。”
字迹娟秀,是我妈写的。
我继续翻。
我上幼儿园,上小学,第一次戴上红领巾。
我爸抱着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候,他还是爱笑的。
再往后,我上初中,上高中。
照片里的我,个子越来越高,表情越来越少。
我爸妈,也渐渐老了。
他们的头发白了,眼角有了皱纹。
但他们看我的眼神,从来没变过。
翻到最后几页,是他们退休后的生活。
他们去公园,去老年大学,和我跟林悦、念念一起去郊游。
有一张照片,是在一个农家乐拍的。
我爸抱着念念,念念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笑得特别开心。
我妈站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们。
阳光正好,洒在他们身上,一切都那么美好。
这张照片的背面,没有字。
我把相册翻到了底。
没有了。
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只有一幕幕温暖的回忆,像刀子一样,割得我心口生疼。
我抱着相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膝盖,哭了出来。
积压了八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
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我突然觉得很累。
也许,我该放弃了。
也许,有些事情,不知道答案,会更好。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就在我把相册放回原处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墙壁。
我感觉,那块墙纸,好像有点松动。
我心里一动,用手敲了敲。
声音有点空。
我凑近了看,发现那块墙纸的边缘,有一条很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
我用指甲,小心地把那块墙纸揭开。
墙纸后面,不是墙壁。
是一个小小的、暗藏的壁龛。
里面,放着一个木头盒子。
盒子上了锁,是一把很小的铜锁。
我立刻冲出去,在工具箱里翻找。
没有钥匙。
我急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找了把锤子和一把螺丝刀。
对着那把小铜锁,我犹豫了一下。
这里面,会是什么?
会是那个我苦苦追寻的答案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螺-丝刀插进锁孔,用锤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的一声,锁开了。
我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一本病历。
一本绿色的日记本。
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
“陈默 收”。
是我爸的字。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稳那封信。
我先拿起了那本病历。
封面上的名字,是我妈的。
诊断结果那一栏,写着几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字。
阿尔茨海默病。
早期。
诊断日期,是他们出事的前一年。
我的脑子,又“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我妈,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翻开病历,里面的每一页,都像是对我的控诉。
初次就诊,记忆力轻度下降,找不到常用物品。
三个月后复查,开始出现语言障碍,叫不出熟悉的人的名字。
半年后,开始出现迷路的情况。有一次出门买菜,在小区里转了两个小时才找到家。
病历的最后,医生的建议是,家人需要二十四小时看护。
我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我想起出事前那段时间,我妈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她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会重复问一个问题。
我去看她,她烧的菜,有时候会忘了放盐。
有一次,她甚至把我叫成了我爸的名字。
当时,我只以为她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我没有多想。
我一次都没有多想。
我这个自诩孝顺的儿子,竟然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我拿起那本绿色的日记本。
是-我爸的日记。
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从来不知道。
我翻开第一页。
日期,就是我妈确诊的那一天。
“今天,带素芬去医院了。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我不信,怎么会呢。她才六十出头,她以前是老师,记性比谁都好。医生肯定搞错了。”
“第二天。我一晚上没睡。素芬也醒着。她在黑暗里对我说,老陈,我怕。我抱着她,跟她说,别怕,有我呢。其实,我比她还怕。”
“一个月后。素芬开始忘事了。她把钥匙放在了冰箱里。她出门,忘了关火。我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了。我走到哪,都得带着她。”
“三个月后。她今天做饭,把糖当成了盐。菜咸得发苦。她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说,没事,挺好吃的。我把一盘菜都吃完了。晚上去厕所吐了半天。”
“半年后。今天,她对着镜子问我,里面那个人是谁。我告诉她,那是你啊,素芬。她看了半天,摇摇头,说不像。她的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迷茫。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八个月后。小默和林悦带念念回来看我们。素芬抱着念念,叫她‘小红’。那是我们邻居家的小孙女。小默没发现什么,他还笑,说妈你糊涂了。我没敢告诉他真相。他工作那么忙,压力那么大,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日记本上。
原来,我不是没发现。
是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在意。
我把她的异常,当成了一句玩笑。
我爸,他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
他看着我妈,一点一点地,忘记过去,忘记他,忘记我,忘记她自己。
那种感觉,该有多痛。
我继续往下看。
“十个月后。今天天气很好,我带她去公园。她看着湖里的鸭子,突然问我,老陈,我们结婚多少年了?我说,四十年了。她笑了,说,真好啊。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老陈,你是谁啊?”
“我愣住了。我告诉她,我是你丈夫,陈建国。她看着我,眼神很陌生。她说,哦。然后就没再说话了。”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很安静。我知道,她快要把我也忘了。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在她眼里,会变成一个彻底的陌生人。我更无法想象,她会忘记小默,忘记她最疼爱的儿子。”
“一年后。她的情况越来越差。医生说,这是不可逆的。接下来,她会失去自理能力,大小便失禁,最后,会彻底瘫痪在床。她会活在-一个没有记忆,没有尊严的世界里。”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是我提出来的。我说,素芬,我们走吧。趁你还记得我,记得小默,记得我们这个家。我们一起走。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看着我,点了点头。她说,好,听你的。”
“我们计划了很久。我们想过很多种方式。最后,我们选择了这个。夏天,空调坏了,中暑。这样,不会有人怀疑,小默也不会太难过。他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意外。”
“我们选了一个他不会回来的日子。我们把家里都收拾干净了。我写了张纸条,放在了遥控器里。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也许永远不会。如果他发现了,我希望他能明白,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不后悔。”
“我把这本日记,和她的病历,都藏在了这里。如果他发现了,这些东西,可以告诉他全部的真相。”
日记的最后一页。
“小默,爸对不起你。没能看着你走得更远。但爸更对不起你妈。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辈子。我不能让她在最后这段路,走得那么没有尊...严。原谅我们。好好生活,照顾好林悦和念念。爸妈在天上,会看着你。”
我合上日记本,整个人都虚脱了。
真相,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没有债务,没有绝症。
只有一份深沉到极致的爱,和一份沉重到无法承受的尊严。
我爸,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用他最后的方式,实践了他对爱情的承诺。
“我答应过她,要照顾她一辈子。”
他做到了。
他没有让她一个人,在那个混沌、黑暗的世界里孤独地走下去。
他选择了,陪她一起。
我妈,那个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也用她最后的方式,保留了她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全部记忆和体面。
她没有哭,没有闹。
她说,好,听你的。
这是怎样的信任,怎样的默契。
我一直以为,是我爸一个人做了决定。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选择。
是他们携手走过四十年风雨后,做出的最后一个,也是最悲壮的决定。
我拿起那封写给我的信。
信纸很薄,只有一页。
“小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和你妈,应该已经走了很久了。
不要难过。这是我们商量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
你妈的病,你知道了。
我不想让她忘记你,忘记我,忘记这个家。
她是个爱干净,爱体面的人。我不能让她最后活得那么狼狈。
我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这套房子,还有那点存款,都留给你。
别有压力。我们走了,你身上的担子,也能轻一点。
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爸妈为你骄傲。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以后,没人再啰嗦你了。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工作别太拼,身体是本钱。
对林悦好一点,她是个好媳-妇。
多陪陪念念,孩子长得快,一晃眼就大了。
别怪我们。
爸妈爱你。
父:陈建国”
信的最后,还有一行小字,是我妈的笔迹,歪歪扭扭的。
“默默,妈妈也爱你。”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这一次,是为了他们。
为了他们深沉的爱,为了他们无奈的选择,为了他们对我无尽的牵挂。
我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读懂了我的父母。
他们不是因为节俭而舍不得换空调。
他们是想用一个最“正常”的方式,结束这一切,不给我留下任何心理负担。
他们不是不爱我。
他们是爱我爱到了骨子里,所以选择了一个人扛下所有的痛苦和秘密。
我爸的固执,我妈的顺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固执,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担当。
那不是顺从,那是一个女人对丈夫最深的信任。
我在老房子里,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给林悦打了个电话。
“老婆,你过来一下。”我的声音很平静。
林悦很快就来了。
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满地的狼藉,什么都没问。
我把日记本和那封信,递给了她。
她看完了,抱着我,我们俩一起,又哭了一场。
哭完了,林悦说:“陈默,这房子,我们不卖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
“好,不卖了。”
这里,不再是一处需要处理的资产。
这里,是我父母爱情最后的见证。
是他们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悦没有再提卖房子的事。
我们买来了新的清洁工具,把这个八年没住过的房子,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
我们擦掉了所有的灰尘,就像擦掉了我心里积压了八年的阴霾。
阳光,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照进这个屋子。
我把我爸的那张藤椅,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阳台上,那是他最喜欢的位置。
我把我妈的那个空花盆,也洗干净了,去花市买了一盆新的吊兰,放了进去。
那台老旧的空调,我没有拆掉。
我把它擦得一尘不染。
那个藏着秘密的遥控器,我用胶水,把后盖重新粘好了,放在了它原来的位置。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八年前。
只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
周末,我带着念念也过来了。
我指着墙上我爸妈的结婚照,告诉她。
“念念,这是爷爷,这是奶奶。”
念念仰着头,看着照片,问我:“爷爷奶奶去哪里了?”
以前,我总是含糊地告诉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这一次,我想了想,对她说:
“他们,去天上变成了两颗星星。一直在看着我们。”
“哪两颗?”念念好奇地问。
“最亮的那两颗。”我说。
我把那本日记和那封信,收回了那个木盒子里,放回了墙壁后的壁龛。
这是属于我父母的秘密,也是属于我的。
我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释。
我懂了,就够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我爸妈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
空调开着,吹出凉爽的风。
我爸回头看见我,笑了。
他说,小默,回来了。
我妈站起来,走进厨房,说,饿了吧,妈给你下碗面。
我站在玄关,看着他们,眼泪流了下来。
我爸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还是那句话。
“别怪我们。”
我摇摇头,说:“爸,我不怪你们。我懂了。”
他笑了,笑得很欣慰。
就像我小时候,他把我举过头顶时,那样开心的笑。
梦醒了。
窗外,天已经大亮。
林悦和念念还在熟睡。
我轻轻地起床,走到客厅。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一片金黄。
我心里那块压了八年的大石头,好像,终于不见了。
我知道,生活还要继续。
我还有我的责任,我的家庭。
我会带着我父母的那份爱,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丈夫,一个更好的父亲。
因为我知道,在天上,有两颗最亮的星星,一直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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