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期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几件文物的事。我的侄子冯有责有一次写信告诉我,发现一个铜的东西,老百姓叫它铜锅,现在拿来喂猪,上面有字,你要不要看看?他用铅笔拓了几个字给我,我一看,从字的结构来看,仔细琢磨应该是战国以前,秦始皇统一文字以前楚国的字体。这个器物应该很大
那陵君鉴和罪已诏
这期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几件文物的事。我的侄子冯有责有一次写信告诉我,发现一个铜的东西,老百姓叫它铜锅,现在拿来喂猪,上面有字,你要不要看看?他用铅笔拓了几个字给我,我一看,从字的结构来看,仔细琢磨应该是战国以前,秦始皇统一文字以前楚国的字体。这个器物应该很大,不然,老百姓也不会将它叫铜锅。
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很混乱的时候,老百姓把铜锅拿到无锡市博物馆去,博物馆也在闹两派斗争,根本没人管,没有人要。拿到收废铜烂铁的地方也不收,因为青铜器是铜锡合金的,不能化,化了以后也炼不成铜,所以根本不要。所以老百姓就觉得没用处了,就放在猪圈里拿它当喂猪的食槽,小的豆和匜就扔在边上了。
我给我侄子冯有责说,这个肯定有价值,你赶快跟他们商量,把东西交给我,我来处理好这件事。我先买了一大批书送给他们,我说,这件东西如果值钱,钱我自己绝不会拿,一定交给你们;如果是国家要收藏,那也是作为你们捐赠给国家的。我的侄子把我的意思给乡里人讲了,乡里人说,不要管那么多了,你叔叔已经买这么多书来了,由他处理吧,我们不管了。
可是怎么运过来呢?我无锡的一个朋友想了个主意。无锡有一个有名的制造衣服的厂子,这个厂子装衣服用的箱子都是很厚的硬纸板,就像木板一样,但是很轻。他们就用这种纸箱,装了这几件东西。因为这几件东西虽然有大有小,但是都很薄很轻的,都不重,一封起来,外表一看就是一箱子衣服。那个时候也没检测什么,送到货运站就运到北京了。我请了个朋友到货运站把它拉回来。
我一看到这五件东西,当然非常高兴,也非常喜欢。大的这件铜器直径估计有六七十厘米,像煮东西吃的锅一样的,老百姓叫它铜锅,其实它的名字是鉴,里面放上水可以照面孔,也能盛东西。铜鉴上面全是古代的文字,我大部分都能认识,特别是"以祀皇祖,以享父兄"这几个字,看得一清二楚。跟这个鉴一起的还有两个豆,就是脚很高的圆盘子,底下有个座子,就像现在点蜡烛的烛台一样,上面也有文字,跟鉴上的文字差不多。还有一个匜,还有一些别的器物。
故宫博物院的唐兰先生说最好留在北京,这几件东西很重要。唐兰先生也没看见这些东西,他看到的只是我拿去的拓片,结果还没等东西送到北京,唐先生去香港讲学太累了,回到北京,突如其来地病重去世了。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我就把这几件东西放在我张自忠路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的床底下。路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的床底下。
裘锡圭、李零这几位古文字专家都到我家里来看过。我担心万一红卫兵看到这个,不讲道理来给砸掉了怎么办?所以我就跟南京博物院的院长姚迁商量,他也是我的好朋友。为什么跟他商量呢?因为这是江苏出来的文物,具有地域性的历史意义。
姚迁是真正的专家,是地地道道这一行的专家。他来看了这几件东西,高兴得不得了。他说,你能把这几件东西交给我,是我们的光荣。他说,我至少也要给你三万块钱。我说,你三分钱都不能给我,你给我三分钱就害我了,我就说不清楚了。我拿了钱就变成卖给你的了。只能无条件地拿去,我只要你一个东西﹣﹣收条。你给我一个收条,写上收到我交给你的,我们家乡出土的几件青铜器,已经收藏了,这个我要。我说,我有了这个收条就可以跟我的老乡有个交代。后来姚迁说,那至少你运到北京、藏来藏去这些费用我们得算给你,不算买,算我们运来的。
我说,总而言之不能有一分钱,有了钱了,就有经济问题了,没有钱,就没有任何问题,这是地下发掘的,交给国家,正正当当,没有任何问题,来去费用我自己还承担得起,不向国家要。后来他同意了我的意见,派了三个干部到北京来把这几件青铜器运回南京,陈列在南京博物院里。拿去了以后给了我一个收条,一个拓片,装裱好一个轴子给我了。这些东西我交给了我的无锡的学术馆了。
这件铜鉴后来定名为"那陵君鉴"。后来很多考古杂志上都发表了研究这个铜鉴的文章。这件铜鉴出土的地方,是属于楚国的地方,这地方当时可能还是春申君的管辖范围。这个铜鉴的价值,据说最小的度量衡的单位在这上面有,我没有看到,交给他们以后,他们洗刷了以后看得清楚,又发现两个耳朵背后都有藏主的名字,还发现了最小的量尺单位,所以这是一次非常有价值的发现。
在"文革"期间,我的家乡有一次挖河的时候发现一个明代的棺材,棺材一点没有损坏,把棺材揭开尸体也没有腐烂,可是这个人的脑袋是用泥塑的,拼上去的,证明这个人是被砍了脑袋的,脑袋没有拿回来。尸体的胸口有一个黄布口袋,黄布口袋里面有一份文件。这个口袋老百姓挖到了就扔在旁边。我的侄子,也是参与挖河的,看见了好奇,他就捡了出来,共两张,用信寄给了我。他说:你看看这个有没有用,挖河挖出来的。我一看,是完完整整的一份皇帝的罪己诏。
我们在小说里经常看到皇帝的罪己诏,但是没有看到过实物,这次看到了真正的皇帝的罪己诏了。内容清清楚楚:意思就是北京太和殿失火,是因为皇帝失德,所以造成这样的灾祸,因此下一个罪已诏,大赦天下,最后有一条:造反不赦。这很有意思。我拿到这个罪己诏,觉得很珍贵,但是我当时不知道全国还没有出现过罪已诏。
我送到故宫去,结果故宫正在打派仗,乱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人管这个。故宫有一位朋友好意,跟我说,你这件东西已经糟了,我帮你托一下吧。我就说,那你就托吧,没有想到一托以后掉了一些字,幸好句子还上下能通,掉的字不多。当时故宫没有人要,我就拿回来了。
为此我写过一篇文章,现在我的文集里也收进去了。我查到太和殿失火,有比较详细的记载。为什么失火呢?是正月十五宫里举行灯节,灯火辉,太和殿的灯制作得特别漂亮,但是旁边放了大堆的蜡,蜡是易燃品,火星掉到蜡上,"哗"就烧起来了,这个皇帝在豹房,看到太和殿的大火。还说"是好一棚大烟火",高兴得很。实际上完全是他们玩忽职守,造成的这样一个大灾,然后第二年增加赋税,重建太和殿,最后这场大灾难,都加在老百姓的头上了。
直到前几年,第一历史档案馆接受无锡国专的校长唐文治的日记,他在清代是外交大臣,他有驻外使节的日记,这是我们外交的一份史料,所以这一份驻外使节的日记就捐赠给第一历史档案馆了。唐文治先生的孙女就来请我,问我能不能去参加捐赠仪式。因为我听过唐先生讲课,我说我一定去。唐老先生的日记被国家收藏,当然是件大事,我就去了。去了以后举行了仪式,开了座谈会。完了以后,我说,我那里有一份皇帝的罪己诏,你们要不要?如果要,也一起捐赠给你们。他们一听说罪己诏,高兴得不得了,就跟我商量要给我多少费用。我说一分钱也不能要,这是出土的东西,你们只要接受就行了。他们马上派了人到我家里,拿走了这份罪己诏。后来在他们的刊物上发表文章,经调查全国仅有这一份皇帝的罪己诏,这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物。
抄《红楼梦》
1968年,"文革"高潮时,我为什么要抄《红楼梦》呢?因为造反派抄家的时候把我的影印庚辰本《石头记》抄走了,而且当黄色书展览了。我就着急了,万一此风刮向全国,那《红楼梦》就要遭灭顶之灾了,所以想偷偷抄一部保留下来,万一《红楼梦》被销毁了,我还能保留一部。
我特别伤心的是,中国文学史的课,我讲《红楼梦》的时候,在张自忠路1号,在礼堂里讲的。全校所有愿意听的学生都到礼堂来听我讲《红楼忠路1号,在礼堂里讲的。全校所有愿意听的学生都到礼堂来听我讲《红楼梦》,一部《红楼梦》连讲了好几天。那个时候把《红楼梦》评价为国家最宝贵的一部书,最了不起的一部书,结果"文化大革命"一来,把它当黄色书看待了,真可怕,我觉得毁灭一种文化也很容易。
所以我就跟要好的朋友说,你帮我在学校图书馆里借一部庚辰本《石头记》来。什么叫庚辰本呢,乾隆二十五年是庚辰年(1760年),那一年的抄本就叫庚辰本,后来这个本子影印出来了,原抄本现在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书馆。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深入研究《红楼梦》,但是我已经认识到《红楼梦》的早期抄本很珍贵。所谓早期,就是曹雪芹去世以前的抄本。曹雪芹去世以前只有三种本子,一种是乾隆十九年的甲戌本,因为那年是甲戌年(1754年),所以叫甲戌本,但是甲戌本只有十六回。还有一种是乾隆二十四年的己卯本,那年是己卯年(1759),所以叫己卯本。还有一种是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庚辰年的本子。本来最完整的《红楼梦》是八十回,己卯本只剩一半了,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庚辰本有七十八回,八十回只少两回,而且这两回呢,已经很早就有人补进去了。所以我就私底下托人从图书馆借出来一部庚辰本的影印本。
我借来以后,天天夜里等大家睡了,总得十点以后,我才开始抄。每天限定要抄多少,一般抄到十二点,有时候抄到凌晨一点。我用的纸,用的墨,用的笔都很讲究。当时"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管得那么严,因为我一直要写字嘛,我就收了不少好墨和好笔。纸呢,当时荣宝斋还有一些老纸,专门抄书用的,我也买了一些。从1967年12月3日起,一直抄到1968年6月12日,我把整部《红楼梦》八十回全部抄完了。开始是小楷,但是长期不写这样工整的字,开始写得有点生疏,到中间越写越灵活了。以前我一直临帖的,慢慢恢复到原来写字的习惯了,我自己也很喜欢。大概二十回以后到五六十回,这一段是写得最下功夫的。到后来听说要去干校了,我怕来不及,就用行书写的,又是另一种风格。
到1969年,正式通知要去干校以前,我刚好把这部书抄完。照庚辰本的原书的行款,包括原书上面错的字我也不改,还是照它的原样抄下来。遇到那天学校有重大的事件,比如武斗,我就在装订线的外边,用蝇头小楷写上"昨夜大风撼户"。后来再看我抄的《红楼梦》,有好几处这样的字迹。抄完那天我写了一首诗:"《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现在一直保存着。
抄完了这部《红楼梦》,我对《红楼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结合曹雪芹的时代和家庭遭遇来看,他的家庭是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最后才会写出这样一部了不起的小说。
实际上《红楼梦》既是小说,也不完全是小说,它跟一般的纯粹以故事为内容的小说不一样,它有很多情节隐蔽在这书里,结合他的家庭遭遇可以看出来。曹雪芹为了使整个故事完整,同时也为了让世人把它当作一种茶余饭后读的小说来看,不要看透他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要掩盖自己。以前人说它是自传,胡适说《红楼梦》是自传,自传也不对,这不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传记来写的。书里有许多虚构的东西,比如太虚幻境,家庭哪来的太虚幻境?没有这个可能,那是神话,他虚构的东西。
《红楼梦》最主要的内容,是宝黛爱情,曹雪芹通过宝黛爱情,描写了一种新的思想,自由恋爱的思想。这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一种自由思想,所以它与以往所有的小说都不同,它透露了必然到来的新时代的信息。
我抄完这部《红楼梦》,我感到,曹雪芹的家庭和他亲戚家庭的遭遇是书中隐蔽的内容。整部《红楼梦》八十回,有很多写欢乐的场面,但是一种悲凉的调子一直没有变。即使在欢乐的时期,在最繁华、最荣华的时候,也总是让人感觉到一种悲凉的调子。比如说元妃省亲,夜里看满园的灯火,马上叹息说"太奢侈靡费"了,她不是称赞,而是感伤,是话里有话。等到见了贾母,见了贾政,当时是先行国礼,贾母、贾政给她参拜,然后再行家礼,元妃要行子女的礼,行礼完了以后,元妃"泪如雨下",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这些都不是一种欢乐场面,在荣华富贵到了极端的情景之下,忽然冒出来这些"泪如雨下","太奢侈靡费"了,都是在极度热闹的环境中发出的一种伤心的凄凉的冷调子,在极度的暖调热调中,看出来一股冷意,一种冷调子。我抄完这部《红楼梦》,对《红楼梦》增加了不少新的认识。
冯其庸(1924年2月3日—2017年1月22日),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斋名瓜饭楼,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红学家,文史专家,生前是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名誉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终身研究员。冯其庸于1942年考入省立无锡工业专科学校;1946年初入学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接受顶级、系统的国学训练;1947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的地下活动;1948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49年4月22日迎接解放军渡江,随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5月在苏南行署工作;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9月任教于无锡市第一女子中学;1954年8月调中国人民大学,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1980年、1981年—1982年两度赴美国在斯坦福、哈佛、耶鲁、柏克莱等大学讲学;1986年调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1996年应邀访问德国、法国,并在柏林和巴黎考察两国所藏敦煌、吐鲁番文献;2005年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院长,主要研究《红楼梦》,还研究中国文化史、古代文学史、戏曲史、艺术史等;2017年1月22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