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一开口,就把客厅里那点残存的暖气给抽干了:“林涛,你丈母娘那二十万,该拿出来了吧?”
舅爷找上门的时候,我妈的头七刚过。
他一开口,就把客厅里那点残存的暖气给抽干了:“林涛,你丈母娘那二十万,该拿出来了吧?”
我当时正拿着一块半干的抹布,擦拭我妈生前最喜欢坐的那张藤椅,听到这话,手里的动作就那么僵住了。
空气里还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我妈那张总是带着点歉意、又有点倔强的脸,就在我眼前一晃。二十年,她在我家住了整整二十年,像个影子,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吃饭时永远坐在桌角,夹菜只夹眼前的,电视声音开大了,她会比我们先一步找到遥控器调小。
她没在我们家花过一分钱,连买块肥皂,都用的是她自己那点微薄的养老金。
二十万?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被人狠狠地拨了一下,震得我耳膜疼。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舅爷,我妻子的亲舅舅。他脸上沟壑纵横,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理所当然的精明,仿佛他不是来讨债,而是来收取一笔早就存放在我这里的款子。
我忽然觉得,这二十年的朝夕相处,那些默默无言的陪伴,那些小心翼翼的日常,好像都在这一瞬间,被这“二十万”砸成了一地冰冷的碎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活了快五十岁,自问待人接物不算糊涂,可那一刻,我真的懵了。
第一章 秋雨里的葬礼
送走妈那天,下着秋雨。
不大,就是那种牛毛似的细雨,沾在衣服上,凉意能一直渗到骨头缝里。
火葬场里人不多,冷冷清清的。我妻子李娟哭得站不住,半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儿子林远在国外读博,视频里见了奶奶最后一面,隔着屏幕磕了三个头,眼圈红得像兔子。
我扶着李娟,看着妈的遗像。照片是她七十大寿时我硬拉着去照相馆拍的,她一辈子没正经拍过照,镜头前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睛里有光。
这束光,在我家亮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老丈人走了,妈一个人守着乡下的老房子,舅爷一家就住隔壁。起初还好,后来风言风语就多了,说一个寡母婆,早晚是人家的累赘。
李娟回家哭了一场,我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开着我那辆破面包车,把妈接了过来。
我们的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儿子一间,我们夫妻一间。妈来了,我们就把客厅隔出一小块,用帘子挡着,给她安了张床。
妈觉得给我们添了大麻烦,头一个月,天不亮就起床,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早饭摆得整整齐齐。我跟她说:“妈,您就把这当自己家,别这么累。”
她嘴上“哎哎”地应着,手里的活计却一点没停。
后来,我们换了三室的房子,妈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那间朝北的小卧室,是她在这个家里最安稳的港湾。
她有自己的养老金,每个月一千出头。她有个小本子,记得清清楚楚。买菜的钱她不要,水电费她不碰,逢年过节我们给她塞钱,她推回来时用的力气,比干一天活儿还大。
“我有钱,你们用,小远读书要花钱,家里开销大。”这是她常说的话。
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这个家上。我做木工活,身上常沾着木屑,回家时她总会递上一条热毛巾。李娟是小学的老师,嗓子不好,妈就天天用罗汉果给她泡水喝。孙子上大学走的时候,她连着纳了三双鞋垫,一针一线,缝进去的都是牵挂。
她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不言不语,却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遮风挡雨。
葬礼很简单,都是按妈生前的意思办的。她早就说过,人没了,就是一把灰,别搞那些虚的,浪费钱。
来的亲戚不多,舅爷一家也来了。舅爷在灵前上了三炷香,干嚎了几声,声音比谁都大,眼泪却一滴没掉。
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人心不同,悲伤的表达方式也不一样。
现在想来,他那时的眼神,就已经在盘算着什么了。
雨停了,天色灰蒙蒙的。
李娟整理着妈的遗物,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还有一本相册,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是刚接她来城里时在公园拍的。
李娟摸着那张照片,眼泪又下来了。
“哥,你说妈这一辈子,图个啥啊?”
我拍拍她的背,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啊,图个啥呢?不求回报地付出,小心翼翼地活着,最后,连走都走得这么安静,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我以为,妈走了,留下的就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无尽思念。
我万万没想到,她留下的,还有一场风暴。
第二章 不速之客
舅爷是掐着晚饭的点来的。
我和李娟刚把剩菜热了热,准备随便对付一口,门铃就响了。
李娟去开的门,一看到是舅爷,她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自然。
“舅,您怎么来了?吃饭没?”
“没呢,闻着你家饭菜香就过来了。”舅爷一点不客气,自己换了鞋就往里走,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身后还跟着舅妈,手里拎着一兜水果,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站起身,喊了声“舅,舅妈”。
“林涛在呢。”舅爷一屁股坐在妈生前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这手艺还是没变。”
李娟赶紧去厨房给他俩添碗筷。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舅爷夫妻俩狼吞虎咽,我和李娟几乎没动筷子。
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吃完饭,舅妈“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说是要去厨房帮忙,李娟拦不住,只好跟着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舅爷。
他从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说戒了。他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缭绕,把他那张精瘦的脸衬得更加模糊。
“林涛啊,”他开口了,语气像是拉家常,“我姐在你家,一住就是二十年,多亏你们夫妻俩照顾了。”
“应该的,都是一家人。”我客气地回道。
“话是这么说,但情分归情分,账目归账目。”他话锋一转。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我姐那个人,我了解,一辈子省吃俭用,她的退休金,加上你姐夫当年留下的一点底子,还有后来老房子拆迁的补偿款,零零总总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万。”
他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见过那笔钱一样。
“她住在你这里,吃穿不花钱,这笔钱,她肯定都攒着呢。现在人走了,这笔钱,是不是该拿出来了?”
这就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我当时真是又气又觉得荒谬。
“舅,您是不是搞错了?妈哪来的二十万?她每个月就那一千多块钱养老金,我们从来没要过她一分钱,她自己买点日常用品,还能剩下多少?”
“不可能!”舅爷的声音陡然拔高,“老房子的拆迁款就有十万!这笔钱当年打到她卡上的,我亲眼看见的!她跟你们住,花销为零,钱能飞了不成?”
厨房里传来碗碟落地的声音,李娟和舅妈跑了出来。
李娟的脸煞白,看着她舅舅,嘴唇哆嗦着:“舅,你说什么呢?我妈的钱……”
“娟子,你别不懂事!”舅爷站起身,指着我,“这事儿你男人心里清楚!最疼你,钱不给你们给谁?现在人没了,这笔钱就成了遗产。我是她亲弟弟,这遗产,我得有一份吧?我也不多要,按理说得分一半,看在你们照顾她二十年的份上,我拿个零头,五万,剩下的你们留着,这总可以吧?”
我算是听明白了。
他这是认定了我妈把钱留给了我们,现在是上门来分遗产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那莫须有的五万块钱,而是因为他对我妈,对我们这个家的侮辱。
“舅爷!”我加重了语气,“我再说一遍,我们没见过那笔钱!妈要真有钱,还能在客厅里打地铺睡那么多年?还能一件衣服穿十几年?您是我妻子的亲舅舅,我尊敬您,但您不能这么凭空污蔑我们!”
“污蔑?”舅爷冷笑一声,“林涛,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们城里人花销大,没钱能换那么大的房子?没钱能供孩子出国读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是拿了我姐的钱!”
这话像一把刀子,戳得我心口生疼。
李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舅!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那房子是我们俩辛辛苦苦攒钱换的,小远读书的钱,是他爸加班加点,给人打家具,一刨子一刨子刨出来的!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这么想我妈?”
“哭?哭能解决问题吗?”舅爷不为所动,反而更加强硬,“今天就把话撂这儿,钱,你们必须拿出来!不然,我就去街坊四邻那儿说道说道,让大家评评理,看看你们是怎么昧着良心吞掉一个孤老婆子的养老钱的!”
说完,他拉着舅妈,摔门而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娟瘫坐在沙发上,哭得泣不成声。
我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人言可畏。我毫不怀疑,舅爷真的会说到做到。
我妈尸骨未寒,就要背上一个“有钱不认亲”的恶名,而我们,也要被戳着脊梁骨,说我们“贪得无厌”。
这口气,我咽不下。
第三章 尘封的木匣
那一晚,我和李娟都没睡着。
李娟翻来覆去地哭,嘴里一直念叨着:“妈怎么这么命苦,活着的时候小心翼翼,走了还要被人这么编排……”
我心里也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舅爷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他说得没错,妈的老房子的确有一笔拆迁款,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妈提过一嘴,说钱打到她卡上了,让她收好。
我当时还跟她说:“妈,这钱您自己留着养老,别舍不得花。”
她点点头,之后再也没提过这事。我们也没问。在我们看来,那是妈自己的钱,她想怎么处理是她的自由。
可现在,这笔钱成了引爆家庭矛盾的炸药。
“林涛,”李娟忽然坐起来,擦了擦眼泪,“要不,我们把妈的东西再仔细找找?万一……万一她真把存折什么的藏在哪儿了呢?”
我也觉得有这个必要。不是为了向舅爷证明什么,而是为了还我妈一个清白,也还我们自己一个清白。
第二天,我们开始仔细翻检妈的遗物。
她的房间不大,东西更少。一个老式的木衣柜,一张床,一个床头柜。
我们打开衣柜,里面是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几件旧衣服,每一件都洗得干干净净,领口和袖口有些磨损了,但没有一个线头。
衣服下面,是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妈的身份证、老年证,还有一张已经停用的银行卡。
我们把所有口袋都摸了一遍,一无所获。
床垫下,枕头里,也都翻了,什么都没有。
李娟有些泄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就说没有吧……妈要是有钱,怎么会过得这么清苦。”
我没说话,目光落在了衣柜顶上。那里放着一个积了灰的木匣子。是我早些年练手艺时,用一块废弃的樟木给她做的,她说可以放些针头线脑。
我搬来凳子,小心翼翼地把木匣子取了下来。
用抹布擦去上面的灰尘,匣子露出原本的木纹。我做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
打开匣子,里面没有针线,而是一叠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我和李娟对视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娟的手有些颤抖,她慢慢解开红布,里面露出来的,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现金或者存单,而是三本陈旧的存折。
存折的户主,都是我妈的名字。
我们急忙翻开第一本。
开户日期是二十年前,我们刚接她来城里的时候。第一笔存入的金额,是两万块。这应该是老丈人走后,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
后面的记录,是每个月一千多块的养老金,准时存入。
但是,让我们心惊的是取款记录。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笔不小的金额被取走。五千,一万,甚至两万。
我们翻开第二本存折,是拆迁款的记录。没错,十年前,一笔十万元的款项,整整齐齐地打入了账户。
然而,这本存折的取款记录更加频繁,金额也更大。
最后一笔记录,是在三年前,账户余额显示为:0.75元。
三本存折,前前后后加起来,总额确实接近二十万。
但是,这些钱,全都被取光了。
李娟的脸色比纸还白,她喃喃自语:“怎么会……钱呢?钱都去哪儿了?”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
一个几乎不花钱的老人,取走这么多钱,用来做什么了?
舅爷说我们吞了这笔钱,现在看来,存折上的记录,岂不是成了“铁证”?我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那些取款记录的日期。
我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把那些日期和金额一一抄录下来。
2004年8月,取款两万。
2008年5月,取款五万。
2012年9月,取款三万。
……
一个个日期,像电影的慢镜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李娟,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娟儿,你还记不记得,2004年,我们买了现在这套房子,首付还差两万块钱,是我一个木工兄弟借给我的?”
李娟愣住了,点了点头。
“2008年,我的小作坊资金周转不开,差点倒闭,是你回娘家借了五万块钱,才挺过来的?”
李娟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捂住了嘴。
“2012年,小远考上大学,我们为学费发愁,你不是说,是你一个当老师的同学,慷慨解囊,借了我们三万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抖,说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
李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剥开了时间的层层外壳,露出了血淋淋的内里。
那些所谓的“兄弟”、“同学”、“娘家亲戚”,那些在我们最困难时伸出的“援手”,原来,都来自同一个人。
来自那个在我们家默默无闻,吃最简单的饭菜,穿最朴素的衣服,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老人。
她用一种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方式,倾尽所有,支撑着这个家。
她把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别人,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她那清贫、节俭的日子。
木匣子还放在桌上,那三本空空如也的存折,此刻却重如千斤。
我和李娟,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第四章 存折的秘密
那个下午,我和李娟就坐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三本存折。
每一笔取款记录,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我们的心上。
原来,我们换房子时,那笔“及时”凑上的首付,是她拿出了全部的积蓄。
原来,我的木工作坊能起死回生,是她取出了最大的一笔钱,还编造了一个“娘家亲戚”的谎言,生怕伤了我的自尊心。
原来,儿子能顺利去上大学,也是她默默地在背后铺路。
还有一笔一万块的取款记录,日期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我记得那一天,李娟神神秘秘地给了我一个惊喜,说她攒了很久的私房钱,我们去换了一台新的大彩电,还去吃了顿西餐。
我当时还开玩笑说:“你这小金库藏得够深啊。”
她笑得一脸幸福。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她的私房钱,分明是妈给她的。
妈知道我们日子过得紧巴,不舍得花钱,就用这种方式,来维护我们生活中那点小小的浪漫和体面。
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历历在幕。
我们一直以为,是我们在为她养老,为她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晚年。
到头来才发现,是她,一直在为我们这个家“输血”。
她就像一个沉默的守护神,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用她那点微薄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为我们托底。
李娟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我真是个不孝女……我怎么这么傻……妈每次给我钱,都说是她打牌赢的,或者是什么老同事还的人情……我怎么就信了呢?我怎么就没多想一想呢?”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满心都是悔恨和自责。
我抱着她,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我何尝不是呢?我自诩是个细心的男人,却对枕边人、对丈母娘的付出,迟钝到了这种地步。
我甚至还曾因为妈太过节俭,跟她有过小小的争执。
有一次,我看到她把洗菜水存起来冲厕所,把一个塑料袋洗了又洗,晾干了再用,就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妈,现在不比从前了,水费没多少钱,塑料袋也不值钱,您别这么省。”
她当时只是低着头,小声说:“能省一点是一点,习惯了。”
我那时只觉得她是老一辈人过苦日子过怕了,改不掉的习惯。
现在我才明白,她省下的每一分钱,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她把最好的都给了我们,自己却过着近乎苛刻的生活。
那间朝北的小房间,冬天没有暖气,她就多盖一床被子。我们说给她装个空调,她死活不同意,说费电。
她喜欢吃鱼,但每次我们买了鱼,她都只吃鱼头鱼尾,把最好的鱼肚子肉留给孙子。
她……
我不敢再想下去。
每多想一桩,心里的愧疚就加深一分。
这二十年,她给予我们的,哪里仅仅是一个安稳的后方?她给的,是这个家能够一次次渡过难关的底气和希望。
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还在舅爷找上门时,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藏了私房钱。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李娟吓了一跳,拉住我的手:“你干什么!”
“我混蛋!”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我不是人!”
我们欠她的,太多了。
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傍晚,我把存折和那张记录着日期和事件的纸,收进了木匣子里。
我对李娟说:“明天,舅爷要是再来,就把这些给他看。”
李娟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哥,这次,我们一定要为妈正名。不能让她走了,还被人这样泼脏水。”
“嗯。”我重重地应了一声。
这不仅仅是为了向舅爷证明我们的清白。
更是为了守护我妈,那个善良、隐忍、付出一生的老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第五章 一碗阳春面
舅爷没有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带着舅妈,还有几个八竿子打得着的远房亲戚,气势汹汹地堵在了我们家门口。
这次,他连门都不敲了,直接在楼道里就嚷嚷开了。
“大家快来看啊!这家城里人,昧着良心吞了乡下老娘的养老钱啊!”
“二十万啊!那可是我们老姐姐一辈子的血汗钱,就这么被他们黑了心肝地霸占了!”
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很快就引来了左邻右舍探头探脑。
李娟的脸气得通红,想冲出去理论,被我一把拉住了。
“别跟他们吵,让他们进来。”我低声说。
我打开门,舅爷一群人就跟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客厅里顿时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
舅爷一马当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林涛,想清楚了没有?今天我们这么多人来,就是给你做个见证。要么,你把钱拿出来,我们还是亲戚。要么,我们就只能报警,让警察来处理了。”
他身后的几个亲戚也跟着起哄。
“就是,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是遗产。”
“人家舅舅还在这儿呢,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女婿来霸占家产吧?”
那些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或贪婪、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脸,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房间,把那个樟木匣子拿了出来。
我把它放在茶几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打开。
“舅爷,各位亲戚,”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你们要找的钱,都在这里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木匣子上。
舅爷的眼睛里闪着光,他甚至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
我拿出那三本存折,一本一本,摊开在他们面前。
“这是妈的三本存折,所有的钱,都在这里面了。”
舅爷一把抢了过去,飞快地翻看着。当他看到最后的余额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怎么可能?钱呢?”他失声叫道,“钱都去哪儿了?”
“是啊,钱都去哪儿了呢?”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
然后,我拿出了那张我昨晚整理出来的纸。
“舅爷,您别急,账都在这儿,我给您念叨念叨。”
我拿起那张纸,清了清嗓子。
“2004年8月12号,取款两万。这一年,我和李娟买了第一套房子,首付差两万,我们以为,是找朋友借的。”
“2008年5月3号,取款五万。这一年,我的木工作坊周转不灵,差点关门,是这笔钱救了急。李娟告诉我,是回娘家借的。”
“2012年9月1号,取款三万。这一年,我儿子林远考上大学,我们为学费发愁。我们以为,是李娟的同学帮忙。”
……
我每念一条,舅爷的脸色就白一分。
周围那些亲戚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了下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平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念到最后一笔。
“三年前,妈的存折上取了最后一笔钱,五千块。那一年,她查出来心脏不好,医生建议做个小手术,安个支架。我们让她去,她死活不去,说人老了,听天由命,不想花冤枉钱。”
“我们当时还以为她是怕花我们的钱,心里还挺不是滋味,觉得她跟我们生分。”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哽咽了。
“后来,她把这五千块钱,偷偷塞给了小远,说是给他的毕业礼物,让他买身好西装,找工作体面点。”
“她把最后一分钱,都给了她的外孙。她自己的病,却一直拖着,直到最后……”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李娟早已泣不成声。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之前还气焰嚣张的舅爷,此刻像个被抽了筋骨的木偶,瘫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那几本空存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跟着来看热闹的亲戚,有的低下了头,有的悄悄往后退,脸上满是尴尬和羞愧。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刚开始学做木工,整天累得腰酸背痛,却赚不到几个钱,心里特别苦闷。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点酒,回家就发了脾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娟被我吓哭了。
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进厨房,给我下了一碗阳春面。
面很简单,就是清汤,撒了点葱花,卧了一个荷包蛋。
她把面端到我面前,轻声说:“涛啊,吃吧,吃了面,心里就暖和了。日子再难,也得挺直了腰杆过。”
我当时借着酒劲,稀里糊涂地把面吃完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那碗面,特别香,特别暖。
现在我才明白,那碗面里,藏着一个母亲对女婿最深沉的爱和包容。
她不是没有钱,她只是把所有的钱,都变成了我们这个家的砖瓦,变成了我们渡过难关的桥梁,变成了我们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温暖。
她用她的方式,挺直了我们这个家的腰杆。
而我们,却差一点,就让她在身后,都挺不直腰。
第六章 真相大白
寂静,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客厅里每个人的心上。
舅爷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身后的舅妈,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该走了。
他像是没感觉到,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几本存折,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羞愧,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arki的悔恨。
“舅爷,”我打破了沉默,语气很平静,“妈这一辈子,没亏欠过任何人。尤其没亏欠过您。”
我看着他,继续说道:“我记得,表弟结婚的时候,彩礼不够,妈是不是偷偷给您送去了一万块钱?她跟我们说,是您手头紧,找她借的。现在看来,那也是从她自己的养老钱里,一分一分省出来的。”
舅爷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还有,前几年,舅妈生病住院,妈是不是也塞给您一个红包?她说,那是她的一点心意。”
这些事,都是妈轻描淡写提起的。我们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是姐弟情深。
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原来,她不仅是在为我们这个小家付出,她也在力所能及地,照顾着她唯一的弟弟。
舅爷的脸色,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
“我……我不知道……”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我以为……我以为她把钱都给了你们……”
“您以为?”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您只看到我们在城里换了房子,供孩子读了书,您就以为我们是占了妈的便宜。您怎么不想想,这二十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做木工,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又一层。李娟当老师,粉笔灰吃了一肚子,嗓子常年沙哑。我们俩,起早贪黑,不敢病,不敢歇,才勉强撑起这个家。”
“妈在我们家,不是累赘,她是我们的主心骨!是她,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撑了我们一把。您明白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钉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那些原本来看热闹的亲戚,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们。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叹了口气,走上前拍了拍舅爷的肩膀。
“行了,老三,走吧。这事儿,是你糊涂了。你姐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她能安心吗?”
舅爷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他没有再看我们,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像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门被关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安静里,没有了压抑和委屈,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李娟走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哥,谢谢你。”
“傻瓜,谢什么。”我搂住她,“我们是一家人。妈也是。”
是啊,一家人。
妈用她的一生,告诉了我们,什么才叫一家人。
不是用金钱来衡量,不是用得失来计算。
而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那个愿意倾其所有,默默为你托底的人。
第七章 迟来的歉意
风波过后,生活像是被大雨冲刷过的街道,虽然还有些湿漉漉的痕迹,但总归是干净了,也安静了。
街坊邻居看我们的眼神,也从之前的好奇、探究,变成了敬佩和同情。那天在楼道里的争吵,他们都听见了。后来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总之,整个小区都知道了,我们家有位了不起的老母亲。
有几次,我在楼下碰到邻居王大妈,她都拉着我的手,感慨地说:“林师傅,你们家丈母娘,真是个好人啊。你们夫妻俩,也是有福气的。”
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们是有福气的。只是这份福气,我们明白得太晚了。
舅爷那边,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消息。
李娟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毕竟是亲舅舅,闹成这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哥,你说舅舅他……会不会还在生气?”
“他生的不是我们的气,是他自己的气。”我说,“给他点时间吧。”
我心里清楚,真相的冲击力,对舅爷那样一个要强、又爱面子的人来说,不亚于一场地震。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来面对自己的不堪。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李娟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娟子,对不起。舅舅混蛋。”
没有署名,但我们都知道是谁。
李娟看着那条短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把手机递给我看,我看完,心里那最后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舅爷有他的算计和贪婪,但他心底,或许还存留着一丝对姐姐的愧疚,和对亲情的认知。
这句迟来的“对不起”,虽然苍白,但足够了。
又过了几天,舅爷家的表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子,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一个劲儿地道歉。
“姐夫,我爸的事,实在是对不住你们。他也是被逼急了。我准备结婚,女方要的彩礼高,家里实在拿不出来,他才动了歪心思,想着我姑那笔钱……”
他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舅爷这几年做生意赔了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为了儿子的婚事,愁得头发都白了。
这才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
听完之后,我心里只剩下一声叹息。
说到底,都是被生活所迫的可怜人。
我对小舅子说:“事情过去了,就别提了。你爸那边,让他别想太多。都是一家人,没有隔夜的仇。”
挂了电话,我把情况跟李娟说了。
李娟沉默了很久,然后走进房间,从我们自己的存折里,取了两万块钱。
她把钱交给我。
“哥,这钱,你给表弟送去吧。就说是……就说是我们俩,替妈给他的新婚贺礼。”
我看着她,心里一暖。
我知道,李娟这是彻底放下了。
她继承了妈的善良和宽容。
我把钱送去的时候,小舅子说什么都不要。
我把钱硬塞给他。
“拿着吧。这不是给你们的,是给我妈的。她老人家在天有灵,也希望看到你们把日子过好。”
我没见到舅爷,听说他这几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
但我知道,他会明白的。
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比如亲情,比如良心。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家里的风波,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我每天去我的木工作坊,李娟去学校上课,家里少了妈的身影,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我们把妈的房间保留了原样,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像是她只是出了趟远门,随时都会回来。
我开始做一个新的活计。
我找了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那是我的一个老主顾送的,一直没舍得用。
现在,我想用它,给我妈做一个牌位。
木屑纷飞,刨花卷曲。
在吱吱呀呀的工具声中,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
我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我知道,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刚烈,有的温润,有的沉默,有的张扬。
我妈,就像我手里的这块金丝楠木。
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粗糙。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深入它的纹理,你就会发现,它内里,藏着最美的光华。
它不言不语,却能承受岁月最沉重的雕琢。
它沉默坚韧,是房梁,是栋梁,是支撑起一个家的脊梁。
儿子林远从国外发来了视频。
他知道了家里发生的一切,在视频那头,这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爸,妈,等我回去,我要去姥姥的墓前,给她磕一百个头。”
我说:“好,你姥姥等着你。”
他还说:“爸,姥姥给我的那五千块钱,我一直没用,我存着呢。我想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小的助学金,就用姥姥的名字。每年,资助一个像我当年一样,为学费发愁的穷学生。”
听到这话,我跟李娟都愣住了。
随即,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我欣慰地笑了。
妈的善良,妈的爱,并没有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
它像一颗种子,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并且,将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传承下去。
牌位做好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透过作坊的窗户,洒在金丝楠木上,泛起温润的光泽。
我用刻刀,一笔一划,在上面刻下:
“故妣李氏秀英之位”
旁边,我用小字,又刻了一行:
“慈爱无言,恩重如山。”
我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木面,仿佛能感受到妈手心的温度。
我时常在想,亲人之间,算的究竟是什么账呢?
是金钱的账,还是情分的账?
或许,这世上最糊涂的账,就是亲情账。因为,它根本没法算。
你算不清,她为你熬过多少个不眠的夜。
你也算不清,她为你藏了多少次担忧的泪。
更算不清,她为你付出了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爱。
这笔账,只能用心去感受,用一生去铭记。
我把牌位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和李娟一起,将它供奉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从此以后,每天我们出门,回家,都会跟她说一声。
就像她还在时一样。
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我们心里,活在了这个她用一生守护的家里。
木头不会说话,但它会用满身的年轮,记下所有的风雨和阳光。
我妈也不会再说话了,但她用二十年的光阴,给我们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来源:慢煮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