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方的雨,不像北方那么干脆,它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种潮湿的、灰蒙蒙的愁绪里。
电话响的时候,我正在看窗外的雨。
南方的雨,不像北方那么干脆,它黏糊糊的,像化不开的麦芽糖,把整个世界都裹在一种潮湿的、灰蒙蒙的愁绪里。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我早就已经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小城。
我划开接听,一种混杂着电流声和遥远记忆的沙哑嗓音传了过来。
“喂,是我,周建国。”
老周。
这两个字像一颗被遗忘在河底多年的石子,突然被水流冲刷出来,带着青苔和时光的冰冷,硌得我心里一震。
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十年?二十年?
记忆像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带出了一大片铁锈的味道。
“老周?”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干涩,像没上油的门轴。
“是我,没忘了我吧?”他那边似乎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讨好,又带着点近乡情怯般的局促。
怎么可能忘。
我这辈子,可能忘了自己叫什么,都忘不了他叫周建国。
他说他要来我所在的城市,带老婆孩子过来玩玩,听说我在这里混得不错。
电话里的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说:“来吧,来了我招待。机票发我,我去接你们。”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还在下的雨,感觉那雨丝好像都变重了,一根一根,砸在玻璃上,也砸在我心里。
我老婆从卧室走出来,问我谁的电话。
我说,一个老同学。
她“哦”了一声,没多问。她知道我有很多“老同学”,但只有一个,能让我用这种语气说话。
三天后,我在机场的出站口等他们。
南方的夏天,空气是滚烫的,像一锅刚烧开的水,人走在里面,感觉自己像被下锅的饺子。
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从人群里走出来。
老周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比记忆里黑了,瘦了,眼角的皱纹像被刀刻上去的,深刻而密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都有些松垮了。
他老婆陈静,我见过照片,一个很文静的女人,此刻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拘谨,紧紧牵着他们的儿子。
那个孩子,叫小石头。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小,脸色有些苍白,不像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样活蹦乱跳,他只是安静地跟在父母身边,一双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喧嚣的世界。
老周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了那种我熟悉的、有点夸张的笑容,大步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他的胳膊很硬,硌得我生疼。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长途旅行后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和泡面味的气息。
这味道,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我鼻子有点发酸。
“行啊你,这么多年没见,越来越有老板样了!”他拍着我的背,声音洪亮,仿佛想让整个出站口的人都听到。
我笑了笑,帮他接过行李箱。
那箱子很旧了,轮子滚动起来发出“咯咯”的噪音,像一个喘不上气的老人。
我给他们订了市中心最好的五星级酒店,顶层的行政套房,推开窗就能看到整座城市的江景。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时,陈静和小石头都“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城市的霓虹灯在江面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倒影,像一条条彩色的绸带。
老周却没怎么看风景,他一直在偷偷打量我开的车,还有我手腕上的表。
我假装没看见。
到了酒店,服务生要过来帮忙拿行李,老周赶紧把箱子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摆着手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
他的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过度客气的表情。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从他手里拿过箱子,递给了服务生。
走进金碧辉煌的大堂,脚踩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地毯上,陈静和小石头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走路都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踩脏了这昂贵的地毯。
老周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挺直了腰板,但那双四处瞟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局促。
我办好入住,带着他们上了电梯。
电梯是观光梯,透明的玻璃外,城市的灯火像星辰一样在我们脚下铺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小石头把脸贴在玻璃上,眼睛里闪着光。
“爸爸,我们是不是飞起来了?”
老周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那笑声在狭小的电梯里显得有些空洞。
“是啊,儿子,我们飞起来了!”
进了房间,他们再次被震撼了。
巨大的落地窗,柔软的沙发,还有那个能看到星星的露天阳台。
陈静用手轻轻摸着天鹅绒的窗帘,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羡慕和向往。
小石头则扑到了那张看起来像云朵一样的大床上,开心地打滚。
老周站在房间中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向我,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兄弟,够意思。”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感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被隐藏起来的东西。
我笑了笑:“说什么呢,来了我这儿,就跟到家一样。”
晚上,我带他们去吃了本地最有名的一家海鲜餐厅。
巨大的帝王蟹,鲜活的波士顿龙虾,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贝类。
菜一上来,陈静和小石头都看呆了。
老周倒是很镇定,他拿起一只比他手掌还大的皮皮虾,熟练地剥开,把虾肉放到小石头的碗里。
“吃,儿子,这个好吃,有营养。”
他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不停地给老婆孩子夹菜,然后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敬我。
他说了很多话,说我们小时候怎么一起偷邻居家的地瓜,怎么一起在河里摸鱼,怎么用一包方便面掰成两半分着吃。
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那些贫穷又快乐的时光就在昨天。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来掩盖我们之间那道已经宽如江海的鸿沟。
他想告诉我,也告诉他自己,虽然我们现在的生活天差地别,但我们还是当年那个可以分一包方便面的兄弟。
那顿饭,我们喝了很多酒。
老周的脸喝得通红,眼神也开始迷离。
他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兄弟……我……我这辈子……最对得起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兄弟……”
我扶着他,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我推掉了公司所有的应酬,专心陪他们。
我带他们去了本市最火的主题乐园,坐了最高的过山车,看了最绚烂的烟花秀。
小石头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玩疯了,拉着老周的手,笑得咯咯响。
老周看着儿子开心的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让他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我也带他们去了最高档的商场。
陈静看着那些动辄几千上万的衣服包包,眼睛里放着光,却只是看看,连摸一下都不敢。
我拉着她进了一家店,让店员把最新款的几个包拿出来让她试。
她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连连摆手说:“太贵了,太贵了,我不要。”
老周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尴尬,他搓着手,对我说:“兄弟,别这样,我们就是随便看看。”
我没理他,直接刷了卡,把那个陈静刚才多看了两眼的包,塞到了她怀里。
“嫂子,第一次见面,送你的礼物。”
陈静抱着那个崭新的、还带着皮革香气的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老...周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你这是干什么?打我脸是不是?”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老周,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别说这种话。”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我还给小石头买了很多玩具,变形金刚,乐高,还有一架巨大的遥控飞机。
小家伙高兴坏了,抱着玩具不撒手,晚上睡觉都要放在枕头边。
这几天,我几乎是把这座城市所有最贵、最好玩、最好吃的地方都带他们体验了一遍。
我看着他们从一开始的拘谨、不适,到慢慢放松,再到享受其中。
我看着小石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健康的红晕。
我看着陈静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自信和光彩。
我看着老周紧绷的肩膀,也似乎放松了一些。
我以为,这样很好。
我以为,我用钱,可以填平我们之间这些年的沟壑,可以弥补我心里对他那份沉甸甸的亏欠。
但,我错了。
事情是在第五天晚上发生变化的。
那天,我们从一个温泉度假村回来,小石头在车上就睡着了。
回到酒店,老周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陈静去洗澡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老周两个人。
我们坐在阳台上,吹着晚风,看着楼下城市的车水马龙。
沉默了很久,老周突然开口了。
“这几天,花了你不少钱吧?”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家人,说什么钱不钱的。”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去,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指尖捻着。
“我算了一下,”他看着手里的烟,说,“酒店、吃饭、买东西……加起来,怕是有小十万了吧?”
我的心沉了一下。
“你算这个干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我熟悉的、倔强的、不肯低头的神色。
“兄弟,你的情,我领了。但是……”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这个钱,我回头会还你的。”
我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老周,你跟我说这个,就没意思了。”
“不,有意思。”他把那支没点的烟捏得变了形,“我周建国,穷是穷了点,但骨气还在。我不能白花你的钱。”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为他安排了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他来跟我算账,更不是为了看他这副打肿脸充胖子的样子。
我只是想让他,让他的一家,能有几天真正开心的日子。
我只是想,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偿还一点点心里的债。
为什么他就不懂呢?
“老周,”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忘了当年了吗?”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当年的事,提它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不能提?”我逼视着他,“当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会在哪?可能还在那个小县城里,为了几百块钱的工资点头哈腰,可能早就被那件事毁了,连大学都上不了!我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的!你明不明白?”
我的声音有些失控,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
老周低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声音说:“那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你替我背了黑锅,退了学,去工地上搬砖,你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我!你毁了你自己的人生,成全了我的人生!这叫没关系?”
那些被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和今天一样,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学校的实验室里,丢了一台价值不菲的进口显微镜。
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的人,是我。
所有人都认定是我偷的。
我百口莫辩。
在那个年代,一个高中生,背上“小偷”的名声,这辈子就完了。
我记得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我爸妈也被叫来了,他们低着头,一个劲儿地跟校长道歉,求情。
我站在那里,感觉天都塌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老周冲了进来。
他对校长说,显微镜是他偷的。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我。
我知道不是他。那天下午,他根本就没去过实验室。
我拼命地摇头,想解释,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
平静,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说,他把显微镜藏在了学校后山的一个山洞里。
他被学校开除了。
我被留了下来,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后来我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显微镜。是实验室的老师自己弄错了账目,那台显微镜根本就没有入库。
但一切都晚了。
老周的处分已经下来了,档案里被记上了浓重的一笔。
他没有再回学校。
我去他家找他,他把我关在门外,只说了一句话:“好好读书,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隔着门板,哭得撕心裂肺。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像开了挂一样,一路向上。
而他的人生,却从那个夏天开始,坠入了谷底。
我们的人生,在那一天,彻底交换了。
这些年,我不是没想过找他,补偿他。
但我不敢。
我怕看到他落魄的样子,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无耻的窃贼。
我怕我的补偿,会变成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刺伤他那可怜又可贵的自尊。
所以,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不敢回头。
直到他打来那个电话。
我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一次机会,一个赎罪的机会。
可是,我搞砸了。
阳台上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陈静从浴室里出来,看到我们两个的样子,愣住了。
“你们……怎么了?”
老周站起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事,跟你大哥聊聊天。”
他转身回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也就是他们要离开的日子,气氛变得很诡异。
陈静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但眼里的担忧藏不住。
小石头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变得很安静,不再吵闹。
老周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他把我买给陈静的那个包,还有给小石头买的那些玩具,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那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去机场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看着老周那张紧绷的、像石头一样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到了机场,我帮他们办好登机牌,托运了行李。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我们就要在这样尴尬的沉默中告别时,老周从他那个破旧的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两万块钱。”他的声音沙哑,“我知道,不够。剩下的,我回去就想办法,我一定会还给你。”
我看着那个信封,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疼。
我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崩”地一声,断了。
我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动作让周围的人都向我们看来。
我指着那个信封,几乎是吼了出来。
“周建国!你什么意思!”
老周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抬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静也吓坏了,赶紧站起来,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大哥,你别生气,他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生气!”我甩开她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周,“我就是想问问他,他把我当什么了?当我是债主吗?还是当我是来羞辱他的暴发户?”
我的声音太大,引来了更多人的侧目。
老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也站了起来,跟我对视着。
“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我就是不想欠你的!”他也在吼。
“欠我的?”我冷笑一声,“你欠我什么了?周建国,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到底是-谁欠谁的!”
“你忘了你替我背黑锅的时候了?你忘了你因为我被开除,连大学都没得上的时候了?你忘了你在工地上搬砖,我在大学的教室里吹空调的时候了?”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什么都不欠我的!是我!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辈子!”
我一句一句地吼着,把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所有愧疚、所有不甘、所有痛苦,都吼了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哭得像个孩子。
老周也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然后,那份震惊慢慢变成了痛苦,变成了悔恨。
他的眼圈,也红了。
周围的喧嚣,好像都离我们远去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两个被命运捉弄了半生的中年男人,在二十多年后,用这样一种狼狈不堪的方式,撕开了彼此心里最深的伤疤。
“大哥……你别这样……”陈静在一旁,也跟着哭了起来。
小石头吓坏了,他抱着妈妈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走到老周面前,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老周,你把账结清。”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拿起茶几上那个信封,塞回他手里,然后又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拍在他的手心里。
“当年那笔账,你用你的前途给我结了。现在,轮到我了。”
我指了指他身后的儿子。
“小石头的病,我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他们夫妻俩中间炸开。
陈静猛地捂住了嘴,眼泪流得更凶了。
老周的身体晃了晃,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其实,我是在第三天就发现的。
那天,我在他们房间的垃圾桶里,看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药费单。
上面的名字,是周子石。
诊断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那一刻,我才明白了一切。
他们这次来,根本不是什么游玩。
他们是来给孩子看病的。
我所在的城市,有全国最好的血液病医院。
而我,却像个傻子一样,用那些奢侈的、浮华的东西,去招待两个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
我以为我在补偿,其实,我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撒盐。
“这张卡里,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我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知道,做骨髓移植,这点钱可能还不够,但你先拿着。后续的费用,我来想办法。”
“我不要!”老周几乎是下意识地把卡推了回来,他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不能要你的钱!”
“这不是我的钱!”我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挣脱,“这是我欠你的!是我还你的!周建国,你听清楚了!”
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咱们俩,今天,就在这儿,把账彻底结清。你救了我一次,我救你儿子一次。从此以后,谁也不欠谁的。我们还是兄弟,是那种可以分一包方便面的兄弟。你明不明白?”
“方便面”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最后一道闸门。
这个坚强了半辈子,倔强了半辈子的男人,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他抱着我,嚎啕大哭。
哭声里,有委屈,有不甘,有这些年所有的心酸和苦楚。
我也抱着他,这个我生命里最重要,也最亏欠的兄弟。
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肩膀。
机场的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
我们分开了。
陈静走过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哥,谢谢你。”
她没有再拒绝那张卡。
因为她知道,这不是施舍,这是救赎。
是两个男人之间,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关于人生的账单。
老周牵着小石头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登机口。
小石头也转过头,对我用力地挥了挥手。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清空了。
那份压了我二十多年的沉重债务,终于,在今天,被结清了。
原来,真正的结清,不是用钱来衡量的。
而是用情,用义,用一颗真心去换另一颗真心。
我转身,走出机场。
外面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
阳光刺眼,却很温暖。
我眯着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包袱,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去的路上,我老婆打来电话,问我接到他们没有。
我说,送走了。
她沉默了一下,问:“是……周建国?”
“嗯。”
“他……还好吗?”
“不太好,”我说,“不过,以后会好的。”
是的,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为小石头联系了最好的医生,找到了最匹配的骨髓。
手术很顺利。
老周每天都会给我发微信,告诉我小石头的恢复情况。
从一开始的几张照片,几句简短的话,到后来,他会跟我分享小石头今天多吃了一碗饭,会跟我抱怨医院的饭菜太难吃,会跟我说陈静又因为担心而偷偷掉眼-泪。
我们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像多年前。
没有客套,没有拘谨,只有最真实的、属于兄弟之间的日常。
半年后,小石头康复出院了。
老周给我发来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小石头在一个公园的草地上奔跑,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阳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跑得那么快,那么开心,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鸟。
老周和陈静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他。
视频的最后,老周把镜头转向自己,他的眼角依然有皱纹,但那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光。
他对我说:“兄弟,谢谢你。”
我看着视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笔十万块的账单,早就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找回了一个兄弟。
重要的是,我们用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结账”,把彼此从命运的泥潭里,重新拉了回来。
有些债,是还不清的,比如情义。
有些账,是必须结的,比如人生。
我和老周之间,没有债了。
只剩下,一辈子的兄弟。
后来,老周用我给他的剩下的钱,在他家乡的小城里,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
店名就叫,“老周面馆”。
他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会做碗面。
开业那天,他给我发了张照片。
照片上,他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系着围裙,站在崭新的灶台前,笑得一脸灿烂。
陈静在旁边帮忙招呼客人,小石头则乖巧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帮着择菜。
那画面,温暖得像冬日的阳光。
我看着照片,突然很想吃一碗他做的面。
就像我们小时候,蹲在那个破旧的小院里,分着吃的那一包方便面。
我知道,那味道,一定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因为,那是兄弟的味道。
是时光冲刷不掉,金钱也买不来的味道。
那年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没有提前告诉他。
我坐了很久的车,找到了那家“老周面馆”。
店面不大,但很干净,生意很好,屋子里坐满了人,热气腾腾。
我站在门口,看到老周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了我。
他愣住了,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和二十多年前,他冲进校长办公室时,一模一样。
他擦了擦手,在围裙上蹭了蹭,朝我走过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你小子,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面粉和烟火气的味道。
我说:“想吃你做的面了。”
他哈哈大笑,把我按在座位上。
“等着,给你做一碗最好吃的!”
他转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就端了上来。
大块的牛肉,翠绿的香菜,红亮的辣油,还有筋道的、手工擀制的面条。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放进嘴里。
就是这个味道。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一碗面,吃完了,我的眼眶也湿了。
老周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吃,也不说话。
等我放下筷子,他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怎么样?”
“好吃。”我说,“比那十万块的海鲜大餐,好吃多了。”
我们俩相视一笑。
所有的过往,都在这一碗面里,烟消云散。
吃完面,他拉着我,非要带我去年我们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河堤上走走。
冬天的河堤,很萧瑟。
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摇曳,河水也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我们俩并排走着,像小时候一样。
走了很久,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不要,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面馆生意不错,我攒了小半年。”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老周,”我说,“咱们的账,不是已经结清了吗?”
“是结清了。”他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所以,这张卡,不是还账。这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借给你这个当弟弟的。万一哪天你需要了,就用。你要是不需要,就当替我存着。”
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
“别拒绝。不然,就不是兄弟了。”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卡片,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
我知道,他还是那个周建国。
那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欠别人人情的周建国。
那个把兄弟情义,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周建国。
我收下了那张卡。
因为我知道,这十万块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钱。
那是他的尊严,他的骨气,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重新站起来的证明。
也是我们兄弟之间,一种新的、平等的、可以互相扶持的关系的开始。
我们不再是谁亏欠谁,谁补偿谁。
我们只是两个在人生的道路上,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的,普通人。
夕阳西下,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身边这个比我苍老了许多的男人,突然觉得,这二十多年的时光,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残酷。
它带走了我们的青春,却留下了最珍贵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我去面馆跟他告别。
陈静正在收拾桌子,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和不安,只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安然。
小石头放学回来了,背着书包,看到我,很开心地喊了一声:“叔叔!”
他长高了不少,也长胖了,脸色红润,眼睛亮晶晶的,完全看不出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用彩泥捏的小人。
捏的是我。
虽然歪歪扭扭的,但能看出来,捏得很用心。
“叔叔,送给你。”
我接过那个小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谢谢你,小石头。”
老周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
“给你带的,我亲手做的酱牛肉,还有一些我们这儿的土特产。不值钱,就是一份心意。”
我提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感觉比我签过的任何一份上千万的合同,都要重。
我走了。
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面馆门口,对我挥着手。
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我突然明白,我花了那十万块钱,买到的,到底是什么。
我买到的,不是心安理得,不是自我救赎。
我买到的,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是一个孩子的未来,是一个兄弟的重生。
我买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也最无价的东西。
那就是,情义。
回到我自己的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客户,签不完的合同。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会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小石头送我的那个彩泥小人,放在手心里。
我也会想起老周面馆里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然后,心里就会觉得很暖,很踏实。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永远是我的根。
无论我飞得多高,走得多远,只要我想回头,他就在那里,为我煮着一碗面,等着我回家。
这就够了。
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张存有十万块钱的卡,我一直没有动。
我把它和我最重要的文件放在一起。
它就像一个护身符,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不能忘记什么。
它也提醒着我,无论我拥有多少财富,多少地位,都不能丢掉做人最根本的东西。
那就是,善良,和情义。
一年后的春节,我把老婆孩子都带上了,回了老家。
这一次,我没有住酒店。
我们一家,就住在了老周家那个不大的、却很温馨的阁楼里。
除夕夜,我们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桌上的菜,都是陈静和老周亲手做的。
没有山珍海味,都是些家常菜,但吃在嘴里,却比任何一顿大餐都香。
我们喝了很多酒,聊了很多天。
聊小时候的糗事,聊这些年的经历,聊未来的打算。
小石头和我的儿子,两个孩子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在屋子里追逐打闹,笑声传出很远。
电视里放着春晚,窗外响着零星的鞭炮声。
屋子里,暖意融融。
我看着老周被酒精染红的脸,看着陈静温柔的笑容,看着两个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突然觉得,这就是幸福。
最简单,也最真实的幸福。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老周举起酒杯,对我说:
“兄弟,新年快乐。”
我也举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新年快乐。”
酒杯清脆的碰撞声里,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泪光。
我知道,那不是悲伤的眼泪。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苦尽甘来的感恩,是重新找回生活希望的,喜悦的泪水。
那一刻,我觉得,那所谓的“账”,我们是真的结清了。
我们结清了过去所有的亏欠和纠葛,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更加紧密的兄弟情谊。
这笔“账”,结得真值。
它让我明白,钱,能买到很多东西,但买不到人心。
真正的感情,是需要用真心去交换的。
它也让我明白,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结账”的过程。
我们要结清对父母的养育之恩,结清对朋友的知遇之情,结清对爱人的相守之诺。
更要结清,对自己内心的那份愧疚与不安。
只有把这些“账”都一笔一笔结清了,我们才能活得坦荡,活得心安。
离开老家的时候,老周又给我塞了一大包东西。
还是他做的酱牛肉,还有他自己腌的咸菜。
他说:“常回来看看。”
我说:“好。”
我知道,这个“好”字,是一个承诺。
从今往后,无论多忙,我都会常回家看看。
因为这里,有我的亲人,有我的兄弟。
有我生命中,最温暖的归宿。
故事讲到这里,好像就该结束了。
但生活,还在继续。
老周的面馆,生意越来越好,后来还开了分店。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救济”的落魄兄弟,他靠着自己的双手,撑起了一个家,也赢回了属于自己的尊严。
我们依然会经常联系,但聊的,不再是钱,不再是还不还的账。
我们会聊孩子的教育,聊父母的身体,聊最近又有什么烦心事。
我们成了彼此生活中,最坚实的依靠。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当初,老周没有打那个电话,如果我没有去机场接他,如果我们没有在机场那场激烈地争吵。
我们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们还会是名义上的“老同学”,但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会越来越宽,直到再也无法跨越。
我可能会一辈子都活在对他的愧疚里,而他,也可能会一辈子都活在生活的重压和卑微的自尊里。
我们都会成为,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忘记了初心的,可怜人。
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
我们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撞开了彼此紧锁的心门,完成了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结账”。
所以,如果你问我,那6天花了10万,值不值?
我会告诉你,太值了。
因为我用这区区十万块,结清了一笔价值一生的账单。
我赎回了我的灵魂,也拯救了我的兄弟。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