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87年,秋老虎厉害得很,厂里车间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那年是1987年,秋老虎厉害得很,厂里车间的铁皮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风扇吹出来的都是热风。
我叫陈建国,二十八岁,在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算是个吃技术饭的。
老婆秀莲在纺织厂上班,我们有个儿子,叫小军,刚上幼儿园。
日子就像那台我天天调试的旧车床,不快不慢,有自己的节奏,虽然吵了点,但心里踏实。
下班铃一响,我把手上的油污在破布上使劲擦了擦,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往家属院赶。
车链子咯噔咯噔,像是催我回家的鼓点。
一进院子,就闻见各家各户飘出来的饭菜香。
有炒辣椒的,有炖白菜的,混在一起,就是人间烟火。
我们家住在一楼,窗户开着,能听见秀莲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锅铲碰着铁锅,当当的,比厂里的噪音好听多了。
“回来了?”秀莲从厨房探出头,额头上挂着汗珠,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胳膊肘。
“嗯。”我把车停好,从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拿出今天发的两个苹果,在身上擦了擦,递给正在小板凳上玩积木的儿子。
“小军,爸给你带好东西了。”
小军看见苹果,眼睛都亮了,丢下积木就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喊:“谢谢爸爸。”
我心里那点上班的疲惫,一下子就没了。
秀莲端着一盘炒土豆丝出来,看见苹果,嘴上嗔怪道:“厂里发的你就不能留着自己吃?就知道惯着他。”
话是这么说,她看儿子的眼神里,全是笑。
这就是我的日子,稳定得像墙上的挂钟,每天走到同一个点,就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以为,这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
晚饭后,秀莲要去参加厂里的工会学习,是雷打不动的。
她一边换鞋一边嘱咐我:“碗放着我回来洗,你看好小军,别让他乱跑,听见没?”
“知道了,去吧。”我挥挥手,把小军抱在怀里,给他讲小人书上的故事。
夜色慢慢浓了,家属院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几声狗叫和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小军在我怀里听着故事,眼皮子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我把他轻轻放到床上,盖好小被子。
屋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寂静里。
我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坐在桌边,准备把白天没画完的一张零件图给弄完。
刚拿起铅笔,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
很轻,很犹豫,要不是夜深人静,我可能都听不见。
我有点奇怪,这个点儿了,会是谁?
秀莲开会没那么早回来,邻居们也该歇着了。
我放下铅笔,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是住在院子另一头的李秀芳。
她男人生前是厂里的电工,去年夏天检修线路,从电线杆上摔下来,人就没了。
留下她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日子过得紧巴,院里的人都知道。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草草地挽在脑后,路灯的光从我身后照过去,把她的脸映得有点苍白。
她比我小一岁,可看着比秀莲要憔ें很多。
“建国兄弟,你……你家秀莲妹子在吗?”她声音很低,像怕惊动了谁。
“她去厂里开会了,还没回。嫂子,有事吗?”我问。
李秀芳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两只手不安地绞着衣角,那双手很粗糙,指节都有些变形。
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又抬起头看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又像是一宿没睡。
“建国兄弟,我……我想跟你家……借点粮食。”
她说完这句话,头埋得更低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家里的米缸……见底了。小丫她……她有点发烧,我想给她熬点米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八十年代,借粮食是常有的事,谁家都有个青黄不接的时候。
可一个寡妇,大半夜的,敲开一个男人家的门借粮,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
我心里有点犹豫,不是舍不得粮食,是怕惹闲话。
家属院这地方,嘴碎的人多,一件事能给你说出十个版本来。
可看着她那副样子,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
一个当妈的,为了孩子,把脸面都放下了。
我侧了侧身子,让她进来:“嫂子,你进来等会儿,我去给你拿。”
李秀芳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进了屋。
她没往里走,就站在门边上,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生怕把我家地踩脏了。
我转身进了厨房,揭开米缸,里面是前两天刚发的白面。
我找了个干净的布袋子,准备给她装上五斤。
刚舀了两瓢,我又停住了。
白面精贵,我们自己家平时都省着吃。
她家那情况,我给她白面,她肯定舍不得吃,回头还得拿去换成粗粮。
我寻思了一下,把白面又倒了回去,掀开了旁边的玉米面缸子。
这个实在。
我装了满满一袋子,估摸着有七八斤,用绳子扎好口,提着出去了。
李秀芳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把粮食袋子递给她:“嫂子,先拿去吃,不够了再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手里的袋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接,嘴唇哆嗦着,好像有话要说。
我以为她嫌是粗粮,心里有点不自在,正想解释两句。
她却突然抬眼,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屋里没开大灯,就桌上一盏台灯亮着,她的眼神在昏黄的光里,显得特别亮,也特别……复杂。
她看我是一个人在家。
她又看了看床上睡着的小军。
然后,她红着眼,往前走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
她说:“建国兄弟,这粮……我不能白拿你的。”
我愣了一下,“嫂子,你这是说啥话,邻里邻居的,谁家没个难处。”
她摇了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不一样的。”她声音发颤,“建uo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这人情,我不知道啥时候还得起。”
她顿了顿,咬了咬下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那句话。
“我……我可以用别的来换。”
那几个字,像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里,在我脑子里荡开一圈圈的波纹。
“别的?”我当时脑子有点懵,没反应过来。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羞愧,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逼到绝路上的无望。
“我……我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就剩下这身子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像被谁敲了一闷棍。
手里的粮食袋子,瞬间觉得有千斤重。
我看着她,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为了孩子的一口粥,要把自己最后的尊严拿出来交换。
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
不是嫌弃,也不是别的念头,就是觉得堵得慌,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
那个年代,名声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寡妇来说,比命都重要。
她能说出这话,得是多大的难处啊。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和我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我看到她攥着衣角的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的回答,对她来说,可能就是最后的审判。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袋玉米面,硬塞到她怀里。
“嫂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我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甚至有点严厉。
“粮食你拿走,给孩子熬粥去。以后再说这种话,就别来我家了。”
李秀芳抱着那袋粮食,像是被我的话烫着了,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错愕。
随即,那双一直强忍着泪水的眼睛,再也绷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砸在她怀里的布袋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没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泪,肩膀一抽一抽的。
过了好半天,她才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地说:“建国兄弟,我……我对不住你。”
说完,她抱着粮食,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拉开门跑了出去。
门被带上,发出一声轻响。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弹。
心里乱糟糟的。
桌上的台灯光晕,照着我没画完的图纸,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她刚才那个眼神,和那句“我可以用别的来换”。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
李秀芳瘦弱的背影,抱着那个不小的粮食袋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走得很快, почти是小跑着,很快就消失在院子拐角。
我心里叹了口气,把窗帘放下了。
这件事,就像一颗石子,丢进了我的生活,虽然当时看着没什么,但那涟漪,却在慢慢地扩散。
我把桌上的图纸收好,心里想着,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谁也别说。
尤其是秀莲,不能让她知道。
她性子直,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这么安慰自己。
可事情的发展,从来不按你想的来。
第二天我去上班,刚进车间,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几个工友,看见我,眼神都有点躲闪,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跟我一个班组的张师傅,是个老实人,憋了半天,趁着别人不注意,凑到我跟前。
“建国,你……昨天晚上,李秀芳去你家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还是来了。
家属院就这么大,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住人。
我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嗯,来了。她家没粮了,来借点。”
张师傅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以后可得注意点。她一个寡妇,你一个大男人,老婆又不在家……这传出去,不好听。”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嘴上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心里却发虚。
“话是这么说,”张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可人言可畏啊。院里那个王婶,嘴上没个把门的,今天早上在水房,都快说出花儿来了。”
王婶,我们院里有名的“广播站”。
她家就住我家对门,昨天李秀芳来,肯定是被她看见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
一整天,我都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下班回家,我心里憋着事,一路上车子蹬得飞快。
进了家门,秀莲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
她看见我,表情淡淡的。
“回来了。”
“嗯。”
我换了鞋,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晚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
小军吃饭不老实,把饭粒撒了一桌子,秀莲难得地没说他。
她扒拉着碗里的饭,突然开口了。
“建国,我今天在厂里,听人说了点事。”
我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
“什么事?”我问,心跳有点快。
秀莲抬眼看我,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下面,藏着东西。
“她们说……昨天晚上,李秀芳来我们家了?”
我心里一沉,点了点头:“嗯,来了。”
“来干嘛?”她追问。
“孩子发烧,家里没米下锅,来借点玉米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坦然。
秀莲盯着我看了几秒钟,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
“哦。”
就一个“哦”字,再没下文了。
可我宁愿她跟我吵一架。
她这个样子,不吵不闹,我心里更没底。
我知道,这事在她心里扎了根刺。
我瞒着她,就是错。
那天晚上,我们俩躺在床上,背对背,谁也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我们中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接下来的几天,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在家属院里飞得到处都是。
版本也越来越离谱。
有的说,看见李秀芳半夜三更,哭着从我们家跑出来。
有的说,我不仅给了粮,还给了钱。
最难听的是王婶那个版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我跟李秀芳早就好上了,趁着老婆不在家,就……
话没说完,但那意思,谁都懂。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割在我身上,也割在秀莲身上。
秀莲在厂里,也开始被人指指点点。
她性子再强,也是个女人,哪受得了这个。
她开始跟我冷战。
不跟我说话,不给我好脸色,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好几次想跟她好好谈谈,可她一句话就把我堵回来了。
“有什么好谈的?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
我百口莫辩。
我解释说,我就是看她可怜,帮一把。
她冷笑:“可怜的寡妇多了,你怎么不都帮?非得挑个年轻漂亮的,大半夜的往家里领?”
我被她的话噎得说不出一个字。
我知道她是在气头上,可那些话,还是像针一样扎心。
我们之间的信任,出现了裂痕。
那是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带来的沉重压力。
它不光是毁了我的名声,还在慢慢毁掉我的家。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躺在床上,旁边是秀莲均匀的呼吸声,可我知道,她的心离我很远。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帮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有错吗?
可如果没错,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开始反思整件事。
我错在,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隐瞒。
我怕秀莲多想,怕惹麻烦,所以我自己扛着。
可我越是想自己扛,事情就越是往失控的方向发展。
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
流言止于智者,可是在家属院这个小世界里,没有智者,只有一张张等着看热闹的嘴。
我得做点什么,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秀莲,为了这个家。
我的思考,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慢慢转变成了“我该怎么去解决这个问题”。
我真正想要的,是恢复我们家的平静,是重新得到秀莲的信任。
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嘴上解释,是没用的。
我得让她亲眼看到,亲身感受到,我做这一切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那天是周末,我休息。
秀莲一大早就去加班了,临走前,还是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把小军送到我妈那边,然后一个人,骑着车,去了菜市场。
我买了半斤肉,几斤鸡蛋,又买了点孩子吃的饼干糖果。
然后,我调转车头,朝着李秀芳家的方向骑去。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对不对,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再躲着了。
解开这个结的钥匙,可能就在李秀芳那里。
李秀芳家住在院子最角落的一排平房里,房子很旧,墙皮都脱落了。
我到的时候,她正蹲在门口,给一个搪瓷盆里的小葱浇水。
她女儿小丫,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小丫穿得干干净净,但脸色蜡黄,看着就没什么精神。
李秀芳听到车子响,抬起头,看到是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手。
“建……建国兄弟,你……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神里,全是惊慌。
这几天院里的风言风语,她不可能没听到。
我把车停好,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嫂子,我来看看小丫。孩子病好点了吗?”
李秀芳看着我手里的肉和鸡蛋,拼命地摇头,往后退了两步。
“不不不,我不能要,建国兄弟,你快拿回去。你上次给的粮食,我还没……”
“嫂子,”我打断她的话,语气很坚决,“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侄女的。孩子生病,得补补身子。”
我把东西硬塞到她手里,然后蹲下身,看着小丫。
“小丫,还认识叔叔吗?”
小丫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往她妈妈身后躲了躲。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给她。
“吃吧,甜的。”
小丫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妈。
李秀芳红着眼圈,对她点了点头。
小丫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进嘴里。
我站起身,对李秀芳说:“嫂子,我能进去坐坐吗?有点事想跟你说。”
李秀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把我让进了屋。
屋里很小,光线也不好,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小板凳,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墙上糊着报纸,有的地方已经发黄卷边了。
但收拾得很干净。
我把心里的想法,跟她说了。
我说,院里的流言,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家庭。
我说,我老婆不相信我。
我说,我今天来,不是来追究谁的责任,是想解决问题。
“嫂子,我知道你日子难。但这件事,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请你,跟我去见见我爱人。把那天晚上的事,当着她的面,原原本本说清楚。”
李秀芳听完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攥着衣角,手指都在发抖。
“建国兄弟,这……这怎么行?我……我没脸去见秀莲妹子。是我给你惹了麻烦,我……”
“这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是我们两家人的事。你也不想一直被人戳脊梁骨,说三道四吧?小丫以后长大了,你让她怎么看你?”
提到女儿,李秀芳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坐在旁边,安静地吃着糖的小丫,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同意了。
她才抬起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好。”她说,“建国兄弟,我去。是我做错了事,就该我去说清楚。”
那天晚上,秀莲加班回来,一脸疲惫。
我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去,但没喝。
“我有事跟你说。”我开口。
她看了我一眼,没作声,等着我下文。
“李秀芳……她一会儿过来。”
秀莲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水都溅了出来。
“陈建国,你什么意思?你还嫌不够丢人,要把她领到家里来?”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听我解释。”我抓住她的胳膊,“我让她来,是想把事情当着你的面说清楚。秀莲,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个家,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就散了。”
秀莲看着我,眼睛里有怀疑,有委屈,但也有了一丝松动。
我们正在僵持着,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还是那种,很轻,很犹豫的敲门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这是我挽回家庭的最后一次机会。
可我没想到,这次主动,却把我推向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我打开门,李秀芳站在门外,怀里抱着睡着的小丫。
她的脸色比上次见还要苍白,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看到屋里的秀莲,身体抖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想转身就跑。
我拉住了她:“嫂子,说好的。”
李秀芳咬着牙,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秀莲坐在桌边,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屋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秀芳把孩子放在我们家的小床上,给她盖好衣服,然后转过身,面对着秀莲。
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我和秀莲都惊呆了。
“秀莲妹子,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建国兄弟。”李秀芳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是我鬼迷心窍,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把那天晚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包括她怎么走投无路,怎么说了那句“用别的来换”的话。
也包括我怎么严词拒绝,怎么把粮食硬塞给她。
她一边说,一边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很清楚。
我站在旁边,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话说清楚了,秀莲就能理解我,我们就能和好如初。
可我错了。
秀莲听完,脸上的表情没有半点缓和,反而更加冰冷。
她站起来,走到李秀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说完了?”
李秀芳点点头。
“说完了就起来吧。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秀莲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李秀芳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秀莲没再看她,而是转向我。
“陈建国,你现在满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你把她叫来,是想证明你有多高尚?多伟大?还是想让我看看,你这个男人多有魅力,连寡妇都上赶着要贴上来?”
“秀莲,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是不是觉得,你帮了她,救了她,你就是英雄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才是你老婆!院里的人怎么说我,你知道吗?她们说我没本事,看不住自己的男人!她们说我连个寡妇都比不上!”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也下来了。
“我每天在厂里累死累活,回家还要听这些闲话!我图什么?陈建国,你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同情心,为了你那点男人的面子,把我的脸,扔在地上让别人踩!”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这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只想着澄清事实,证明自己的清白,却从来没有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体会她的委屈和压力。
流言蜚语伤害的,不只是我,更是她。
作为一个妻子,她承受的比我多得多。
李秀芳跪在地上,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秀莲妹子,你别怪建国兄弟,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要脸……”
“你闭嘴!”秀莲冲她吼了一声,“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你现在就给我走!”
李秀芳吓得一哆嗦,赶紧爬起来,抱起还在熟睡的女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秀莲。
还有死一般的寂静。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秀莲看着我,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眼泪,只剩下死寂。
“我明天就带小军回我娘家住。你也冷静冷静,我也冷静冷静。”
说完,她转身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手脚冰凉。
我以为我主动出击,能解决问题。
结果,却把我们这个家,直接推到了悬崖边上。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家庭,我和秀莲的感情,我的名声,好像在一夜之间,全部崩塌了。
我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站在一片废墟上,找不到方向。
那晚,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一点东西。
秀莲的爆发,不光是因为流言,也不光是因为李秀芳。
更深层的原因,是我在这件事里,自始至终,都把她当成了一个需要被“通知”和“解释”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和我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以为我扛起一切,是对她的保护。
可实际上,这种“保护”,却把她推得更远,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她要的,不是我的清白证明,而是我的全然信任。
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站在一起,共同面对。
第二天一早,秀莲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小军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抱着她的腿,小声问:“妈妈,我们去哪儿?”
秀莲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们去姥姥家住几天。”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把小军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包里,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在她提着包,牵着小军准备出门的时候,我拦住了她。
“秀莲,你别走。”
我的声音很沙哑。
她没看我,想绕开我。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秀莲,是我错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头到尾,都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更不该自作主张。我总想着自己把事情摆平,却忘了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我把你当成我的后方,却忘了你也是我的前方。”
秀莲的身体僵住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但那层冰,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秀莲,你说的对,我为了那点可怜的同情心,伤害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对你,对这个家,是真心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拉着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口。
“这一次,我们一起面对。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有多难,我们一起。”
小军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小手紧紧地抓着秀莲的衣角。
“妈妈,别走,我们不跟爸爸分开。”孩子的童言无忌,成了压垮秀莲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秀莲看着我,又低头看看儿子,眼泪终于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释放。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我拉着她的手。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堵墙,开始松动了。
那个周末,我们哪儿也没去。
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结婚以来最长,也最彻底的一次。
我把我的想法,我的顾虑,我的愚蠢,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她也把她的委屈,她的压力,她的恐惧,全都说了出来。
我们发现,我们都爱着对方,爱着这个家,只是我们用的方式,伤害了彼此。
我终于明白,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是谁对谁错,而是坦诚和沟通。
真正的担当,不是一个人把所有事都扛下来,而是牵着对方的手,一起走进风雨里。
这个“顿悟”,像一道光,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它让我知道,接下来我该怎么做了。
周一的早上,天气很好。
我和秀莲,牵着小军的手,一起走出了家门。
我们没有直接去上班,而是先去了李秀芳家。
我们到的时候,李秀芳正准备出门,看样子是要去找点零活干。
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出现在她家门口,她整个人都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秀莲松开我的手,走上前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和几张粮票,塞到李秀芳手里。
“嫂子,这些钱你拿着,先给小丫看病。”
李秀芳像被烫到一样,要把钱推回来。
“不,秀莲妹子,我不能要,我……”
秀莲按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很平静。
“嫂子,你听我说。建国帮你,是因为他心善,看不得你跟孩子受苦。这事,他有不对的地方,不该瞒着我。但根子上,他没做错。”
秀莲顿了顿,继续说:“以前,是我钻了牛角尖。院里那些闲话,我听进去了,委屈,也怨他。但现在我想明白了,咱们过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们自己心里要是没鬼,就什么都不怕。”
李秀芳呆呆地看着秀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秀莲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说:“嫂子,这钱你必须收下。这不是施舍,是邻里之间相互搭把手。以后有什么难处,别一个人硬扛着,也别再做傻事。你来找我,或者找建国,我们能帮的,一定帮。但得光明正大的,别再让我们家建国里外不是人。”
最后那句话,秀莲说得有点像开玩笑,但眼神很认真。
李秀芳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一次,是感激的哭,是释放的哭。
从李秀芳家出来,我们一家三口走在院子里。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院子里那些早起的大爷大妈,看到我们,眼神都有些异样。
王婶端着洗脸盆从水房出来,看见我们,脸上露出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哟,建国两口子,这是……干嘛去了?”
以前,我肯定会躲开。
但今天,我没有。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笑了笑。
秀莲也大大方方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王婶,早啊。”秀莲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亮,“我跟建国,刚去秀芳嫂子家看了看。她家孩子病了,我们送了点钱过去。一个院住着,能帮就帮一把嘛。”
王婶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
她没想到,秀莲会这么坦然地把这事说出来。
周围几个邻居,也都听见了,纷纷侧目。
秀莲没理会他们的眼光,继续笑着说:“以后秀芳嫂子家要是有什么难处,也请大伙儿多帮衬着点。远亲不如近邻嘛。”
说完,她挽着我,带着小军,昂首挺胸地从王婶身边走了过去。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探究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味。
从那天起,院里的风言风语,奇迹般地消失了。
当我们自己都不再把这件事当成一件需要遮掩的丑闻,而是当成一件光明正大的善举时,那些流言,就失去了生长的土壤。
我和秀莲的感情,经过这次风波,反而比以前更好了。
我们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和信任。
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事,她都会站在我身边。
她也知道,我的心里,永远装着她和这个家。
后来,在我和秀莲的帮助下,李秀芳在附近找了个给人家缝缝补补的活儿,虽然挣得不多,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了。
厂里的工会,在我反映了情况后,也给她家批了一笔困难补助。
小丫的病,慢慢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
她见到我跟秀莲,不再害怕,会甜甜地喊“叔叔阿姨”。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还是每天骑着那辆旧自行车,在工厂和家之间来回。
秀莲还是会因为我乱丢袜子而唠叨。
小军还是那么调皮。
日子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心里觉得无比踏实。
那份踏实,不再是当初那种对一成不变的稳定假象的满足,而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对家庭和责任更深刻的理解。
我知道,生活永远不会是一潭静水,总会有石子投下来。
但只要我们夫妻同心,手牵着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袋差点引起家庭风暴的玉米面,早已吃完。
但它留给我的教训,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它让我明白,一个男人真正的担当,不是把风雨都挡在门外,而是打开门,对你的爱人说:别怕,我们一起。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