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咽下饭,喝了口水,把玻璃杯放在木质的餐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岚岚,吃饭了吗?”
电话那头,是我妈的声音,带着那种惯常的、试探性的关心。
我正把最后一口番茄炒蛋盖饭塞进嘴里,含糊地“嗯”了一声。
“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工作别太累,要按时吃饭。”
我咽下饭,喝了口水,把玻璃杯放在木质的餐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知道了,妈。”
我租的这个小房子,四十五平,一室一厅,在城市的角落里。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壁,看不见什么风景,但晚上很安静。
我喜欢这种安静。
毕业五年,我从实习生做到现在小组的负责人,薪水不高不低,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每个月能攒下一些。
那些钱,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底气。
“你哥他……最近在看房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每次我妈的电话,开头总是关心我的饮食起居,像是在铺设一条长长的、柔软的地毯,然后,不经意地,把真正要说的事情,像一颗小石子一样,轻轻放在地毯的尽头。
“哦,挺好的啊。要结婚了,是该买房了。”我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
“是啊,小晴那姑娘,哪都好,就是家里人催得紧,说没房子,这婚事就不好看。”
我没接话。
我知道我哥,林辉,从小到大,他的人生就是由无数个“不好看”和“得好看”组成的。
他上学成绩不好,爸妈会说,男孩子嘛,聪明,就是不用功,说出去还是好听的。
他第一份工作干了三个月就辞了,我妈会说,那地方配不上我们家小辉,得找个体面的。
现在,他要结婚了,婚事自然也得“好看”。
“这几年,我和你爸,也没攒下多少钱。你哥那工作,你也知道,月月光,指望不上。”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岚岚……”我妈的声音拖长了,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你那儿,是不是还有点存款?”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攥紧了。
这种感觉我很熟悉。
从小到大,家里唯一的苹果,会先问我哥吃不吃,他吃了,就没了。他要是不吃,才会轮到我。
我习惯了。
所以我拼命读书,考到这个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城市,就是想过一种……可以自己决定先吃哪个苹果的生活。
“妈,我这点钱,是准备将来自己买房付首付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哎呀,你一个女孩子,那么要强干什么?将来嫁个好人家,还愁没地方住?你哥不一样,他是男人,得有自己的家,得传宗接代。”
这套说辞,我从十八岁听到二十八岁,耳朵里都快起茧子了。
以前我会争辩,会说“现在男女都一样”,但后来我发现,这就像跟一座山讲流水的道理,山有山的逻辑,水有水的方向,永远说不通。
“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
“哎,岚岚,你别挂……”
我按掉了电话。
房间里瞬间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冰箱压缩机在嗡嗡作响。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我以为我逃得够远了,远到可以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稳固的、不被打扰的小世界。
但家,就像一个看不见的风筝线,无论你飞多高,线的那一头,总有人轻轻一拽,你就会身不由己。
这通电话,就是那轻轻一拽。
第二天,我妈的电话又来了。
我正在核对一张季度报表,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我眼睛发酸。
看到来电显示,我下意识地按了静音,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但那手机,就像一个沉默的抗议者,在桌面上持续不断地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把我的专注力也震得支离破碎。
同组的小姑娘探过头来,“岚姐,不接电话吗?”
“没事,推销的。”我笑了笑,心里却一阵发虚。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哥的微信进来了。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是他和一个女孩的合照,女孩笑得很甜,依偎在他身边,背景是一家房产中介的门店。
我认得那个女孩,小晴,我哥谈了快一年的女朋友。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他的第二条信息就来了。
“姐,小晴家里催得紧。首付还差四十万,爸妈说,你肯定有办法。”
四十万。
他轻飘飘地打出这三个字。
他可能不知道,这四十万,是我过去五年,每一个需要加班的夜晚,每一份被克扣的午餐,每一次想买又舍不得买的裙子,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是我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的安全感。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食堂阿姨打的红烧肉,油腻腻的,看着就让人反胃。
我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晚上回到家,我妈的电话准时响起,像是算好了我下班的时间。
这次,我接了。
“岚岚,你哥跟你说了吧?”
“嗯。”
“你怎么想的啊?给妈透个底。”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窗边,看着对面楼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都有着各自的故事和烦恼吧。
“妈,四十万,我拿不出来。”
我说的是实话,我的存款,加上一些稳健的理财,全部拿出来,也凑不足这个数。
就算能凑足,我也不能给。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它是我人生的基石。抽掉了,我就会垮掉。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妈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岚岚,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们?”
“记恨什么?”我有点不解。
“记恨我们……从小对你哥好。可他是男孩啊,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我们不对我好,对谁好?”
我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她不是不知道偏心,她只是觉得,这偏心,理所当然。
“妈,我没有记恨。我只是……我也要生活。”
“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不就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吗?你哥把婚结了,我和你爸心里一块大石头就落地了,到时候也能帮你张罗张罗。你现在帮他,就是帮我们,也是帮你自己。”
她的逻辑,像一个完美的闭环,无论我从哪个角度反驳,最后都会回到原点。
那就是,我的人生,是附属于这个家的,我的价值,是用来成全我哥的。
“妈,我真的拿不出。我的钱,买了基金,取不出来。”我找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那就去卖了!亏一点就亏一点,总比你哥结不成婚强!”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我握着手机,手心开始冒汗。
“我不想卖。”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林岚,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女儿!你哥是你亲哥!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为难?”
“他为难,可以自己去想办法。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他有什么办法?他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你不一样,你在大城市,你本事大,你看不起我们了是不是?”
话题开始向一个我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我感到一阵无力。
“妈,我没有看不起谁。我先挂了。”
这一次,不等她再说什么,我直接结束了通话。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五光十色,很漂亮。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以为事情会暂时告一段落,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第三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我记忆里,他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喂,爸。”
“嗯。”电话那头,是熟悉的、简短的回应。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只有一些细微的电流声。
我耐心地等着。我知道,他打电话来,一定是有事。
“你妈……昨天一晚上没睡好。”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心揪了一下。
“她血压高,你别再气她了。”
他没有提房子的事,没有提钱,只说了这一句。
但这一句,比我妈说一百句“你应该”都更有分量。
它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
孝顺,这个词,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地罩住。
“爸,我……”我想解释,却发现语言是那么苍白。
“你哥的事,是全家的事。你看着办吧。”
说完,他挂了电话。
“看着办”,这三个字,充满了威严和不容置喙的压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想起小时候,我哥把我的新文具盒弄坏了,我哭着去找我妈,我妈却说:“一个文具盒而已,你哥又不是故意的,你是姐姐,让着他点。”
可我明明比他小两岁。
就因为我是女孩,所以我天生就该是“姐姐”,就该“让着他”。
我想起高考填志愿,我想报离家近一点的学校,我妈说:“报远点好,女孩子家家的,将来嫁出去,离娘家远点,婆家才不会看轻你。”
当时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现在想来,她只是想让我离这个家远一点,不要占用家里的资源,不要成为我哥的“负担”。
他们把我推出去,又在我能为这个家提供价值的时候,理直气壮地想把我拉回来。
这些念头,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所谓的“逃离”,可能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天上班,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恍惚。
打开电脑,看到我哥的微信头像在闪。
他发来一条长长的语音。
我犹豫了一下,插上耳机,点了播放。
不是我想象中的质问或者恳求,而是他的哭声。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微信里,哭得像个孩子。
“姐,我没用……我真没用……小晴说,要是月底之前首付还凑不齐,她……她就不等我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夹杂着压抑的抽泣。
“我爸妈为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我看着心里难受……姐,全家现在只能指望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知道,他是故意哭给我听的。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从小到大,只要他一哭,爸妈就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现在,他把这一招用在了我身上。
我关掉微信,摘下耳机,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我知道,我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一边是我的未来和原则,一边是亲情和眼泪。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或许,我妈说得对,我就是太自私了?
他们毕竟是我的家人。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林岚,清醒一点!这不是你的责任!你给了这次,还有下次!你的人生会被他们拖垮的!”
另一个小人说:“可他们是你的父母,他是你的哥哥啊。你就真的忍心看着他们那么为难吗?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就真的没了。”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妥协的可能性。
要不,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再跟朋友借一点,或者去办几张信用卡,凑够四十万?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甚至开始盘算,给了这笔钱之后,我未来的生活。
我可能要再工作十年,才能重新攒够首-付。
我可能要放弃很多东西,不能去旅游,不能买自己喜欢的衣服,不能报班提升自己。
我的生活,会倒退回五年前。
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
就在这时,我的部门主管走了过来,轻轻敲了敲我的桌子。
“林岚,这份报表的数据,好像有点问题,你再核对一下。”
我猛地回过神来,看着报表上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数字,脸上火辣辣的。
这是我工作以来,第一次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主管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仔细点,就走了。
我看着那个错误的数字,突然清醒了。
我之所以能坐在这里,之所以能有那份让他们惦记的存款,靠的是我的专业,我的严谨,我的努力。
如果我连自己的生活都处理得一团糟,我的工作,我的未来,又怎么可能不出错?
我不能因为他们的眼泪和压力,就放弃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切。
这不是自私,这是自我保护。
我做出了第一次,也是最艰难的一次反击。
我给我哥回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没等他开口,就直接说道:“林辉,哭解决不了问题。”
他那边愣了一下,抽泣声停了。
“姐……”
“四十万,我没有。但是,作为姐姐,我可以帮你。”
他似乎听到了一丝希望,“真的吗?姐!”
“我可以借给你十万。这是我能拿出的极限了。这笔钱,你得给我打欠条,写明还款日期和利息。什么时候你开始还钱了,我再考虑要不要继续帮你。”
我把话说得很绝,不留一丝余地。
这是我作为一名财务人员的本能,把所有事情都量化,清晰,有章可循。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我甚至能想象到他此刻脸上错愕的表情。
“姐,你……你说什么?借?还要打欠条?我们是亲姐弟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正因为是亲姐弟,才要明算账。我不想因为钱的事,最后连姐弟都没得做。”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就是不想给吗?还说得这么好听!”他的声音也变了,不再是刚才的软弱,而是带上了一丝恼怒。
“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平静地说。
“林岚!你太让我失望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挂了。你想好了,需要这十万,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手心里全是汗。
我知道,我说出这番话的后果。
果然,不到十分钟,我妈的电话就追了过来。
电话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责骂。
“林..岚!你安的什么心?让你哥给你打欠条?你是不是想逼死他?啊?!”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我把手机拿远了一些。
“妈,我是在帮他,不是在害他。”
“帮你个头!有你这么帮弟弟的吗?十万块钱,打发叫花子呢?你哥的婚事要是黄了,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
“他的婚事黄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力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
“你还敢顶嘴!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好,好,林岚,算我白养你了!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妈,没这个家!”
她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靠在办公椅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知道,我捅了马蜂窝。
我的“理智”和“原则”,在他们眼里,就是冷酷无情,就是大逆不道。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一天,我提前下班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江边。
看着江水滚滚东去,吹着微凉的风,我的脑子才慢慢冷静下来。
手机安静得可怕,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我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那种孤独感,密不透风地将我包裹。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我应该像个“正常”的女儿和姐姐一样,为了家庭,牺牲自己?
就在我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潭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着接了起来。
“喂,你好,是林岚小姐吗?”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小晴,林辉的女朋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好。”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岚姐,我……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可以吗?”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江边的一家咖啡馆。
小晴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清秀,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看起来很文静。
她在我对面坐下,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似乎在组织语言。
“林岚姐,阿姨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她先开了口。
“她……是不是说我什么了?”
小晴摇了摇头,“没有。她只是哭,说林辉的婚事可能要黄了,说你……不愿意帮忙。”
我苦笑了一下,“事实也差不多是这样。”
“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愣住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小晴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很亮。
“买房子的事,是我提出来的。但我爸妈的意思是,我们两家一起凑首付,房本上写我和林辉两个人的名字。我没想到,阿姨会把全部的压力都给到你一个人身上。”
她顿了顿,继续说:“林辉也跟我说了,说你只愿意‘借’十万。他很生气,觉得你不把他当亲人。但是,林岚姐,我反而觉得,你做得对。”
我惊讶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我跟林辉在一起,是喜欢他这个人老实,对我好。但是,我也很清楚,他没什么上进心,被叔叔阿姨惯坏了。如果这次买房,真的让你一个人出了大头,那我们以后呢,有了孩子呢?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指望你?”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小家都撑不起来,都要靠姐姐,那我也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未来了。”
小晴的话,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混乱的思绪里。
我一直以为,她是这场风波的源头,是那个“拜金”的女孩。
却没想到,她比谁都看得通透。
她才是那个真正清醒的人。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我已经跟林辉说了。四十万的首付,我家出二十万,剩下的二十万,让他自己想办法。他可以去贷款,可以去跟朋友借,也可以接受你那十万的‘借款’。如果他连这点担当都没有,那这婚,不结也罢。”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敬佩。
她比我勇敢。
我还在因为家人的情感绑架而痛苦挣扎,她已经快刀斩乱麻,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
“林岚姐,”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不要觉得内疚。你没有错。你努力工作,过自己的生活,这没有错。谁都没有资格,用亲情去绑架你的人生。”
那天下午,和小晴聊完之后,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搬开了。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着家人的指责和压力,我开始主动地去思考这件事的本质。
我发现,我真正想要的,不是和家人断绝关系,也不是证明谁对谁错。
我想要的,是一种健康的、平等的、互相尊重的家庭关系。
在这种关系里,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互相扶持,但不是无底线地牺牲和索取。
我决定,回一趟家。
不是去妥协,也不是去吵架。
而是去进行一次,成年人之间,心平气enc的沟通。
我要把我的想法,我的底线,我的委屈,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
哪怕他们不理解,我也要说。
这是我为自己的人生,必须打的一场仗。
我买了周末最早一班的高铁票。
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心情很复杂。
既有近乡情怯的紧张,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即将面对的,可能是一场狂风暴雨。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当我拖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那种熟悉的、压抑的感觉又回来了。
开门的是我妈。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就沉了下去。
她没有接我的行李,也没有让我进门,只是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你还知道回来?”
“妈,我回来看看你和爸。”
“我们不敢当。我们养了个白眼狼,人家现在在大城市有本事了,哪里还认我们这穷亲戚。”她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爸从客厅里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让开身。
我哥不在家。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我上次回来时买的茶叶。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晚饭的气氛,沉闷得能挤出水来。
我妈全程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地往我爸碗里夹菜。
我爸也只是埋头吃饭,偶尔发出几声咳嗽。
我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了碗筷。
我妈把我拦住了,“不用你假好心。我还没老到动不了。”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难过,我也知道她爱我。
只是她的爱,太沉重,太偏执。
晚上,我哥回来了。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爸把我叫到阳台上。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摇了摇头。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不散。
“你哥和小晴……可能要吹了。”他缓缓地说。
“因为房子的事?”
他点了点头,“小晴那孩子,是个有主意的。她说,林辉要是连首付都凑不齐,这婚就先别结了。让他什么时候有担当了,再去找她。”
我心里暗暗佩服小晴的果断。
“你妈这几天,嘴上起了一圈的泡。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亲闺女,不能帮亲哥哥一把。”
我看着我爸的侧脸,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爸,你觉得,我应该帮吗?”我轻声问。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掐灭了烟头,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岚岚,你哥那个性子,确实是我们惯出来的。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这是我爸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这么多年,我所受的那些委屈,那些不公平,在这一刻,好像都有了一个出口。
“爸……”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家里的事,你自己决定吧。只是……尽量别让你妈太伤心。”
和我爸的这次谈话,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第二天,我把我妈和我哥叫到了一起。
我爸坐在旁边,默默地抽着烟。
“妈,哥,我们谈谈吧。”
我妈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我哥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关于房子的事,我的态度很明确。四十万,我不会出。”我开门见山。
我哥猛地抬起头,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但是,我之前说的,借十万,还作数。这十万,是我作为姐姐,对你的支持。但它必须是借,因为你的人生,终究要靠你自己去走。”
“我不只是你的妹妹,我还是林岚。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有我自己的梦想。我也想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没有义务,为你们的‘面子’买单。”
“妈,我知道你爱我,也爱哥哥。但是你的爱,让我喘不过气来。你总说,养儿防老,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养的这个儿子,已经被你养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不敢承担责任,遇到事情只会向后躲,躲到你们身后,躲到我身后。这样下去,不是爱他,是害他。”
我的话,说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妈的脸色,由红变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哥的头,埋得更低了。
“小晴是个好女孩,”我看向我哥,“她要的,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哥,你扪心自问,你是吗?”
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我妈爆发了。
她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吓了我们一跳。
“好!好!林岚!你现在是教训起我来了!你觉得我不会当妈,你觉得我把你哥教坏了!你走!你给我走!这个家,不欢迎你!”
她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指望一次谈话就改变她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不可能的。
但我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站起身,对着我爸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你们多保重身体。”
然后,我转向我哥。
“哥,那十万块钱,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通了,想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再来找我。”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拖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我可能暂时地失去了他们。
我失去了那个,无论如何,都会在电话里问我“吃饭了吗”的妈妈。
我失去了那个,虽然懦弱,但依然是我血脉相连的哥哥。
我的人生,好像被推到了一个最低谷。
我所珍视的亲情,在现实面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回程的高铁上。
回到我那个四十五平米的小屋,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
我以为我会大哭一场。
但是我没有。
我的心里,是空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过得浑浑噩噩。
家里人没有再联系我。
我也没有联系他们。
我们就像两条被拉得过紧的皮筋,在激烈地碰撞之后,弹回了各自的位置,中间隔着遥远的、冷漠的距离。
我开始怀疑,我的坚持,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为了那所谓的“自我”和“原则”,失去家人,真的值得吗?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自我否定的情绪淹没时,我收到了小晴的微信。
“林岚姐,出来喝杯咖啡吗?”
我看着这条信息,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
是她,让我看清了现实,也是她,间接导致了我和家里的决裂。
但最后,我还是去了。
我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还是那家咖啡馆,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小晴看起来有些憔P悴。
“你……还好吗?”我先开了口。
她对我笑了笑,有些勉强,“不太好。我和林辉,分手了。”
我的心一沉,“因为我?”
她摇了摇头,“不全是。你回家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我让他振作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去想办法,去承担责任。但他觉得,是我在逼他,是你和他家里人一起在逼他。”
“他说,他累了。他不想再为房子的事烦恼了。”
我沉默了。
这确实像我哥会说出的话。
他总是习惯于逃避。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小晴搅动着咖啡,眼神有些空洞,“一个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我以为爱情可以,但现实告诉我,我太天真了。”
“林岚姐,你知道吗?那天阿姨摔了杯子之后,林辉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买房子,我们家怎么会闹成这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那一刻,我对他,彻底心凉了。”
小晴的眼圈红了。
“所以,我提出了分手。长痛不如短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擦了擦眼睛,深吸一口气,反而对我笑了。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林岚姐。”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坚持。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看不清这一切。我可能会因为心软,或者因为他家人的压力,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那等待我的,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失望和争吵。”
“是你让我明白,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底线和原则。因为一旦放弃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廉价。”
小晴的话,像一声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响。
我一直以为,我的坚持,伤害了家人,也连累了她。
我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感。
但此刻,我突然顿悟了。
我的坚持,不仅是在拯救我自己,也是在点醒身边的人。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我的四十万存款,更是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尊严和权利。
亲情,不应该是枷锁,不应该是绑架。
健康的亲情,应该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我们根系相连,互相支撑,但我们各自独立,向着太阳,努力生长。
而不是像一棵藤蔓,必须依附另一棵树才能存活,最后把那棵树缠绕至死。
我和我妈,我和我哥,就是那种病态的、互相消耗的藤蔓与树的关系。
而我所做的,就是要把这藤蔓,从我身上,狠狠地撕扯下来。
过程很痛,鲜血淋漓。
但只有这样,我这棵树,才能重新呼吸,才能长得更高,更挺拔。
而那藤蔓,也只有在离开大树之后,才有可能学会,如何靠自己的力量,扎根于土地。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迷茫、痛苦、自我怀疑,都烟消云散了。
我找到了我的答案。
我没有错。
从那天起,我不再内耗。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和生活中。
我开始健身,每周去三次健身房,汗水带走了我所有的负面情绪。
我报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课程,每个周末,我都泡在图书馆里,知识让我的内心变得充实而强大。
我用我的积蓄,给自己报了一个期待已久的欧洲旅行团。
我走在巴黎的街头,看卢浮宫的微笑,在罗马的许愿池前投下硬币。
我发现,世界那么大,我的那些烦恼,真的微不足道。
我依然会定期给家里打钱,但不再是以前那种“补偿”性质的,而是明确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赡养费。
我妈一开始还会说些风凉话,但后来,可能也想通了,只是默默地收下。
我和他们,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联系。
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我哥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以前很不一样,多了一丝沉稳和疲惫。
“姐,你在忙吗?”
“还好,怎么了?”
“我……想跟你借那十万块钱。”
我有些意外。
“你……想通了?”
“嗯。”他顿了顿,说,“我和小晴,复合了。”
这个消息,更让我吃惊。
“分手之后,我想了很久。你说得对,我以前,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指望家里,指望你。是我把小晴气走的。”
“我辞职了。以前那个单位,太清闲了,混吃等死。我现在跟着一个朋友,在跑工地,虽然累,但是挣得多。”
“我跟小晴说,给我两年时间,我一定靠自己,把首付挣出来。她答应了。”
“这十万块钱,我先借来,和她一起,做点小生意,也算是个开始。你放心,欠条我会写,利息……就按银行的算。”
我听着电话那头,我哥的这番话,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那个我以为永远长不大的弟弟,终于开始,学着做一个男人了。
“好。”我说,“欠条不用了。这十万,就当我给你和小晴的结婚贺礼。但是,只有这一次。”
“以后的人生,要靠你们自己走。”
电话那头,我哥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
“谢谢你,姐。”
“还有……对不起。”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外面阳光正好。
我看到楼下的小花园里,有一棵树,前段时间被风刮断了枝丫,光秃秃的,很难看。
但现在,在断裂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嫩绿的枝芽。
充满了生命力。
又过了一年。
我用我的存款,加上公积金贷款,在城市的一个新区,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面积不大,六十平,但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交房那天,我爸妈和我哥,都来了。
我妈拉着我的手,在我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里,都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睛红红的。
“我们岚岚,有出息了,有自己的家了。”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我哥提着一个大大的果篮,站在一边,憨憨地笑着。
他黑了,也瘦了,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他说,他和小晴的生意,已经走上正轨了,明年,他们也准备买房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在我空荡荡的新房里,打地铺。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的糗事,聊我哥工地的趣闻,聊爸妈的身体。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那件不愉快的事。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深夜,我妈悄悄地走到我身边,给我盖了盖被子。
她以为我睡着了,用极低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岚岚,是妈错了。妈以前……太糊涂了。”
我的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他们要回去了。
在车站,我妈从包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她把卡塞到我手里。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你哥让我给你的。他说,当初是他不对,这钱,就当是给你新房装修的。”
我推辞着不要。
我爸在一旁说:“你就收下吧。这是他的一片心意。也让我们……心里好受点。”
我看着他们,我生命里最亲的三个人。
我们曾经互相伤害,曾经彼此怨怼。
但血浓于水,那条看不见的线,终究还是把我们牵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这条线,不再是束缚,而是温暖的联结。
我回到我的新家,阳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我知道,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房子,一个住所。
这是我为自己打下的江山。
是我独立、尊严和勇气的证明。
我的手机响了,是公司同事发来的信息,问我新房收拾得怎么样,要不要过去帮忙。
我笑着回复:一切都好,欢迎来做客。
生活,终于回到了它应有的轨道。
甚至,比我期待的,还要好。
我没有失去我的家人,我只是用一种更成熟的方式,重新赢得了他们。
也赢回了,我自己的人生。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