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我从那座吞噬人心的冷宫出来后,陆修又临幸了哪个新人,太子是否还愿意认我这个被废黜过的生母,这些都成了我心湖上吹不起半点涟漪的闲事。
自我从那座吞噬人心的冷宫出来后,陆修又临幸了哪个新人,太子是否还愿意认我这个被废黜过的生母,这些都成了我心湖上吹不起半点涟漪的闲事。
我唯一的重心,便是打理这偌大的后宫,做一个臣子们口中交相称赞的贤淑国母。
可我这般安分守己,陆修,我的夫君,九五之尊的天子,反倒无所适从起来。
他像一只寻不着归巢的孤鸟,在我寝宫外徘徊了数日,终于,借着一场漫天风雪的由头,堂而皇之地踏了进来。他抖落一身的寒气,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雪芙,四年了…你心中,可还有一句话想对朕说?”
“有。”
我迎上他那双盛满期待的眸子,平静地从侍女手中取过一把旧伞,递到他面前。
“风雪如晦,宫道湿滑,陛下龙体为重,还是早些回暖阁吧。”
当陆修的身影最终踏入我这清冷的庭院时,我不得不承认,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
自我奉旨迁出冷宫的这半个月里,陆修的身影出现在我院门外的次数,不下十回。每一次,他身边的大太监总能找出些听上去天衣无缝的借口,无非是“恰巧路过”,或是此地“清净雅致”、“离御花园更近”云云。
到最后,那老太监总会意有所指地旁敲侧击:“娘娘,您就不想知道陛下为何心事重重吗?”
我只是摆摆手,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不必,天威难测,帝心似海。”
“各司其职,方为本分。”我翻过一页账册,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慧妃在我禁足期间执掌凤印,留下了一大摊烂摊子,正等着我去收拾。
陆修心中在盘算什么,我没兴趣猜。那点残存的情意,早已在四年的孤寂中消磨殆尽,我不想再用热脸去贴他的冷遇,重蹈覆辙,再背上一个善妒争宠的恶名。
可此刻,他就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
他眉骨深邃,微微下压时,周身便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冷厉之气。偏生他光洁的额角上,留着一小块淤青,硬生生破坏了那份帝王的威严,瞧着竟有几分滑稽。
宫里早就传遍了,我出冷宮那日,惠妃大发雷霆,在御前哭闹不休,最后竟用一双银箸,在天子额角留下了这“功勋之作”。
我放下手中的朱笔,从容起身,对着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皇后之礼。
陆修却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而然地张开了双臂,那姿态,是在等着我主动上前,为他宽衣解带。
我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怀抱,伸手细细掸去他龙袍肩上残留的碎雪,随即,再次将那把早就备好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陆修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伞上,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去,阴寒彻骨。
“怎么,顾雪芙……你这是在赶朕走?”
“臣妾不敢。”我收回手,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上斑驳的珊瑚树影上,竭力忽视身侧那道高大身影带来的压迫感。
“只是听闻陛下近日为国事烦忧,宵衣旰食,实在辛劳。今夜风雪交加,还请陛下早些回——”
“够了!”
一声怒喝打断了我的话。陆修猛地夺过一旁太监手中捧着的珊瑚树摆件,狠狠地掷在地上。那株流光溢彩的宝物瞬间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隐忍了多日的帝王,终于彻底爆发了。
“顾雪芙,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的把戏,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陆修剧烈地喘息着,他指着满地狼藉的红色碎片,厉声质问:“昨日是朕的生辰,你身为皇后,为何不见踪影?抬头,看着朕!”
他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与他对视。
猝不及防地,我撞入了一双幽深似海的眸子里,那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也不想懂的复杂情绪。
四年了,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陆修的眼眸依旧如传说中的水魅,惊心动魄,眼波流转间,轻易就能将人的魂魄勾走,也轻易地将我拉回了那段飞蛾扑火的过往。
年少时,我便是为他这副颠倒众生的妖冶皮囊,一见倾心。即便爹娘百般阻挠,我仍是如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后来,知晓他胸怀天下,有称帝的野心,我更是倾尽顾家所有,助他一步步踏上权力的巅峰。
此刻,这双曾让我沉沦的眼睛里,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怨念。
“怎么,在冷宫里待了四年,你身上的刺都被磨平了?连如何发怒都忘了吗?”
若是从前,听他这般说话,我定会与他大闹一场,或者,会因他主动踏足我这宫苑而欣喜若狂,哪里舍得给他半点冷脸,更遑论下逐客令?
陆修捕捉到我脸上瞬间闪过的一丝裂痕,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怎么,欲擒故纵?故意摆出这副冷淡的样子,就是为了引起朕的注意?”他俯下身,声音里满是嘲讽,“也对,你何曾这般大方过,送此等贵重的摆件。恐怕就算有,也早就命人偷运出宫,换成银子了吧。”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刻薄话语,如一盆冰水,瞬间将我从短暂的回忆中浇醒。
幸好,我早已不在意。我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太后凤体初愈,臣妾若是前去贺寿,怕身上带的晦气过了病气给她老人家。”
我恰到好处地轻咳了几声,继续道:“况且,臣妾早已命人提前通禀陛下,陈述了缘由。”
陆修的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朕如何不知?”
话一出口,他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猛地闭上了嘴。这段时日,他夜夜留宿在惠妃的寝宫,想来我派去传话的太监,连他的人都未必见得到,话又怎能传到他耳中。
我继续不疾不徐地解释:“至于生辰贺礼,陛下乃万乘之尊,贺礼自然要配得上您的身份,方能彰显天家威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堵得陆修哑口无言。
宫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风雪在呼啸。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可……你以前,从不送这些……”
我心中一怔,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从前他过生辰,我从不送这些金玉俗物。因为我知道,他是天之骄子,什么奇珍异宝都不缺。满朝文武,后宫佳丽,挖空了心思地讨好他,那些珠玉环佩,大多被他随意丢在库房,蒙着厚厚的灰尘。
陆修曾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说那些都是“中看不中用”的俗物。
他视我亲手为他缝制的寝衣如珍宝,即便穿得旧了也舍不得扔;他将我为他写的祝寿词,小心翼翼地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
他曾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的解语花,是这世上唯一的知己。
他说:“母后塞给我的那些女人,个个空有皮囊,送的东西更是俗不可耐。雪芙你放心,朕永远不会碰她们。”
可后来,也是他,为了那个他口中“俗不可耐”的新人,亲手剪碎了我送他的寝衣。
“你送的不过是块破布,如何能与兰儿的暖玉相提并论!”
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人心,真的会随着境遇而改变。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卧房里,也开始摆满了那些价值连城的“俗物”。
所以这次出宫,我也懒得再费什么心思。只是托人寻了这株罕见的宝石珊瑚,其枝柯扶疏,色泽艳丽,世所罕见。我想,陆修定会满意,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出言嘲讽。
可现在看来,他并不喜欢。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雪势却丝毫未减。我无心再与他纠缠下去,便推说他若是不喜,改日我再寻一件更稀世的宝贝送他便是。
这显然不是陆修想听的答案。
他猛地抬手,挥退了殿内所有的侍从。
“朕想要的不是这些!”他朝我逼近几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朕想要的,是你从前送我的那些!”
话音未落,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中衣。那熟悉的月白色料子,正是我曾经亲手为他缝制的那一件寝衣。
陆修对它喜爱有加,总说穿着它睡觉,连梦都是安稳的。
后来我们的关系降至冰点,我便很少再见到他。唯有我生产那日,他主动踏入了我的寝宫,陪着我直到深夜。也正是那时,我无意中发现,他早已换了寝衣。新的寝衣袖口滚边处,用金线绣着一朵清雅的兰花。
宫中谁人不知,惠妃平生最爱兰花。她的衣物、帕巾,乃至宫殿的熏香,都离不开兰草的影子。
当时陆修见我脸色微变,也只是匆匆解释了一句,说我送他的那件旧了,穿破了。
可我分明记得,前些日子才刚送了他一件新的。我更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心不在焉。自他踏入我卧房,目光只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停留了一瞬,对我提出想请他为孩子赐名一事,也是含糊其辞地带过。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拼死诞下皇子的那一天,惠妃也被诊出了喜脉。偏偏又在宫中不慎摔了一跤。
陆修当时心中所想,并非是我母子是否平安,而是他的爱妃腹中胎儿是否安好,没有他在身侧,她是否会乖乖喝下安胎的汤药……
此刻,陆修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见我毫无反应,他又将衣襟扯开了些许,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你还记得这件寝衣吗?雪芙,朕……朕想要的是这个。”
我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无尽的倦意席卷而来。
“没有了。”
“为何?你以前明明能送的!”他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深吸一口气,敛去了脸上最后一丝温和。
“没什么,只是在冷宫里关得久了,眼睛怕光,也畏风,做不了针线活了。”
“陛下若是喜欢,大可命人去尚衣局挑拣,什么样的款式没有?何必执着于一件旧物。”
幽禁冷宫的四年,暗无天日,我的身子骨早已变得羸弱不堪。长久处于幽暗之中,让我的眼睛无法再适应强烈的光线。
陆修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懊悔与惊痛。
“我……朕没想到会这样。”他喃喃道,“朕明明交代过,让他们好生照看你,是谁——”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声音凄厉:
“陛下,不好了!惠贵妃说……说要投河自尽啊!”
陆修的脸瞬间冷了下去,冰冷地吐出几个字:“不必理会,不过是小孩子闹脾气。”
“这天寒地冻的,朕不信她真敢跳。”
话虽说得如此决绝,他的脚尖却已不自觉地转向了殿门的方向,眼神也下意识地扫向窗外那片纷纷扬扬的雪幕。
小太监哭丧着脸,哀求道:
“可贵妃娘娘说了,她这次不是闹着玩的。她说,陛下今夜若是不去,她便要陛下……后悔一辈子!”
陆修的目光一紧,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动摇了。
无论他嘴上说得多么情深意切,我心中都明镜似的,没有一句可以当真。
就如同曾经,我一心一意地相信,他此生只会爱我一人。可就在他登基的第三年,他爱上了那个青春貌美、身份尴尬的前朝太妃——兰曦。
他将兰曦从皇陵接回宫的那一日,我远在边关的父亲正浴血奋战,危在旦夕。我去御书房求他发兵增援,却撞见他行色匆匆地往外赶,只推说皇陵出了些问题,此事容后再议。
可我等来的,是父亲身首异处的噩耗。
等来的是,陆修抱着一身狼狈却我见犹怜的兰曦,踏入宫门。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款款柔情,全然没有看到跪在雪地里,几近崩溃的我。
兰曦在他怀中,睨着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笑道:
“你就是皇后?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不过是皇陵塌了一角,陛下便动用禁军来搜救我。对了,听说你那个哥哥也去了。”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可惜啊,被埋在了废墟里,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那一刻,我脑中所有的弦都断了。我拔下头上的金簪,疯了一般朝她的脖颈刺去。
金簪被他身边的暗卫及时挡下,可我与陆修之间,那层虚伪的窗户纸,也彻底被捅破了。
他再也不装了。他不顾满朝文武的劝谏与阻拦,强行将兰曦纳入后宫。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他为兰曦伪造出身,命当朝宰辅收其为义女,册为惠妃。
而我,独自一人在那个风雪之夜,用双手在废墟里刨了一整晚,终于找到了兄长早已僵硬的尸身。
可怜他一生最大的夙愿,便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最后却为了搜救一个前朝的守陵太妃,被活活埋葬在黄土之下。
陆修抱着兰曦风光入宫那日,也像今日这般,风雪交加。
我抱着兄长的遗体,在漫天大雪中哭到声嘶力竭,面颊皴裂,浑身抽搐不止。
而宫墙之内,陆修正与他的兰曦,颠鸾倒凤,共度春宵。
心,就是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
思绪回笼,我看着眼前这个焦灼不安的男人,心中只剩一片漠然。
既然他们郎有情,妾有意,我何不成全他们,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陛下还是快去看看吧,此事若是闹大了,于您,于惠妃,终究不好。”说着,我再次适时地递上了那把油纸伞。
陆修似乎想在我面前证明什么,他固执地抬起下巴。
“不必。”
“从前只当她心性单纯,偶尔哄一哄也无妨。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善妒的深宫妇人罢了。”
可他话音刚落,又一个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了!陛下!惠妃娘娘……真的跳下去了!”
陆修的嘴角狠狠一抽,低声咒骂了一句“蠢货”。
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却在踏出门槛的瞬间顿住。他缓缓转过身,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与我对望。
曾几何时,我们也曾这般隔着遥远的距离,彼此凝望。
只是那时,我的眼中满是怨怼与恨意,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短暂的沉默后,陆修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我鬓边融化的雪水,那动作,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他旋即后退一步,沉声道:“外面风大,你先进屋去。等朕回来。”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雪色之中。
贴身婢女寒烟撩开珠帘,从暗处走了出来。
“娘娘,您就这么让陛下走了?他若是……今后都不来了,可如何是好?”
我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不会的。”
陆修就是这样的人,你对他愈是冷淡疏离,他反倒愈是觉得新奇,愈是想来一探究竟。
寒烟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嘀咕道:“这不就是……犯贱嘛。”
我不禁失笑。想起从前陆修尚是皇子时,满京城的贵女们,哪个不为他倾倒?她们偷偷将绣着情诗的帕子拴在他的箭羽上,或是在他必经之路上“偶遇”,丢下香帕。
他却对那些殷勤视若无睹,偏偏径直走到不曾正眼瞧过他一次的我面前,无视我的冷淡,霸道地伸手,向我讨要帕子。
每日清晨,他都会摘下一朵缀着晨露的鲜花,悄悄地放在我的窗台……
如今想来,寒烟说得没错。
确实,挺贱的。
兰曦自然没有真的投河。
她只是在冰冷的河边坐了一刻钟,陆修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见她安然无恙,陆修才重重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气又恼地将她呵斥了一番,可眼底那份心疼,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兰曦委屈地掉下一滴泪,楚楚可怜。
“不是臣妾想不开。只是……只是陛下前些日子赏的簪子不慎掉入了池中,臣妾心里着急,这才……”她咬着唇,撩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皮,婀娜的身段包裹在单薄的大氅下,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陆修的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
“不过是一枚簪子罢了,值得你连性命都不要了?”说着,他一把将兰曦紧紧揽入怀中。
兰曦在他怀里嘟起嘴唇,带着几分试探:“可……可那是您和皇后的定情信物。如今姐姐回来了,这东西,自是要物归原主的。”
陆修的身子陡然一僵,目光扫过她的发髻,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
兰曦见状,立刻哭着要挣脱他的怀抱,冲向河岸,“陛下果然是怪罪我了,臣妾这就下去捞,定要将它捞上来!”
“你这是做什么!”陆修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没好气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让侍卫下去捞便是了,胡闹什么?”
“那若是……被水冲走了呢?”兰曦说完,有意无意地朝我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很显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跟来了。
陆修的脸上显出几分烦躁,“没了便没了,反正那东西……本就是她不要的。”
兰曦的脸上立刻绽开一抹娇羞的笑意,“那……陛下今晚,还去皇后姐姐那里吗?”
“不去了。去了这么多日,日日对着她那张冷脸,朕也不想自讨没趣。”
兰曦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神色,隔着风雪,遥遥地朝我挑了挑眉。那红唇轻启,无声地对我说着口型:“看,我又赢了。”
我只觉得好笑。
她大概以为,我跟过来,是为了看陆修究竟在不在意我,是为了争风吃醋。
实际上,我是专程来看她的。
几年不见,她依旧风华不减,也依旧……愚蠢如斯。
她还以为我会像从前那般,因为陆修的冷落而彻夜难眠,会嫉妒他身边出现的每一个女人,会因为他不在意那枚簪子而心痛欲裂。
却不知,如今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那枚簪子被毁掉。
连同那段虚伪又廉价的感情,一同被埋葬。
那枚金簪,是当初陆修跪在太后面前,求了许久才求来的。簪子本身并非多么名贵,但它的意义非凡。它是太祖皇帝当年赠予结发妻子的定情信物,据说,拥有此簪的帝后,皆能伉俪情深,白首同心。此后便代代相传,由帝王亲手赠予后宫之主。
陆修为我戴上发簪那日,在我耳边说了许多动人的情话,发誓今生今世,绝不负我。
尽管那时我便知晓,他要君临天下,他的后宫,注定不会只有我一个女人。可我还是选择了自欺欺人,相信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直到兰曦入宫。我才明白,原来同样的情话,他也可以对另一个女人说。
只因兰曦一句“看上了我的簪子”,陆修便堂而皇之地来向我讨要。
“兰曦难得有喜欢的东西,你就大度些,把簪子让给她。朕库房里那么多首饰,你喜欢什么,只管随意去挑。”
我当时只是冷笑,“除非臣妾死了,否则,这簪子谁也别想拿走。”
兰曦想要的,哪里是一枚簪子,她要的,是这皇后的凤位。
可最后,还是我,主动放弃了那枚簪子。
兄长头七那日,兰曦故意命人送来兄长在废墟中被挖出时所穿的血衣,以此来刺激我。那一次,很幸运,没有任何护卫阻拦,我用指甲,划破了她那张娇美的脸。
不等陆修前来兴师问罪,我便主动摘下了头上的金簪,褪下凤袍,自请废黜,迁入冷宫……
此刻,兰曦成功地截走了陆修,心中得意非凡。当夜便派人送来一碗姜汤,传话的小太监趾高气昂地说,这是陛下亲口喂贵妃娘娘喝剩下的,贵妃娘娘顾念皇后娘娘今日也淋了雪,特意匀了半碗过来,以示姐妹情深。
那小太监说这话时,下巴抬得老高,丝毫没将我这个正宫皇后放在眼里。
寒烟当场被气笑了,她二话不说,一脚踹翻了那太监,将那碗尚有余温的姜汤,尽数浇在了他的头上。
“既是姐妹情深,那便有劳公公,将这碗‘梨’汤带回去,算作我们娘娘的回礼吧。”
她说着,竟真的俯身,从我刚用过的洗脚盆里舀了一碗水,递到那太监面前。
寒烟是我年少时教书先生未过门的妻子。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而在我最落魄的那几年,也是寒烟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地照顾我。因此,我一直将她视作亲妹妹一般看待。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瞥了我一眼,似在向我求助。
寒烟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这汤要是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她扬声对外喊道:“来人,‘护送’李公公回惠妃娘娘宫里,可千万别把这碗汤给洒了。”
随即,她指着地上那些破碎的红珊瑚,对闻声而来的太监们说:“你们谁,能让惠妃娘娘把这碗‘梨汤’喝下去,这一地的红珊瑚碎片,便都是谁的。”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太监们在那些价值不菲的红珊瑚的引诱下,果然争先恐后地簇拥着李公公,跑去了兰曦的寝宫。半哄半逼之下,竟真的让她将那碗清汤寡水的“梨汤”喝了个底朝天。
待到兰曦发觉不对劲时,整碗洗脚水早已下了肚。
她当即气得在宫里大发雷霆,哭着喊着要陆修来为她做主,让我必须当面道歉。
陆修哄了半日也不见她消气,也来了火气。
“不过是一碗洗脚水,喝了便喝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与你当年,在她寿面之中下毒,又算得了什么?”
“今后若再这般肆意妄为,朕看,泽儿也不必由你来教养了!”
兰曦被戳到痛处,气得双眼通红,恼羞成怒之下,一把挥掉了桌上的佛龛。
那佛龛,是前几日太后寿辰,天竺国特意送来的贡品,乃是稀世珍宝。太后爱不释手,当即便请来得道高僧为其开光加持。眼看着今日便能送入慈宁宫,却被兰曦这一下,摔得粉碎。
陆修怒气冲冲地赶来我这里时,我正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一碗云吞面。
他抖落一身的雪渣,没好气地开口:
“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情用膳。”
“朕本以为,你在冷宫里待了这几年,性子早该磨平了,没想到竟还是这般容不下人。”
“若非你故意挑衅兰儿,她又怎会失手毁了母后的佛龛?”
我没理会他,兀自往碗里加了一大勺红亮的辣椒油。
陆修见我不语,越说越激动,竟上前一把推开了我的碗。
“别吃了!朕在问你,为何要逼她喝脏水?你明知她向来任性娇纵,睚眦必报,你这不是故意激怒她吗?”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我忽然就笑了,抬起头,迎着他的怒火,轻声道:“陛下说了这么多,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想让臣妾去顶罪,不是吗?”
“说吧,这次又打算让臣妾跟太后如何解释?是说佛龛是臣妾不小心打碎的,还是说,是臣妾故意挑唆惠妃,才导致此等后果?”
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从前,兰曦打瘸了太后心爱的狸猫,折了太后亲手种的名贵花卉,每一次,陆修都会来我这里,或请求,或命令,让我去帮兰曦顶罪,去向太后求情。
“母后一向最是疼爱你,就算是你犯了错,她老人家也不会真的怪罪你。可兰曦不一样,她在这宫里没有靠山,母后本就不喜欢她……”
陆修没想到我会先一步说出他心中所想,一时竟愣住了,面露尴尬。
“朕、朕不是那个意思。”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我那碗漂着厚厚一层红油的汤面上,眉头忽然皱得更紧了。
“你不是从不吃辣吗?怎么放这么多辣椒?”
一旁的寒烟撇了撇嘴,忍不住插话道:“陛下是忘了吗?我们娘娘,早就尝不出味道了。”
“这吃什么,是酸是甜,是咸是淡,放多放少,又有什么分别呢?”说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若非当年惠妃娘娘,教唆太子殿下在娘娘的寿面里下药,娘娘又怎会……”
“寒烟!”我开口喝止了她,“此事无凭无据,不必再提。”
陆修闻言,猛地握紧了拳头,厉声道:“竟有此事?惠妃她……她也太过分了!”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震惊和心痛,“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朕?朕若是早知道,绝不会……绝不会……”
我静静地盯着他那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陛下当真不知吗?还是……不愿意记起呢?”
当初,爹和兄长相继离世后,陆修便以我心神受损,不宜抚养皇子为由,将我尚在襁褓中的孩儿——泽儿,抱去给了兰曦抚养。
兰曦身子弱,又因年岁偏高,曾多次小产。因此,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泽儿身上,将他视如己出。
为了离间我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她在我生辰那日,偷偷在我最爱吃的长寿面里下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并撺掇年幼的泽儿,亲手端来为我贺寿。
我那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自然不疑有他,满心欢喜地将一整碗面都吃了下去。
却自那日起,我的舌头,便再也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我怕此事一旦声张,会牵连到无辜的泽儿,便将这个秘密,默默地藏在了心底。
我本以为,此事陆修并不知情。
可就在今晚,他和兰曦在寝宫中的那番对话,被偷听到的下人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我。
陆修分明什么都知道,却对我突然转变的饮食口味视而不见,继续纵容着兰曦,一步步地挑拨我和泽儿的关系,让我们母子离心。
陆修被我问得后退了几步,脸上血色尽褪,苦笑道:“朕、朕当然不知。”
“朕这就去传太医来为你诊治,定能……定能让你恢复味觉的。”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这陈年旧疾,早就无药可医了。”
我抬眼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惠妃当年送臣妾一碗毒药,如今臣妾回赠她一碗洗脚水,陛下觉得,这很过分吗?”
陆修的脸颊用力地抽动了一下。
“不、不算。”
尽管陆修没有再强逼我去慈宁宫,但我还是主动去了。
只不过,我不是去请罪,更不是去为兰曦求情的。
我是去火上浇油的,去逼那位一向喜欢在后宫纷争中“壁上观”的太后,不得不站队。
太后并非陆修的生母,因此对这后宫的许多腌臢事,只要不触及她自身及母家的利益,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日只在佛堂诵经念佛,修身养性。
但我知道,太后对兰曦,是厌恶至极的。
一个前朝的太妃,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圣上的宠妃,虽说她未曾真正得到先帝的宠幸,便被送去了皇陵,但仅仅是这个身份,就足以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加之兰曦的义父,是权势滔天的当朝宰辅,一直与太后的母家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宰辅在朝堂上,时常给太后的叔侄们使绊子。就在前些日子,还传闻宰辅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当街出言轻薄太后的亲侄女,甚至动手动脚,羞得那姑娘回家后,便悬梁自尽了。
为了此事,太后气得大病了一场。
我不信,到了这般地步,太后还能继续隐忍不发。
果然,当太后瞧见托盘里那堆佛龛的碎片时,那张常年因礼佛而平静祥和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她枯瘦的手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发出一声冷笑:“是惠妃做的吧?”
“是,但想来……她也并非有意。”我垂着眉眼,恭顺地回答。
余光里,我能看见她手腕上那串佛珠,拨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太后终于被我的“懦弱”给激怒了,她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额头。
“在冷宫关了几年,怎么还是这般不中用!她是不是故意的,哀家会看不出来?”
“她都要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了,你还想着替她顶罪求情!”
我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故作畏缩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委屈:“臣妾如今……人微言轻,爹娘兄长皆已不在,又不得陛下宠爱……”
“行了,别在哀家面前装可怜了。”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哀家既然费心将你从冷宫里捞了出来,就没打算让你继续这么窝囊下去。”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只要能扳倒宰辅一家,今后在这宫里,你想做什么,有哀家给你撑腰!”
陆修很快便得知了我去慈宁宫见了太后。
当夜,他又来到了我的窗下。见殿内一片漆黑,无人应答,他便隔着窗,自言自语起来。
“是朕对不住你……没想到,你真的去为兰儿求情了。”
“你心中有气,给兰儿送洗脚水,想来……你还是在意朕的,对不对?”
“其实,朕那日说的都是气话,并非真的要你去替她顶罪。只是你从冷宫出来后,就一直对朕不冷不热的,朕这心里……慌得很。便忍不住,想拿惠妃来激一激你。从前,只要朕一提及她,你定会跟朕急眼。”
“可是如今……”他跺了跺脚,抖落一身的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记得你嫁入王府那晚吗?也下了这样大的雪。你连盖头都等不及揭,就拉着朕跑出去堆雪人,还神秘兮兮地对着梅花树许愿,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朕,你许了什么。”
“对了,泽儿也很喜欢下雪天。你不在的这几年,他每年冬天,都会在你这寝宫门口,堆上一个胖乎乎的雪人。”
“雪芙,看在惠妃悉心养育泽儿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不要再和她计较了,好吗?”
“毕竟当初,你也划伤了她的脸,不如……就此冰释前嫌吧?”
我躺在冰冷的锦衾下,死死地揪紧了被角,才抑制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冷笑。
我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爹和兄长死不瞑目的面孔,以及……泽儿看着我时,那嫌恶又痛恨的眼神。
失去味觉后,我开始格外注意自己的饮食。尤其是泽儿送来的吃食,每次我都会让下人先行试尝。久而久之,便引起了他的强烈不满。
“母后是觉得,儿臣会在您的饭菜里下毒吗?”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严肃与指责。
我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深宫中的险恶。只能反复告诫他,不要随意吃惠妃给的任何食物。
泽儿却猛地摔了手中的茶盏,冲我怒吼道:
“你骗人!惠母妃才不会害我!儿臣送给她的东西,她每次都会吃光,还会笑着夸奖我。”
“不像你!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你把酸的说成甜的,你就是在敷衍我!儿臣今后,再也不会给你送任何吃的了!”
他哭喊着,用小拳头推搡捶打我,“我才不要你当我的母后!我要惠母妃!我要惠母妃……”
那些时候,陆修只会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然后怪罪我,说我不配为人之母。
凭什么?凭什么别人犯下的滔天大错,我要轻描淡写地原谅?
凭什么,他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让我冰释前嫌?
自那日之后,陆修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回心转意。
他来我宫里的次数,愈发频繁了。
有时会送来些时兴的珠钗首饰,或是难得的反季蔬果。有时,也会拿来泽儿平日里临摹的字帖,画的丹青。
见我看着儿子的画作,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他便感慨道:
“朕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你这般真心地笑了。”
“许是年岁渐长,朕总是会想起年少时的你。雪芙,朕时常在想,如若朕不是这天下的皇帝,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他试探着朝我伸出手,“你……就不能再给朕一次机会吗?哪怕……哪怕让朕抱一抱你,也好。”
我后退一步,用手抵住了他坚实的胸膛,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陛下若是真的厌倦了这朝堂纷争,大可效仿先贤,退位做个清闲的太上皇,颐养天年。”
陆修的身体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落。
“说到底,你还是在怨朕。你放心,朕欠你的,往后,都会一一弥补给你。”
陆修每次一来,兰曦那边,依旧是老一套的哭闹自戕的戏码。私下里,她会在我爹和兄长的忌日,故意送来贺帖、红烛之类的东西恶心我。抑或是在陆修换下的外袍上,故意印上鲜艳的胭脂唇印,染上她最爱的兰花熏香。
这些都是她从前用烂了的小把戏,于现在的我而言,早已伤不到分毫。
每次,我都会“贴心”地回赠她一小坛陈醋,一碟晒干的黄花菜,或是几颗色泽泛黄、寓意“人老珠黄”的劣质珍珠。
兰曦最是忌讳旁人提及她的年岁,不许任何人说她“老”。曾经,宸嫔不过是好心提醒她鬓边生了一根白发,她便怀恨在心,命人在宸嫔的珍珠粉里掺了东西,害得宸嫔破了相。
因而,对于我这暗戳戳的嘲讽,她自然气得几近发疯。却又因如今有太后站在我这边,而无可奈何。便只能将满腔的怒火,都撒在了其他无辜的妃嫔身上。
直到她害得一位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嫔妃小产,陆修终于忍无可忍,雷霆震怒,罚兰曦在宫门外跪了半日,又下旨禁足了半月。
这场闹剧,才终于暂时停歇了下来。
眨眼间,便到了三九寒天里最冷的时候。宫中除了常年温养着神龟的苑池外,其余的河水湖泊,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窗外大雪纷扬,室内却因烧着上好的银丝炭,而被烘得暖意融融。
眼看着天色即将暗下,陆修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闲来无事,便从箱底翻出了一张年久失修的古琴,和一本页脚泛黄的琴谱。
陆修见状,上前翻了几页琴谱,眼中顿时迸发出欣喜的光芒。
“这……这不是我们从前,一同谱写的曲子吗?还有这张琴……”
他停顿了片刻,忽然满怀期待地看向我。
“我们……再合奏一曲,如何?朕来弹,你来唱?”
未等我开口拒绝,陆修便已迫不及待地在琴前坐下,试着拨动了那早已蒙尘的琴弦。
我只得清了清嗓子,勉强张开了口。
却一个音都哼唱不出来。
那熟悉的琴声方一响起,便如一只无形的手,将我们硬生生地拉回了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
成婚后的头两年,我和陆修,总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趣事。我们时常一同钻研书画古玩,这张琴谱,便是在我们情意最浓时,一同编写的。此曲曾风靡一时,是无数怀春的少男少女们,在街头巷角争相弹唱的定情之曲。
那时,所有人都说,四王爷和王妃,真真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一曲终了,殿内一片死寂。
我默默地侧过身,用指尖拭去不知何时滑落脸颊的泪水。
陆修垂眸,盯着断了一根的琴弦,沉默了许久,才哑声开口:
“这曲子……怎么听起来,这般苦涩。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不行,定是朕方才弹错了。”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抬起头,急切地看着我,“雪芙,我们再来一遍。”
“这一次,肯定能成的!”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又火烧眉毛似的冲了进来,高声喊道:“陛下!贵妃娘娘她……她又要投河了!”
陆修的脸色“唰”地一下黑了下去,他不耐烦地起身,一脚踹在那小太监身上。
“荒唐!她爱跳就让她跳!去告诉她,让她找条没结冰的河去跳!”
“是死是活,都与朕无关!往后这种事,不必再来通报了!”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了。
陆修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将我猛地拽到琴案前坐下,眼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赤色,仿佛一头被困在昔日幻梦中无法自拔的野兽。
“雪芙,这次换你来弹。”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命令,“朕为你和歌,朕就不信,我们之间……真的回不去了,连一首曲子的默契都找不回当年了。”
那双曾经温柔缱绻的眸子,此刻只剩下偏执的倒影。我没有与他对视,而是不动声色地朝立在一旁的贴身宫女寒烟,递去一个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眼神。那眼神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精准而冷酷。
寒烟心领神会,微微颔首,那弧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轻盈的裙摆像一抹即将融入夜色的云,消失在殿门之外。
今夜,就是我为自己、为家族谋划的最好时机。夜色如墨,是杀机最好的帷幕。
果不其然,计划的齿轮开始精准转动。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彻底撕碎了殿内的死寂。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闯进来,声音尖利地划破夜空:“陛下!不好了!惠贵妃……惠贵妃她失足跌入了御苑的灵龟池,把、把那只千年灵龟给……给砸死了!”
“灵龟”二字如同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在陆修的癫狂之上。他猛地一颤,那份痴缠于旧梦的神智终于被拉回了几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按住琴弦,那根根绷紧的丝弦仿佛是他脆弱的神经,发出“嗡”的一声闷响,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那只龟,早已不是寻常的龟。它被赋予了太多神圣的意义,龟壳上天然形成的纹路被解读为祥瑞的图腾,传说自开国先祖在位时便已存在。为了供养它,皇室特意修建了一座苑池,历代帝王都需每日瞻拜,以求国运昌隆。如今,这只承载着王朝气运的灵龟,竟被一个妃子离奇地砸死了。这不仅仅是一桩意外,更是一个能动摇国本的凶兆。
陆修跌跌撞撞地冲出大殿,明黄色的龙袍在夜风中凌乱翻飞,像一只被惊扰的蝶。当他赶到苑池时,池边早已被闻讯而来的宫人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亮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明明暗灭,神色各异。
然而,尽管池水里惠贵妃兰曦还在拼命挣扎,哭喊声凄厉,却无一人敢下水施救。这背后有三层无人敢逾越的铁律。其一,宫中妃嫔自戕乃是滔天大罪,牵连甚广,谁也不愿沾染这趟浑水。其二,这苑池是皇家圣地,除了帝王,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靠近,否则便是大不敬。更何况,兰曦此刻的身份,是砸死王朝祥瑞的罪魁祸首,谁救她,便是与整个江山社稷为敌。
陆修的目光仅仅瞥了一眼那被血水与浑水搅得一片猩红的池面,以及池中漂浮的灵龟残骸,他的脸色便瞬间煞白如纸,滔天的怒火从胸腔直冲头顶。
“贱人!”他发出一声怒吼,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还不快给朕自己爬上来!”
可是,池中的兰曦早已吓破了胆,她哪里还听得进皇帝的命令。求生的本能驱使她胡乱抓着水面上那巨大的、已经肚皮翻白的灵龟,一边拼命呼救,一边借力。最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竟真的踩着那神圣灵龟圆滚的肚皮,狼狈不堪地挣扎着爬上了岸,浑身湿透,如同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水鬼。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陆修最后的理智。他疯了一般冲上前,一把掐住兰曦纤细的脖颈,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为何要跳池?为何要害死灵龟!?”
刺骨的寒冷加上无边的惊吓,兰曦的神智早已涣散。然而,当她的目光越过陆修的肩膀,触及到我平静无波的脸庞时,那涣散的瞳孔中竟瞬间迸发出一丝刻骨的憎恨与惊恐。
“陛下!”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力竭地喊道,“臣、臣妾是被人栽赃陷害的!是被人陷害的啊!”
陆修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掐死她的冲动。“好,”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你倒说说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人,敢陷害朕的惠贵妃?”
兰曦哆嗦着,惨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直直地指向我的方向。“是……是她——”
陆修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了我的身上。
恰在此时,一个幼小的身影突然从人群中冲出,张开双臂,坚定地拦在了我的面前。是我的儿子,泽儿。
“父皇!”泽儿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镇定,“惠贵妃在说谎!儿臣可以作证,是她自己一个人来苑池边的,儿臣亲眼所见!”
陆修的视线在我和兰曦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冰冷的目光重新锁定在兰曦身上,语气愈发阴寒,如同腊月的寒风。“当真?”
兰曦彻底急了,她像一条疯狗般扑上来,死死抓住陆修的袖袍,语无伦次地辩解:“陛下,臣妾……臣妾确实是来了苑池,但、但是被人从背后推下去的!真的!是有人推我!”
她用力地捏着自己的眉心,似乎想竭力回忆起什么,可说出来的话却混乱不堪。一会说是有个脸生的小太监来传信,说是皇上您邀她来苑池赏月。可到了这里,却根本没见到皇上,反而被人用麻袋蒙住头,一把推进了冰冷的池水里。
说到最后,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猛地抬起头,用淬了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我。“陛下!这一切肯定都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的,就是为了引臣妾上钩,好一箭双雕!除了她,还能有谁这么恨我!”
陆修下意识地看向我,那刚刚才从癫狂中稍稍平复的眼神,又一次变得冷凝如冰。“是你吗,雪芙?”
这句问话,听似疑问,但那语气里蕴含的,却是早已根深蒂固的认定。
自我从那座吞噬人性的冷宫出来后,他表面上对我百般示好,处处流露出愧疚之情,摆出一副想要弥补过错的姿态。然而,我心如明镜,他私下里从未对我真正放下过戒心。我的一举一动,依旧在他密不透风的掌控之中。若不是近来我刻意放低姿态,对他曲意逢迎,主动亲近,恐怕他也不会这么快就放松警惕,给了我今夜这个绝佳的机会。
兰曦见陆修的眼神动摇,气焰愈加嚣张,仿佛抓到了我的把柄。“陛下,您想啊,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指使人构陷我的!自从她出了冷宫,就处处与臣妾作对,视臣妾为眼中钉肉中刺!”
说着,她极其聪明地找到了最有利的位置,适时地钻进陆修的怀中,将头埋在他的胸前,用一阵惊天动地的哭泣来博取同情,肩膀一抽一抽,显得无比柔弱可怜。
我没有躲避,也没有辩解,只是缓缓抬起头,平静地迎向陆修那双冰冷且充满审视的眼睛。“陛下,既然惠贵妃认定是臣妾害她,那臣妾倒想请问贵妃,可还记得那前来送信的小太监是何模样?将你推下水的人,你可曾看清?”
兰曦的哭声一滞,整个人都愣住了,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
“天……天色太暗了,况且臣妾当时被蒙住了头,哪里能看得清他的长相?”她急中生智,又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目击者”身上,“不过……不过泽儿可以作证!臣妾来苑池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堆雪人,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说着,她一把将泽儿从我身前扯了过去,换上一副极其温柔的嘴脸,诱哄道:“泽儿,我的好皇子,你快跟你的父皇说实话,你刚才是不是看见有谁推本宫了?告诉父皇,本宫重重有赏!”
我不禁在宽大的袖袍下悄然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我生怕泽儿年纪小,经不住这样的威逼利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今日这出“兰曦落水”,是我与久居深宫的太后一同策划许久的围猎。我们早已算计好了一切,支走了所有看管苑池的侍卫,本以为能做到天衣无缝,却万万没有料到,泽儿这个最大的变数,竟然会出现在这附近。
泽儿似乎察觉到了我紧张的目光,他小小的身子微微一颤,回头朝我望了过来。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我看到了一丝坚定。
在兰曦那充满期待与威胁的目光下,他忽然咧开嘴,绽放出一个无比稚气的笑容。
“回父皇,惠贵妃娘娘记错了吧。”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儿臣今晚根本就没来过苑池,更不曾堆过什么雪人。儿臣一直在自己的寝殿里读书呢。”
“怎么可能!你分明在说谎!”兰曦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变得狰狞起来。
话音未落,她便发疯似的冲向她口中堆雪人的地方,可那里除了枯黄的草地和几块顽石,却平坦一片,连一丝积雪的痕迹都没有。
她绝望地跌坐在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没有了……我明明看见的……怎么可能……”
陆修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看着地上状若疯妇的兰曦,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殆尽。“罢了,看样子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看来是朕平日里太过骄纵于你,惯得你这般无法无天,为争风吃醋,竟敢干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泽儿身为皇储,未来的天子,难道会当着朕的面说谎吗?”
“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是被人推下去的,但这千年灵龟,确确实实是你害死的!朕亲眼看见你踩着它的身体上岸,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
说到最后,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对着身边的侍卫挥了挥手。
“来人,将惠贵妃押下去,听候发落!”
灵龟暴毙一事,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座紫禁城。
一直称病静养的太后,按照我们事先约定好的剧本,在听闻此事后“气得”一病不起,当即放出话来,声称此乃动摇国本之凶兆,定要严惩宰辅一家和那个“妖妃”兰曦。
尽管陆修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消息,严禁任何人议论灵龟已死之事。然而,这消息却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不仅在宫内不胫而走,更是飞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加之人们之前就对兰曦商贾之女的出身颇有微词,如今更是添油加醋,皆言之凿凿地认定兰曦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她的出现,才会导致神龟暴毙,为国家招来灾祸。
此等言论发酵得越来越快,如同滚雪球一般,裹挟了越来越多的民怨。那些平日里就看不惯宰辅专权的朝臣,以及备受其党羽欺辱的小官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突破口,群起而攻之。他们纷纷上书攻讦宰辅及其亲信,揭发其在朝中多年来的种种恶行,一时间,弹劾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向陆修的御案。
陆修每日需要批阅的折子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每一本里面都充满了对宰辅一党的口诛笔伐。这件事在朝野上下闹腾了将近一个月,最终,以权倾朝野的宰辅轰然倒台而告终。
而兰曦,作为这一切风暴的中心,被褫夺了贵妃封号,打入了那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冷宫。听说,在得知自己的干爹,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宰辅在狱中自戕后,她的精神就彻底崩溃了,疯了。
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冷宫一个长满青苔的角落里,蓬头垢面,身上的宫装早已污秽不堪。她的手里攥着一个硬邦邦、甚至已经长出绿毛的发霉馒头,正一口一口地用力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见有人靠近,她也不害怕,只是抬起头,冲着我嘿嘿傻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笑了没两声,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着头躲进更深的阴影里。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被关在冷宫的那几年。那时候,兰曦背着陆修,私下里将我的份例饭菜全部换成了残羹冷炙。遇到她心情不顺,我更是要连着几日饿肚子,饿到眼冒金星。为了活下去,地上跑的老鼠,墙角爬的虫子,只要是能填进肚子的东西,都被我吃了个一干二净。在那些绝望的日子里,一块干净的白面馒头,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我转过头,对着身后跟随的下人,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吩咐道:“以后,改成三天来送一次饭吧。”
那下人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提醒:“娘娘,可皇上那边若是问起来……”
“不用管他。”我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透着一丝冰冷的快意,“这冷宫里的人,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她的死活呢?”
这句话,当初兰曦也曾对克扣我饭食的下人说过。那轻蔑又得意的语气,我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我没想到,泽儿会主动来见我。
他站在陆修的身后,小小的身子绷得紧紧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紧张地转动着,不敢直视我。
我曾在无数个孤寂的夜里幻想过我们母子再见的场景,我该说些什么,是该责备他的疏离,还是该倾诉我的思念。可当他真的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却发现自己竟一时失语,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紧抿着嘴唇,不安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陆修。
陆修察觉到了他的窘迫,轻轻推了推他的后背,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和声音鼓励道:“去吧,泽儿,别怕。那是你的母后。”
泽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终于迈开步子,一步步朝我走来。他伸出微凉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我的手。
“母、母后,”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臣……儿臣带你去看样东西。”
话毕,他也不等我回答,便拉着我往一处偏僻的庭院走去。
穿过一道蜿蜒的抄手游廊,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整个院子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形态各异的雪人。有的高大,有的娇小,有的憨态可掬,有的栩栩如生,仿佛一个静谧而纯白的童话世界。
泽儿局促不安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忐忑。“母、母后,你……你喜欢这些雪人吗?”
“这些,是您从冷宫出来那天,儿臣就开始堆的。儿臣怕您一个人会孤单。”
明明是寒冬腊月,他的手心里却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湿漉漉的,却又带着孩子特有的温暖。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我反手将他那只因紧张而不断颤抖的小手紧紧包在我的掌心,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这些年缺失的母爱一次性补偿给他。
“喜欢,”我的声音哽咽了,“只要是泽儿堆的,母后都喜欢。”
他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和思念,猛地张开双臂抱住我的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里,有压抑已久的恐惧,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孩儿还以为……还以为母后再也不肯原-谅儿臣了呢。”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您走后,惠贵妃待儿臣一点儿都不好。她总是趁父皇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掐我、打我,还不许我哭出声。她还……她还天天在儿臣耳边咒您,说您就该一辈子烂在冷宫里,早点死掉。”
“母后,今后不要再抛下儿臣一个人了,好不好?泽儿害怕。”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俯下身,将他小小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后背。“好,母后答应你,再也不会抛下你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陆修。
他正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我们母子相拥的画面,脸上竟带着一抹欣慰的笑意。见我望过去,他便迈开步步,笑意盈盈地朝我走来。
“雪芙你看,”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金簪,“朕把这枚金簪找回来了。”
恍惚间,眼前的陆修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重叠了。
那年,他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却为了我,兴冲冲地握着这枚金簪闯进我的闺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雪芙你看,本王为你求来这枚太后亲赐的金簪了!”
泽儿见状,十分乖巧地寻了个借口,悄悄地退下了,将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看着陆修手中的那枚金簪,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当初得知陆修有意争夺储君之位,我曾一度起了退缩的念头。我害怕,我担心他若真的当上了九五之尊,会因我年岁渐长、容颜老去而情意渐弛。更担心我的母家,会因为这场豪赌,随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终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陆修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便在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外,顶着风雪,笔直地跪了一整夜。
太后最终被他的诚心打动,也或许是出于政治的考量,终于割爱,将这枚象征着无上荣宠的金簪赐给了他。
他还记得,他握着这枚金簪,连夜快马加鞭赶回王府见我时,一路的风雪几乎将他冻成一个雪人。唯有他紧紧捂在怀中的金簪,还带着一丝滚烫的余温。
他郑重而专注地为我插上金簪,一字一句地发誓,有了这枚金簪,我今后便是他永远的正妻,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待他登基之后,我便是这后宫之主,六宫之首,地位无人能够动摇。
……
陆修见我迟迟不肯伸手,似乎怕我不肯收下,又将簪子往前送了送,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
“你是嫌这簪子被兰曦戴过,觉得脏了吗?其实……其实朕当时给她的,是找人仿造的赝品。这支真的,朕一直都贴身保管着,从未离身。”
他疲倦地按了按眉心,长长地哀叹了一声:“朕近来总是觉得身子疲乏得厉害,精神不济,有许多过去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但唯独你离开长春宫,搬去冷宫那日的情形,朕怎么也忘不了。朕亲眼看着你面无表情地摘下这枚簪子,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那一刻,朕的心就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疼得喘不过气来。”
“雪芙,这是我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朕……朕舍不得送给旁人。”
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那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陛下当真一直将此簪带在身上?”
陆修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恳切,“不曾离过手。”
我终于伸出手,从他掌心捏过那枚冰凉的金簪,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这枚簪子做工极为精巧,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蜻蜓,栩栩如生。我摩挲着簪身,指尖忽然触到一处微小的凸起。我定睛一看,发现在那蜻蜓的尾部,有一条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细微裂缝。
其内部,装有我当初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偷偷灌进去的剧毒水银。
在我被废后位,即将迁入冷宫的前一夜,我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心已死,此生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既然我过得不如意,那也绝不能让兰曦那个贱人好过。我原本的计划是,只要她戴上这枚象征着无上荣光的金簪,要不了多久,剧毒便会通过皮肤渗入她的身体,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毒发身亡。
却万万没有料到,这枚淬了毒的簪子,竟一直被陆修贴身收藏着。
陆修见我盯着簪子久久出神,垂下眼眸,小心翼翼地探寻道:“雪芙,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我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猛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疯癫人影,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将我狠狠地撞倒在地!
我定睛一看,那张扭曲而疯狂的脸,竟然是本应被关在冷宫里的兰曦!
她推开陆修后,迅疾俯身,一把夺走我脱手掉落在地的金簪。那尖锐的簪尖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光,没有丝毫犹豫,笔直地朝着我的心口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
陆修竟猛地翻身推开了我,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噗嗤”一声,是利器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
顷刻之间,他胸前明黄色的衣物便被迅速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如同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妖异的红梅。
兰曦哆嗦着手,看着自己造成的惨状,惊恐地摇头后退,嘴里语无伦次:“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想杀你的……”
随即,她又将所有的怨毒都转向了我,尖叫道:“都怪你!都怪你这个贱人!谁让你把簪子给顾雪芙的!明明我才是后宫之主!我才应该是皇后!”
她转身想逃,却在转身的瞬间,被闻声赶来护驾的侍卫们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剑没有丝毫犹豫,一剑便刺穿了她的胸膛。
我愣愣地跪坐在原地,看着地面上一死一伤的两个人,心中说不清是何种感想。
仿佛我盼了很久很久,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当它真的来临时,心底又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落落的,像是被掏空了什么。
……
陆修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个多月。
各种能吊命的名贵药材如同流水一般送进他的寝殿,各式各样名声在外的太医也被请了个遍,然而,他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一日重过一日。
终于,在立春到来的前一日,油尽灯枯的陆修,驾崩了。
临走前,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一一交代了后事。他给泽儿挑选了几个最可靠的忠臣作为辅政大臣,又仔仔细细地吩咐了一番今后登基的各项事宜。
到最后,他挥退了所有人,说想和我单独待一会儿。
我坐在琴案前,再一次为他弹奏起那首我们年少时共同谱写的旧曲。琴声流淌,却不复当年的缱绻缠绵。
他依旧是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不……不对。为何……为何听着还是这般苦涩?”
我伸出手,按住仍在震颤的琴弦,琴音戛然而止。我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曲子从未变过,变了的,只是人心?”
陆修再也没有开口,只是默然地躺回了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的流苏。
许久,他才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呢喃道:“看来……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过朕。”
原谅?
什么叫原谅呢?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替我那惨死在狱中的父亲和兄长说一句原谅。
我更无法对过去那个在冷宫里受尽折磨、苟延残喘的自己,说一句谅解。
所幸,当宫外象征着帝王陨落的丧钟被敲响的那一瞬,一切都结束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的迎春花已经悄然绽放,春意正浓,一片生机盎然。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少时的陆修站在花树下,正笑着挥手向我作别。他的身边,是我的父亲和兄长。他们也笑着对我说,雪芙,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我们就不陪你了,你要好好地走下去。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释然。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背负着那些沉重的爱恨痴缠,不必再活在复仇的阴影里了。
春光正好,不是吗?
我要趁机卸下身上所有的重担,轻装前行,走进这静谧而又暖烘烘的春日里……
【全文完】
来源:清爽西柚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