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张把一沓厚厚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材料拍在我桌上,他人还没走,那股子烟味儿就已经先到了。
“小陈,这份稿子下午下班前,一定要送到林主任办公室。”
老张把一沓厚厚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材料拍在我桌上,他人还没走,那股子烟味儿就已经先到了。
我点点头,应了一声“好嘞,张哥。”
这是1991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我们厂宣传科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吊扇,转得有气无力,跟昏昏欲睡的我们一样。
我叫陈辉,二十五岁,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国营纺织厂,捧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一堆文字材料,写写画画。厂里的标语、黑板报、广播稿,都出自我们宣传科。
日子过得像我们厂门口那条河,平缓,没什么波澜,一眼能望到头。
我心里挺知足。
我有个处了三年的对象,叫小芳,在市里的医院当护士。我们俩盘算着,等我分到房子,就结婚。
小芳总说我性子太闷,在单位里不会来事儿,让我多跟领导亲近亲近。
我说,我一个写材料的,把字写好就行了,亲近那么多干啥。
我们科的领导,就是老张口里的林主任,叫林婉清。
她是个挺特别的人。
三十出头,在厂里这群普遍四五十岁的干部里,显得很扎眼。她人长得周正,不怎么笑,整天穿着一身熨帖的蓝色工作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
她业务能力很强,写的稿子,厂长都挑不出毛病。但她话不多,对谁都客客气气,又带着点疏离。
厂里有些风言风语,说她背景不简单,丈夫是市里某个部门的。
这些我都不关心。
在我眼里,她就是我的领导,一个需要我绝对服从和尊重的上级。
我把老张给的稿子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用红笔把几个觉得不妥当的词句圈出来,改好,确认无误后,才起身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林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是那种老式的木门,上面挂着一块“宣传科主任室”的白底红字牌子。
我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
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敲,声音稍大了一些。
还是没人应。
我心里犯嘀咕,老张不是说林主任在办公室吗?
手里的稿子挺急的,厂庆活动方案,明天一早厂长就要看。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或许林主任在里面睡着了,或者在专心看文件没听见。
我试探性地,轻轻推了一下门。
门没锁,虚掩着,一下就开了条缝。
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混着老木头的味道。
“林主任?”我小声喊了一句。
依旧没有回应。
我把门又推开了一些,探头往里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她的办公桌上文件堆得整整齐齐,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暖水瓶放在角落,旁边是个搪瓷缸子。
然后,我的视线,越过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落在了桌子后面的那片小空地上。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林主任背对着我,站在那里。
她身上的蓝色工作服已经脱了一半,挂在臂弯上,露出了里面一件白色的衬衫,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雪白的后颈和一小片脊背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气里。
她似乎是想换衣服,手里正拿着一件干净的折叠好的衬衣。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脸颊烫得厉害。
我应该立刻关上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几秒钟的僵持里,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立刻就恢复了镇定,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没有我想象中的尖叫,也没有愤怒的斥责。
我窘迫到了极点,手里那沓稿子变得无比烫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对不起,林主任,我……”我的声音都在发颤,话说得磕磕巴巴。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她很快地把那件工作服重新穿好,系上扣子,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我的幻觉。
然后,她朝我走过来。
我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走到门边,没有拉开门让我出去,而是伸出手,“咔哒”一声,把门给反锁了。
那个清脆的落锁声,像一把小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彻底蒙了。
这是什么情况?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任何别的情绪,只是很平静。
“稿子拿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和往常一样,听不出什么波澜。
“啊……是,是。”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手里的材料递过去,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她接过去,没有立刻看,而是随手放在了桌上。
她指了指办公桌前的那张椅子,说:“坐。”
我不敢坐,笔直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坐吧。”她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我只好挪过去,僵硬地在椅子边上坐了半个屁股。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那台老吊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着。
门被反锁了。
我和我的女领导,共处一室。
刚才我还撞见了她换衣服。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反复想着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会觉得我轻浮无礼吗?她会给我处分吗?她会把我调离宣传科吗?
任何一个后果,都是我无法承受的。
“小陈,”她终于又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来厂里,快两年了吧?”
“是,一年零十个月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像在接受审问。
“觉得我们厂怎么样?”她问。
“挺好的,厂里待我们不薄。”这是实话。
“嗯,”她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深邃,“那你觉得,宣传科这个地方,怎么样?”
我心里一紧。
这是什么意思?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吗?
“宣传科……也很好,同事们都很好,我也能发挥我的专业特长。”我小心翼翼地措辞。
她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直视着我。
“小陈,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老实人。有些话,我就跟你直说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写的那些稿子,我都看了。有才华,但太‘平’了。”她一针见血。
我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你写的稿子,四平八稳,不会出错,但也绝对不会出彩。就像你这个人一样。”
她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你是不是觉得,在国营厂里,不出错,就是最大的功劳?”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不光是我的想法,也是我爸妈从小教育我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有种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
“时代不一样了,小陈。光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不够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厂里最近要推一个技术改革的试点项目,阻力很大。尤其是生产车间那边,几个老主任思想僵化,一直顶着不办。”
我安静地听着,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这些都是厂里高层才需要操心的事情。
“厂长的意思是,要先从舆论上造势。所以,需要写一批有分量的宣传稿,不是那种干巴巴的口号,而是能真正说到工人心坎里去,让他们明白这个改革对他们自己、对厂子的未来有多重要。”
她转过身,重新看着我。
“这个任务,我想交给你。”
我愣住了。
这么重要的任务,为什么交给我?我只是个刚来不到两年的年轻人。科里比我有资历、有水平的老笔杆子多的是,比如老张。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老张他们,笔头子是硬,但思想也硬了。他们的文章,还是几十年前的调调,喊口号,讲大道理。现在的年轻人,不吃这一套了。”
“我需要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有锐气、有感情的东西。”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林主任,我……我怕我写不好。”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反问,“你怕的不是写不好,你是怕写了之后,会得罪人。”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是的,我怕。
生产车间那几个老主任,都是厂里的元老,根基深厚。写这种稿子,摆明了是要跟他们唱反调,这不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我沉默了。
她又走回到办公桌前,拿起我送来的那份稿子,翻了翻。
“这份稿子,写得很平稳。但是,”她用手指了指其中一段,“这个地方,你提到了我们厂的历史,提到了第一代纺织工人创业的艰辛。这里面,有感情。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被你藏起来了。”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小陈,我知道你心里有火,只是不敢让它烧起来。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办公室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今天我撞见的那一幕,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根无形的线,把我们两个人拴在了一起。
她没有追究我的冒失,反而给了我一个看似是“机会”的难题。
如果我接了,就意味着我站到了她这边,我们要一起面对那些潜在的风险。
如果我不接,那么今天这件事,就会成为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剑。她随时可以拿这件事来敲打我,说我品行不端,图谋不轨。在90年代,这种事情传出去,我的前途,我的人生,就全完了。
我根本没有选择。
我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黏在衬衫上,很不舒服。
“正好,有事跟你谈谈。”
她反锁门时说的话,现在才在我脑子里清晰地回响起来。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我闯进去,只是给了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我看着她,这个平时看起来清冷严肃的女人,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深不可测。
我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干涩。
“林主任,我……我尽力试试。”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很浅,但足以让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松动了一些。
“好。需要什么资料,直接来找我。这件事,暂时不要跟科里任何人说。”
“我明白。”我点点头。
她走到门边,手搭在门锁上,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今天的事,你看到了什么?”她问,语气很轻。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林主任,我今天来送稿子,敲了门您没应,我就在门口等着。后来您开门让我进来的。”
我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她静静地听着,然后,点了点头。
“嗯,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你先回去吧。”
“咔哒。”
门锁开了。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那间办公室。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都清新了许多,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回到我的座位上,老张凑过来问:“怎么样?主任没说啥吧?”
“没,就是让再改改细节。”我含糊地应付过去。
老张拍拍我的肩膀:“林主任就是这样,要求高。你多担待点。”
我勉强地笑了笑。
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我走出那间办公室开始,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平稳、安静、可以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就在刚才那个反锁的门里,被彻底改变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有些煎熬。
白天,我照常写着那些不痛不痒的黑板报稿子,和同事们开着不好不笑的玩笑。
到了晚上,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我才偷偷地把林主任给我的那些关于“技术改革”的内部资料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
那些资料很枯燥,充满了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
但我看得格外认真。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稿子,这是我交出去的“投名状”。
我开始往生产车间跑。
以前,我们宣传科的人,是很少下一线的。我们觉得那里又吵又热,还全是棉絮粉尘。
现在,我每天下午都去。
我跟那些老师傅聊天,给他们递烟,听他们讲厂里过去的故事,也听他们抱怨现在的工资、福利,还有对未来的担忧。
我把他们的话,都偷偷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一开始,他们都当我是领导派下来“视察”的,说话客客气气,但都藏着掖着。
后来我去的次数多了,大家看我一个小年轻,也不像当官的架子,话匣子才慢慢打开。
“小陈啊,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思想不开化,不想改革。”一个叫李师傅的五十多岁的老班长,一边擦着机器上的油污,一边跟我说。
“这台机器,我摸了三十年了,比摸我老婆的手都熟。现在说换就换,换成那种德国来的‘洋玩意儿’,我们这些老家伙,连开关在哪儿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都等着回家抱孙子吗?”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片附和声。
“就是啊,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指着厂里吃饭呢。这改革,改到最后,别把我们的饭碗给改没了。”
我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记了下来。
我发现,工人们并不是反对改革本身,他们怕的是“不确定性”,怕的是自己的价值被新的技术否定,怕的是失去赖以生存的依靠。
我把我的这些想法,写进了稿子里。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一上来就喊口号,讲大道理。
我从李师傅的故事写起,写他十八岁进厂,怎么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一个能听出机器任何一丝杂音的老师傅。
我写他对那台老旧纺纱机的感情,写他对未来的担忧和迷茫。
然后,我才开始写改革。
我把那些冰冷的数据,都转化成了通俗易懂的例子。比如,新的机器能把效率提高多少,这意味着我们厂能接到多少新的订单,能给工人增加多少奖金。
我还特意写了一段,关于“老师傅”们在新设备引进后的作用。我说,他们几十年的经验,是任何先进机器都替代不了的。他们将是第一批接受培训的骨干,以后还要当新工人的师傅。
“机器是铁的,但人是活的。我们厂最大的财富,不是这些厂房和设备,而是像李师傅这样,把一辈子都献给工厂的人。”
稿子写完,已经是深夜了。
我反复修改了好几遍,自己读了好几遍,感觉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劲儿。
这是我工作以来,写得最畅快,也最投入的一篇稿子。
第二天,我趁着没人的时候,把稿子交给了林主任。
她看得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的心一直悬着。
看完最后一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小陈,写得很好。”她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得到她的肯定,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你先回去,这稿子,我知道该怎么用了。”
稿子很快就在厂里的广播站播出了,还印成了小册子,发到了每个车间班组。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厂子都开始议论这件事。
大部分年轻工人听了,都觉得热血沸腾,觉得改革有盼头。
但那些老师傅,尤其是几个车间主任,反应就没那么好了。
那天我在食堂吃饭,隔着老远就听见生产一车间的王主任在那儿高声嚷嚷。
“什么狗屁文章!尽说些花里胡哨的!想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靠边站,没那么容易!”
王主任是个大嗓门,五十多岁,在厂里资格比厂长还老。他一向看不起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笔杆子”。
我端着饭盆,默默地找了个角落坐下,不敢去看他。
但我能感觉到,有好几道不善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知道,我得罪人了。
从那天起,我在厂里的日子,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
以前和我关系还不错的一些同事,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
老张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他把我叫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说:“小陈,你这事儿,办得有点急了。”
我没法跟他解释。
更让我难受的,是小芳的变化。
她不知道从哪儿听了一些风言风语。
“陈辉,我听我们医院的人说,你们厂里最近闹得挺厉害的?”有一次她来找我,忧心忡忡地问。
“没什么,就是正常的工作。”我不想让她担心。
“你别骗我了。他们都说,是你写了篇文章,把生产车间的老师傅们都给得罪了。还说……还说你跟你们那个林主任,走得特别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怀疑。
我的心沉了下去。
“你听谁胡说的?林主任是我的领导,我跟她走得近,不都是为了工作吗?”
“为了工作?”小芳的声调高了一些,“为了工作,需要整天往她办公室跑吗?为了工作,需要把全厂的人都得罪光吗?陈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老实本分,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有……有野心了?”
“野心”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
我们第一次,吵得很凶。
她觉得我不务正业,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我觉得她不可理喻,不理解我的工作,不信任我。
那天,她哭着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空落落的。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接下这个任务,到底是对是错。
我得到了林主任的赏识,但却失去了平静的生活,甚至可能失去我最珍视的感情。
这值得吗?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林主任那张清冷的脸,一会儿是小芳哭红的眼睛,一会儿又是王主任那张充满敌意的面孔。
我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给罩住了,越挣扎,勒得越紧。
我开始躲着林主任。
除了必要的工作汇报,我尽量不和她单独接触。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什么也没说。
只是偶尔在走廊里碰到,她会用那种平静又深邃的眼神看我一眼,让我觉得心里发慌。
厂里的技术改革,因为我那篇文章,确实往前推了一大步。厂长在大会上公开表扬了宣传科,表扬了这篇稿子“说到了工人的心坎里”。
林主任把功劳都记在了我头上。
一时间,我成了厂里的“红人”。
年轻同事羡慕我,老同事嫉妒我,而王主任那些人,则是对我恨得牙痒痒。
有一次,我负责的黑板报出了个小差错,把厂庆的日期写错了一天。
这在以前,根本不算事儿,改过来就行了。
但这次,王主任抓住了这个把柄,直接捅到了厂长那里。
他说我们宣传科工作作风浮夸,不严谨,说我陈辉更是得意忘形,犯这种低级错误,简直是给厂里抹黑。
厂长把我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我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是王主任在报复我。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
我心里又憋屈又难受。
我去找林主任,想跟她说说心里的委屈。
她办公室的门开着,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她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那男人的声音很陌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婉清,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厂里这些破事,你少掺和!你安安稳稳地待着,等我这边安排好了,你就直接调走。你现在搞这些,万一出点什么岔子,会影响到我的!”
“影响到你?在你心里,除了你自己的前途,还有别的事情吗?”林主任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尖锐和疲惫。
“你这是什么话?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吗?”
“家?我们还有家吗?”
里面沉默了。
我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我听出来了,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那个在市里当干部的丈夫。
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好。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似乎是妥协了。
“好吧好吧,我不跟你吵。总之,你记住,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让人抓到把柄。尤其是那个生产车间的王大海,我听说他背景也不简单,他叔叔是省总工会的人。”
“我知道了。”林主任的声音很冷淡。
“还有,你手下那个叫……叫陈辉的小年轻,我听人说,你最近很看重他?”
听到我的名字,我的心猛地一跳。
“工作能力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哼,可造之材?我可提醒你,注意点影响。你一个女领导,提拔一个年轻男下属,本来就容易招人闲话。别到时候,事情没办成,惹得一身骚。”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砰”的一声,门被猛地拉开。
一个穿着白衬衫、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他没跟我说话,冷哼了一声,就径直走了。
我走进办公室,林主任正站在窗前,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林主任……”我小声地喊了一句。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黑板报的事,我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是王大海在故意给你使绊子。”
“我知道。”我点点头,心里的委"屈却一点没少。
“你是不是后悔了?”她突然问。
我没说话。
“后悔接了我给你的这个任务,后悔写了那篇稿子?”她追问。
我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疲惫。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也挺不容易的。
她一个女人,在厂里这个男人扎堆的地方,要面对各种明枪暗箭,回到家,似乎也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和支持。
我心里的那点委屈,好像一下子就淡了很多。
“没有。”我摇摇头,“我不后悔。”
这不是假话。
虽然这段时间我过得很累,但我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开始去思考,去观察,而不仅仅是做一个埋头写字的笔杆子。
我的人生,好像被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虽然窗外的风雨很大,但也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
“你回去吧。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多动动脑子,别光凭着一腔热血往前冲。”
她的话,意有所指。
我点点头,退出了她的办公室。
从那天起,我不再被动地承受这一切。
我开始主动地去了解厂里的各种人际关系,去分析王主任他们反对改革的真正原因。
我发现,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王主任他们并不仅仅是思想保守,抵触新技术。更深层的原因是,这次技术改革,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新的生产线一旦引进,原有的采购、维修、物料供应等环节,都会重新洗牌。而这些环节,一直都牢牢地控制在王主任和他手下那批人手里。
这里面,有太多见不得光的猫腻。
林主任想推动改革,其实是想打破这个盘根错杂的利益团体。
而我,只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一把用来冲锋陷阵的枪。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有些发凉,但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感。
我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既然已经入局,那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棋子,甚至,是能影响棋局走向的棋子。
我不再仅仅是写文章。
我开始利用我的优势,去和那些年轻的、支持改革的工人们交流。
我给他们办技术讲座,给他们讲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激发他们学习新知识的热情。
我还利用宣传科的资源,办了一份《纺织工人》的内部小报,专门报道改革的进展和工人们的心声。
我的这些举动,让我在厂里的年轻工人中,有了不小的威信。
林主任对我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没有多说什么,但却在各种会议上,不动声色地为我争取资源和支持。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我们很少单独交流,但在工作上,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们像两个在走钢丝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但平衡,终究有被打破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整理小报的稿件,小芳突然来了。
她瘦了很多,脸色也很憔ăpadă,眼睛红肿着,像是刚哭过。
“陈辉,我们谈谈吧。”她说。
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厂里的小花园里。
“我……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我心里一惊,“去哪儿?”
“我爸妈托关系,帮我在省城的医院找了个工作。下个星期就走。”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怎么没跟我商量?”我有些急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商量?我怎么跟你商量?你现在心里,除了你的工作,你的林主任,还有我吗?”
“小芳,你别这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去拉她的手,被她甩开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她几乎是喊了出来。
“现在全厂的人都在传,说你为了往上爬,成了林主任的‘心腹’!说你们俩……说你们俩关系不正常!”
“这些都是谣言!是王大海那些人故意散播出来,为了打击报复我!”我急着解释。
“那篇文章是不是你写的?你是不是为了她,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你是不是因为她,连我们快要结婚的事都抛在脑后了?”
她一句句地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因为她说的一部分,是事实。
我确实因为这件事,忽略了她。
“陈辉,我累了。”她擦了擦眼泪,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
“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们一起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我不想我的男人,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活在各种阴谋算计里。”
“我们……算了吧。”
她说出最后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三年,曾以为会和她共度一生的女孩,此刻却离我那么遥远。
我有很多话想说,想解释,想挽留。
但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那种安稳生活了。
从我踏进林主任那间反锁的办公室开始,我就已经回不去了。
她走了。
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
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心里空得厉害。
我失去了小芳,失去了我曾经最向往的未来。
而我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是林主任的赏识?是那篇看似风光的稿子?还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前途”?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孤独。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赌上了一切,结果输得一败涂地。
第二天,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去上班。
整个宣传科的气氛都很诡异。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同情和幸灾乐祸。
老张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小陈,出大事了。”
“怎么了?”我有气无力地问。
“厂里纪委,今天一早就进驻了生产车间,把王大海……给带走了。”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听说是贪污受贿,数额巨大。厂里要变天了。”老张的语气里,既有震惊,也有一丝快意。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王大海倒了?
这么突然?
我立刻想到了林主任。
这件事,跟她有关系吗?
我冲向主任办公室。
她的门关着。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她平静的声音:“请进。”
我推门进去,她正坐在办公桌前,低头写着什么。
办公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雪花膏味道。
“林主任……”
她抬起头,看到我,似乎并不意外。
“王大海的事,你听说了?”
我点点头。
“是你做的?”我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
“坐下说。”
我没有坐,就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
“扳倒王大海,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厂里很多早就看他不顺眼的人,一起努力的结果。我只是在合适的时机,把一些证据,递了上去。”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但我知道,这件事,她一定是谋划了很久。
从她让我写那篇稿子开始,一切都已经在她的计划之中。
先用舆论造势,孤立王大海,然后搜集他的罪证,最后,一击致命。
好深的心机,好厉害的手段。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寒意。
“那你……利用我,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我问出了心里最想问的问题。
她沉默了。
她端着水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陈,对不起。”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复杂的情绪。
“一开始,我确实是想利用你的才华,来帮我打开局面。那天你闯进来,正好给了我一个契机。”
“但是后来,我看到你为了写稿子,天天往车间跑,看到你为了办小报,熬得眼睛通红,看到你被全厂的人误解,还在坚持……”
“我发现,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勇敢,也更纯粹。”
“我开始反思,我把你拉进这个漩涡,是不是做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小芳……她走了。”我低声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眼里的歉意更深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我。
“这是省城一家报社的商调函。我一个同学在那儿当副总编。我把你的稿子给他看了,他非常欣赏你。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过去。”
我看着那封信,没有接。
“这是……对我的补偿吗?”我问。
“不,”她摇摇头,“这不是补偿。这是你应该得的。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在这个小厂里。”
“你走吧,小陈。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忘了这里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也……忘了我。”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转过了身,没有看我。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她吗?
好像不。
她利用了我,但也确实给了我一个平台,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可能。
她把我推向了风口浪尖,但也教会了我,如何在那样的环境里站稳脚跟。
我只是觉得很累。
这段时间的经历,像一场大梦。
现在,梦醒了。
我拿起那封商调函,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没有告别。
或许,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纺织厂,去了省城。
走的那天,林主任没有来送我。
老张和几个年轻同事,在厂门口请我吃了顿饭。
大家都没提厂里那些糟心事,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我敬酒,祝我前程似锦。
我坐在去省城的火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空荡荡的。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在报社的日子,很忙,也很充实。
我从一个最底层的校对员做起,慢慢地,开始写一些小豆腐块文章,再后来,开始负责一些专题报道。
我跑过很多地方,采访过很多人。
我的文笔,在一次次的采访和写作中,变得越来越老练,也越来越深刻。
我很少再想起纺织厂,想起那些人,那些事。
我刻意地把那段记忆,尘封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
我在报社的资料室里,偶然看到了一份过期的省报。
报纸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着一则人事任免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婉清。
她被任命为市妇联的副主任。
报道下面,还有一张她的小照片。
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头发剪短了,显得更加干练。
她看着镜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当年的清冷和疏离,多了一丝从容和温暖。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我听说,在她丈夫出事之后,她顶住了巨大的压力,把纺织厂的技术改革,坚定地推行了下去。
新的生产线引进了,厂子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
她也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得到了上级的赏识,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把那张报纸,小心地折好,收进了口袋。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
我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天,那间反锁的办公室,和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女人。
我突然明白了。
当年,她对我说“忘了我”,其实是想让我忘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忘了被利用的过去,重新开始。
她用她的方式,保护了我,也成全了我。
而我,也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那段过去。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利用和被利用的故事。
那是一个关于选择,关于成长,关于在时代的洪流中,两个渺小个体如何挣扎、如何自救的故事。
我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这是1991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
我决定,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不是为了纪念谁,也不是为了评判谁。
只是为了,给自己那段已经逝去的青春,一个交代。
也为了,感谢那个曾经推了我一把,让我看到更广阔世界的人。
虽然,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