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盖着红章的A4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水泥板,把我死死地压在了办公椅上。
院里最终还是下了文,暂时停了我的职。
那张盖着红章的A4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水泥板,把我死死地压在了办公椅上。
我,陈怀远,干了三十年产科,接生过的孩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临到快退休的年纪,没拿过什么惊天动地的荣誉,也没出过一次要命的医疗事故,到头来,却因为一段不到五分钟的短视频,被自己奉献了一辈子的地方给“请”回了家。
我儿子说我这是“翻车”,是“人设崩塌”。
可我哪有什么人设?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产科大夫,一个想让病人,尤其是那些从乡下、从小地方来的病人,少花点冤枉钱的糟老头子罢了。
我只是说了几句实话。
实话,怎么就这么伤人呢?
第1章 风暴眼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我的办公桌上切出一条条明晃晃的亮斑。
我刚送走一对小夫妻,是从三百多公里外的县城赶来的。女孩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男人一脸的愁苦,攥着一沓化验单,手背上全是开裂的口子,一看就是常年干体力活的。
他们是来做四维彩超的,在我们这儿,这是个热门项目,几乎每个孕妇都想做。
“陈主任,您再给看看,这单子上说,我们还得做个什么无创DNA,还有那个……微量元素检测?”男人搓着手,声音很低,带着点祈求的意味。
我拿过单子,扫了一眼。孕妇三十一岁,不算高龄,唐筛结果是低风险。
“唐筛低风险,无创DNA就不是必须项了。至于这个微量元素,说实话,更像个安慰剂,你让她回去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我把笔帽盖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些。
男人的脸瞬间就亮了,像是阴天里突然见了太阳,可旁边他媳妇却一脸忧虑:“可是陈主任,我姐们儿她们都做了,网上也说,做了才放心。万一呢?”
“万一”这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一下,就扎在了所有准父母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焦虑而略显苍白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这几年,这样的场景我见得太多了。信息越多,人反而越慌。
我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告诉他们,产检是为了筛查高风险,不是买一个“绝对安心”的保险。医学有它的边界,过度检查,有时候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新的焦虑,和白白花出去的钱。
那对夫妻最终还是听了我的,千恩万谢地走了。男人临走前,给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眼圈都是红的。
我心里不是滋味。
晚上回到家,儿子陈磊正窝在沙发里刷手机,见我进门,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爸,今天又劝退了几个‘VIP产检套餐’啊?”他笑着问,话里带着点调侃。
陈磊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满嘴都是“流量”、“用户心智”、“商业闭环”这些我听不太懂的词。对于我的“固执”,他向来是看不太惯的。
我换了鞋,把外套搭在衣架上,没好气地说:“什么VIP套餐,那都是花里胡哨的东西,把人当韭菜割。”
“爸,您这思想可太落后了。”陈磊把手机放下,坐直了身子,“现在的人要的不是省钱,是确定性,是情绪价值。你以为他们花几千块钱做个无创,真是为了筛查那小数点后几位的风险?不,他们是花钱买个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我看是花钱买焦虑!”我把声音提了起来,“今天来那对小夫妻,从乡下来,路费都得算计着花。你让他们去做那些非必要的检查,不是在他们心口上剜肉吗?”
“所以啊,您就该把这些话说出去,让更多人听到。”陈磊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点子,“爸,我给您拍个短视频吧!就讲讲哪些产检项目,其实没那么大必要。您是专家,您说话有分量,这叫知识科普,绝对火!”
我愣了一下,拍视频?我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对着个镜头说话,那不成耍猴的了?
“瞎胡闹。”我摆摆手,准备进厨房看看老伴做什么饭。
“爸,您听我说完。”陈磊跟了过来,靠在厨房门框上,滔滔不E绝,“您看啊,现在网上那些所谓的母婴博主,有几个是真懂的?都是贩卖焦虑,今天说这个不能吃,明天说那个检查必须做。您是真正的权威,您出来说句话,能帮到多少人?这不比您在门诊一个一个地劝效果好?”
他这番话,说实话,戳中了我的软肋。
是啊,我一天看几十个病人,掰开揉碎了讲,能影响几个人?可如果放到网上……
我犹豫了。
“您就当是在跟病人聊天,把平时说的话,对着镜头再说一遍就行。”陈磊见我动心,赶紧添了把火,“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产科医生掏心窝子:这4个产检项目很鸡肋,浪费钱没意义,孕妈别主动要求做!”
这个标题,后来像一句咒语,把我牢牢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但在当时,我只觉得,它像一把手术刀,精准,锋利,能切开那些包裹在商业和焦虑之外的脓包。
我答应了。
那天晚上,就在我家的书房里,陈磊架起手机,开了盏台灯。我对着那个冰冷的镜头,把我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
我说,第一,微量元素检测,对于绝大多数营养均衡的孕妇来说,意义不大,更像是一种商业营销。
我说,第二,对于唐筛低风险、非高龄的普通孕妇,没必要跟风去做昂贵的无创DNA,那是给高风险人群准备的。
我说,第三,所谓的“胎毒”,是民间说法,现代医学里没有这个概念,那些清胎毒的偏方,别乱吃。
我说,第四,3D、4D彩超,主要是满足家长的猎奇心理,想看看孩子长什么样,从排畸筛查的医学价值上来说,和传统的2D超声比,并没有质的飞跃。
我说得很诚恳,每一句话,都是我从三十年的临床经验里总结出来的。
我以为,我是在做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我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第2章 一星火
视频是周五晚上发的。
陈磊捣鼓了半天,配上字幕,选了个舒缓的背景音乐,然后把那个刺眼的标题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
周六我值班,忙得脚不沾地,一整天没顾上看手机。
直到晚上快交班的时候,科里最年轻的护士小张,举着手机,一脸兴奋地跑到我办公室。
“陈主任,您火了!真的火了!”
我正低头写病历,被她咋咋呼呼地吓了一跳,抬起头,皱着眉:“火了?什么火了?”
“您的视频啊!”小张把手机递到我面前,“您快看,一晚上点赞都过十万了!评论里全是在感谢您的!”
我凑过去一看,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留言。
“终于有医生肯说实话了!我当初就被忽悠做了个全套,花了好几千,结果啥事没有。”
“感谢陈医生!我们这种小地方的,挣钱不容易,就怕被医院坑。”
“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啊!老爷子,为您点赞!”
一条条看下去,我的心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又暖又软。原来,有这么多人和我想的一样。原来,我的话,真的能帮到别人。
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感激我儿子陈磊。也许,他那些“流量”、“闭环”的理论,也不全是歪理。
交了班,我揣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回到家。陈磊比我还激动,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手机就没放下过。
“爸,爆了,彻底爆了!现在已经快三十万赞了,粉丝涨了五万多!”他挥舞着手臂,“我就说吧,真实、专业、有温度的内容,永远是稀缺品!”
我嘴上说着“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心里却乐开了花。老伴也高兴,特地多炒了两个菜。那晚的饭,吃得格外香。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
就像一枚硬币有两面,网络带来的巨大声量,能把你捧上云端,也能把你摔进地狱。
转折发生在周日的下午。
我正在家看书,陈磊突然拿着手机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爸,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一篇新发布的文章,标题用黑体加粗,像两排狰狞的牙齿:
《著名产科专家惊人言论:无创DNA没必要做?谁来为唐氏儿的出生负责!》
文章里,把我视频里的话断章取义,掐头去尾,重点放大了“无创DNA不是必须项”这一句。然后,用大量篇幅,配上唐氏儿触目惊心的照片,渲染一个孩子出生缺陷对家庭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
文章的作者,自称是一位“焦虑的宝妈”,字里行间,把我塑造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罔顾生命、为了博眼球而胡说八道的“网红医生”。
“这……这是歪曲事实!”我气得手都抖了。我明明说了前提,是“唐筛低风险、非高龄”的普通孕妇,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我让所有人都别做无创DNA?
“爸,您别急。”陈磊的声音也带着颤音,“这还只是开始。”
果然,这篇爆文像一颗投入池塘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我的视频评论区,风向一夜之间就变了。
“庸医!我就是唐筛低风险,无创做出来高风险,最后羊穿确诊的!要不是我坚持,我的孩子一辈子就毁了!你赔得起吗?”
“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检查的钱是小事,孩子的健康是一辈子的事!你这种医生,就是想省事!”
“为了红,什么话都敢说!建议医院好好查查他!”
“已举报,不谢。”
那些恶毒的、充满诅咒的文字,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从屏幕里钻出来,缠得我喘不过气。
前一天还是一片赞誉的“医者仁心”,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无良庸医”。
我一辈子救死扶伤,到头来,在他们嘴里,却成了一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我瘫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我却觉得,天,一下子就黑了。
第3章 裂痕
家里的气氛,从那天下午开始,就变得像一块凝固的水泥。
陈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打电话,我能隐约听到他在跟谁争吵,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老伴则坐立不安,一会儿给我倒杯水,一会儿给我削个苹果,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叫什么事儿啊……老陈,要不,咱把那视频删了吧?”
删了?
我靠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
删了,就等于我承认自己错了吗?可我错在哪儿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得起我胸前这枚党徽,对得起我穿了三十年的白大褂。
可不删,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一个我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晚饭的时候,陈磊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眼睛熬得通红,像是刚打完一场败仗的士兵。
他没动筷子,只是看着我,声音沙哑:“爸,我找了平台,想把那篇文章投诉下架,没用。人家说那是个人观点,不涉及违规。”
我“嗯”了一声,夹了口菜,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还找了几个做公关的朋友,”他继续说,“他们说,现在这个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您再发一个视频,道歉,解释清楚。态度一定要诚恳,姿态一定要低。”
“道歉?”我把筷子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我道什么歉?我凭什么道歉?”
“爸!”陈磊也激动起来,“现在不是您讲道理的时候!您知道吗,已经有人扒出您是我们医院的医生了!医院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您再这么犟下去,您的工作都要保不住了!”
“保不住就保不住!”我一股火气冲上头顶,“我陈怀远行得正坐得端,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没错!”
“您没错?”陈磊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失望和疲惫,“您是没错,您是圣人,您是想普度众生的活菩萨!可您想过我吗?想过我妈吗?您知道我今天在公司,同事们都怎么看我吗?他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爸是个为了红不要脸的网红!”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这是我的儿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儿子。我教他要诚实,要正直,要有自己的风骨。可现在,他却在教我,要向那些无理取闹的口水低头。
“我让你丢人了,是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陈磊别过头,没看我。但他紧绷的下颚线,已经给了我答案。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悲凉,淹没了我。我所坚守的一切,在我的亲生儿子看来,竟然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给他带来麻烦的固执。
“好,好,好。”我连说了三个“好”字,站起身,“这视频,是我让你拍的。所有后果,我自己承担,绝不连累你。”
说完,我转身走进了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外,传来老伴压抑的哭声,和陈磊烦躁的辩解。
我靠在门背上,身体慢慢滑落,最终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书桌上,还放着我年轻时和我老师的合影。照片里的老师,穿着白大褂,眼神温和而坚定。他曾经拍着我的肩膀说:“怀远,记住,做医生,技术是根,良心是魂。什么时候,都不能把魂丢了。”
老师,我的魂,还在吗?
我以为我在坚守,可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了众叛亲离?
那道门,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门外是现实的、喧嚣的、需要妥协和低头的世界。门内,是我固守的、安静的、却摇摇欲坠的理想王国。
一道裂痕,不仅出现在网络上,也出现在我的家里,出现在我和我儿子的心上。
那晚,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出门,就接到了我们科王主任的电话。
“老陈,你……先别来医院了。来我办公室一趟,院领导要找你谈话。”
王主任的声音,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第44章 白大褂的分量
王主任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是我大学同学,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此刻,他那张平时总是笑呵呵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除了他,办公室里还坐着分管医疗的副院长。一个五十出头、表情严肃的男人。
我走进去,没人让我坐,我就那么站着。
副院长先开了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陈怀远同志,你那个视频,我们都看了。在网上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你知道吗?”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挺直了腰杆。
“实话?”副院长冷笑一声,把一沓打印出来的A4纸摔在桌上,“这些也是实话吗?看看,这些都是投诉邮件!有病人说你医德败坏,有同行说你哗众取宠,破坏行业规则!还有人,直接把投诉信寄到了市卫健委!”
他指着那沓纸,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我们医院,今年正在评三甲,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你让院里的脸往哪儿搁?”
我看着那些打印出来的、充满恶意的文字,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能说什么?说他们断章取义?说他们恶意中伤?
在巨大的舆情面前,个人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老陈……”王主任终于开口了,他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院里的意思,是让你先停职反省。等这个风头过去了,再看情况。”
停职反省。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我抬起头,看着王主任,又看了看副院长。他们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漠然。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那个兢兢业业干了三十年的陈医生,我只是一个麻烦,一个需要被尽快处理掉的舆情危机。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转身,慢慢地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我一步一步地走着,感觉自己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本专业书,一个用了十几年的搪瓷杯,还有那件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
我把白大褂取下来,叠好,放进包里。
这件衣服,我穿了三十年。它曾是我最骄傲的铠甲,是我身份的象征。我穿着它,迎接过无数新生命的啼哭;我穿着它,安慰过无数焦虑的家属;我穿着它,从死神手里抢回过生命。
它上面,沾过羊水,沾过血,也沾过家属感激的泪水。
可现在,我却要脱下它了。
不是因为我老了,不是因为我病了,而是因为我说了几句,我认为对得起这身衣服的实话。
我突然觉得,这件白大褂,好重。
重得我几乎要扛不动了。
回到家,老伴和陈磊都在。看我的表情,他们什么都明白了。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对小夫妻感激的脸,一会儿是网上那些恶毒的咒骂,一会儿又是副院长冰冷的表情。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坚守的原则,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实话的代价,就是被所有人抛弃,那这个世界,还需要实话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过去三十年所做的一切。也许,陈磊说的是对的,我就是个不合时宜的老古董。也许,我早就该学着那些聪明人,多开检查,多开药,你好我好大家好。
病人花了钱,买了心安。医院多了收入,皆大欢喜。我呢,也能落个清静,不用像现在这样,里外不是人。
可是……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老师那张温和而坚定的脸。
“怀远,良心是魂。”
我把手放在胸口,那里,好像空了一块。
那几天,我像个废人一样,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不见人。头发没心思梳,胡子也忘了刮,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
陈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再跟我争吵,只是默默地把饭菜端到我房门口,然后又默默地把没动几口的饭菜收走。
我们父子之间,那道裂痕,似乎更深了。
我以为,我的职业生涯,我的人生,就要这样,在一种屈辱和不甘中,草草收场了。
直到一个星期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第5章 不速之客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发呆。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可我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老伴去开门,我听到门口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带着浓重的乡音。
“请问……陈怀远陈医生是住这儿吗?”
我心里一紧,难道是记者?还是那些网上的喷子,找到了我家里来?
我站起身,走到客厅,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和一个装着土鸡蛋的竹篮。
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随即又变得有些局促不安。
“陈医生,是我,我是李娟啊!我妈是李秀莲,您还记得吗?”
李秀莲?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大概是五年前,一个从山里来的孕妇,宫外孕大出血,情况非常危急。当时是我主刀,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的。因为家里穷,交不起住院费,我还让科里给她申请了减免,自己也掏钱垫了一部分。
她就是那个李秀莲的女儿。
“哦,哦,想起来了。”我赶紧让她进来,“快请进,快请进。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问了医院好多护士,才打听到您家的地址。”李娟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陈医生,我……我是在手机上看到那些人骂您的。我气不过!您是好人,是救了我妈命的恩人,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您!”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我妈让我给您带了点自家种的红薯和花生,还有攒了半年的土鸡蛋。不值什么钱,是俺们的一点心意。我妈说,人不能忘本。没有您,就没有俺娘俩的今天。”
她打开那个蛇皮袋,里面滚出几个硕大的、还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
我看着那些红薯,看着那些土鸡蛋,看着李娟那张朴实而真诚的脸,一股热流,猛地从心底涌了上来,瞬间冲到了眼眶。
我一个快六十岁的大男人,在那一刻,差点没忍住,当着人家的面哭出来。
这些天,我承受了太多的误解、谩骂和攻击。我被病人指责,被领导批评,被儿子疏远。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可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这个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的、来自大山深处的普通女人,却带着最质朴的谢意,敲开了我的家门。
她不认识什么“网红”,也不懂什么“舆情”,她只认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是我的恩人,我就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老伴把李娟拉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李娟喝了口水,继续说:“陈医生,您视频里说的话,俺们都听了。俺们村里好几个怀孕的,都说您说得对。去县里医院,医生也是啥都让做,一次产检就得花掉小一千,俺们庄稼人,挣个钱多不容易啊。”
“他们……他们真的这么想?”我声音有些颤抖。
“是啊!”李娟用力地点头,“俺们嘴笨,不会在网上跟人吵架。但是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谁好谁坏,俺们分得清。您是为了俺们这些穷人说话,俺们都记在心里呢。”
我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里那块因为委屈和不甘而结成的坚冰,在李娟朴实的话语里,在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红薯和土鸡蛋面前,一点一点地,开始融化了。
我一直以为,我被世界抛弃了。
可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双淳朴的眼睛在看着我,还有那么多颗善良的心在支持我。
我不是一个人。
送走李娟后,我把那个最大的红薯拿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粗糙的表皮。
我突然明白了。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成为什么“网红”,也不是为了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赞扬。
我只是为了,当我面对像李娟和她母亲这样,在生活的泥泞里艰难前行的人们时,我能凭着我的专业和良心,轻轻地、扶他们一把。
哪怕只有一把。
这就够了。
我的魂,没有丢。
它只是被灰尘蒙蔽了,现在,被一阵来自大山里的、最淳朴的风,吹干净了。
第6章 另一种声音
就在我心态发生转变的时候,网络上的风向,也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起因是一个ID叫“爱吃西瓜的夏天”的孕妈,在某个知名的母婴论坛上发了一个长贴。
帖子的标题是:《我可能是那个骂错陈怀远医生的人》。
这个ID我有点印象,她就是当初在那篇爆文下面,第一个跳出来,用自己“唐筛低风险、无创高风险”的经历,痛斥我不负责任的人。她的那条评论,被顶得最高,也成了很多人攻击我的“铁证”。
而现在,她竟然发帖“道歉”了。
我是在陈磊的催促下,才点开那个帖子的。
帖子里,她详细讲述了自己最近的经历。
自从上次无创高风险之后,她遵从医嘱,去做了羊水穿刺。在等待结果的那半个月里,她每天都生活在极度的恐惧和焦虑之中,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瘦了七八斤。
给她做检查的,是市里另一家大医院的知名专家。那位专家,全程都很“专业”,话很少,表情很冷,一切都按照流程来。每次她想多问几句,都会被对方用“等结果出来再说”给打发掉。
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个流水线上的产品,被贴上“高风险”的标签,然后被送进下一个程序。
那种冰冷的、不被当人看的滋味,让她备受煎熬。
半个月后,羊穿结果出来了,是低风险,孩子是健康的。
她喜极而泣。
可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开始反思。她想起我视频里温和的语气,想起我反复强调的“概率”和“平常心”。她突然意识到,我当初说那些话,可能并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在提醒大家,不要陷入这种“过度检查”带来的“过度焦虑”之中。
她在帖子的最后写道:
“我错了。我把对疾病的恐惧,转化成了对一个敢说实话的医生的愤怒。陈医生并没有说无创不好,他只是提醒我们,要理性看待。可我们这些被焦虑包裹的孕妇,已经听不进任何理性的话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冷静的医生,而是一个能无限满足我们安全感的神。
今天,我拿到了羊穿结果,我的孩子没事。可我的主治医生,连一句‘恭喜’都没有。他只是把报告单递给我,然后冷冰冰地叫了下一个号。
那一刻,我突然很怀念视频里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儿。也许,他不够‘高冷’,不够‘权威’,但他至少,是把病人当人看的。
对不起,陈医生。”
这个帖子,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涟 Zas。
帖子的下面,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理性的声音。
“楼主说得对,我也有同感。现在的医院,感觉医生和病人的关系,越来越像商家和顾客了。”
“其实陈医生的视频我从头到尾看了,他说得很有道理,前提条件都讲得很清楚。是那篇带节奏的文章太坏了!”
“我就是陈医生接生的,他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大夫,特别有耐心。我相信他的人品。”
“支持陈医生!我们需要这样敢说真话的医生!”
当然,质疑和谩骂的声音依然存在,但至少,不再是一边倒的口诛笔伐。
另一种声音,开始出现了。
陈磊把这些评论一条一条地读给我听,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欣慰,也有愧疚。
“爸,”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傻小子,跟爸道什么歉。你也是为我好。”
这些天,我们父子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终于开始松动了。他不再指责我的固执,我也开始理解他的担忧。我们都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这个家。
“爸,我想……”陈磊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帮您再拍一个视频。不是道歉,是回应。把您想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再跟大家好好说一遍。”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急功近利,多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沉稳和坚定。
我点了点头。
“好。”
第7章 和解的桥
这一次,我们没有在书房,而是选在了阳台。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我身后,是老伴养的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陈磊把手机架好,没有开任何美颜和滤镜。
“爸,您就当是跟人拉家常,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镜头打开,我看着那个小小的黑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开了口。
“大家好,我是陈怀远,一个做了三十年产科的医生。”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沙哑。
“前段时间,因为一个视频,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今天,我想跟大家聊聊心里话。”
我没有去辩解,也没有去指责。
我只是把我这三十年来,在产科门诊里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我讲了那个从县城来的、为了省路费连午饭都舍不得吃的小夫妻。
我讲了那个因为过度焦虑、做了十几次B超,最后孩子依然很健康的年轻妈妈。
我讲了那个因为迷信偏方、喝了所谓“清胎毒”的草药,结果导致肝损伤的孕妇。
我还讲了我的老师,那个告诉我“良心是魂”的老教授,他一辈子没拿过什么高额的回扣,却赢得了所有病人的尊敬。
我说:“我做那个视频的初衷,不是要否定任何一项检查的价值。每一项医学技术,都有它存在的意义。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尤其是那些经济条件不太好的家庭,我们的每一次选择,都应该建立在理性和科学的基础上,而不是被焦虑和恐慌所裹挟。”
“医生和患者,从来都不应该是对立的。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本身。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多一些信任,多一些沟通,而不是猜忌和指责。”
“我快六十岁了,可能有些观念,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我始终相信,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过时的。比如,一个医生对病人的责任心,比如,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善意。”
“最后,我想对所有因为我的话而感到被冒犯、被伤害的人,说一声抱歉。我的表达方式可能存在问题,但我的初心,是好的。”
“谢谢大家。”
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也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我只是把我这颗心,掏出来,放在了阳光下。
视频发出去后,陈磊关掉了手机,没再去看数据和评论。
“爸,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他说。
我们爷俩,坐在阳台上,默默地喝着茶。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整个房间。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裂痕,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温暖的阳光,悄悄地填平了。
第二天,王主任给我打来了电话。
“老陈,你的新视频,院里领导都看了。”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松了不少,“反响……很不错。很多主流媒体都转发了,评价很正面。”
我“嗯”了一声。
“卫健委那边,也撤销了对你的调查。院里研究了一下,决定恢复你的工作。你……明天就回来上班吧。”
“好。”
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一切,都好像水到渠成。
那座通往和解的桥,不仅架在了我和网友之间,也架在了我和医院之间,更重要的,是架在了我和我儿子,以及我自己的心里。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重新穿上那件白大褂了。
第8章 雨后的温度
重新回到医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我穿上干净的白大褂,走进熟悉的诊室,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同事们见到我,都笑着打招呼,眼神里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敬意。
护士小张给我泡了杯热茶,悄悄对我说:“陈主任,我们都支持您!”
我笑了笑,心里暖暖的。
那天上午的门诊,我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ID叫“爱吃西瓜的夏天”的年轻妈妈,她叫小林。
她坐在候诊区,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轮到她的时候,她走进诊室,把一沓检查单放在我桌上,低着头,不敢看我。
“陈医生,我……”
“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和对待其他病人没有任何不同。
我拿起她的检查单,仔细地看了一遍。
“都挺好的,孩子发育得不错。你最近睡眠怎么样?焦虑情绪好点了吗?”我看着她,温和地问。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陈医生,对不起……我之前在网上……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都过去了。”我打断了她,把检查单递还给她,“别想太多,好好养胎,保持好心情,比什么都重要。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她接过单子,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没再说别的,只是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躲闪,坦然地接受了。
我知道,这一躬,不只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所有曾经误解过我的人。
我们之间,不需要更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完成了最终的和解。
风波,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每天按时上下班,看诊,做手术。网络上的热度,也像潮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是,偶尔还会有从外地慕名而来的病人,点名要挂我的号。他们会拉着我的手说:“陈医生,我们信你。”
我的儿子陈磊,也像是变了个人。
他不再沉迷于那些虚无缥缈的“流量”和“数据”,而是开始踏踏实实地思考,如何用他所学的知识,去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
他帮我们医院的公众号,策划了好几期科普专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解专业的医学知识,反响特别好。
有时候,他还会拿着自己写的文案,跑来问我的意见。
我们会像两个真正的朋友一样,坐在书桌前,讨论一个用词,争论一个观点。
我知道,那场风暴,虽然让我遍体鳞伤,但也像一场洗礼,洗去了我身上的暮气,也冲刷掉了儿子心里的浮躁。
我们都成长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陈磊在阳台上喝茶。
他突然问我:“爸,您后悔吗?因为那段视频,差点连工作都丢了。”
我放下茶杯,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洗过的、格外湛蓝的天空。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后悔。”
我说。
“疼,是真的疼。但疼过之后,我才更清楚地知道,我这身白大褂,到底有多重。也更明白了,什么东西,是我拼了命,也必须守住的。”
那不是荣誉,不是地位,也不是别人的赞美。
那是一个医生的,魂。
来源:街角的裁缝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