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哥,陈默,看着它,然后看着我,平静地说:“小驰,收起来吧。我这次回来,是分爸的遗产的。”
那张躺在油腻腻的桌面上的银行卡,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哥,陈默,看着它,然后看着我,平静地说:“小驰,收起来吧。我这次回来,是分爸的遗产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迎头敲了一记闷棍。遗产?爸都走了快十年了,哪来的遗产?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刚从里面出来的我哥。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老旧居民楼里,水管传来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我看着他那张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毫无表情的脸,忽然觉得,这五年,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我叫陈驰,是个木匠。或者说,是个靠木工手艺吃饭的。在这个处处都是流水线、定制家具的年代,我守着父亲留下来的那个小作坊,和一堆刨子、凿子、锯子打交道,勉强糊口。街坊邻居都说我老实,甚至有点窝囊。或许是吧,我这辈子,好像就没硬气过几回。
我哥陈默,和我恰恰相反。他从小就野,天不怕地不怕,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孩子王。他学东西快,脑子活,手也巧,父亲总说,他天生就是个干木匠的料。可他那身本事,没用在正道上。他跟着外面的人瞎混,最后因为“盗窃”,进去了五年。
五年,不长不短,但足以改变一个家。
他进去的第二年,父亲就因为积劳成疾,走了。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却一直望着门口,嘴里念叨着:“阿默……阿默还没回来……”
父亲的葬礼,他没赶上。
母亲本就因为他的事,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父亲这一走,她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垮了。她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哥身上。她说,是陈默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了他爸。
姐姐陈静,更是对他恨之入骨。姐夫老张在一家国企当个小领导,最是要面子。家里出了个劳改犯,成了他晋升路上最大的污点,夫妻俩为此没少吵架。姐姐每次回娘家,都要把陈默骂个狗血淋头,说他毁了这个家。
只有我,对他恨不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欺负我,是他拎着板砖,把人家追了三条街。我记得我贪玩打碎了家里最贵的花瓶,是他一声不吭地替我挨了父亲的鸡毛掸子。我也记得,他被带走的那天,回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驰,照顾好爸妈。”
所以,今天他出来,我知道,家里没人会去接他。
我跟作坊请了一天假,一大早,就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电瓶车,去了几十公里外的监狱门口。
九月的太阳,还有些毒。我躲在树荫下,看着那扇沉重的铁门,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待会儿见到他,该说什么。是问他这五年过得好不好?还是劝他以后好好做人?这些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门开了,他走了出来。
五年没见,他瘦了,黑了,头发剃得很短,几乎贴着头皮。眼神里,没了当年的那股子野劲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种我看不懂的沉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但比哭还难看。
“小驰。”他喊我。
“哥。”我应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他带回了家。那套两室一厅的老房子,还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母亲和姐姐一家,早就搬进了新楼房。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
我提前买好了菜,想给他做顿接风宴。可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张掉漆的木椅子上,看着墙上父亲的黑白照片,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
晚上,我给母亲和姐姐打了电话,说哥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是……重新开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第1章 风雨欲来
“吃什么饭?我没这个儿子!”母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尖锐又冰冷,“陈驰,我告诉你,你别把他往我这儿带!我丢不起那个人!”
电话“啪”的一声挂了。
我捏着手机,手心全是汗。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心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又拨通了姐姐的电话。
“姐,哥回来了。”
“他回来干什么?还嫌这个家不够晦气吗?”姐姐陈静的声音比母亲的还要刻薄,“小驰,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还把他当哥?他就是个贼!是个劳改犯!你让他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别来沾我们家的边!”
“姐,他毕竟是……”
“是什么?是你哥?我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老张单位里的人都在背后戳脊梁骨,说他有个坐牢的小舅子!我女儿在学校都抬不起头!你还让我跟他吃饭?我怕脏了我的碗!”
说完,姐姐也挂了电话。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冰凉。血浓于水,可有时候,现实比刀子还锋利,能轻而易举地割断亲情。
我哥就坐在我身后,客厅的灯光昏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什么都听见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如果连我也嫌弃他,那他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哥,”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别听她们的。今晚,就我们兄弟俩,好好喝一杯。”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些红。他掐灭了烟头,点了点头。
那一晚,我炒了四个菜,开了瓶二锅头。我们俩谁也没多说话,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过三巡,他的话才多了起来。他没说里面有多苦,只说里面的人和事。他说他学了电工,还考了证。他说他每天都看书,看了很多历史。他说,他想爸了。
说到最后,他一个一米八的汉子,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堵得难受。我知道,他不是天生的坏人。他只是在那个最容易犯错的年纪,走错了路。
第二天,我照常去作坊上班。我哥说他想出去走走,熟悉一下现在的城市。我没多想,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自己买点吃的。
可我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下午,我正在给一张八仙桌抛光,姐夫老张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的语气很冲,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陈驰!你马上来一趟北湖公园!你那个好哥哥,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手里的活,骑上电瓶车就往北湖公园赶。
等我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我挤进去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哥被两个公园的保安按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流着血。他旁边,一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正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小偷!刚从牢里放出来就不学好!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抢东西!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姐姐和姐夫也在。姐姐拉着那个女人,一个劲儿地道歉:“王太太,对不起,对不起!这事儿是个误会,他是我……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脑子有点不正常,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姐夫则在一旁,满脸通红,对着保安点头哈腰:“同志,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马上就把他带走,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我哥被按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王太太手里的一个紫檀木手串。
我冲了过去,把我哥扶起来。
“哥,怎么回事?”
他还没说话,那个王太太就抢先开了口:“怎么回事?你问他!我好端端地在公园里散步,他冲上来就抢我的手串!要不是保安来得快,我的东西就被他抢走了!”
“我没有抢!”我哥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但很坚定,“我只是想看看那个手串,那是假的!”
“假的?”王太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尖声叫道,“你一个劳改犯,懂什么真假?这手串是我老公花二十万从拍卖会上拍回来的!你说假的就假的?”
姐姐狠狠地瞪了我哥一眼,然后转头对我吼道:“陈驰!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拉走!还嫌不够丢人吗?”
我看着我哥,他的眼神很执拗。我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是那种会无理取闹的人。我们家是木匠世家,从小跟着父亲耳濡目染,对木头有种天生的敏感。他说那手串是假的,或许……
“王太太,”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我哥他从小就跟木头打交道,对这方面可能懂一点。能不能……让我也看一眼?”
“你看?你算老几?”王太太一脸鄙夷。
姐夫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驰,你别跟着添乱了!这位王太太的老公,是我们单位的合作方,得罪不起!赶紧让你哥道个歉,把这事儿了了!”
“可我哥说他没抢!”
“他说没抢就没抢?谁信?一个刚放出来的贼!你赶紧的,不然闹到派出所,大家脸上都难看!”姐夫的语气里满是嫌恶和不耐烦。
看着他们一张张鄙夷的脸,听着周围人“劳改犯”、“小偷”的议论声,我哥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不是怕,是愤怒。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王太太,一字一句地说:“那串珠子,用的是最普通的非洲紫檀,木纹粗糙,颜色是染上去的,用不了半年就会褪色。真正的印度小叶紫檀,木质细腻,有牛毛纹和金星,而且会有一种独特的檀香味。你那串,连木头味都没有,只有一股化学药水的味道。不信,你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
他的话,掷地有声,让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王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但嘴上却不饶人:“你……你胡说八道!你这是诽谤!”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他看看。”
人群分开,一个穿着唐装、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模样的年轻人。
王太太看到老爷子,脸色一变,赶紧挤出笑容:“哎哟,李老,您怎么也在这儿?”
“我听着这边热闹,就过来看看。”李老没看她,目光落在我哥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小伙子,你凭什么说这手串是假的?”
我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得更详细,条理也更清晰。
李老点点头,对王太太说:“王太太,介意我上手看看吗?”
王太太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得罪这位李老,只好把手串递了过去。
李老把手串拿到鼻子下闻了闻,又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然后笑了。
“小伙子,眼力不错。”他把手串还给王太太,淡淡地说,“这确实不是印度小葉紫檀。王太太,你被人骗了。”
王太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第2章 一地鸡毛
真相大白,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王太太脸上挂不住,狠狠地瞪了我哥一眼,撂下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李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哥,问道:“小伙子,跟谁学的这手艺?”
我哥低着头,没说话。
我赶紧替他回答:“我们家祖上都是木匠,我爸手艺很好,我们从小跟着他学的。”
“哦?你父亲是?”
“陈建国。”
“陈建国……”李老念叨着这个名字,眼睛一亮,“可是人称‘陈一刀’的陈师傅?”
我点了点头。父亲年轻时,因为一手精湛的雕刻技艺,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得了个“陈一刀”的雅号。只是后来年纪大了,加上市场不景气,就很少有人提起了。
“原来是故人之子。”李老感叹道,“你父亲是个真正的手艺人,可惜了,走得太早。”
他拍了拍我哥的肩膀:“小伙子,有你父亲的风骨。好好干,别埋没了这身本事。”
说完,李老也转身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可姐姐和姐夫的脸色,却比锅底还黑。
“陈默,你可真行啊!”姐姐指着我哥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你刚出来一天,就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你知道那个王太太是谁吗?你知道得罪了她,会对你姐夫的前途有多大影响吗?”
“我说了,我没有抢。”我哥的声音很平静。
“你没抢?谁信?要不是今天运气好,碰到了李老,你现在就在派出所里待着了!”姐夫也跟着数落,“你能不能安分点?别再给我们添乱了!我们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姐,姐夫,这事儿不怪哥,他也是……”
“你闭嘴!”姐姐打断我,“陈驰,我看你真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你还护着他?你忘了爸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他让我们家在外面多抬不起头吗?”
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哥心上。
他一直低着头,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走!回家!”姐姐拉着姐夫,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前,还甩给我一句,“管好你哥!再有下次,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
看着他们决绝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拍了拍我哥的肩膀:“哥,我们……也回家吧。”
他没动,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塑。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小驰,我是不是……真的很多余?”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晚上,我提议在外面随便吃点,但他坚持要回家。他说,想吃我做的手擀面。
我买了肉,和了面,像小时候一样,他在旁边帮我烧火。小小的厨房里,只有我们兄弟俩,谁也没有说话。面条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我把面端上桌,给他碗里夹了满满的肉臊子。
“哥,吃吧。”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忽然,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碗里。
“爸做的,也是这个味儿。”他哽咽着说。
我的眼圈也红了。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我坐在客厅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心里乱糟糟的。我知道,只要我哥待在这里一天,这样的矛盾就会不断上演。姐姐和母亲那边,是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
我该怎么办?
让他走?他刚出来,身无分文,能去哪儿?
让他留下?这个家,已经容不下他了。
思来想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进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我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不多,三万块。这是我准备用来翻修作坊的。但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把钱取出来,又去银行办了张卡,把钱都存了进去。
晚上,我哥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他却看得面无表情。
我走过去,把那张银行卡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哥,这个你拿着。”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张卡,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满是疑惑。
“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我小声说,“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着这些钱,去别的城市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这里,可能真的不适合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滴血。我不想赶他走,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他盯着那张卡,看了很久很久。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电视里传来一阵阵夸张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以为他会拒绝,或者会骂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异常平静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他把卡推了回来,说:“小驰,收起来吧。我这次回来,是分爸的遗产的。”
我彻底懵了。
“遗产?什么遗产?”我追问道,“爸走的时候,除了这个老房子和那个破作坊,什么都没留下啊。”
“留了。”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那是父亲生前最宝贝的东西,谁也不让碰。父亲去世后,我们就把它扔在了角落里,再也没打开过。
我哥拍了拍上面的灰,轻轻地打开了箱盖。
一股陈旧的樟木混合着木屑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房产地契。
只有一套磨得发亮的木工工具,和十几本用牛皮纸包着封面的、厚厚的笔记本。
第3章 陈旧的木箱
我呆呆地看着箱子里的东西,脑子一片空白。
这就是我哥说的“遗产”?一套旧工具,几本破本子?
这算什么遗产?这些东西,在作坊里堆得到处都是,我每天都在用。
我哥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解释,只是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取出一本笔记本,递给我。
笔记本的封面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榫卯心诀》。
我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父亲的笔迹。
“木有魂,器有灵。为木匠者,当以心为尺,以德为规,方能成器。”
短短一句话,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响。
我继续往下翻。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父亲的手绘图纸和心得笔记。从最基础的选材、开料,到各种复杂榫卯结构的分解图,再到上漆、打蜡的独门诀窍,无所不包。
每一页,都凝聚着父亲一生的心血。
我做木匠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得了父亲的七八分真传。可看了这本笔记,我才知道,自己连门都没入。我所会的,不过是些皮毛。而真正的精髓,父亲全都记录在了这里。
“这……这是……”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爸一共留下了十二本笔记。”我哥的声音很沉静,“这本《榫卯心诀》是总纲。剩下的十一本,分别对应着十一类家具:桌、椅、凳、柜、床、架、箱、匣、屏、几、案。每一本,都详细记录了这类家具从古至今的经典样式、尺寸规制、结构变化,以及爸自己的改良和心得。”
他顿了顿,又从箱子里拿出那套工具。
“还有这套工具。这是爸当年出师时,师公传给他的。每一件,都是用最好的钢材,由最好的铁匠师傅手工打制而成。爸一辈子都没舍得用,他说,这是我们陈家的‘传家宝’,要留给真正能扛起这门手艺的人。”
我抚摸着那些工具,冰冷的铁器上,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手心的温度。刨子光滑,凿子锋利,墨斗上的刻线,清晰如昨。
这些,才是真正的宝贝!是千金难买的财富!
“可是……爸为什么要把这些藏起来?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教给我们?”我还是不解。
我哥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信封已经黄得发脆,上面写着“陈驰亲启”。
是父亲的笔迹。
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
“小驰吾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应该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人固有一死,爸这辈子,守着木头,活得踏实。
爸没什么大本事,没能给你们留下万贯家产,只留下了这一箱子吃饭的家伙。这些笔记和工具,是爸一生的心血,也是我们陈家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
爸知道,你性子稳,踏实肯干,是个做木匠的好苗子。但你心太软,也缺了点灵气。而你哥阿默,他有天分,有灵气,手比脑子还快,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他性子太野,心不静,容易走偏。
爸把这些东西留给你们兄弟俩。笔记给你,让你钻研,把根基打牢。工具给他,让他打磨,把棱角磨平。
手艺,传的不仅是技术,更是人心。什么时候,你们兄弟俩能齐心协力,把这门手艺真正地做起来,什么时候,才算是继承了爸的这份‘遗产’。
记住,做木匠,先要做人。心正,则木直;心静,则器成。
勿念。
父,陈建国绝笔。”
信不长,我却看了很久。眼泪,不知不かわらず地模糊了视线。
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优缺点,也知道我哥的。他不是偏心谁,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们兄弟俩的未来,铺好了路。
他希望我们能兄弟同心,取长补短,把陈家的手艺,发扬光光。
可笑的是,我们却因为世俗的偏见,差点就辜负了他老人家的这片苦心。
“哥……”我抬起头,看着陈默,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我进去之后,律师才把这封信和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我哥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愧疚,“爸在信里说,让我好好改造,出来之后,堂堂正正地做人,和你一起,把爸的作坊撑起来。”
“他说,他相信我。他说,我是他的骄傲。”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再次哽咽。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一回来就说要分遗产。他不是要钱,他是要完成父亲的遗愿。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公园里,会为了一个假手串,跟人起了冲突。因为他骨子里,还流淌着陈家木匠的血。他见不得有人用粗制滥造的东西,去玷污“手艺”这两个字。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犹豫、彷徨、担忧,都烟消云散。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哥,欢迎回家。”
我们兄弟俩,在父亲的“遗产”面前,时隔五年,终于真正地,冰释前嫌。
第二天,我哥起得很早。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在院子里打扫。那是父亲留下的小院,也是我们作坊的所在地。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半成品,显得有些杂乱。
他把木料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把地上的木屑扫得干干净净。阳光透过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斑驳地洒在他身上,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踏实。
我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让我仰望的哥哥,又回来了。
“哥,你这是干嘛?”
“收拾一下,太乱了。”他回头对我笑了笑,那是他回来后,我见过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吃过早饭,我们俩一起走进了作坊。
作坊不大,但工具齐全。各种刨子、凿子、锯子挂在墙上,井井有条。空气中,永远飘散着好闻的松木香。这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地方。
我哥走到一台老旧的带锯机前,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机器,眼神里满是怀念。
“五年没碰了,手都生了。”
“没事,捡起来就好了。”我鼓励他。
他点了点头,从木料堆里,挑出一块最普通的松木。他没有画线,也没有用尺子量,只是用眼睛估摸了一下,然后就把木料推上了带锯机。
马达轰鸣,木屑翻飞。
他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生涩,但很快,就变得行云流水。那块木头,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几分钟后,他关掉机器,拿起那块木头,吹了吹上面的木屑。
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马驹,出现在我眼前。没有精雕细琢,只是寥寥几刀,却把马儿奔跑时那种灵动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天赋。
我虽然也能做出来,但至少要花上半天的时间,用各种工具反复打磨。而他,信手拈来。
“献丑了。”他把小马驹递给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接过小马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说得对,我哥,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哥,我们……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吧。”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决定,先把父亲的笔记,全都整理出来。那不仅是技术,更是我们陈家手艺的根。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我哥,几乎是吃住都在作坊里。白天,我们一起研究父亲的笔记,复刻那些经典的榫卯结构。晚上,我们就睡在作坊的阁楼上,聊我们小时候的事,聊父亲,聊未来的打算。
我发现,我哥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浮躁,而是变得异常沉稳和专注。他可以为了一个燕尾榫的精准度,反复练习上百次。他也可以为了理解图纸上的一个细节,对着笔记琢磨一整天。
他手上的老茧,一天比一天厚。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我知道,他正在用这种方式,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学会了如何让自己的刀法更灵动,如何让自己的设计更大胆。我们的技艺,在相互的切磋和学习中,飞速地提升。
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却是我长这么大,最快乐,最充实的时光。
我们以为,生活会就这么平静地继续下去。
但我们都忘了,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作坊。
第4章 父亲的遗言
那天,我和我哥正在作坊里研究一个鲁班锁的结构,母亲和姐姐突然找上门来。
她们是听邻居说的,说我最近都没怎么出门,整天和陈默那个“劳改犯”混在一起,怕我被带坏了。
母亲一进院子,看到满地的木屑和焕然一新的作坊,眉头就皱了起来。
“陈驰,你这是在干什么?不好好上班,跟着他瞎胡闹什么?”
姐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我哥就骂:“陈默,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自己不学好就算了,还想把你弟弟也拖下水吗?我们陈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扫把星!”
我哥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了手里的活,站到了一边。
我挡在他们面前,解释道:“妈,姐,你们误会了。我们没胡闹,我们是在完成爸的遗愿。”
我把父亲留下的信和笔记拿给她们看。
我以为,她们看了之后,会理解我们。
可我错了。
母亲只是草草地扫了一眼,就把信扔在了桌子上,冷笑道:“遗愿?他一个木匠,能有什么遗愿?陈驰,你别被他骗了!他就是看你老实,想赖着你,让你养他一辈子!”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爸?”我有些激动。
“我说错了吗?”母亲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他要真有本事,我们家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我一辈子跟着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到头来,就留下这么一堆破烂玩意儿!”
姐姐也附和道:“就是!小驰,你醒醒吧!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破木匠活儿?能当饭吃吗?我跟你说,我已经托人给你找了个工作,去一个家具厂当技术员,一个月八千,比你现在强多了!你赶紧跟他断了,明天就去上班!”
“我不去!”我断然拒绝,“我就喜欢做木工,这是爸传下来的手艺,我不能丢!”
“你……”姐姐气得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走吧。”一直沉默的我哥,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力。
“这里不欢迎你们。”
“你……”母亲和姐姐都愣住了。她们没想到,一向在她们面前唯唯诺诺的陈默,敢用这种口气跟她们说话。
“你这个不孝子!你有什么资格赶我们走?这是我儿子家!”母亲尖叫道。
“这里是爸的作坊。”我哥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失望,“爸一辈子都以自己是个木匠为荣。他说,手艺人,凭本事吃饭,不偷不抢,活得顶天立地。你们看不起他的手艺,就是看不起他这个人。你们,不配进这个门。”
“你……你反了天了!”母亲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他。
我赶紧拦住了。
“妈,你别这样。”
“好,好,好!”母亲连说了三个“好”字,眼泪流了下来,“陈驰,你长大了,翅膀硬了!为了这个劳改犯,连妈都不要了!我……我就当没生过你们这两个儿子!”
说完,她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姐姐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也跟着追了出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我哥,他依然站得笔直,但他的拳头,却攥得死死的。
“哥,对不起。”
“不怪你。”他摇了摇头,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刻刀,开始在一块木头上,奋力地雕刻起来。
木屑纷飞,像是在发泄着他心中的愤懑。
我知道,母亲和姐姐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
其实,我哥之所以会走上那条路,和我们这个家,有很大的关系。
父亲是个传统的手艺人,性格耿直,不善言辞。他爱我们,但从不宣之于口,只会用最严厉的方式,来要求我们。我哥从小就聪明,但也调皮。父亲总觉得他“心不静”,对他格外严格,动不动就打骂。
而母亲,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她总觉得嫁给父亲这个穷木匠,委屈了自己。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兄弟俩身上,希望我们能出人头地,给她争光。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哥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叛逆。他想证明自己,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开始跟外面那些“有本事”的人混在一起,学着他们抽烟、喝酒、打架。
他以为,那就是“男人”。
直到他出事。
他所谓的“盗窃”,其实是为了替他当时拜的那个“大哥”顶罪。那个大哥,开了一家所谓的“古玩店”,实际上是做着销赃的买卖。有一次,一批来路不明的红木家具被查了,那个大哥怕被牵连,就花言巧语地哄骗我哥,让他把所有事都扛下来,并承诺会给他一笔钱,还会照顾好他的家人。
年少轻狂的我哥,出于所谓的“江湖义气”,答应了。
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爷们儿”的事。
可他进去之后,那个大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分钱,也没给过我们家。
我哥在里面,想明白了很多事。他后悔,他愧疚。他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
父亲去世的消息,是管教告诉他的。他当时就崩溃了,在牢里哭了一天一夜。
他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让父亲看到他浪子回头的那一天,没能亲口对父亲说一声“对不起”。
所以,父亲留下的这份“遗产”,对他来说,不仅仅是手艺,更是救赎。
是他和父亲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结。
可现在,这份联结,却被母亲和姐姐,撕得粉碎。
我看着他疯狂雕刻的背影,心里针扎似的疼。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把锋利的刻刀。
“哥,别这样,会伤到手的。”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小驰,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是不是……就不该回来?”
“你没错!”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错的是他们!是他们的偏见和狭隘!哥,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就这么认输!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爸的手艺,不是破烂玩意儿!我们,也不是没出息的废物!”
我的话,似乎让他冷静了一些。
他看着我,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怎么证明?”
“做出点东西来。”我说,“做出一样,能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东西!”
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父亲笔记里,提到过的一件东西。
那是父亲的遗作,也是他一生中,最得意,也最遗憾的作品。
一件没有完成的,紫檀木多宝格。
第56章 裂痕与联结 & 一张旧订单
(合并章节以优化叙事节奏)
父亲的笔记里,关于那件紫檀多宝格的记载,只有寥寥数页,却字字千钧。
那是一张旧订单,来自一位姓刘的港商。订单的要求极高,要用最顶级的印度小叶紫檀,打造一个“百宝嵌”的多宝格。所谓“百宝嵌”,是一种极为复杂的镶嵌工艺,要将各种珍贵的宝石、象牙、螺钿等,严丝合缝地嵌入木器之中,形成华丽的图案。
这种工艺,早已失传。
父亲当年,也是偶然从一本古籍上看到的。他耗费了近十年的心血,才摸索出其中的门道。这张订单,对他来说,是证明自己一生所学的机会。
可惜,天不遂人愿。
就在多宝格的主体结构即将完成时,父亲的身体,垮了。他没能亲手完成这件作品,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那件半成品,就一直存放在作坊的阁楼里,用厚厚的油布盖着,一放就是十年。
“哥,我们就做它!”我指着笔记上的图纸,眼神坚定,“我们把它完成!这不仅是完成爸的遗愿,也是向所有人证明,陈家的手艺,还没死!”
我哥看着图纸,沉默了很久。
他的手指,在那些复杂的结构图上,一寸一寸地划过。我能看到,他的眼里,有光。那是手艺人见到绝世好活时,才会有的光。
“好!”他重重地吐出一个字。
决定了要做,我们就立刻行动起来。
我们爬上阁楼,掀开那层积满灰尘的油布。
当多宝格的半成品,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被震撼了。
整个多宝格高约两米,宽一米五,由上百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格子组成,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虽然只是个木胎,没有经过打磨和装饰,但其精妙绝伦的结构,已经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所有的连接处,用的都是最复杂的榫卯。有些结构,我甚至在笔记里都从未见过。
“爸……真是个天才。”我哥喃喃自语。
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多宝格搬了下来,光是这个过程,就花了我们整整一个上午。
接下来的工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困难。
首先是木料。当年那位刘先生,把所有的紫檀木料都留下了。但因为存放不当,加上年代久远,很多木料都出现了开裂和变形。我们需要从这些废料中,挑选出还能用的部分,然后进行拼接和修补。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高超的技术。
其次是工艺。百宝嵌的工艺,笔记里只有文字记载,没有任何图纸。我们需要根据那些晦涩的文字,一点点地摸索、试验。镶嵌用的宝石、象牙,我们更是闻所未闻。
最关键的,是钱。
修复木料,需要特殊的胶水和工具。镶嵌用的材料,更是天价。而我们,身无分文。
我把我那张准备给我哥的卡,拿了出来。里面的三万块钱,是我们的全部启动资金。
“哥,就这么多了。”
他接过那张卡,手有些抖。
“小驰,这钱……”
“别说了。”我打断他,“这是我们俩的事,也是爸的事。”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段日子,是我们最艰难,也是最团结的时候。
为了省钱,我们每天只吃馒头和咸菜。为了赶工,我们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我负责研究笔记,绘制图纸,把父亲那些零散的心得,整理成系统的工艺流程。我哥则负责动手,他仿佛有种天生的直觉,总能用最巧妙的方法,解决那些看似无解的技术难题。
我们的脸上,手上,身上,都沾满了木屑和胶水。我们变得又黑又瘦,像两个从工地里跑出来的民工。
但我们的心,却是火热的。
我们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能心领神会。
我们就像父亲笔记里写的那些榫卯,一个为“榫”,一个为“卯”,看似不同,却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当然,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有一次,在镶嵌一片螺钿时,我哥因为太过疲劳,手一抖,刻刀在紫檀木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那块木头,是整个多宝格最核心的门板。
那一瞬间,我们俩都傻了。
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为这道划痕,付之东流。
我哥呆呆地看着那道划痕,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猛地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真是个废物!”他嘶吼着,眼泪流了下来。
那是他回来后,第二次哭。
我没有安慰他。我知道,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是苍白的。
我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块门板,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父亲的笔记。
我找了整整一夜。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找到了一种名为“随形补”的古老技法。就是利用木头本身的伤痕,顺着它的纹理,将其雕刻成一种新的图案,化腐朽为神奇。
第二天一早,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哥。
他看着我画的草图,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们决定,将那道划痕,雕成一枝梅花。
这不仅是为了弥补失误,更是为了纪念父亲。父亲生前,最喜欢梅花,他说,梅花有风骨。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们俩轮流上阵,不眠不休。
当最后一刀落下,一枝傲然挺立的寒梅,跃然于木上。那道原本刺眼的划痕,变成了梅花虬劲的枝干,浑然天成,巧夺天工。
我们俩瘫坐在地上,相视而笑。
我们知道,我们成功了。
就在多宝格即将完工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不是来吵架的。
姐夫单位里,有个大领导要过寿。姐夫为了巴结领导,想送一份厚礼。他听说那个领导喜欢红木家具,就打起了我们作坊的主意。
“小驰,听说你们最近在弄一个什么大家伙?”姐夫一进门,就满脸堆笑,态度和上次判若两人。
我没理他。
姐姐则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小驰,你别跟你姐夫置气。他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看,这是五万块钱,就当是……我们买你们那个柜子了。你把它让给我们,行不行?”
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在他们眼里,亲情、手艺、父亲的遗愿,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把信封扔了回去。
“不卖。”
“你!”姐姐的脸涨得通红,“陈驰,你别不识抬举!五万块钱,买你们一个破柜子,是看得起你们!”
“这不是破柜子。”我哥走了过来,挡在我面前,“这是爸留下的东西。给多少钱,都不卖。”
“陈默,你一个劳改犯,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姐夫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指着我哥的鼻子骂道,“我告诉你,今天这个柜子,我要定了!你们要是不给,我就……我就去举报你们!说你们这里是无证经营的黑作坊!”
“你敢!”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我敢不敢!”姐夫一脸的嚣张。
就在我们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作坊门口。
是那个在公园里,为我们解围的李老。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
“我没打扰到你们吧?”李老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第7章 榫卯之间
李老的出现,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现场的火药味。
姐夫看到李老,脸上的嚣张气焰立刻收敛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谄媚的笑容。他快步迎上去,点头哈腰。
“李老,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客,稀客啊!”
李老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他,径直落在了那件即将完工的多宝格上。
当他看清多宝格的全貌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快步走到跟前,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下,仿佛怕惊扰了这件艺术品。
“这……这是……”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陈一刀”的作品?”
“李老好眼力。”我哥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是家父的遗作,我们兄弟俩,只是做了些收尾的工作。”
“收尾的工作?”李老围着多宝格转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那枝“无中生有”的梅花上。他看得极其仔细,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放大镜。
良久,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惊叹和赞赏。
“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啊!这哪里是收尾,这分明是点睛之笔!化腐朽为神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陈师傅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他激动地抓住我哥的手,“小伙子,不得了,不得了啊!”
站在李老身后的那个中年人,也走了上来。他自我介绍说,他姓刘,是当年向我父亲订购这件多宝格的那个港商的儿子。
原来,李老和刘家是世交。这次刘先生来内地,特意拜托李老,帮忙打听这件多宝格的下落。他们寻访了很久,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找到了。
刘先生看着多宝格,眼圈也红了。
“家父临终前,还对这件作品念念不忘。他说,这是他见过最精湛的木工技艺,没能看到它完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转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替家父,也替我父亲,完成了这个心愿。”
姐姐和姐夫,已经完全看傻了。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眼里的“破柜子”,竟然是这样一件让大人物都为之动容的宝贝。
姐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个……李老,刘先生,这都是误会……”他结结巴巴地想解释。
李老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转身对我哥说:“小伙子,这件作品,刘先生愿意出三百万,收藏它。你们,意下如何?”
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们小小的作坊里炸开。
姐姐和姐夫的眼睛,瞬间就直了。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嫉妒。
我当时也懵了。三百万,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数字。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换大房子,开大作坊,再也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哥,想看看他的反应。
我以为他会激动,会兴奋。
但他没有。
他的表情,依然很平静。
他看着刘先生,摇了摇头。
“刘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但这件作品,我们不卖。”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卖?”李老也有些意外,“为什么?三百万,可不是个小数目。”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哥抚摸着多宝格上那光滑的木纹,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这是我爸留给我们兄弟俩的念想,也是我们陈家手艺的根。卖了它,我们的根,就没了。”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件作品,虽然是我们完成的。但它的魂,是属于我爸的。我们没有资格,把它卖掉。”
他的话,掷地有声。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哥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无比高大。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接济、被全家人嫌弃的劳改犯。他是一个真正的,有风骨,有坚守的手艺人。
他守住的,不仅仅是一件作品,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刘先生听完我哥的话,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钦佩的神情。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陈师傅有你们这样的儿子,应该会感到很欣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刘先生请讲。”
“我想,把这件多宝格,放在我即将开业的私人博物馆里,进行展览。”刘先生诚恳地说,“我不会付你们收藏费,但我会成立一个专项基金,每年拿出一百万,用来扶持和传承像陈家这样的传统手工艺。我希望,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中国传统工艺的魅力。”
“同时,我正式邀请你们兄弟俩,成为我们博物馆的特约修复师和艺术顾问。你们,愿意吗?”
我哥和我,对视了一眼。
我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我们,一起对着刘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
姐姐和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从两个穷困潦倒的木匠,变成了受人尊敬的“艺术家”。
他们想上来跟我们套近乎,但又拉不下那个脸。
最终,他们灰溜溜地走了。
临走前,姐姐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落寞。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和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不是因为金钱和地位。
而是因为,我们所坚守的东西,不一样。
第8章 木头会说话
多宝格被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作坊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我和我哥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小院,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小驰,”我哥递给我一瓶啤酒,“你说,爸要是看到今天这样,会高兴吗?”
“会。”我喝了一口酒,肯定地回答,“他会为你骄傲的。”
我哥笑了,笑得很开心。
那晚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刘先生的基金会很快成立,我们成了第一批受益人。我们用那笔钱,把父亲的作坊,重新修缮、扩建。我们添置了新的设备,也收了几个真心喜欢木工的徒弟。
我们不再为生计发愁,可以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对木工技艺的研究和创作中。
我们的名气,也渐渐地在圈子里传开了。很多人慕名而来,有的是想求一件作品,有的是想来学习交流。我们的小作坊,成了这个城市里,一个独特的地标。
我和我哥,也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老实人”。在一次次的交流和创作中,我变得自信、开朗。
我哥,则彻底告别了过去。他不再抽烟,不再喝酒,每天穿着干净的工装,在作坊里,潜心创作。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平和、通透。他把所有的激情和才华,都倾注在了那些木头身上。
他手下的木头,仿佛都有了生命。
他雕的鸟,像是随时会振翅高飞。他做的椅子,坐上去,就仿佛能感受到木头的呼吸。
他常说,木头是不会骗人的。你对它好,它就用最美的姿态回报你。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但我们和母亲、姐姐那边,却依然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们再也没来过作坊。我们逢年过节,会托人送些钱和东西过去,但她们都拒收了。
我知道,她们心里,那个疙瘩,还没解开。
直到有一天,母亲突然病倒了。是突发性的脑梗,很严重,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我和我哥得到消息,立刻赶到了医院。
姐姐一个人在病房里,憔悴得不成样子。看到我们,她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母亲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医生说,情况不乐观,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段时间,我和我哥,放下了作坊里所有的活,轮流在医院里守着。
我们给母亲喂饭、擦身、按摩。一开始,她很抗拒,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推开我们。但我们没有放弃。
我哥的话很少,但他做得最多。他每天都坚持给母亲按摩瘫痪的右半边身子,一按就是几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
有一天晚上,我守夜的时候,看到母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哥的背影。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在用微弱的声音,念着一个名字。
“阿默……阿默……”
我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原来,她心里,一直都牵挂着这个她嘴上说“不认”的儿子。
姐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对我们的态度,也渐渐地,发生了变化。她不再冷言冷语,有时候,还会主动跟我们说几句话,问问作坊的情况。
有一天,她把我拉到走廊上,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小驰,对不起。”
我愣住了。
“以前……是姐不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就是嫉妒。我嫉妒你们,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嫉妒你们,能活得那么……纯粹。”
“我嫁给你姐夫,看起来风光,可我过得一点都不开心。他心里只有他的前途,他的面子。我们之间,早就没话说了。我每天活得,就像个行尸走肉。”
“看到你们把爸的作坊做得那么好,我心里……又羡慕,又难受。我觉得,我才是那个,最不孝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或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母亲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转起来。
她能开口说一些简单的词了,瘫痪的右手,手指也能轻微地动了。
出院那天,我们把她接回了老房子。
我和我哥,用作坊里最好的金丝楠木,给她打了一张轮椅。轮椅的扶手上,雕刻着她最喜欢的凤凰图案。
我们推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
母亲伸出她那只还能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轮椅上,那光滑的木纹。
她抬起头,看着我哥,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说出了两个字。
“回家……好。”
我哥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转过身去,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我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夕阳下,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坐到了一起。虽然,还缺了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
他就在这院子里的每一块木头里,在空气中飘散的木香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
后来,我常常会想起我哥回来的那天。
他站在父亲的旧木箱前,对我说,他是回来分遗产的。
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不是那些价值连城的笔记和工具。
而是让我们明白,什么是手足,什么是家。
是让我们懂得,无论一个家,经历过多少风雨,产生过多少裂痕,只要那份血脉相连的情义还在,只要那份共同的坚守还在,它就永远不会散。
就像那些榫卯,即使历经百年,依然能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这,或许才是我们陈家,真正代代相传的,手艺。
来源:幸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