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那个熟悉的头像,连同十二年的过往,一同消失在我的指尖下时,我没有哭。
当那个熟悉的头像,连同十二年的过往,一同消失在我的指尖下时,我没有哭。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平静的脸,像一层薄薄的霜。
身边,女儿月月睡得正香,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里带着甜甜的奶味。我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一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我手边那张飞往巴黎的单程机票。
还有我那座沉甸甸的,装满了苏绣针线和半成品绣品的行李箱。它们,才是我后半生的底气。
第一章 裂痕
离婚协议书,周明是甩在我面前的。
那张A4纸,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口,闷得我喘不过气。
“林岚,签了吧。对我们俩都好。”他的声音里没有波澜,像是在谈一笔生意。
我低着头,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幅只绣了一半的《锦鲤图》上。红色的鲤鱼,鳞片刚起了个头,用的金线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活的。
这是我准备了三个月的作品,打算送去参加年底的工艺美术展。
“为什么?”我问,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没有为什么。”周明点了一支烟,烟雾缭ac绕,模糊了他曾经清晰的眉眼,“日子过成这样,还有意思吗?”
日子过成哪样了?
我抬起头,环顾这个我们一起住了十年的家。一百八十平的房子,装修是他拍板的,家具是他挑选的,墙上挂的画,是他从拍卖会上买回来的。
这个家里,唯一属于我的,似乎只有阳台角落里那个占地不到两平米的绣架,以及满屋子若有若无的、被他嫌弃的丝线和桑蚕丝的味道。
“周明,是不是因为我没听你的,没去你公司当那个挂名的副总?”我的指甲,深深陷进绣绷的边缘,那光滑的木头,硌得我手心生疼。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烟灰抖落一地,像一场无声的雪。
“林岚,你能不能现实一点?都什么年代了,谁还指望你那几针几线过日子?我让你来公司,是想让你接触接触社会,别整天跟个古代人一样,守着你那些破烂玩意儿。”
破烂玩意儿。
我心口一抽,疼得厉害。
从我十六岁跟着师傅学艺,到如今三十六岁,苏绣,这门手艺,早已刻进了我的骨血里。我的每一寸光阴,每一次心跳,都和那些五彩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那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是我的魂。
到了他嘴里,却成了“破烂玩意儿”。
“我没指望它过日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的钱,足够我们和月月过得很好。我绣东西,不为钱。”
“不为钱?”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不为钱,你图什么?图那些虚名?林岚,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抓在手里的钱,才是最实在的。你那些所谓的艺术、传承,能当饭吃吗?能给月月换一个更好的学区房吗?”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我们之间的裂痕,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做建材生意起家,从一个小包工头,到如今身家千万。他信奉的是金钱、效率和人脉。而我,守着一方绣架,与针线为伴。他眼里的世界,是K线图和酒桌上的推杯换盏。我眼里的世界,是劈丝、穿针,是一针一线构建出的山水花鸟。
起初,他还会饶有兴致地看看我的绣品,夸一句“我老婆手真巧”。
后来,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和香水味越来越重。他开始不耐烦我满屋子的丝线,嫌弃我为了保护手,连家务都做得少了。
他开始劝我,放弃这门“没用”的手艺,去做一个“配得上他”的阔太太。去学插花,学高尔夫,去参加那些名媛的下午茶。
我拒绝了。
我离不开我的绣架,就像鱼离不开水。
那一天,我们吵得很凶。我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他指着我那幅《锦鲤图》,眼睛通红地说:“为了这几条破鱼,你连女儿的家长会都忘了去!林岚,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我愣住了。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那天是周三,我为了赶工,绣得入了神,忘了时间。
那一刻,愧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看着他失望的脸,看着墙上月月画的我们一家三口的画,第一次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也许,他说的对。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略了身边的人。
从那天起,我尝试着改变。
我减少了每天刺绣的时间,开始学着看他公司的财务报表,学着穿上那些我不喜欢的套装和高跟鞋,陪他出席一些应酬。
酒桌上,那些油腻的男人用轻佻的目光打量我,夸周明“好福气,娶了个这么古典美的老婆”。周明很受用,揽着我的腰,笑得满面春风。
而我,在觥筹交错间,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点点被抽空。
我像是站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看着外面的世界热闹非凡,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直到有一天,我陪他参加一个商业酒会。中途去洗手间,听到两个女人在背后议论。
“那就是周明的老婆?看起来挺文静的,没想到也是个花瓶。”
“可不是嘛,听说以前是个绣花的,没什么正经工作。现在还不是靠着周明养着。”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那个妆容精致,眼神空洞的自己,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我。
我林岚,十六岁作品就拿了省里的金奖,二十六岁成为市里最年轻的非遗传承人。我的手,能将一根丝线劈成六十四分之一,能让花鸟鱼虫在布上重生。
我不是谁的附庸,更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花瓶。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脱下高跟鞋,换上我最舒服的棉布裙子,重新坐回了我的绣架前。
当我拿起绣花针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周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我熟悉的,混杂着失望和不耐烦的表情。
“林岚,你怎么又……”
“周明,”我打断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们,分开吧。”
他以为我在说气话,像往常一样,想哄一哄,或者说教一番。
但我没有给他机会。
我拿出了我所有的获奖证书,我的作品集,还有一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的邀请函。
“下个月,我要去法国,参加一个为期半年的刺绣文化交流展。周明,这是我的工作,我的事业,不是你眼里的‘破烂玩意儿’。”
“我要的,不是一个只懂赚钱的丈夫,而是一个能懂我,尊重我的灵魂伴侣。”
“我们,真的不合适。”
他看着那封烫金的法文邀请函,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十二年的婚姻,就像我指尖那根绷得太紧的丝线,终于,在这一刻,断了。
第二章 尘埃落定
去民政局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们俩并排坐着,像两个陌生人,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那点距离,却像是楚河汉界,再也跨不过去。
办事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公式化地问着我们问题。
“姓名?”
“林岚。”
“周明。”
“离婚原因?”
周明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感情不和。”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
感情不和。多简单,多精准的四个字。它像一块巨大的幕布,遮住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争吵、失望和价值观的南辕北辙。
财产分割很简单。他主动把现在住的房子和大部分存款给了我,他说,不想让我和月月以后过得太辛苦。
我没有拒绝。这不是我贪图他的钱,而是为了月月。我一个人的收入,要支撑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生活半年,还要给她最好的教育,我需要这笔钱作为保障。
我只要了房子和足够生活的钱,他公司的股份,我一分没要。
那是他打下的江山,我不想沾染。
签字的时候,我的手很稳。周明的手,却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当那个红色的印章,重重地盖在“离婚证”三个字上时,我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的声音。
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洒在我们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去法国。”我说,“安顿好了,会联系你,让你和月月视频。”
“嗯。”他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个你拿着,密码是月月的生日。在国外,用钱的地方多,别委屈了自己和孩子。”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周明,我们已经离婚了。你的钱,我不能要。”
“就当……就当我给月月的。”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林岚,我们夫妻做不成了,但我们还是月月的爸妈。我这个当爸的,总得为她做点什么。”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
我接过那张卡,说了声“谢谢”。
我们站在路边,一时相对无言。车来车往,人声鼎沸,我们俩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
“那……我送你们回去?”他问。
“不用了,我打车。”我摇摇头。
他没再坚持。
“以后有事,别硬扛着。”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虽然我……我不懂你那些东西,但……”
他“但”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
我替他说了:“但我毕竟是你孩子的妈,你不会不管,是吗?”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我转身,招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我没有回头。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直到车子拐弯,再也看不见。
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十二年。
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
从青涩的校园恋情,到步入婚姻的殿堂,再到生下可爱的女儿。我以为,我们会像所有童话故事里写的那样,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现实,终究不是童话。
我们走着走着,就散了。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我们脚下的路,早已通往了不同的方向。
他要的是星辰大海,而我,只想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
回到家,月月正坐在地毯上玩积木。看到我,她高兴地跑过来,抱住我的腿。
“妈妈,你回来啦!爸爸呢?”
我蹲下身,把她抱进怀里,闻着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戳了一下。
“月月,”我整理了一下情绪,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妈妈和爸爸,以后要分开住了。”
“为什么?”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因为……因为爸爸的公司太忙了,他要经常出差。所以,以后月月跟妈妈住在一起,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离婚”这么沉重的词。我只能用这种拙劣的谎言,暂时安抚她。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那爸爸还会回来看月月吗?”
“当然会。”我摸着她的头,承诺道,“爸爸最爱月月了,他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
那天晚上,我抱着月月,给她讲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直到她睡着,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木箱子,里面是我从小到大所有的作品。
第一幅,是我十六岁时绣的《雏菊》,针法稚嫩,但充满了灵气。
还有那幅让我一举成名的《孔雀开屏》,用了上百种颜色的丝线,耗时一年才完成。
每一幅作品,都像是我人生的一个坐标,记录着我的成长和喜悲。
我拿出那幅被周明打断的《锦鲤图》,重新把它绷在绣架上。
灯光下,那条红色的鲤鱼,仿佛在水里游动。
我拿起针,蘸了点水,捻起一根金线。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谁的妻子。
我只是林岚。
是月月的妈妈,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绣娘。
第三章 新生
离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没有了争吵,没有了深夜里无尽的等待,空气里都少了一丝焦灼的味道。
我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出国做准备。
办理签证,预订机票,联系法国那边的负责人,整理要带去展览的作品。
周明没有再来打扰我。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他每天晚上会准时打来电话,和月月视频。
视频里,他总是很耐心,问月月今天在幼儿园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开不开心。月月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着她的小世界,他就在屏幕那头,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知道,他是爱月月的。只是,他爱的方式,和我不同。
他以为,给孩子最好的物质生活,就是爱。而我,更希望给她陪伴,和精神世界的富足。
出发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的前婆婆,周明的妈妈。
“小岚啊,明天……就要走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有些迟疑。
“是的,妈。”离婚了,这声“妈”,我叫得有些不自然,但一时间也改不过来。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周明这个混小子,我是说他了。放着你这么好的媳妇不要,非要折腾。你别怪他,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不懂得心疼人。”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婆婆一直对我很好。她也是苦出身,懂得靠手艺吃饭的不易。以前周明说我绣花没用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我。
“妈,不怪他。是我们……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婆婆的声音大了起来,“夫妻过日子,不就是你让我,我让你吗?他不懂你的好,那是他没福气!小岚,你听我说,到了国外,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妈说。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谢谢您,妈。”我的声音哽咽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舍不得这个待我如亲生女儿的老人,也舍不得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
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走。
不走,我就会永远困在过去,困在周明给我设定的那个“周太太”的壳子里。
我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第二天,我带着月月,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了机场的国际出发大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具体的航班时间。我怕离别的场面,会让我动摇。
月月第一次坐飞机,很兴奋,小脸蛋红扑扑的,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东问西。
“妈妈,飞机是不是像大鸟一样?”
“妈妈,我们是不是要去云彩上面玩?”
我耐心地回答着她的每一个问题,心里却是一片空茫。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起,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我甩在身后。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疲惫不堪。
当飞机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时,巴黎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而清新的味道。
来接我们的是文化交流中心的负责人,一个叫皮埃尔的法国男人。他很热情,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很阳光。
他帮我们把行李搬上车,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林女士,欢迎来到巴黎。您的工作室和住所都已经安排好了,希望您会喜欢。”
车子穿行在巴黎的街道上。古老的建筑,优雅的街景,和国内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
月月趴在车窗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妈妈,这里好漂亮啊!跟画里一样!”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也升起了一丝期待。
也许,这真的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们的住所,是在塞纳河畔的一栋老式公寓里。公寓不大,但很温馨。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开满鲜花的阳台,和不远处缓缓流淌的塞纳河。
皮埃尔说,我的工作室就在公寓的楼下,是一个临街的铺面,采光很好,很适合做刺绣。
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报平安。
我先给婆婆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们已经到了,一切都好。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自己和月月。
然后,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周明的电话。
“我们到了。”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月月呢?”
“睡着了,在倒时差。”
“那就好。”
又是沉默。
“那……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我说。
“林岚。”他突然叫住我。
“嗯?”
“照顾好自己。”
短短四个字,却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挂了电话,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和河上往来的游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在几天前,我还是周太太。
而现在,我是一个,带着女儿,在异国他乡,准备重新开始的单亲妈妈。
我不知道前方的路是坦途还是荆棘。
但我知道,我不能回头。
我深吸一口气,拉上窗帘,转身走回房间。
月月睡得很沉,小脸上还带着笑意,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我俯身,亲了亲她。
然后,我拿出手机,找到周明的号码,长按,点击。
“删除联系人?”
“确定。”
当那个熟悉的头像,连同十二年的过过往,一同消失在我的指尖下时,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某个沉重的枷熟,终于,被卸下了。
再见了,周明。
再见了,我的过去。
你好,巴黎。
你好,林岚的新生。
第四章 塞纳河畔的绣架
在巴黎的生活,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
起初是陌生的,带着些许不安。但很快,就被这里独特的艺术气息和悠闲的生活节奏所感染。
我的工作室,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巨大的落地窗,让阳光可以毫无保留地洒进来。墙壁被漆成了温暖的米白色,皮埃尔特意为我准备了中式的实木桌椅和博古架,用来陈列我的作品。
我把绣架安放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到街上悠闲走过的行人,和对面咖啡馆里喝着咖啡看报纸的老人。
这里的一切,都慢得恰到好处。
月月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我给她报了附近的一家幼儿园,老师和同学都很友善。虽然语言不通,但孩子们的世界里,笑容和游戏就是最好的沟通方式。
每天送她去幼儿园后,我便一头扎进我的工作室。
我开始重新整理我的思绪,构思这次展览的主题。
我不想再绣那些传统的,过于繁复的图案。我想做一些新的尝试,把东方的神韵,和西方的审美结合起来。
我开始逛巴黎的博物馆,从莫奈的光影,到梵高的星空,那些伟大的作品,给了我源源不断的灵感。
我尝试着用苏绣的针法,去表现印象派的朦胧和野兽派的色彩。
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无数次,我绣了又拆,拆了又绣。丝线在我的指尖缠绕,打结,又被我耐心地一一解开。
就像我混乱的心绪,也在这一针一线中,被慢慢抚平,理顺。
渐渐地,我的工作室,开始有了一些访客。
起初是些好奇的邻居,他们从窗外看到我安静地坐在绣架前,便会推门进来,好奇地问我在做什么。
当他们看到那些精美绝伦的绣品时,脸上总会露出惊叹的表情。
“Oh mon Dieu! C'est magnifique!” (哦我的天!这太美了!)
他们用我听不懂的法语赞美着,眼神里是纯粹的欣赏和尊重。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国内,除了圈内人,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我这门手艺的价值。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女红”,是消遣时间的玩意儿。
甚至连周明,也从未用这样的眼光,看过我的作品。
而在这里,这些素不相识的异国人,却能从我的针线里,看到美,看到艺术。
我的心,像是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了。
一天下午,一个穿着优雅的老太太,在我的工作室里待了很久。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很仔细地看着我的每一幅作品。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幅半成品的《锦鲤图》上。
“这条鱼,它还没有绣完。”她用有些生硬的英语说。
“是的,夫人。”我点点头,“它遇到了一些……意外。”
“它看起来,有些悲伤。”老太太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智慧和通透,“像它的主人一样。”
我愣住了。
“不过,”她笑了笑,指着鲤鱼刚刚露出的,向上扬起的尾巴,“它在努力地向上游。它想要跃出水面,去看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我的心,被她的话,重重地敲了一下。
是啊。
我为什么要把过去的阴影,投射在这幅作品上呢?
它应该是一幅充满希望和生命力的画。
送走老太太后,我重新坐回绣架前。
我拆掉了之前所有灰暗的,代表着水草和淤泥的丝线。
我换上了最明亮的蓝色,去表现天空的倒影。我用金线和银线,绣出阳光洒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那条红色的锦鲤,在我的针下,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
它的眼睛,不再是悲伤的,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它的身体,蓄满了力量,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水面,化身为龙。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废寝忘食。
除了接送月月,我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工作室里。
月月很懂事。她会自己在一旁画画,看书,从不打扰我。有时候我绣得晚了,她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用小小的手给我捶背。
“妈妈,辛苦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终于,在展览开幕的前一天,我完成了《锦鲤图》的最后一针。
当我把绣绷从绣架上取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虚脱了。
我把它挂在工作室最显眼的位置。
灯光下,那条锦鲤,仿佛真的在发光。
它不再是我婚姻失败的见证,而是我涅槃重生的象征。
我看着它,笑了。
我知道,那个曾经被困在婚姻和家庭的琐碎里,迷失了自我的林岚,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无所畏惧的林岚。
第五章 迟来的尊重
展览开幕那天,巴黎的天空难得放晴。
我的作品,被陈列在文化中心最雅致的一个展厅里。柔和的灯光,恰到好处地凸显出丝线的质感和光泽。
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白发苍苍的艺术评论家,有时髦的年轻设计师,还有很多像我一样,在异乡追逐梦想的中国人。
他们站在我的作品前,低声交谈,脸上是真诚的赞叹。
皮埃尔陪在我身边,不停地为我介绍着来宾。
“林,这位是《巴黎艺术评论》的主编,他对你的《星空》系列非常感兴趣。”
“这位是圣马丁设计学院的教授,他想邀请你去给他的学生讲一堂关于东方色彩学的课。”
我有些受宠若惊,只能不停地鞠躬,说“谢谢”。
我的法语不好,很多时候,只能靠皮埃尔翻译。但艺术是共通的。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到欣赏,读到尊重。
这种尊重,是我过去三十六年的人生里,从未得到过的。
它与金钱无关,与地位无关。
它只关乎我这个人,关乎我手中的这门手艺。
展览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幅《锦鲤跃龙门》。
它被放在展厅最中央的位置。
很多人围在那幅作品前,久久不愿离去。
“这幅作品,充满了生命力。”一个头发花白的法国老人,对着身边的同伴说,“你看那条鱼的眼睛,它不是在水里,它是在飞翔。”
“它的色彩,太不可思议了。我无法想象,这是用线,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我站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
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温暖而踏实。
原来,我的坚持,不是孤芳自赏。
原来,真的有人,能看懂我针线里的语言。
展览进行到一半,皮埃尔突然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平板电脑。
“林,你看。”
屏幕上,是一个国内的直播平台。我这才知道,皮埃尔特意安排了国内的媒体,对这次展览进行线上直播。
直播间的热度很高,弹幕飞快地滚动着。
“天啊!这真的是绣出来的吗?我还以为是油画!”
“太美了!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中国艺术!为林岚老师打call!”
“跪求林老师开课!我想学!”
我看着那些滚动的文字,眼眶一热。
原来,在国内,也有这么多人,在关注着我,支持着我。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直播的镜头,最后定格在了《锦鲤跃龙门》上。
主持人用激动的声音介绍着:“大家请看这幅作品,它叫《锦鲤跃龙门》,是林岚老师最新创作的。这幅作品,不仅展示了苏绣登峰造极的技艺,更寓意着一种不屈不挠,奋发向上的精神。它告诉我们,无论身处何种困境,只要心怀希望,就一定能迎来新生……”
就在这时,一条与众不同的弹幕,突然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熟悉的ID,是周明的公司名。
弹幕上只有两个字:“加油。”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没想到,他会看我的直播。
紧接着,屏幕上突然下起了一场绚烂的“火箭雨”。一个又一个价值不菲的虚拟礼物,在直播间里炸开。
赠送者的ID,依然是周明的公司名。
直播间里沸腾了。
“哇!哪位大佬这么豪气!”
“这是把林老师的展品都买下来了吗?”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炫目的特效,心里却很平静。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支持的方式。
他依然不懂我的艺术,但他试图用他最熟悉的方式——金钱,来表达一种,迟来的尊重。
我关掉平板,把它还给皮埃尔。
“谢谢你,皮埃尔。这一切,都安排得太好了。”
“这是你应得的,林。”皮埃尔笑着说,“你的才华,值得被全世界看到。”
展览结束后,有一个小型的酒会。
很多人过来跟我交换名片,表达合作的意向。
一个著名的奢侈品牌的设计总监,甚至当场向我发出了邀请,希望我能成为他们下一季高定系列的刺绣顾问。
我婉拒了。
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因为我知道,我来巴黎,不是为了追名逐利。
我是来寻找自我的。
现在,我找到了。
酒会快结束时,我一个人走到展厅的露台上。
晚风习习,吹散了酒意。
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亮起了璀璨的灯光。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国内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岚……是我。”
是周明。
第六章 隔着时差的对话
“我知道是你。”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跟一个许久不联系的老朋友说话。
“展览……很成功。”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里很安静,不像是以往的应酬场合。
“嗯,谢谢。”
“我看了直播。”他说,“那条鱼,绣得很好。”
我没有说话。
“我以前……总觉得你那些东西,不当吃不当喝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今天我才发现,是我错了。是我太俗了,眼界太窄,看不到它的价值。”
我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这些话,如果是在一年前,甚至半年前听到,我或许会激动得流泪。
但现在,不会了。
我已经不需要通过他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了。
“周明,都过去了。”我说。
“过不去。”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林岚,这几个月,我一个人住在那套大房子里,每天晚上回去,都觉得空得吓人。我才知道,以前有你和月月在,那个地方,才叫家。”
“我试着去你的那个小阳台,想看看你平时都在捣鼓些什么。我看到你那些还没用完的丝线,五颜六色的,还有你画的那些图稿……我才知道,你那个小小的世界,原来那么丰富。”
“林岚,我……”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我们……还有可能吗?”
我沉默了。
塞纳河上的游船,拉响了悠长的汽笛。
“周明,”我缓缓开口,“你知道吗?在巴黎,我看过很多街头艺术家。他们在路边画画,拉小提琴,唱歌。他们可能没有多少钱,但他们很快乐。因为他们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以前,总想把你拉进我的世界。让你看懂我的K线图,让你明白我的生意经。我以为那是为你好。现在我才明白,我那是自私。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你的世界里,去理解你的快乐。”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你想要的,是一个能陪你站在事业顶峰,为你鼓掌的女人。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一方绣架。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就算靠得再近,也永远不会有交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明白了。”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说,“林岚,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欠了我很多年。
“没关系。”我说,“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明白,女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
“月月……她好吗?”他换了个话题。
“她很好。在这里交了新朋友,每天都很开心。她还在学画画,很有天分。”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地说。
“周明,以后,我们就当亲人吧。”我说,“为了月月,我们要做一对合格的,能和平相处的父母。”
“好。”他答应得很干脆。
“那……不早了,你那边应该是深夜了吧。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千斤巨石。
我没有赢,他也没有输。
我们只是,终于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我转身,准备回酒会。
一回头,却看到月月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画,献宝似的递给我。
“妈妈,送给你!”
我接过来一看,愣住了。
画上,是三个小人。
一个是我,一个是她。我们俩手牵着手,站在埃菲尔铁塔下。
而在我们的旁边,还有一个小人。那是爸爸。
他没有和我们站在一起,而是站在一朵云彩上,微笑着,看着我们。
“月月,这是……”
“老师说,爸爸妈妈分开了,不代表他们不爱我了。”月月仰着小脸,认真地说,“爸爸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保护我们。对不对,妈妈?”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她。
“对。月月说得对。”
我的女儿,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要通透。
她用她最纯真的方式,理解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还有她。
这就够了。
第七章 传承的种子
在巴黎的半年,过得飞快。
展览结束后,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我拒绝了所有商业合作的邀请,回到了我的工作室,继续我热爱的刺绣。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只是单纯地,享受着针线在指尖穿梭的快乐。
我的工作室,成了附近社区的一个小小的文化沙龙。
很多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法国人,会来我这里,喝一杯我泡的中国茶,听我讲苏绣的故事。
圣马丁学院的那位教授,真的邀请我,去给他的学生们上了一堂课。
我带着我的绣架和丝线,走进了那间坐满了金发碧眼年轻人的教室。
我给他们讲“劈丝”,讲“平针绣”,讲“乱针绣”。
我告诉他们,苏绣的每一针,都蕴含着中国人的哲学思想。疏能跑马,密不透风。那是留白,是意境。
那些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求知的光芒。
他们围着我的绣架,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丝线,发出一阵阵惊叹。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我不仅仅是一个绣娘。
我还是一个文化的传播者。
我的手艺,不应该只陈列在博物馆里,它应该活在当下,活在更多人的心里。
月月也成了我的小助教。
她会骄傲地跟她的法国小朋友们介绍:“这是我妈妈绣的!她是最厉害的艺术家!”
她甚至开始对我的针线产生了兴趣。
她会学着我的样子,拿起一根针,一块布,歪歪扭扭地绣着她自己画的小花小草。
我没有刻意去教她。
我只是让她看着,让她感受。
传承,不是生硬的灌输。而是耳濡目染,是潜移默化的影响。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爱上了这门手艺,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
如果她不喜欢,我也不会强求。
我只希望,这颗种子,能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让她知道,她的妈妈,她的外婆,她的祖祖辈辈,都是靠着这双手,创造出了无与伦比的美。
让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
第八章 回望与远方
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离开巴黎的那天,很多朋友来送我们。
皮埃尔,那位优雅的老太太,幼儿园的老师,还有社区里那些可爱的邻居们。
他们送给我们鲜花,拥抱我们,祝我们一路顺风。
月月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她最好的法国朋友,依依不舍。
我也有些伤感。
这个城市,见证了我的蜕变,给了我新生。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心里默默地说:
再见了,巴黎。谢谢你。
回到国内,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
我用周明给我的那笔钱,在市里一个很安静的老城区,买下了一套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把院子,改造成了我的工作室。
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洒下来,照在我的绣架上,暖洋洋的。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苏绣体验班,教那些真正热爱这门手艺的人。学员不多,有退休的阿姨,有迷茫的年轻人,还有一个从国外特意飞过来的设计师。
我们不追求速度,不追求名利。
我们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一针一线,绣着自己的心事,绣着对生活的热爱。
周明来看过我几次。
他不再开那辆招摇的豪车,而是换了一辆普通的家用车。
他会给月月带很多礼物,然后坐在我的院子里,喝一杯我泡的茶,跟我聊聊月月的学习,聊聊他公司的近况。
我们之间,没有了剑拔弩张,也没有了客套疏离。
就像两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自然,而平和。
有一次,他看着我正在绣的一幅《荷塘月色》,突然说:“林岚,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头也不抬地问。
“明白你为什么离不开这些东西了。”他说,“看着这些线在你手里,慢慢变成一幅画,这个过程,好像能让人的心,静下来。”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能明白,很好。
不明白,也没关系了。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能让我心安的力量。
那天他走后,我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
“我准备把公司的一部分股份,转到一个文化基金会的名下,专门用来扶持像苏绣这样的传统手工艺。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希望……不算太晚。”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回了两个字:“谢谢。”
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对错。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走向成熟。
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我坐在院子里,阳光正好。
月月在旁边的小画板上画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我的绣架上,是一幅新的作品。
我绣的是巴黎的塞纳河。河水是流动的,天空是湛蓝的,岸边的梧桐树,叶子是金黄的。
一个穿着棉布裙子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正走在河边。
她们的背影,很小,但很坚定。
我知道,那是我,也是月月。
我们从那里走来,带着一身的风雨,和满心的伤痕。
但我们,终将走向一个,更开阔,更光明的远方。
我的手机,静静地放在一边。
里面没有前夫的联系方式,却存满了世界各地的风景,和女儿灿烂的笑脸。
这就够了。
人生下半场,我只想为自己,为我爱的人,一针一线,绣出最美的风景。
来源:情绪收藏家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