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这个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的木匠,却像个经验老到的鉴宝师傅,一眼就看出了这东西是假的。
那份打印出来的历史课论文,就摊在儿子小杰的书桌上。
字迹是标准的Times New Roman,十二号,双倍行距,每一处都无可挑剔。
我这个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的木匠,却像个经验老到的鉴宝师傅,一眼就看出了这东西是假的。
不是内容,而是那股子气味。
它太完美了,完美得没有一丝人味儿,像一块用机器压出来的塑料木纹板,光滑,均匀,却没有灵魂。
我一辈子都在和木头打交道,知道真正的好东西,都有它自己的脾气和纹路,有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瑕疵,那才是生命留下的痕迹。
而眼前这份作业,没有。
它像一面光滑的镜子,映出的却不是我儿子的脸,而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冰冷的影子。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咯噔一下,像是榫卯结构里最关键的那根销子,松了。
我忽然觉得,我陪着他漂洋过海,住在这栋带草坪的小房子里,每天闻着邻居家割草机散发的汽油味和青草混合的气息,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父子俩,好像离当初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这一切,似乎是从对门那栋一模一样的小房子里,搬来另一对中国母子开始的。
第1章 车库里的刨花香
我叫林国栋,今年四十六,在国内做了二十多年的木工。
我做的不是那种工地上支模板的粗活,是正经的红木家具手艺。一块好料子在我手里,能闻出它的年龄,摸出它的性格。刨子一推,刨花卷起来,那股子木头特有的香气,比什么香水都好闻。
可现在,我的这双手,更多的时候是握着方向盘,或者在超市里推着购物车。
我唯一的儿子,林小杰,在这边读十年级。用他们的话说,是高中。
为了他,我老婆在国内继续上班挣钱,我揣着半辈子的积蓄,跟个保姆似的,在这异国他乡,租了个小房子,当起了“陪读爸爸”。
我们的房子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每家每户门前都有一片绿得晃眼的草坪。刚来的时候,我特别不习惯,觉得这草坪比人还金贵。房东太太是个一丝不苟的白人老太太,特意嘱咐,草坪要定期修剪,浇水,不然会影响整个社区的“美观”。
我一个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人,对付几根草,还不是手到擒来?但我没买割草机,我用一把大剪刀,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剪。邻居们开车经过,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我不理他们。我喜欢这种实在的感觉,手掌能触摸到每一根草叶的韧性。就像我做木工活,每一刀,每一凿,都要心里有数。
小杰对我的行为很不理解。
“爸,你能买个割草机吗?才一百多块,你这样剪,同学看见了多丢人。”他皱着眉,脸上是青春期特有的不耐烦。
“丢什么人?你老子我用手干活,天经地地义。再说,这草坪剪出来,比机器推的平整。”我拍拍手上的草屑,心里有点堵。
我知道,他不是嫌我剪草坪的方式,他是嫌我这个人,土,跟不上这儿的节奏。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放学回来就钻进房间,门一关,里面传出的是叽里呱啦的英文和游戏音效。我做的红烧肉,他吃两口就说腻;我问他学校的事,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扇门,也隔着一个我看不懂的世界。
直到陈姐和她儿子大卫搬到对门。
陈姐,大名叫陈静,比我小几岁,也是来陪读的。她丈夫在国内做生意,家境比我们好得多。她人很热情,也很洋气,会开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像我,去超市买东西都得拿着手机翻译软件。
她儿子大卫,跟小杰同级,但不同班。是个看起来很机灵的男孩,头发用发胶抓得一丝不苟,穿着带logo的T恤,见人就笑,叔叔阿姨叫得特别甜。
两家孩子年龄相仿,又是邻居,自然而然就玩到了一起。
我一开始是挺高兴的。小杰在这边没什么朋友,多个伴儿总是好的。陈姐也经常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或者周末一起开车去华人超市。
“林大哥,你这手艺可真好,别浪费了呀。”陈姐第一次来我们家,看到我用几块捡来的废木料给小杰做的书架,眼睛都亮了。那书架没用一颗钉子,全是我自己设计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
“瞎捣鼓,打发时间。”我嘴上谦虚,心里却有点得意。
“这哪是瞎捣鼓,这是艺术品。”陈姐真心实意地赞叹,“你看我们家大卫,整天就知道打游戏,一点动手能力都没有。真该让他跟你学学。”
我笑了笑,没当真。现在的孩子,谁还对这些老掉牙的木工活感兴趣?
我把车库收拾出来,当成了我的工作室。房东老太太知道了,还特意过来看,见我没有用什么大型的电动工具,只是些手动的刨子、凿子、锯子,也就默许了。
每天小杰上学后,我就钻进车库。刨花卷曲着落在地上,散发出松木或者橡木的清香。在这股熟悉的味道里,我才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有手艺的林国栋,而不是一个只会做饭开车的“林师傅”。
我给家里添置了不少小东西,一个换鞋凳,一个花架,甚至用拼接的木料做了个棋盘。每当一件东西在我手里从一堆不起眼的木头变成有用的物件,那种满足感,比什么都强。
小杰偶尔会过来看一眼,撇撇嘴:“爸,你做的这些东西,太老气了,跟咱们家这装修风格一点都不搭。”
我心里叹气,他不懂。这些东西,搭的不是装修风格,是我这颗悬在半空的心。
有了大卫这个朋友,小杰的变化很明显。他开始在意自己的穿着,跟我提了好几次要买名牌球鞋。说话时也开始中英文夹杂,有时候我甚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爸,Don't be so oldfashioned(别那么老土)。”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看着他,觉得他像一棵正在被嫁接的树苗,根是我这边的,枝叶却拼命想长成另一副模样。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姐倒是很看得开。
“孩子嘛,都这样。到了新环境,肯定想尽快融入进去。大卫也一样,刚来的时候,天天跟我闹着要回去呢。现在你看,不也挺好的?”她在院子里喝着咖啡,轻松地对我说。
我看着她家那片用割草机推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再看看自己脚下这片用剪刀剪出来的,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真是我太老土了。
第2章 看不见的墙
日子就像我车库里那把老旧的卷尺,一寸一寸地往前拉。
小杰和大卫几乎成了连体婴。放学后不是在我家,就是在对门他家。两人关在房间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我问小杰,他总说是“做project”,也就是小组作业。
我信了。毕竟,这边学校的作业形式五花八门,听说很锻炼孩子的能力。
只是,我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小杰的成绩单寄回来,历史、文学这些需要大量阅读和写作的科目,分数高得惊人,几乎全是A。而他花时间最多的数学和物理,反而只是中等偏上。
这不合常理。
在国内,小杰的语文和英语就属于中不溜,他的长项一直是理科。怎么一出国,就文科突飞猛进了?
我拿着成绩单问他:“小杰,你这历史学得不错啊,都快赶上专家了。”
他正低头玩手机,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敷衍:“还行吧,老师讲得好。”
“哦?那你说说,这个‘美国内战的经济根源’,你论文里是怎么写的?给爸讲讲,爸也学习学习。”我试探着问。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拉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哎呀,爸,跟你也说不明白。就是那些南北方经济结构不同、关税什么的,很复杂的。”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把手机往旁边一放,站起身,“我去找大卫了,我们还有个生物学的报告要讨论。”
说完,不等我再问,他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怀疑,像一根细小的木刺,扎进了肉里,不疼,但硌得你时时刻刻都无法忽略。
我不是个疑神疑鬼的父亲,但我了解我的儿子。他撒谎的时候,眼神会躲闪,说话的语速会比平时快半拍。刚才,他全占了。
那段时间,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晚上睡不好,半夜醒来,会悄悄走到他房间门口,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很安静,只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
我想,也许是我想多了。孩子在努力学习,我应该高兴才对。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五的晚上。
陈姐请我们父子俩去她家吃饭。她做了一大桌子菜,还开了瓶红酒。
饭桌上,陈姐一个劲儿地夸两个孩子。
“我们家大卫,多亏了有小杰这个好榜样。你看他俩,互相促进,学习都上去了。前两天,大卫的英文老师还特意给我发邮件,说他最近的作文写得特别好,思想深刻,逻辑清晰,简直不像一个高中生写的。”
我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是啊,我们家小杰也是,历史论文拿了个A+,老师还在班上当范文念了呢。”我看着儿子,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小杰的脸微微红了,他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运气好而已。”
大卫则在一旁嬉皮笑脸地接话:“林叔叔,你不知道,杰哥现在是我们学校的‘莎士比亚’,写东西厉害着呢!”
“是吗?”我放下酒杯,看着大卫,“那你们俩这么厉害,是用了什么学习方法啊?也跟叔叔分享分享,让我也开开眼。”
两个孩子的表情瞬间都有些不自然。
大卫反应快,立刻打哈哈:“嗨,没什么方法,就是多看书,多思考呗。我们俩经常在网上查资料,互相讨论。”
“网上查资料……”我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们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一路无话。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我在这头,他在那头,彼此都能看见,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对方。
我开始留心观察。
我发现,小杰和大卫所谓的“做作业”,经常是两个人一人一台电脑,戴着耳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网页。他们很少交谈,只是偶尔指着屏幕给对方看一眼,然后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默契和狡黠。
有一次,我借口送水果,推开小杰的房门。他正对着一个全英文的网站,我眼尖,瞥到了一个词——“Paraphrasing Tool”,翻译过来,大概是“改写工具”。
他见我进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手忙脚乱地切换了页面。
“爸,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他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敲了,你没听见。”我把果盘放下,眼睛却盯着那台已经切换到学校官网页面的电脑,“在忙什么呢?”
“没……没什么,查个资料。”他眼神飘忽。
我没再追问,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回到我的车库,我坐在那张用了多年的木工台前,心里乱成一团麻。刨花的气味也无法让我平静下来。
我打开自己的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笨拙地用手写板输入了刚才看到的那个词。
搜索结果跳出来,我挨个点开,用翻译软件逐字逐句地看。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是一种我闻所未闻的东西,叫什么“人工智能”,可以根据你输入的关键词,自动生成一篇文章。而且,还有各种工具,可以把网上复制粘贴来的内容,换一种说法,改写成一篇“原创”的文章,连查重软件都发现不了。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们文科成绩突飞猛进的秘密。
这就是他们那“思想深刻,逻辑清晰”的“杰作”的来源。
我靠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车库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老化的心脏在沉重地跳动。
我辛辛苦苦,背井离乡,把他送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他学会怎么投机取巧,怎么骗人的。
我教他做木工,第一课就是“认准墨线”。墨斗弹出来的线,是基准,是规矩。做活儿,不能偏了这条线。做人,也一样。
可现在,我的儿子,他亲手把自己人生的墨线,给擦掉了。
那堵看不见的墙,原来不是语言,不是文化,而是这根已经模糊不清的准绳。
第3章 一篇“完美”的作业
我决定摊牌。
但我知道,这事不能硬来。青春期的孩子,你越是疾言厉色,他越是跟你对着干。就像一块硬木,你得顺着它的纹理下刀,才能把它理顺,要是逆着来,只会两败俱伤。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证据。
机会很快就来了。
小杰的历史老师布置了一篇关于“罗斯福新政”的论文,要求周末交。
周六一整天,小杰都和大卫待在房间里。我没去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把午饭和晚饭送到门口。
到了周日晚上,小杰拿着一份打印好的论文,一脸轻松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把它放在餐桌上。
“爸,我作业写完了,明天要交的。”
“哦,写完了?挺快的嘛。”我放下手里的报纸,拿起那几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A4纸。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闻到了那股不对劲的“气味”。
我逐字逐句地看。当然,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能“看”到别的东西。
我看到的是排版。
那排版,完美得像机器切割出来的。页边距、行间距、字体、字号,一丝不苟。标题和正文之间,段落和段落之间,空隙都像是用游标卡尺量过一样。
我儿子我了解,他写作业,哪有这么工整?他的草稿纸上,永远是龙飞凤舞,东倒西歪。就算是用电脑打字,也总会有些不拘小节的地方。
这篇论文,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是出自一个十六岁男孩之手。
“写得……很整齐。”我斟酌着用词。
“那是当然,电脑打的嘛。”小杰不以为意,伸手去拿冰箱里的可乐。
“我不是说打字,”我把论文放下,看着他,“我是说,这文章的架势,写得太‘老’了。”
“什么老不老的,这叫结构严谨。”他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大口。
“小杰,”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跟爸说实话,这篇东西,真是你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想出来,敲出来的吗?”
他的眼神开始闪躲,握着可乐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当然是我自己写的!你什么意思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为了掩饰心虚。
“我的意思你懂。”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你从小到大,写的每一篇作文我都看过。你写东西,有你自己的习惯,就像我做家具,有我自己的手路。你的文章,有灵气,但有时候会有点乱,收不住。但这篇东西,四平八八稳,滴水不漏,像是老师傅的手笔,但没有一点生气。这不是你的东西。”
我指着论文,就像指着一件仿冒的古董。
“你……你根本就不懂!你连英文都看不懂,凭什么说我?”他急了,脸涨得通红。
“我是不懂英文,但我懂‘活儿’。”我拿起那份论文,用指尖感受着纸张的质感,“好活儿,是有温度的,有匠人琢磨的心思在里面。这东西,没有。它冷冰冰的,就是一堆文字的堆砌。”
“你不可理喻!”他一把抢过论文,转身就要回房间。
“站住!”我叫住他,“林小杰,你看着我的眼睛。”
他僵住了,背对着我。
我走到他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儿子,爸不是要审问你。爸只是想告诉你,走捷径,也许能让你一时轻松,拿到好分数,骗过老师。但你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那些真正懂行的人。你更骗不了时间。”
“你以为你在用工具,其实是工具把你变成了它的奴隶。你慢慢会失去自己思考的能力,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最后,连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勇气都没有了。”
“你到这里来读书,是为了学真本事,不是为了学怎么走歪门邪道。”
我的话,像一把凿子,一点一点地凿在他心里的那堵墙上。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手里的那份“完美”的作业,被他攥得变了形。
“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也不想的……可是这里的课业太重了,那些阅读材料又长又难,我根本看不完……大卫说,大家都这么干,用那些工具,很快就能搞定,分数还高……我……”
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我心里一酸,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爸知道你累,也知道你压力大。但是,难,才是学习的开始。你觉得难,说明你在走上坡路。如果觉得轻松,那可能就是在滑坡了。”
我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
“这事,不全怪你。也怪我,这段时间光顾着给你做饭,没好好关心你的学习,没问问你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叹了口气,“但是,小杰,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咱们就得想办法把它掰回来。”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那怎么办?这作业明天就要交了。”
我看着那份被揉皱的论文,心里有了主意。
“这份,不能交。”我把论文拿过来,撕成了两半,“今天晚上,你别睡了。爸陪着你,咱们一起,把这篇文章,用你自己的话,重新写出来。”
“可是……我写不好……”他没了自信。
“写不好没关系。写得烂,也是你自己的。就像我做的第一把椅子,歪歪扭扭,坐上去还晃。但那是我亲手做的,我记得它每一个笨拙的榫头。它比任何一把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完美椅子,都让我觉得骄傲。”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咱们林家的手艺人,活儿可以糙,但不能假。”
那一晚,书房的灯亮到凌晨。
我看不懂那些英文资料,但我能帮他找思路。我让他用中文,把罗斯福新政的来龙去脉给我讲一遍。他讲得磕磕巴巴,我就引导他:“这个政策,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就像咱们做家具,你得先知道这东西是当椅子坐,还是当桌子用,对吧?它的‘用’,就是它的根。”
他被我这个奇怪的比喻逗笑了,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他一边查资料,一边用蹩脚的中文给我解释,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的思路也渐渐清晰了。
等他终于用自己的语言,写完一篇虽然简单、甚至有些语法错误,但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论文时,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趴在桌上,累得睡着了。
我拿起那份新的作业,纸上还有他涂改的痕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青涩的少年气。
这东西,不完美。
但它,是真的。
我轻轻给他盖上毯子,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小杰的问题解决了,但对门的大卫呢?陈姐,她知道这一切吗?这件事,我必须得跟她谈谈。
这不是一个孩子的问题,这是两家人的事。
第4章 陈姐的咖啡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
小杰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学了,走之前,他把那份新写的论文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有感激,也有些忐忑。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有些事,需要他自己去面对,去承担后果。
等小杰走后,我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这是我从国内带来的,平时都舍不得喝。然后,我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茶壶和两个青瓷茶杯,走出了家门,敲响了对面的门。
开门的是陈姐,她穿着一身精致的居家服,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林大哥,这么早?有事吗?”她看到我手里的茶盘,有些惊讶。
“陈姐,有点事,想跟你聊聊。”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严肃又诚恳。
她把我让进屋。她家的客厅,比我们家亮堂得多,装修也更现代。空气里飘着一股咖啡的香气。
“喝咖啡吗?我刚煮的。”她问。
“不了,我喝这个。”我把茶盘放在光洁的玻璃茶几上,给她也倒了一杯,“尝尝我从老家带的茶。”
陈姐坐到我对面,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赞道:“好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微妙。
“林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陈姐是聪明人,她看出了我的来意不善。
我放下茶杯,决定开门见山。
“陈姐,是关于孩子的事。”
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她的表情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小杰和大卫,他们最近的作业,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看着她的眼睛。
陈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强:“作业?他们作业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成绩都上去了,老师还表扬了呢。”
“好,是好。可这‘好’,是怎么来的,你想过吗?”我加重了语气。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端着咖啡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林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陈姐,咱们都是为了孩子才来到这里,都不容易。有些话,我直说了,你别不爱听。”我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昨晚,我发现了。小杰和大卫,他们一直在用网上的AI工具,写作业,写论文。”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我如何发现那篇“完美”的作业,到我如何陪着小杰熬夜,重新写了一份。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陈姐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从最开始的惊讶,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愤怒和失望的神情。
等我说完,她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咖啡溅出来几滴,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像几滴褐色的眼泪。
“这个臭小子!”她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不知情。这让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我最怕的,是家长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行为。
“我……我真没想到。”陈姐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只看到他成绩好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终于开窍了,适应这里的学习了。我还到处跟人炫耀……”
她抬起头,眼圈红了:“林大哥,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要不是你,我还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高兴呢。”
“别这么说。咱们是邻居,又是为了同样的事在这里。孩子们的事,就是咱们大家的事。”我给她续上茶,“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说得对。”她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像是喝酒一样,“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今天晚上,等大卫回来,我一定好好问问他。”
“光问,可能不行。”我摇摇头,“这事,得让他们从根儿上认识到错误。光靠打骂,解决不了问题。他们现在觉得这只是个‘工具’,是个‘捷径’,还没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
“那你说,该怎么办?”陈姐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求助。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陪读家长,就像是在一片陌生的海域里,各自划着一艘小船。现在,风浪来了,我们必须把船靠在一起,才能顶过去。
我想了想,说:“陈姐,你是文化人,比我懂得多。大道理,得你来讲。我呢,是个粗人,就会做点木工活。或许,我能用我的法子,让他们明白点什么。”
“你的法子?”陈姐有些疑惑。
“嗯。”我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等放学吧。今天晚上,你把大卫也叫到我们家来,就说我请他们吃饺子。然后,咱们再慢慢聊。”
陈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
“好,林大哥,都听你的。”
从陈姐家出来,天已经大亮了。街道上很安静,偶尔有车开过。割草机的声音还没响起来。
我回到自己的车库,看着满地的刨花和那些半成品的木料,心里前所未有地踏实。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但这一次,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拿起一块上好的榉木,开始在上面画线。我要给这两个走上岔路的孩子,亲手做一件东西。
一件能让他们明白“真”与“假”,“捷径”与“正途”之间区别的东西。
第5章 一把鲁班锁
晚上,小杰和大卫一前一后地进了家门。
“爸,陈阿姨说你包了饺子?”小杰一进门就嚷嚷。
“林叔叔好。”大卫也礼貌地打了招呼,但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看我。
我猜,陈姐下午已经跟他通过气了。
“饺子在锅里,先别急着吃。”我解下围裙,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你们俩,先过来坐下。”
两个男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乖乖地坐了过去。
陈姐也跟着进来了,她对我点点头,然后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表情严肃。
客厅里一时间安静得有些压抑。
我没说话,转身从电视柜下面,拿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一个用榉木做的,拳头大小的立方体。表面打磨得光滑油亮,呈现出木头温润的本色。它由六根长短不一的木条,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方式,互相穿插、咬合而成,看不到任何钉子和胶水的痕迹。
“这是什么?”小杰好奇地问,伸手想去拿。
“这叫鲁班锁,也叫孔明锁。”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相传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发明的,不用钉子和绳子,完全靠自身结构的连接支撑。你们看,它看起来是个整体,但其实,可以拆开,也能再装回去。”
我把鲁班锁递给他们:“你们俩,试试,看谁能把它拆开。”
两个男孩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暂时忘记了紧张。大卫先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推推这根,拉拉那根,可那六根木条就像长在了一起,纹丝不动。
“嘿,这玩意儿还挺结实。”他捣鼓了半天,脑门上都见了汗,最后只能放弃,递给了小杰。
小杰也学着他的样子,研究了半天,同样一无所获。
“爸,这怎么拆啊?根本没缝啊。”小杰有些泄气。
我笑了笑,从他手里拿过鲁班锁。
“你们觉得它没缝,是因为你们没找到‘关键’的那一根。”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一推,一拉,其中一根木条,就这么被我抽了出来。
紧接着,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我抽出了第二根,第三根……很快,一个原本天衣无缝的立方体,就在他们眼前,变成了一堆形态各异的木条。
两个孩子都看呆了。
“现在,轮到你们了。”我把那六根木条摊在茶几上,“把它装回去。”
这下,难度更大了。
他们俩凑在一起,拿起木条,比划来,比划去。这根插进去,那根就挡住了;那根对上了,这根又错了位。忙活了十几分钟,茶几上还是一堆散乱的木条。
“不玩了,太难了!”大卫一屁股靠在沙发上,放弃了。
小杰也皱着眉,放下了手里的木条。
我看着他们,缓缓开口:“难吗?是挺难的。这东西,我当年学徒的时候,足足琢磨了三天,才摸到门道。”
“拆解,只需要找到关键的一步,一抽,就全散了。就像你们写作业,找到那个AI工具,点几下鼠标,一篇‘完美’的论文就出来了。简单,轻松,看起来还天衣无缝。”
我的话,让两个男孩的头,都低了下去。
“但是,”我拿起其中一根木条,在他们眼前晃了晃,“要把它重新组合起来,恢复它本来的样子,就需要你了解每一根木条的结构,知道哪一个卯眼对应哪一个榫头,哪一步是第一步,哪一步是最后一步。这个过程,需要耐心,需要思考,需要你亲手去尝试。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我把目光转向小杰:“你昨天晚上写的那篇论文,就像组装这个鲁班锁。过程很痛苦,很慢,结果可能也不完美,就像这木头上,还有我没打磨掉的毛刺。但是,这个过程,让你真正明白了罗斯福新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知识,通过你自己的思考和劳动,长在了你的脑子里。谁也拿不走。”
我又看向大卫:“而你们之前交上去的那些作业,就像一个用胶水粘起来的、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木头块。外表光鲜,但里面是死的。你一碰,就知道是假的。最关键的是,你们从中学到了什么?除了学会怎么复制粘贴,怎么投机取巧,你们什么都没学到。”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陈姐一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充满了赞同和感慨。
“孩子们,”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们林叔叔,用一把锁,给你们上了一堂最深刻的课。”
“你们以为你们在占便宜,在走捷径。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浪费的是什么?是你们最宝贵的时间,是你们父母用血汗钱给你们换来的学习机会。你们骗过的不是老师,是你们自己的人生。”
大卫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杰也紧紧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把那六根木条,重新收到一起,三下五除二,又把它组装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立方体。
我把它重新放在茶几上。
“这个,送给你们俩。”我说,“以后,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当你们想走捷径的时候,就看看它,想想今天晚上我说的话。”
“记住,做学问,跟做木工活一样,来不得半点虚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榫卯对不上,家具就会散架。知识学不扎实,你们的人生,也一样会不稳当。”
那天晚上的饺子,两个孩子吃得特别沉默。
我知道,我的话,他们听进去了。那把小小的鲁班锁,在他们心里,也锁上了一份承诺。
但光有承诺还不够,接下来,要做的,是帮他们把走歪的路,一步一步,重新扳回正道上来。
这,需要我和陈姐,一起努力。
第6章 墨水与代码
鲁班锁事件之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小杰和大卫不再整天关在房间里,他们开始在客厅的餐桌上写作业。遇到不懂的问题,会主动拿来问我们。
当然,大部分学术问题,我这个木匠是答不上来的。这时候,就轮到陈姐出场了。
陈姐在国内,曾经是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功底非常扎实。她给两个孩子制定了一个“脱瘾”计划。
第一步,是让他们彻底告别那些AI写作工具。
陈姐要求他们把电脑里的相关软件和浏览器插件全部卸载,并且,每周都要检查一次。
“我知道,工具本身没有罪。但你们现在,还没有驾驭工具的能力,反而被工具奴役了。所以,在你们学会独立行走之前,必须先把拐杖扔掉。”陈姐的话,不容置疑。
第二步,是“返璞归真”,从最基础的阅读和手写开始。
陈姐从图书馆借来了大量的书籍,有人物传记,有历史故事,也有经典的文学作品。她要求两个孩子,每天必须保证至少一个小时的纯阅读时间,并且,要写读书笔记。
不是用电脑打,而是用笔,一笔一划地写在笔记本上。
“用手写字,会让你的大脑和文字之间,建立一种更深刻的联系。你会感觉到每一个词的重量,会思考每一个句子的结构。这是敲键盘给不了你的。”
我非常赞同陈姐的这个做法。这就像做木工,你只有亲手用刨子去推,才能感受到木材纹理的细微变化,这是任何电动工具都替代不了的感觉。
一开始,两个孩子叫苦不迭。
“妈,现在谁还手写啊?我的手写字都快不会了。”大卫抱怨道。
“陈阿姨,这书也太厚了,什么时候才能看完啊?”小杰也愁眉苦脸。
陈姐不为所动,只是微笑着说:“万事开头难。坚持下去,你们会发现其中的乐趣。”
而我,则负责他们的“实践课”。
周末,我不再让他们闷在家里。我带着他们去逛家居店,去博物馆,甚至去一些正在施工的工地(当然是确保安全的情况下)。
在家居店,我指着那些流水线上生产的复合板家具,告诉他们:“你们看,这些家具,表面看很光滑,很现代。但是,它们用的都是碎木屑压成的板材,外面贴一层木纹纸。用个三五年,受潮了,或者磕碰了,就散架了。这就是‘捷径’的产物,看着好,不耐用。”
然后,我会带他们去看那些真正用实木做的,用传统工艺打造的家具。
“你们再摸摸这个,”我让他们用手去感受一块老榆木桌面上的纹理,“这上面的每一个疤结,每一道痕,都是这棵树的经历。工匠把它做成桌子,保留了这些痕迹,让它有了生命。这东西,能用一百年,还能传代。因为它‘真’,因为它‘诚实’。”
在博物馆,我带他们去看那些古代的器物,那些巧夺天工的玉器、青铜器。
“你们想,几千年前的工匠,没有电,没有精密的机床,他们就是靠着一双手,一把凿子,一点一点地磨,才做出这么精美的东西。他们靠的是什么?是心静,是专注,是千百次的失败和尝试。这种精神,跟你们做学问,是不是一个道理?”
小杰和大卫听得入了迷。这些是我从课本上学不到的东西,是刻在一个老木匠骨子里的生活哲学。
渐渐地,我发现,两个孩子变了。
他们不再沉迷于游戏,不再热衷于讨论哪个牌子的球鞋最新款。他们开始讨论书里的情节,争论历史事件的不同看法。
小杰的房间里,开始出现一些历史和文学类的书籍,而不是只有漫画和游戏杂志。
大卫也开始像模像样地练字,他说,他想把字写得像陈姐一样漂亮。
有一天晚上,小杰拿着他新写的读书笔记给我看。写的是关于《老人与海》。
他的字,还是有些歪歪扭扭,文章里还有涂改的痕迹。但是,我能从那朴实的文字里,读到他真实的感受。
他写道:“圣地亚哥老头,就像我爸。他捕鱼,我爸做木工。他们都相信,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他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去跟这个世界死磕。以前我觉得我爸很土,很固执。现在我明白,那叫‘坚守’。”
看到那段话,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感觉,我那个熟悉的儿子,又回来了。他不仅回来了,还长大了。
陈姐的“墨水”,加上我的“木头”,似乎真的起作用了。我们用最传统、最笨拙的方式,对抗着这个被“代码”和“算法”包围的时代,试图在孩子们心里,种下一颗“真”的种子。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未来会发育成什么样。
但我知道,只要它在,这棵树,就歪不了。
第7章 后院的烧烤架
天气转暖,后院的草坪绿得愈发精神。
我依旧用我的大剪刀,不疾不徐地打理着那片草地。现在,小杰偶尔也会拿着一把小剪刀,蹲在我旁边,帮我一起剪。我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说学校的趣事,说未来的打算。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决定在后院办一次烧烤。
我用一些废旧的砖头和铁丝网,自己动手砌了一个简易的烧烤架。虽然样子丑了点,但结实、好用。
陈姐带来了她腌制好的鸡翅和牛排,大卫抱着一个大西瓜,小杰则负责摆放桌椅和餐具。
炭火升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肉串在烤架上滋滋作响,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后院。
我们四个人,围着这个简陋的烧烤架,吃着,喝着,聊着。
“林叔叔,你这烧烤架,比店里卖的还好用!”大卫一边啃着鸡翅,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赞。
“那是,你林叔叔出品,必属精品。”我得意地用夹子翻动着烤肉,心里美滋滋的。
“爸,你什么时候还学会这手艺了?”小杰笑着问。
“你爸会的多了去了。”我瞥了他一眼,“这叫生活智慧。只要用心,没有啥是做不出来的。”
陈姐端着一杯柠檬水,微笑着看着我们。
“林大哥,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们家大卫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她由衷地说。
“说这话就见外了。”我摆摆手,“咱们相互帮忙嘛。你不是也帮了小杰很多?他现在看书的劲头,比我都足。”
“是啊,”陈姐感慨道,“有时候想想,咱们这些陪读的家长,也挺不容易的。不光要管孩子的吃喝拉撒,还得当心理医生,当人生导师。”
“谁说不是呢。”我深有同感,“就像做个精细的木工活,得时刻盯着,偏了一丝一毫,后面就全错了。累是累,但看到成品出来的那一刻,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们正聊着,小杰忽然站起身,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递到我面前。
“爸,这是我这个学期的历史课大作业,关于二战太平洋战场的。你……看看?”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
我擦了擦手,郑重地接过文件夹。
我翻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打印纸。有文字,有图片,还有他自己手绘的地图。排版不再是那种冷冰冰的完美,而是一种带着思考和设计的工整。
我当然还是看不懂内容。但我能看到,在一些关键的段落旁边,有他用不同颜色的笔做的标记和注释。在文章的最后,是长长的一串引用书目列表。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虽然看不懂,但我能感觉到这篇作业的“分量”。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感觉,是时间和心血凝聚起来的重量。
“怎么样?”小杰在我身边小声问。
我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脸上,有炭火映照的红光,有青春期未褪的稚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信和坦然。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我那只满是老茧和木屑划痕的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我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却有些哽咽。
他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那一刻,我知道,那把鲁班锁,真正起作用了。它不仅锁住了投机取巧的念头,也解锁了我儿子内心的那份骄傲和担当。
陈姐和大卫也凑过来看。
“写得真棒,小杰!逻辑清晰,论据也很充分。”陈姐不吝赞美之词。
“杰哥,你这地图画得可以啊,比谷歌地图还清楚。”大卫也由衷地佩服。
小杰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的儿子,我的好邻居,我儿子的好朋友,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烧烤的烟火气,混杂着青草的香气,在黄昏的空气里升腾。
我忽然觉得,我当初来到这里的目的,似乎正在以一种我没有预料到的方式,悄然实现。
我想要的,不就是他能成为一个正直、诚实、有担当的人吗?至于他将来能上什么样的大学,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就像我做的家具,我从不强求它能卖出多高的价钱。我只希望,每一个用它的人,都能感受到木头本身的温暖,和我在它身上倾注的心意。
这就够了。
第8章 没有终点的旅程
日子还在继续。
小杰和大卫的成绩,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突飞猛进”,甚至在某些科目上,还有所回落。
学校的老师也发现了他们的变化。有一次开家长会,小杰的历史老师,一个风趣的美国老头,特意找到我。
通过陈姐的翻译,他告诉我:“林先生,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儿子杰克(小杰的英文名),他最近的论文,虽然在语言上还有些瑕疵,但充满了思想。我能读到他自己的观点,他自己的困惑,他自己的发现。这比那些辞藻华丽、完美无缺的‘标准答案’,要珍贵一百倍。请告诉他,他走在一条正确的路上。”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比小杰拿了A+还要高兴。
我把老师的话转告给小杰。他听了,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书桌收拾得更整齐了一些。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像我一样,暖烘烘的。
我和陈姐的“育儿联盟”,也越来越稳固。
我们不再仅仅是邻居,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我们一起研究这里的教育体系,一起讨论如何引导孩子,一起分享彼此的焦虑和喜悦。
我教她怎么用中国的香料炖一锅好汤,她教我怎么用烤箱烤出地道的披萨。我的车库里,偶尔会响起她爽朗的笑声;她家的咖啡机旁,也时常会飘出我带去的龙井的茶香。
我们两个家庭,就像我做的一个榫卯结构,虽然来自不同的木头,却因为共同的目标和理念,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互相支撑,坚固无比。
有时候,我会在车库里,看着窗外那片被我和儿子一起修剪过的草坪,陷入沉思。
我常常会想,我们这一代人,拼尽全力,把孩子送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们成为华尔街的精英,硅谷的工程师吗?
也许是,但也许不全是。
我们更希望的,或许只是他们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到自己内心的那根“墨线”,守住做人做事的那份“规矩”。
无论他们将来做什么,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杆,说一句:我做的活儿,是真的;我走的路,是正的。
这,或许比任何世俗的成功,都更让我们这些做父母的感到欣慰。
陪读的旅程,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修行。我和陈姐,都只是这条路上,两个普通的行者。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景,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雨。
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坚守着内心的那份质朴和真诚,只要孩子们能带着我们教给他们的“手艺”继续前行,那么,无论走到哪里,他们都不会迷路。
车库里,那把被我送给孩子们的鲁班锁,已经被他们摸得油光发亮。
它静静地摆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智者,见证着我们所有的努力、困惑、挣扎和成长。
也提醒着我们每一个人:在这个越来越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里,有些东西,永远无法被代码替代。
比如,父亲粗糙的手掌,母亲温暖的唠叨,邻里间真诚的守望,以及,一颗永远敬畏传统、坚守本心的匠人之心。
这,或许就是我们能留给孩子,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情绪收藏家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