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姐,”他的声音很急,带着乡下特有的那种空旷的回响,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我妈……我妈病了,住院了。”
电话是表弟打来的。
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发出垂死的嗡鸣。
屏幕上跳动着“阿伟”两个字,我的太阳穴立刻跟着突突地跳。
我按了接听,没等他开口,就率先说:“我在开会。”
这是我的惯用伎俩,用来堵住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请求。
“姐,”他的声音很急,带着乡下特有的那种空旷的回响,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来的,“我妈……我妈病了,住院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一颗石子,沉进了那口深井里。
但我握着笔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什么病?”
“医生说是……是那个瘤,要做手术,要好多钱。”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姐,你能不能……先借我们点钱?爸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差十几万……”
十几万。
这个数字从听筒里钻出来,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我的手腕。
我看着落地窗外,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高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夕阳,晃得人睁不开眼。那些楼,每一块砖,都比老家的房子贵。
而我,就坐在这片金碧辉煌里。
“我没钱。”
我说。
声音很冷,很硬,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石头。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想象到阿伟脸上的错愕和绝望。
他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姐?”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我说我没钱。”我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然后补充道,“就这样,我挂了。”
没等他再说什么,我掐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瞬间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我看着手机屏幕慢慢暗下去,倒映出我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同事从格子间探出头,小声问:“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没事,一个推销电话。”
她“哦”了一声,缩回了头。
我却再也看不进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报表。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盯着我。
舅妈病了。
是那个把我从小骂到大的舅妈。
是那个总说我是“拖油瓶”“白眼狼”的舅妈。
是那个在我考上大学,舅舅把家里唯一一头准备过年卖钱的猪卖掉给我凑学费时,和他大吵一架,骂他“胳膊肘往外拐”的舅妈。
可她也是那个,会在我半夜发高烧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温毛巾给我擦额头的舅妈。
是那个,会在我每次从学校放假回家时,嘴上说着“又回来吃白食”,却偷偷在厨房里给我炖一只老母鸡的舅妈。
她是一个矛盾的,复杂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农村妇人。
她对我的好,都藏在那些刻薄的话语背后,像藏在荆棘丛里的野草莓,不仔细找,就会被扎得满手是血。
而养大我的,是舅舅。
那个沉默寡言,脊背被生活压得有些弯,手上永远布满老茧和裂口的男人。
是他,在我父母因为意外去世后,把我从亲戚们互相推诿的嫌弃中,领回了家。
是他,用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走过童年所有泥泞的土路。
是他,在我被人欺负时,二话不说,冲上去把对方家长骂得狗血淋头,然后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擦掉我的眼泪。
是他,教会我写自己的名字,教会我辨认田里的庄稼,教会我做人的道理。
他没说过什么大道理,他只是做给我看。
他像一棵大树,沉默地扎根在那里,为我遮风挡雨。
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可我,却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说了“我没钱”。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城市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我在这片星河里,拥有了一席之地。
我有体面的工作,不菲的收入,市中心一套不大但属于自己的公寓。
我过上了他们想象中,那种“城里人”的生活。
可我的根,还深深地扎在那个贫穷的小村庄里。
那里的泥土,还沾着我的眼泪和汗水。
那里的风,还带着舅舅的旱烟味。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写字楼里咖啡和香水的味道。
我想念老家院子里那棵大香樟树的味道。
清苦,却让人心安。
我拿出手机,没有回拨给表弟,而是订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
凌晨五点。
挂断电话后的第二天。
我没有收拾行李,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就冲出了家门。
天还没亮,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只有零星的霓虹还在闪烁。
我打车去火车站,一路无话。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次,大概是觉得我一个年轻女孩,这么早,这么急,脸上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决绝,有点奇怪。
火车站里人不多,候车大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把头埋进膝盖里。
我不是没钱。
我的银行卡里,有一笔准备用来付房子首付的钱。
那笔钱,足够支付舅妈的手术费,甚至绰绰有余。
但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打过去。
我太了解他们了。
尤其是舅舅。
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又固执得像头牛的人。
如果我直接把钱打过去,他会觉得是在施舍他,是在可怜他。
他会把钱退回来,然后自己去想办法,哪怕是去借高利贷,也不会再向我开一次口。
而舅妈的病,不能等。
我必须回去。
亲自回去。
用一种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把这件事解决掉。
火车启动时,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我靠在窗边,看着熟悉的城市景象一点点倒退,高楼变成平房,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窗外只剩下大片大片绿色的田野。
我的记忆,也随着这倒退的风景,回到了过去。
我第一次被舅舅领进那个家门时,只有六岁。
我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怯生生地躲在舅舅身后,看着那个陌生的院子,和院子里那个叉着腰,一脸不高兴的女人。
那就是舅妈。
“你把她领回来干什么?咱家多一张嘴吃饭,你不知道啊?”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锥子。
舅舅没说话,只是把我往前推了推,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很暖,像一个小火炉。
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我可以待下去。
刚开始的日子很难。
舅妈总是有意无意地给我脸色看。
吃饭的时候,她会把碗重重地放在我面前,说:“吃吃吃,就知道吃,丧门星。”
我不敢哭,只能把头埋进碗里,拼命地扒饭。
眼泪混着米饭,又咸又涩。
舅舅会瞪她一眼,然后往我碗里夹一大块肉。
“孩子小,你跟她置什么气。”
“我置气?你问问她,她爸妈死了,一分钱没留下,倒把个累赘扔给我们了!”
他们会吵起来。
我躲在门后,听着那些伤人的话,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后来,我学会了看眼色。
我抢着干活,扫地,喂鸡,洗碗。
我想让她喜欢我一点。
但好像没什么用。
她依然对我横眉冷对。
直到有一年夏天,我贪玩,去村口的河里游泳,结果脚抽筋,差点淹死。
是村里的大人把我捞上来的。
我被送回家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不停地发抖。
舅妈看到我那个样子,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嚎啕大哭。
“你这个死丫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你舅舅交代!你怎么不去死啊你!”
她一边哭一边骂,拳头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背上。
但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怀抱是温暖的。
从那以后,她对我的态度,好像好了一点点。
虽然还是会骂我,但骂完之后,会偷偷给我塞一个煮鸡蛋。
会在我衣服破了的时候,熬夜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给我补好。
她就像一只刺猬,用满身的尖刺来保护自己柔软的肚皮。
而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片柔软。
火车到站,是中午。
我还要转一趟长途汽车,才能到镇上。
从镇上到村里,还有十几里山路,没有班车,只能坐那种三轮摩托。
长途汽车上,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烟味,还有各种食物的味道。
我靠着窗,看着外面熟悉的景色。
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
小时候,是舅舅骑着自行车带我走。
我坐在后座上,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后来,我上初中了,开始自己骑车走。
路很长,很颠簸,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因为我知道,路的尽头,是家。
再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一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每次坐班车回来,远远地看到村口那棵大香樟树,我的心就会安定下来。
香樟树下,总会有一个瘦高的身影,在等着我。
是舅舅。
他会接过我沉重的书包,扛在自己肩上,然后默默地走在我身边,问我这个星期在学校吃了什么,学习累不累。
他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暖意。
我考上大学那年,是舅舅最高兴的一天。
他喝了很多酒,喝得满脸通红。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我妹子有出息了,我妹子要去大城市了。”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我知道,他是为我高兴。
但我也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不舍。
舅妈在一旁,撇着嘴说:“高兴什么,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晚要嫁人的。”
但第二天,她却起得比谁都早,给我煮了十几个红鸡蛋,用红布包好,让我带在路上吃。
她说:“到了大城市,别被人欺负了。”
我离开家的那天,他们送我到村口。
舅舅还是像往常一样,帮我扛着行李,一言不发。
舅妈却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钱要省着点花,别乱买东西。”
“跟同学好好相处,别耍大小姐脾气。”
“想家了就打电话回来。”
我一直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车来了,我上了车。
我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车开出很远,我才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还站在那棵大香樟树下,像两尊雕塑。
那个画面,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很多年,都没有褪色。
我以为,我努力读书,努力工作,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我以为,我定期给他们寄钱,让他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就是尽了我的孝心。
但我错了。
我给了他们钱,却没给他们时间。
我给了他们物质,却没给他们陪伴。
我甚至,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用最伤人的方式,拒绝了他们。
汽车到镇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
我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跟司机说了村里的名字。
司机是个黑瘦的中年男人,他看了我一眼,说:“小姑娘,回村里啊?你家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问:“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上,你舅舅,就是那个老李头,把他家那头牛牵到镇上卖了。那牛养了好几年了,壮得很,他说他婆娘病了,急用钱。”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头牛,是舅舅的宝贝。
他每天都把它刷洗得干干净净,喂最好的草料。
他说,等这头牛再养两年,就能卖个好价钱,给我攒嫁妆。
现在,他把它卖了。
为了给舅妈治病。
“师傅,麻烦你,开快点。”我的声音哽咽了。
三轮摩托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着,我的心也跟着一起一伏。
十几里山路,我却觉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终于,我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香樟树。
树还是那么高,那么大,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但树下,再也没有那个等我的人了。
车在院子门口停下。
我付了钱,踉踉跄跄地跑下车。
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
那头牛原来待的牛棚,空了。
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稻草。
堂屋的门开着,我听到里面有压抑的哭声。
是表弟阿伟。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堂屋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舅舅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背对着我,佝偻着身子,一个劲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伟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看到我进来,他猛地站起来,眼睛通红地瞪着我。
“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吼道。
舅舅的身子震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迅速地暗了下去。
他把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声音沙哑地说:“你回来啦。”
没有质问,没有责备。
就好像,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今天刚刚回家一样。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舅。”我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嗯。”他应了一声,转过身,又坐了回去,继续抽烟。
他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墙,把我隔绝在外。
“你走!我们家不欢迎你!”阿伟冲我喊,他指着里屋,“我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个白眼狼!”
“阿伟!”舅舅低喝了一声,“怎么跟你姐说话的!”
“我说的有错吗?她就是白眼狼!我们家白养她这么多年了!”阿伟哭着说,“我打电话跟她借钱,她说她没钱!没钱?她在城里住大房子,开好车,会没钱?她就是不想借!她就是巴不得我妈死!”
“你给我闭嘴!”舅舅猛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阿伟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阿伟捂着脸,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舅舅打人。
他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们说过。
“滚出去。”舅舅指着门外,对阿伟说。
阿伟看了看舅舅,又看了看我,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一跺脚,跑了出去。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舅舅。
还有那呛人的旱烟味。
沉默,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
过了很久,舅舅才开口,声音疲惫而苍老。
“你别往心里去,阿伟他……他也是急糊涂了。”
我摇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舅,对不起。”
他摆了摆手,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有你的难处。”
他以为,我真的有难处。
他还在为我着想。
我的心,更疼了。
“舅妈……怎么样了?”我问。
“在里屋躺着呢。镇上的医生说,是……是不好的东西,要赶紧去县里大医院做手术。”他顿了顿,又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我能想到办法。”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发愁而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
我知道,他所谓的“办法”,不过是去挨家挨户地借钱,去求那些平日里看不起他的人。
我不能让他这么做。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沓资料。
我走到他面前,把东西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舅,你听我说。”
我把所有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告诉他,我昨天挂了电话之后,并没有不管,而是立刻联系了我在省城医院的同学。
我同学是那家医院的主任医师,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已经把舅妈的病情跟他说了,他让我尽快把人送过去,他会亲自安排手术。
我还告诉他,我拒绝借钱,不是因为我没有,而是因为我知道,十几万,在县医院,可能只是杯水车薪。
而且,县医院的医疗水平,我不放心。
我要带舅妈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我要给她最好的治疗。
“这张卡里,有三十万。是我这些年攒下来,准备买房子的钱。现在,先给舅妈治病。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
“这份资料,是省城医院的入院通知,还有我同学的联系方式。我都安排好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我怕他听不明白。
舅舅愣愣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又抬头看看我。
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烟锅里的烟丝,已经燃尽了,但他还举着烟杆,忘了放下。
许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你……你昨天……就是去办这些事了?”
我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不同意。”我说,“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肯定不舍得花这么多钱,也肯定不愿意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怕我一说,你就会拒绝。所以,我只能先斩后奏。”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男人,此刻,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他伸出那双粗糙的,颤抖的手,想要摸摸我的头,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好孩子……是舅……是舅错怪你了……”他哽咽着说。
我再也控制不住,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这些年,我在外面的所有委屈,所有辛酸,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部都崩塌了。
我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安全。
带着一股淡淡的旱烟味。
是我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我们去里屋看了舅妈。
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
“你……你这个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她的声音,虚弱得像一团棉絮。
但话里的那股熟悉的刻薄劲,却一点没少。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舅妈,我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啊……”她喘着气说。
舅舅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沉默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伸出干枯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没有一丝力气。
“丫头……让你……让你破费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摇摇头,说:“舅妈,我们是一家人。”
她笑了。
那张因为病痛而扭曲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我就叫了车,直接从村里去省城。
阿伟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他低着头,站在我面前,脸涨得通红。
“姐……对不起……我……我昨天……”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我知道你是担心妈。”
他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愧疚。
去省城的路上,舅妈一直靠在我身上。
她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舅舅和阿伟,坐在对面,一言不发,但眼神里,都充满了紧张和担忧。
我握着舅妈的手,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一定要好起来。
一定要。
到了医院,我同学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绿色通道,最好的病房,最权威的专家会诊。
一系列检查做下来,结果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
虽然是恶性的,但发现得还算早,没有扩散。
只要手术成功,配合后续的化疗,治愈的希望很大。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舅舅这个不信鬼神的人,双手合十,对着窗外拜了又拜。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舅舅和阿伟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旅馆住下,每天都来医院陪着。
舅舅的话更少了,他总是坐在病床边,默默地看着舅妈,或者给她削个苹果,喂她喝口水。
他的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依恋。
我这才意识到,这对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的夫妻,他们的感情,远比我想象的要深。
手术那天,我们都在手术室外等着。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头顶上“手术中”的红灯,刺眼地亮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舅舅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手里的烟,一直在抖。
阿伟则不停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我靠在墙上,闭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敢去想任何坏的结果。
终于,手术室的门开了。
我同学,也就是主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了口罩。
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轻松的。
“手术很成功。”他说。
我们三个人,像听到了天大的喜讯,一下子围了上去。
舅舅抓着医生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鞠躬。
阿伟则喜极而泣,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是喜悦的泪水。
舅妈被推了出来,还在麻醉中,没有醒。
我们跟着她,回到了病房。
看着她虽然虚弱,但平稳的呼吸,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接下来的日子,是漫长的恢复期。
舅妈很坚强,也很配合治疗。
虽然化疗的过程很痛苦,呕吐,脱发,但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舅舅和阿伟,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喂饭,擦身,倒尿。
这些在家里从来都是舅妈干的活,现在,他们做起来,笨拙,却又无比认真。
我因为工作的原因,不能一直待在医院。
但我每天都会过去,陪他们说说话,给他们带些好吃的。
病房里的气氛,不再是沉闷和压抑的。
我们开始像一个真正的,亲密无间的家庭一样,聊天,说笑。
舅妈的话也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比如我三岁的时候,把舅舅的烟丝当成茶叶泡水喝,结果辣得哇哇大哭。
比如我五岁的时候,偷穿她的高跟鞋,结果摔了个狗吃屎,磕掉了一颗门牙。
她讲得眉飞色舞,好像那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我和阿伟,听得哈哈大笑。
舅舅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嘴角带着笑意。
有一次,舅妈拉着我的手,突然说:“丫头,等我病好了,我就跟你舅舅回老家。你呢,也别总是一个人,该找个好人家,嫁了。”
我愣了一下,笑着说:“舅妈,你现在就开始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
“那可不。”她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的亲闺女一样。我得看着你嫁个好人家,我才能放心。”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眼泪。
亲闺女。
这三个字,我等了二十多年。
终于,等到了。
舅妈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灿烂,天空湛蓝。
我们办好出院手续,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临走前,舅舅把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我问。
“你拿着。”他说,“你为了你舅妈,把买房子的钱都花了。这钱,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出。这里面,是卖牛的钱,还有跟亲戚借的一些。虽然不多,但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慢慢还你。”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带着体温的钱。
有整齐的百元大钞,也有零散的十块,二十块。
我知道,这些钱,是他的全部了。
我把钱推了回去。
“舅,这钱我不能要。”我说,“给舅妈治病,是我应该做的。什么还不还的,我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那不行!”他很固执,“一码归一码。你养我们,是情分。我们不能把这当成理所当然。”
我拗不过他,只好先把钱收下。
但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钱,我一分都不会动。
我要用它,给他们在老家,盖一栋新房子。
我们回到了村里。
村里的人,看到舅妈平安回来,都过来探望。
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舅妈坐在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下,虽然还很虚弱,但精神很好。
她跟邻居们说着在省城医院的见闻,脸上带着一种自豪。
舅舅则在一旁,忙着给大家倒茶,递烟。
阿伟在厨房里忙活着,准备晚饭。
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暖暖的。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泥土的芬芳。
这,就是家啊。
是我无论走多远,都会牵挂的地方。
是我的根。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
饭桌上,舅舅破天荒地,主动给我倒了一杯酒。
他说:“丫头,这杯酒,舅舅敬你。”
我赶紧站起来,说:“舅,使不得。”
他按住我,说:“你听我说完。”
他端起酒杯,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感慨。
“你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受了委屈,也不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记着我们的好。”
“这些年,你在外面,一个人打拼,不容易。我们也没能帮你什么。”
“这次,你舅妈生病,要不是你,我们这个家,可能就散了。”
“你是个好孩子。是舅舅的骄傲。”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我端起酒杯,也一饮而尽。
辛辣的白酒,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但我的心,却是滚烫的。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聊未来。
我告诉他们,我准备在村里,投资一个生态农场,让阿伟来管理。
把我们村的绿色农产品,通过电商,卖到全国各地。
这样,不仅我们家能富起来,也能带着乡亲们一起致富。
他们听得眼睛发亮,充满了向往。
我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觉得我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钱,没了可以再赚。
房子,晚几年买也没关系。
但家人的健康和幸福,是无价的。
是我愿意用一切去换取的。
后来,舅妈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的农场,也顺利地开了起来。
阿伟很能干,把农场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的生活,越过越好。
我还是会经常回到那个小村庄。
每次回去,舅妈都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舅舅会泡上最好的茶,跟我聊农场的事。
阿伟会开着他的小货车,带我去看他新开垦的果园。
我们会一起坐在香樟树下,看夕阳,看炊烟。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我挂断电话的下午。
我庆幸,我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真正的爱,不是一味地顺从和给予。
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撑起一片天。
哪怕,这个方式,一开始,会被误解,会被责备。
但只要初心是好的,就总有云开雾散,冰释前嫌的那一天。
就像我和我的家。
我们之间,有过隔阂,有过怨怼。
但最终,爱,战胜了一切。
它像那棵老香樟树一样,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血脉里。
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依然枝繁叶茂,生生不息。
我知道,我的人生,因为有了他们,才变得完整。
他们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
是我心中,最温暖的港湾。
去年冬天,我带我的男朋友,回了老家。
他是一个很温和,很善良的城市男孩。
他被村里的热情和淳朴,深深地打动了。
舅舅拉着他的手,像审犯人一样,问了他很多问题。
舅妈则在一旁,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阿伟勾着他的肩膀,跟他称兄道弟,说以后要带他去山上打野兔。
他有些不知所措,但脸上,一直带着幸福的笑。
晚上,我们散步到村口。
月光下,那棵老香樟树,静静地伫立着。
他对我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是现在的你了。”
“因为你有这么好的家人,有这么温暖的家。”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远处的点点灯火,笑了。
是啊。
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善良,所有的勇气。
都源于他们。
源于那个,用爱把我养大的家。
我曾经以为,我拼命地逃离,是为了证明自己。
但最后我才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更好地,回到他们身边。
用我自己的力量,去守护他们。
就像当年,他们守护我一样。
这,或许就是成长的意义。
也是,家的意义。
我后来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我只是简单地把钱打了过去,会怎么样?
也许,舅妈的病也能治好。
但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可能会变得更高,更厚。
我会成为他们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用钱来打发亲情的“城里人”。
而他们,会在接受我的“施舍”时,感到自卑和不安。
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很微妙,很脆弱。
再也回不到从前。
幸好,我没有那么做。
我选择了最麻烦,也最正确的一条路。
我回去了。
回到了矛盾的中心,用行动,而不是金钱,去化解这场危机。
这个过程,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家人,也让他们重新认识了我。
我们之间的连接,不再仅仅是血缘和恩情。
更多了理解,信任,和彼此扶持的决心。
这比任何金钱,都来得珍贵。
我的生态农场,第一年就实现了盈利。
村里的年轻人,看到有钱赚,也纷纷回来,加入了我的团队。
曾经凋敝的小山村,渐渐恢复了生机。
村里修了新的水泥路,装了太阳能路灯。
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子。
舅舅家的新房,是村里最漂亮的。
是我亲自设计的,两层的小楼,带一个大大的院子。
院子里,我移栽了很多花草。
舅舅最喜欢的,还是那棵老香樟树。
他说,看着这棵树,就好像看到了我。
无论我飞得多高,多远,根,总是在这里。
舅妈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她现在是村里广场舞队的队长,每天都精神抖擞,活力四射。
她不再骂我“死丫头”了。
她现在逢人就夸:“我那个侄女,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阿伟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冲动,莽撞的少年了。
他成了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男人。
他娶了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给孩子取名叫“念安”。
他说,是希望我们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永远思念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我每次回去,小家伙都会迈着小短腿,扑过来抱住我,甜甜地喊我“姑姑”。
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化了。
我把我的公寓卖了。
在离村子不远的县城,买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我把舅舅和舅妈接了过来。
我说,你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
他们一开始不肯来,说住不惯城里的楼房。
但最后,还是拗不过我。
现在,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种种花,散散步,去公园跟老头老太太们下下棋,聊聊天。
舅舅戒了旱烟,开始学着养生。
舅妈迷上了看电视连续剧,常常为了里面的情节,跟我讨论得面红耳赤。
他们的脸上,有了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惬意的笑容。
我知道,他们是真的,开始享受生活了。
而我,也找到了我的幸福。
我和我的男朋友,结婚了。
婚礼,就在村里的那棵大香樟树下举行的。
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流水席摆了三天。
舅舅亲手把我交到他的手上。
他对他说:“我把我的宝,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他哭了。
我也哭了。
我老公握着我的手,郑重地向他承诺:“爸,您放心。”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拥有了两个家。
一个,给了我生命和成长。
一个,将陪我走过余生。
而这两个家,因为爱,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我常常会想,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途。
我们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我们会迷茫,会犯错,会走弯路。
但只要我们心中,始终有爱,有家。
我们就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因为家,是我们的灯塔。
它会指引我们,穿过所有的迷雾和风浪,找到回家的路。
而爱,是我们行囊里,最宝贵的财富。
它会给我们力量,去面对所有的困难和挑战。
它会温暖我们,治愈我们,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我很庆幸,我拥有这一切。
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这一切。
因为我知道,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家,关于爱,关于回归的故事。
它不惊心动魄,也不轰轰烈烈。
它只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真实,也最温暖的经历。
我把它写下来,是想告诉所有像我一样,在外漂泊的游子。
无论你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无论你变得多强大,都不要忘了,那个最初,给你温暖和力量的家。
因为在那里,有你最亲的人。
有你最深的根。
有你,永远的牵挂。
也请记得,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有时候,一个看似冷酷的拒绝,背后,可能藏着更深沉的,更周全的爱。
我们需要做的,是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沟通,多一点信任。
不要让误会,成为我们和家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也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成为,那个温柔对待世界的人。
从我自己的小家,到舅舅的大家,再到整个村庄,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被无限地拓宽了。我不再是那个只为自己在CBD格子间里奋斗的孤独个体,我的喜怒哀乐,和一片土地,和一群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农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开始做深加工,开发各种农产品,比如香樟树籽做的精油,村里土鸡下的蛋做的蛋卷,还有用山泉水酿的米酒。每一样产品,我都亲自把关,包装上都印着我们村的故事,印着那棵大香樟树的图案。
它成了我们村的图腾。
很多从我们村走出去的年轻人,看到家乡的变化,都动了回来的心思。村子不再是只有老人和孩子的“空心村”,渐渐地,又能听到孩子们的笑闹声,看到年轻人的身影了。
阿伟成了村里的致富带头人,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弟弟,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想法。我们是合作伙伴,也是最亲的姐弟。我们也会争吵,为了农场的发展方向,为了产品的定位,吵得面红耳赤。但我们都知道,我们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村子好。吵完之后,舅妈会端来一盘切好的西瓜,说:“吵什么吵,吃瓜!”然后我们俩就相视一笑,什么气都消了。
舅舅呢?他成了农场的“技术总顾问”。虽然他不识几个字,但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施肥,他比谁都清楚。他每天都会背着手,在田间地头溜达一圈,看看庄稼的长势,看看果树的结果情况。村里的年轻人,都尊敬地喊他“李伯”,有什么问题都来请教他。他话不多,但腰杆,比以前直了很多。我看到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被需要,被尊重的光芒。
我知道,我不仅治好了舅妈的病,也治好了舅舅的心病。那个因为贫穷和生活压力而变得沉默,自卑的男人,终于找回了他的价值和尊严。
而我,也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我的归属感。
我不再执着于在繁华的都市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因为我知道,我的家,在这里。这片广阔的田野,这片宁静的山林,这个充满了人情味的村庄,都是我的家。
我和我先生,把家安在了县城。他放弃了在大城市的工作,来到我们这个小县城,成了一名中学老师。他说,他喜欢这里的慢节奏,喜欢这里的山清水秀,更喜欢这里的人。
我们的孩子,也会在这里出生,长大。
他会听着舅公讲过去的故事,会在香樟树下玩耍,会在田野里奔跑。
他会知道,他的根,在哪里。
他会知道,爱,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它能让贫瘠的土地,开出花朵。
它能让绝望的人,重获新生。
它能让一个家,凝聚成一股,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回想起那个改变了一切的电话,我依然心有余悸。但我更感到庆幸。庆幸自己的一时冲动,庆幸自己没有被理智和所谓的“体面”束缚。有时候,最真挚的情感,往往就藏在最不理智的决定里。
我依然记得,我赶回村里的那天,三轮摩托车颠簸在乡间小路上,扬起一路的尘土。我的心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但当我看到村口那棵香樟树时,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坚定。
我知道,我回来了。
我回家了。
这就够了。
来源:奇妙饼干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