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1年的西北乡村，黄土被风卷着贴在窗纸上，连空气里都飘着干硬的麦秸秆味。陈金水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手指反复摩挲着怀里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刀把是娘用旧布缠的，此刻却硌得他手心发疼。

红薯窖里的月光：1981年的高考与新生

1981年的西北乡村，黄土被风卷着贴在窗纸上，连空气里都飘着干硬的麦秸秆味。陈金水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手指反复摩挲着怀里那把磨得发亮的柴刀——刀把是娘用旧布缠的，此刻却硌得他手心发疼。

肚子里的饥肠又开始“咕咕”叫，像只没喂饱的小兽。这半个月，家里的铁锅就没见过油星，卧病的娘每天只能喝两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昨天还咳出了血丝。他摸了摸口袋，娘塞的半块硬窝头早在上工路上咽进了肚子，现在只剩一点残留的麦香在齿间打转。

夜色像墨汁似的晕开，陈金水咬了咬牙，猫着腰钻进了村西头的巷子——尽头是村长李大柱家，院里藏着全村唯一的红薯窖，那是能救娘命的粮食。

月光把地面照得泛白，窖口的木板压着块青石板，陈金水蹲下来，手指抖着去挪石板。刚掀开一条缝，一股甜丝丝的红薯香就钻了出来，勾得他口水直流。他轻手轻脚跳进窖里，刚抓了两个温热的红薯抱在怀里，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像冰珠砸在石板上：“你在这儿做什么？”

陈金水浑身一僵，怀里的红薯“啪嗒”掉在地上。他缓缓回头，看见窖口站着个姑娘，白色的确良衬衫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发梢沾着点夜露——是李大柱的独生女李月娥。村里谁都知道，李月娥是村长的宝贝疙瘩，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俊姑娘。可此刻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像在看一只偷食的麻雀。

“我……我不是偷，是借。”陈金水的声音发颤，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等秋收了，我一定还，双倍还。”在那个年代，偷东西要是被揭发，不仅要被拉去游街，说不定还要送公社劳改。娘还等着他抓药，他不能出事。

李月娥没说话，顺着窖壁的木梯慢慢走下来。她捡起地上的红薯，用袖口擦了擦沾着的泥土，蹲在陈金水面前。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出浅浅的影子：“想让我不告诉我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陈金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他以为她会喊人，会骂他不知好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条件。“你说，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干。”

“带我走。”李月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爹要把我嫁给公社王书记的儿子，就这秋收后。”

“王癞子？”陈金水倒吸一口凉气。那个名字在附近几个村臭得很，听说他去年娶的媳妇，因为生不出儿子，被他打得跳了村后的小河。“你爹他……怎么能这么做？”

“他想当乡里的文书。”李月娥的嘴角扯出一抹淡笑，眼里却没半点暖意，“用一个女儿换前程，他觉得值。”

陈金水沉默了。他知道李大柱的心思，村里的广播每天喊着“改革开放”，可有些人还是想着靠攀附往上爬。可他只是个穷小子，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带她逃？“我……我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带你走了，也是让你跟着挨饿。”

“不会的。”李月娥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皱巴巴的报纸，指着角落的小字，“你看，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大学就能去城里，有国家给的助学金，还能分配工作。”

陈金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高中时成绩拔尖，班主任曾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块考大学的料”，可那年家里穷得连学费都凑不齐，他只能背着铺盖回了村。如今再听到“高考”两个字，藏在心底的火苗又被点燃了。

“我爹把我的书都烧了，说女孩子读书没用，不如嫁个好人家。”李月娥的眼神暗了暗，又很快亮起来，“但我知道你学习好，陈金水，我们一起拼一次。你帮我复习，我去想办法找课本，只要能考上，我们就能离开这里。”

陈金水看着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黑夜里的星星。他想起娘咳着说“你要好好活”的样子，想起自己不甘心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念头。他捡起地上的红薯，塞回怀里，把柴刀往旁边一扔：“好，我答应你。”

从那天起，村里多了两个“怪人”。

白天，陈金水还是那个闷头在地里干活的穷小子，弯腰割麦时腰杆挺得笔直；李月娥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村长女儿，挎着猪草筐走过田埂时，脚步比往常快了些。可一到傍晚，他们就会悄悄溜到村后的废弃牛棚——那里荒草丛生，堆着半塌的草垛，连放羊的老汉都不爱去。

李月娥总能变出“宝贝”。有时是藏在猪草筐底层的半本《语文》，纸页都被翻得卷了边；有时是夹在给陈金水娘送的草药里的数学公式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那些零散的书页，被陈金水小心地压在床板下，晚上就着煤油灯，在脑子里拼凑成完整的课本。

牛棚里又潮又冷。夏天的蚊子像小针扎人，李月娥的胳膊上总带着红通通的包，陈金水就去后山采来艾草，搓成绳点燃，烟雾袅袅里，两人凑在蜡烛前做题；冬天的寒风从破墙洞里灌进来，冻得人手指都握不住笔，他们就并排坐着，用体温焐着彼此的手，念着英语单词。

李月娥从没喊过苦。有一次陈金水看见她胳膊上有道红印，问起来才知道是被李大柱用鞭子抽的——她藏在衣柜里的半本《政治》被发现了。可她只是咬着唇，把印子往袖子里藏：“没事，比嫁给王癞子强多了。”

她还总想着帮陈金水。知道他娘咳嗽得厉害，就托镇上的远房表姐偷偷拿药；知道他晚上看书饿，就把家里的窝窝头省下来，用手帕包着塞给他。陈金水一开始不肯要，她就板着脸说：“你要是饿坏了，谁给我讲数学题？”

日子在偷偷摸摸的学习里滑过，离高考越来越近，麻烦却先找上了门。

王癞子开始频繁地来村里，骑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上海产的雪花膏、花布料，在村口的土路上招摇过市。他每次来都要堵李月娥，那张黄脸上堆着笑，眼神却黏糊糊的，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有一次，陈金水在井边打水，正好撞见王癞子拉着李月娥的手腕。“月娥妹子，秋收后咱就成亲，到时候我让你天天吃白面馒头。”王癞子说着，就伸手去摸她的脸。

陈金水拎着水桶冲过去，一把将李月娥护在身后：“你放开她！”

王癞子斜着眼打量他，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穷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跟我抢女人？”

他身边的两个狗腿子也围了上来，摩拳擦掌。陈金水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正要往前冲，却被李月娥拉住了。她对着王癞子露出一抹浅笑，声音柔得像水：“王大哥，你别生气，我就是有点害羞。这婚事能不能往后拖拖？我想多陪陪我爹娘。”

王癞子从没见过李月娥对他笑，骨头都酥了，连连点头：“行，都听你的！”看着他骑着自行车得意洋洋地走了，陈金水才松了口气，却见李月娥的脸色白得像纸：“以后别跟他硬来，我们还没考出去，不能出事。”

可他们的小心，还是没能逃过李大柱的眼睛。

那天陈金水被喊去村长家劈柴，斧头刚落下，李大柱突然开口：“金水，你最近晚上总在屋里点灯，在干啥呢？”

陈金水心里一紧，斧头差点掉在脚背上：“天热睡不着，编点草鞋换钱，给我娘抓药。”

李大柱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冷笑一声：“我劝你别打不该打的主意。月娥是要嫁去公社的人，不是你这泥腿子能碰的。”陈金水攥着斧柄的手沁出了汗——李大柱肯定起了疑心。

他们把见面的时间改到了后半夜。陈金水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熬到三更天看书，人瘦得眼窝都陷了进去，颧骨高高凸起；李月娥也好不到哪里去，既要应付王癞子的纠缠，又要提防爹的监视，眼底的青黑越来越重，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尖了。

有一次陈金水在牛棚里等她，等了快一个时辰，才看见她扶着墙走过来，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怎么了？”他赶紧迎上去，才发现她的胳膊上缠着块破布，渗着淡淡的血印——是被李大柱用荆条抽的。

“我爹发现我藏的课本了。”李月娥咬着唇，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但我把户口本偷出来了，报名的时候能用。”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小本，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陈金水看着那道血印，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把自己身上的粗布褂子脱下来，轻轻盖在她的胳膊上：“再等等，等我们考上了，就再也不用受这份苦了。”

高考报名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们约定好，陈金水先去镇上报名，李月娥第二天把户口本送过去。可到了约定的那天晚上，陈金水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了两个时辰，连李月娥的影子都没见着。

风卷着黄土吹在脸上，陈金水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拔腿就往村长家跑，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李大柱的吼声：“你个不孝女！竟然敢偷户口本！我明天就把你嫁给王癞子！”

接着是“啪”的一声脆响，还有李月娥压抑的哭声。陈金水眼睛都红了，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屋里，李月娥倒在地上，半边脸肿得老高，嘴角还挂着血丝；李大柱手里攥着根扁担，正要再打下去。

“住手！”陈金水吼着冲过去，把李月娥护在身后。

李大柱看到他，气得浑身发抖：“好啊，原来是你撺掇的！我今天就打死你们这对狗男女！”他举起扁担，朝着陈金水的头砸下来。

陈金水没躲，他死死地护着李月娥，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的疼痛没传来，门口突然传来个沙哑的声音：“李大柱，你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老支书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红纸。“你这是干啥？孩子想考大学是好事，你怎么能逼她嫁人？”

李大柱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管！”

“你家的事也不能胡来！”老支书把红纸往桌上一拍，“这是公社刚下来的通知，鼓励年轻人参加高考，谁也不能拦着！”

就在这时，王癞子带着两个狗腿子摇摇晃晃地走进来，看到屋里的情景，眼睛一下子亮了：“李叔，这是咋了？是不是月娥妹子不老实？”他的目光落在陈金水身上，阴狠得像要吃人，“好啊，你敢跟我抢女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月娥从陈金水身后探出头，眼里没有了之前的害怕，只有一股决绝。她攥着户口本，对着王癞子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我要去参加高考，要离开这里！”

王癞子气得脸都绿了，冲上去就要抓她。陈金水一把推开他，将李月娥护得更紧：“想动她，先过我这关！”

“反了天了！”王癞子吼着就要动手，老支书突然开口：“你爹是公社书记又怎么样？强抢民女是犯法的！你再闹，我就去县里告你！”

王癞子的动作僵住了，狠狠瞪了陈金水一眼，灰溜溜地走了。李大柱看着桌上的通知，又看了看李月娥肿着的脸，最终叹了口气，扔下了手里的扁担。

那天晚上，在老支书的帮忙下，陈金水和李月娥终于报上了高考的名。牛棚里的煤油灯亮到了后半夜，两人对着那半本《数学》，一遍遍地演算着习题——这一次，他们不用再偷偷摸摸。

高考那天，天刚蒙蒙亮，陈金水和李月娥就背着书包上了路。小路两旁的玉米秆长得比人高，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裤脚，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玉米香。李月娥走得有些急，头发被风吹乱了，陈金水想帮她理一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你说，我们能考上吗？”李月娥小声问，声音里带着点紧张。

陈金水看着她眼里的光，用力点了点头：“一定能。”

考场上，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作响。陈金水看着试卷上的题目，突然想起牛棚里的月光、艾草的烟火味，还有李月娥胳膊上的伤。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笔——这不仅是他的考试，也是他们两个人的希望。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阳光正好落在脸上，暖融融的。陈金水和李月娥对视一眼，都笑了，眼里闪着泪光。不管结果如何，他们已经拼过了。

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寄到了村里。陈金水考上了省师范大学，李月娥考上了医学院。那天村口的老槐树下围满了人，李大柱拿着两张通知书，手都在抖，眼圈红得像兔子：“以前是我糊涂，你们好好读书，以后好好过日子。”

离开村子的那天，老支书和乡亲们都来送他们。陈金水背着铺盖卷，李月娥拎着个蓝布包，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回头看时，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红薯窖的方向冒着点炊烟，风里不再是干硬的黄土味，而是带着点甜丝丝的希望。

后来的日子，像开了花似的。陈金水在大学里教学生，李月娥在医院里救病人，他们在城里安了家，窗台上摆着从老家带来的红薯苗。每年秋收后，他们都会回村里看看，给老支书带些城里的点心，给乡亲们讲外面的世界。

有人问李月娥，当初为什么敢信一个“偷红薯”的穷小子。她总是笑着指了指陈金水：“你看他眼里的光，那是想好好活着的劲儿，能带着我走出泥坑。”

陈金水也总说，是那个红薯窖里的约定，给了他新生。在最难的时候，是李月娥的勇敢，让他敢去拼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原来希望从不是凭空来的。它藏在红薯窖的月光里，藏在牛棚的煤油灯下，藏在两个人相互扶持的手里。只要敢往前闯，再黑的夜，也能等到天亮。

来源：友爱雪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