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间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混着金属切削后特有的铁腥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包裹了二十多年。
车间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味,混着金属切削后特有的铁腥气,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包裹了二十多年。
我叫陈磊,四十二岁,高级车工。
我的世界,就是这台老旧却被我保养得油光锃亮的C6140型卧式车床,和那些在卡盘上旋转、在车刀下飞屑的金属零件。
每一个零件,公差都要控制在0.01毫米以内,比一根头发丝还要细。这是我的手艺,也是我的饭碗。
下了班,洗掉满手的油污,换上干净的工装,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穿过黄昏里喧嚣的菜市场,回到那个六十平米的老房子里,妻子林惠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女儿在写作业,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古诗。
暖黄的灯光,饭菜的香气,女儿的读书声,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踏实,安稳,像我车出来的零件一样,严丝合缝。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是妈打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焦急和慌乱。
“磊子,你爸病了,你赶紧……不,你和林惠,明天就回来一趟,有急事。”
电话那头,我还能隐约听到爸在一旁压着嗓子咳嗽,还有弟弟陈涛含糊不清的劝慰声。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爸的身体,我知道,老毛病,高血压,还不至于让妈这么失了方寸。
这里面,一定有别的事。
这事,八成和我那个“出息”的弟弟有关。
第一章 风雨欲来
第二天是周日,我和林惠起了个大早,在楼下买了些水果和爸爱吃的点心,坐上了回我父母家的第一班公交车。
车窗外的城市还在晨雾中半睡半醒,林惠靠着我的肩膀,轻声问:“你说,咱爸到底怎么了?妈在电话里那语气,我听着心里直发毛。”
我摇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行道树,心里像压了块铅。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小事。”
我太了解我妈了。她是个一辈子要强的女人,天大的事都能自己扛着,除非是真的到了扛不住的地步,否则绝不会用那种近乎求救的语气跟我说话。
到了父母家的小区,那栋熟悉的红砖筒子楼,在晨光里显得格外陈旧。
一进门,一股浓浓的烟味和压抑的气氛就扑面而来。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脚下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他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几天没合眼。
我妈的眼睛红肿着,看见我们,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了……快坐。”
弟弟陈涛也在,他低着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的名牌T恤皱巴巴的,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
他不敢看我,眼神躲闪,一个劲地用手搓着脸。
屋子里的空气,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爸,你哪儿不舒服?去医院看了吗?”我把东西放下,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问道。
爸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点上了一根烟。
妈端过来两杯水,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手都在抖。
“你爸……他是心里有事,急的。”
林惠是个心思剔M的人,她看了看我爸,又看了看垂头丧气的陈涛,大概猜到了几分。
她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别急。
“妈,到底出什么事了?您跟我们说,一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林惠的声音很柔和,像一股清泉,试图化开这屋里凝固的冰。
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了一眼陈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磊子,林惠……你弟弟他……他做生意,赔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陈涛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几年辞了国企的铁饭碗,非要下海创业。开过饭店,搞过装修,倒腾过电子产品,每次都搞得风生水起,开着好车,穿着名牌,是我们整个家族的骄傲。
爸妈更是把他当成了宝,走到哪儿都说:“我那小儿子,有出息,是当大老板的料。”
怎么会突然就赔了?
“赔了多少?”我沉声问道。
妈伸出五个手指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那个数字。
还是我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五十万。”
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和林惠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五十万,对我和林惠来说,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我们俩都是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加起来不到一万块,省吃俭用这么多年,给女儿攒了点教育基金,再加上房贷,手里能动用的活钱,连十万都不到。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爸粗重的喘息声,和我妈压抑的啜泣声。
陈涛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
“哥……”
他只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又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
我知道,今天这顿“鸿门宴”,真正的主菜,现在才要端上来。
妈擦了擦眼泪,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她的手冰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磊子,妈知道这事为难你。可是……可是你弟弟他也是没办法了。那些要债的,天天堵在家门口,还给他单位打电话,再不还钱,就要去法院告他,他这辈子就毁了啊!”
“他是你亲弟弟,你得帮他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看着她眼里的祈求和绝望,心里五味杂陈。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在等,等他们把话说完。
果然,我爸掐灭了烟,看着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磊子,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和你妈这点退休金,给他填了十万的窟窿,已经是极限了。剩下的四十万,你得想办法。”
“你是他哥,长兄如父。这个家,现在只能靠你了。”
第二章 老屋里的“审判”
我爸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长兄如父。
这四个字,从我懂事起,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小时候,家里有好吃的,妈总是说:“让给弟弟,你是哥哥。”
过年做新衣服,妈也说:“弟弟正在长身体,先给他做,你穿旧的就行。”
陈涛调皮捣蛋,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爸妈不问青红皂白,先把我训一顿:“你怎么当哥哥的?不知道看着点弟弟?”
我习惯了忍让,习惯了付出,习惯了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先让给弟弟。
因为,我是哥哥。
可是今天,这“哥哥”两个字,却重得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四十万。
他张口就是四十万。
他知道这四十万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那是我和林惠,一分一毛,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血汗钱。是我们女儿的未来,是我们这个小家的根基。
我看着我爸,他的眼神里没有商量,只有命令。仿佛我出这个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心里的那股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转头看向林惠,她脸色发白,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但我知道,她的心里,此刻也翻江倒海。
“爸,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四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跟林惠,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钱。”
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他们不是不清楚。
“怎么会凑不出来?”我妈立刻反驳道,“你不是单位的技术骨干吗?奖金不是很高吗?林惠单位效益也不错,你们俩这么多年,不可能没攒下钱!”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揣测。
仿佛我们藏着掖着,不愿意拿出来。
“再说,你们那套房子,不是还在还贷吗?可以去银行做个抵押贷款啊!先把你弟弟的难关渡过去要紧!”我爸跟着补充道,他连后路都替我想好了。
抵押贷款?
我心里一阵冷笑。
他说得可真轻巧。
我们那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是我们的家,是女儿长大的地方。抵押了房子,万一还不上,我们一家三口睡马路去吗?
为了给你那个“有出息”的小儿子还债,就要把我们大儿子的家给拆了?
这是什么道理!
“爸,那房子是我们的底线,动不了。”我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爸猛地一拍茶几,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什么叫动不了?你弟弟都要被人逼死了,你还守着你那点破家当?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是不是想看着我们陈家绝后啊!”
“绝后”这两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在他们眼里,只有陈涛,才是陈家的根,陈家的未来。
而我,陈磊,似乎只是一个随时可以为这个家牺牲的工具。
林惠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身,挡在我面前,看着我爸妈,眼睛里含着泪。
“爸,妈,我们不是不帮。可我们也有自己的家,也要过日子。我们女儿马上要上初中了,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我们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
“再说了,小叔子做生意,我们一分钱好处没见着,现在赔了钱,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这个后果?”
林惠的话,说得在情在理,却彻底点燃了我妈的怒火。
“林惠!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这是我们陈家的事!”我妈指着林惠的鼻子,尖声叫道,“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这个当媳妇的在后面撺掇!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家好!你安的什么心!”
这盆脏水,劈头盖脸地就泼了过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把将林惠拉到身后,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的父母。
“妈!这事跟林惠没关系!是我的意思!”
“陈涛做生意,开公司,当老板,风光的时候,你们想过我吗?他换车换房,给你们买这买那的时候,你们分过我一分钱吗?”
“没有!”
“现在他出事了,欠债了,你们就想起我这个当哥的了?就想起‘长兄如父’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爸妈都愣住了,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老实听话的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陈涛也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们震惊的表情,心里却是一阵悲凉。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的付出,我的忍让,真的就是理所当然。
他们从来没有站在我的角度,为我考虑过一分一毫。
屋子里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过了许久,我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为了点钱,连亲弟弟的命都不管了!我当初怎么就没把你掐死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我爸的脸,也气得由黄转青,由青转紫。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这个逆子!滚!你给我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他们此刻的模样,是那么的陌生。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裂了。
疼。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拉起林惠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全是冷汗。
“我们走。”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拉着林惠,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
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也隔绝了屋里我妈那一声声的咒骂和哭喊。
第三章 一碗水端不平
走出那栋压抑的筒子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和林惠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
回家的公交车上,林惠一直靠着我的肩膀,把脸埋在我的臂弯里。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她不是害怕,是委屈。
嫁给我这么多年,她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我们结婚的时候,没房没车,就租了个小单间。她毫无怨言,陪着我一点点打拼,才有了今天这个虽然不大,但却温暖的家。
她对我父母,一直恭恭敬敬,逢年过节,大包小包的东西往家拎,比我这个亲儿子想得都周到。
可到头来,就因为不愿拿出我们家的全部积蓄去填一个无底洞,就被我妈指着鼻子骂“安的什么心”。
这份委屈,换了谁都受不了。
回到家,女儿已经自己热了中午的饭菜在吃。看到我们俩脸色不对,懂事地问:“爸,妈,你们怎么了?是不是爷爷奶奶那边出什么事了?”
林惠勉强笑了笑,摸了摸女儿的头:“没事,快吃饭吧。”
我却笑不出来。
我把自己关在阳台上,点了一根烟。
这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对我父母发火,第一次说“不”。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和疲惫。
从小到大,父母的那碗水,就从来没有端平过。
我比陈涛大五岁。
记忆里,陈涛永远穿着新衣服,吃着零食,兜里揣着几毛钱的零花钱。
而我,穿的是他穿小了的旧衣服改的,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我的童年,几乎没有零食和零花钱的概念。
上学的时候,陈涛脑子活,嘴巴甜,会讨老师喜欢,成绩中上。我脑子笨,只会下苦功夫,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
可每次开家长会,爸妈都只愿意去给陈涛开。他们说,男孩子,要多鼓励。
我拿着奖状回家,他们也只是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然后转身就去问陈涛今天在学校有没有被人欺负。
中考那年,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重点高中,陈涛却只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
我爸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沉默了半天,最后对我说:“磊子,要不……你去读个技校吧。早点出来工作,也能早点帮你弟弟。”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没听他的。我靠着学校的助学金和自己假期打零工,硬是把高中读完了。
高考,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本科大学。
而陈涛,连个大专线都没上。
我以为,这下总该扬眉吐气了。
可我爸妈却唉声叹气,说陈涛是没发挥好,说他要是认真起来,比我聪明多了。
然后,他们托关系,花了一大笔钱,把陈涛送进了一家国企,当了个合同工。
而我大学毕业,回到这座小城,进了现在这家工厂,从最底层的学徒工干起。
这些年,我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刻苦钻研技术,从普通车工,干到高级技师,成了厂里人人敬佩的“陈师傅”。我带出来的徒弟,有好几个都拿了省里的技术大奖。
我以为,我靠着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
可是在我父母眼里,我这点“出息”,跟我那个开着宝马、住着大房子、当着“陈总”的弟弟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总是在亲戚朋友面前炫耀:“我们家陈涛,有本事,自己开公司当老板了。”
而提到我,他们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陈磊啊,在工厂里,开车床的。”
那语气,仿佛我的工作,有多么上不了台面。
陈涛每次回家,都是大包小包的补品、名牌衣服。爸妈乐得合不拢嘴,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而我,每次只能提着些水果点心,给他们几百块钱的生活费。他们收下的时候,脸上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我知道,他们嫌我没本事,赚不到大钱。
我不是没有怨过。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些年受的委屈,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
可我总是安慰自己,他们是父母,我是老大,多付出一点,是应该的。
直到今天。
直到他们理直气壮地要求我抵押掉唯一的房产,拿出我们一家三口的活命钱,去给陈涛还那五十万的赌债……哦不,是“创业失败”欠下的债。
我才彻底明白。
在他们心里,我这个儿子,或许从来都只是弟弟的陪衬,是陈家的“后备资源”。
风光的时候,我靠边站。
落难的时候,我就得顶上去。
凭什么?
就凭我是他哥?
烟头烫到了手指,我才回过神来。
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我的心,也跟这天气一样,沉闷,压抑。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结束。
以我对我妈的了解,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等着我。
第四章 妻子的算盘
晚饭的时候,林惠给我做了一碗我最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碗里唯一的那个荷包蛋夹给了我。
女儿看看我,又看看她妈妈,小声说:“爸,妈,你们别吵架,我会听话的。”
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把荷包蛋夹给她:“爸不饿,你吃。快点吃完写作业去。”
女儿走后,饭桌上只剩下我和林惠两个人。
沉默了很久,林惠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陈磊,你打算怎么办?”
我扒拉着碗里的面条,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边是为我付出一切的妻女。
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知道你为难。”林惠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爸妈那边,话说得是重了点,但毕竟是亲爸妈,小涛也是你亲弟弟。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咱们也做不到。”
我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我以为,她会因为今天我妈说的话,对我家里人充满怨气。
没想到,她还在替我考虑。
“可是,”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也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四十万,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我们不能因为‘面子’,或者‘孝顺’这两个字,就把我们自己的家给搭进去。”
她站起身,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坐在我旁边。
“来,我们算一笔账。”
她翻开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我们家的每一笔开销。
“我们家现在所有的存款,加起来是八万六千块。这是给囡囡上大学攒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
“我们的房贷,每个月三千二,还有十二年才还清。”
“囡囡明年上初中,光是辅导班的费用,一年就要两万多。这还不算她学钢琴的钱。”
“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九千出头。除去房贷、开销、人情往来,一个月能攒下两千块,就算不错了。”
林惠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这些年,我只顾着埋头在车间里干活,家里的这些琐事,全都是林惠一个人在操持。我从不知道,我们这个看似安稳的家,其实就像一艘在风浪里勉力前行的小船,经不起任何大的折腾。
“所以,陈磊,”林惠放下笔,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别说四十万,就是十万,我们现在都拿不出来。除非,我们把囡囡的教育基金动了,或者,把这套房子卖了。”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的背后,是不可动摇的决心。
我知道她的意思。
这两样,都是我们家的底线,是绝对不能碰的。
“我明白。”我点了点头,心里沉甸甸的。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林惠皱起了眉头,“小涛前几年生意不是做得挺好的吗?又是开宝马,又是到处旅游的。怎么会一下子就欠了这么多钱?而且,连一点家底都没剩下?”
林惠的话,点醒了我。
是啊,这不合常理。
陈涛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不是个傻子。他做生意那几年,正是行情最好的时候,就算再怎么挥霍,也不可能一点积蓄都没有。
而且,我记得去年过年的时候,他还跟我们炫耀,说他在城南的新区,看上了一套大平层,准备过两年就下手。
一个准备买大平层的人,怎么会突然连五十万都拿不出来?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你是说……他在骗我们?”我有些不敢相信。
“我不是说他骗我们。我是觉得,事情可能没有爸妈说的那么严重。”林惠分析道,“也许,他只是资金周转不开了,想让我们帮他渡过难关。而爸妈心疼他,就把事情往严重了说,好让我们赶紧拿钱。”
我沉默了。
林惠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
以我对我父母偏心眼的程度,和我弟弟好面子的性格,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道。
“我觉得,我们得先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林惠说,“明天,你去找个借口,去看看小涛。旁敲侧击地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欠的是什么钱?是欠了供应商的货款,还是……别的什么?”
林惠特意在“别的什么”上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她的意思。
创业失败的窟窿有很多种。有的是经营不善,有的是被人骗了,还有的……是沾上了不该沾的东西,比如赌博。
如果是前两种,那还有商量的余地。
如果是最后一种,那这个窟窿,就是个无底洞。我们绝对不能沾。
“好。”我点了点头,“我明天就去找他。”
看着林惠冷静分析、条理清晰的样子,我心里那团乱麻,似乎也找到了一点头绪。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握住她的手,轻声说了一句:“林惠,谢谢你。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惠的眼圈红了,她摇摇头,反手握紧了我。
“我们是夫妻。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只要我们俩的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窗外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而我们小屋里的灯光,却显得格外的温暖和明亮。
第五章 蛛丝马迹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跟车间主任请了半天假,说家里有点急事。
老主任跟我师徒一场,二话没说就批了。
我没直接去陈涛家,而是先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陈涛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像是刚睡醒。
“喂,哥……”
“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才含糊地报了个地址。
是他租的那个办公室的地址,在一个高档写字楼里。
我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赶到写字楼楼下时,感觉自己跟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光鲜亮丽的白领们,踩着高跟鞋,端着咖啡,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我把自行车锁在角落里,低着头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大厅。
陈涛的公司在十八楼。
我坐着电梯上去,找到了那个挂着“涛海贸易有限公司”牌子的房间。
玻璃门锁着,里面空无一人。
办公桌椅东倒西歪,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和纸屑,一片狼藉,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了。
我心里一沉,又给陈涛打了个电话。
“我到你公司了,门锁着,你人呢?”
“啊?哥,你等会儿,我……我马上过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
我在楼道里等了足足半个小时,陈涛才姗姗来迟。
他换了身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但依旧掩盖不住满脸的憔悴和颓废。
“哥,你怎么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勉强挤出个笑容。
“来看看你。”我跟着他走进办公室,看着这一片狼藉,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陈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我一根,“资金链断了,公司……黄了。”
他点上烟,猛吸了一口,整个人都陷在沙发里,像一滩烂泥。
我没接他的烟,在他对面坐下。
“到底是怎么欠了五十万的?是货款,还是……”
“都有。”他含糊地说道,“做生意嘛,哪有不欠钱的。一个项目亏了,后面的就全崩了。”
他不愿意多说细节,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说自己运气不好,遇人不淑。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他苦笑一声,“先把债还了再说。要不然,那些人能把我吃了。”
“你手头……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我试探着问。
这是林惠交代我,必须要问清楚的。
陈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变得黯淡。
“要是有,我还能让爸妈那么着急吗?”他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哥,我知道,让你拿那么多钱,是为难你。可是,我现在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只要你这次帮我渡过难关,我保证,以后一定加倍还给你!我给你打欠条!”
他的态度很诚恳,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我心里有些动摇了。
或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他真的只是时运不济?
从他公司出来,我心里乱糟糟的。
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悠。
不知不觉,就骑到了城南的新区。
这里高楼林立,街道宽阔,和我住的那个老城区,简直是两个世界。
我突然想起了去年陈涛说过的,他看上了这里的一个楼盘,叫“金色江畔”。
鬼使神差地,我顺着路牌,找到了那个小区。
小区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看起来很气派。
我这副模样,肯定是进不去的。
我把车停在路边,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下来,心里想着事。
就在这时,一辆眼熟的白色宝马,从我面前缓缓驶过,打着转向灯,开进了小区的地下车库。
那车牌号,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陈涛的那辆车!
他不是说公司黄了,走投无路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难道……
我站起身,心脏“怦怦”直跳。
我走到小区门口,对保安说:“师傅,我找我弟弟,他住8栋,叫陈涛,我手机没电了,您能帮我查一下他住几零几吗?”
我这是在赌。
赌陈涛真的在这里有房子。
保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拿起了对讲机,跟里面的人核实。
几分钟后,他放下对讲机,对我说:“8栋1502,你让他下来接你一下。”
轰!
我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
8栋1502!
他真的在这里有房子!
而且听保安的口气,他就是这里的业主!
我强压住心里的震惊,对保安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就走。
我没有让陈涛下来接我。
我怕我看到他,会忍不住当场就给他一拳。
我骑着车,飞快地往家的方向赶。
风在耳边呼啸,我的心,却比这深秋的风还要冷。
骗子!
他们一家人,合起伙来骗我!
回到家,我把事情跟林惠一说,她也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他怎么能这样!”
“不行,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林惠的反应比我更激烈,“我们必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林惠比我有办法。
她托了一个在房管局工作的同学,把陈涛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发了过去。
不到一个小时,同学就回了消息。
消息是一张截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
陈涛名下,共有三套房产!
一套,就是我们刚刚发现的“金色江畔”的房子,一百六十平,全款。
一套,在他老婆名下,在市中心的一个老小区,学区房,九十平。
还有一套,是个商铺,在一条繁华的商业街上,五十平。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白纸黑字的记录,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靠在墙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
原来,他不是走投无路。
他是家财万贯。
他不是真的需要五十万来救命。
他只是,舍不得卖掉他任何一套房子,来填他自己捅下的窟窿。
所以,他们一家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这个“穷光蛋”哥哥的头上。
打到了我们那个六十平米,还背着十几年房贷的,唯一的家。
呵呵。
真是我的好父母,好弟弟啊!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悲哀,瞬间淹没了我。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
第六章 摊牌
那个周末,我主动给妈打了个电话。
“妈,上次是我不对,说话太冲了。你和爸别生气。”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半晌,才冷冷地“嗯”了一声。
“陈涛那事,我和林惠商量了一下。我们想办法凑凑,看能凑多少。你们今天有空吗?我们过去一趟,当面谈。”
听到我说要凑钱,我妈的语气立刻缓和了下来。
“有空,有空,你们过来吧。我让你爸去买点好菜。”
挂了电话,我看着林惠,她的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支持。
“去吧,把话说清楚。我们不惹事,但也不能被人当傻子欺负。”
我把那几张房产信息的截图,打印了出来,折好,放进了口袋里。
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再次踏进父母家的门,气氛已经和上次截然不同。
我爸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神里已经没有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妈更是热情地迎了上来,拉着林惠的手,嘘寒问暖,仿佛上次那个指着鼻子骂人的人不是她一样。
陈涛也在,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还刮了胡子。
看到我,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叫了声:“哥,嫂子。”
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已经摆好。
我爸甚至还开了一瓶好酒。
“来,磊子,上次是爸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们喝一杯。”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火在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妈终于忍不住,进入了正题。
“磊子,你看……小涛这事,你和林惠商量得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妈,我们商量了。四十万,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
我话音刚落,我妈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我爸刚端起的酒杯,也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陈涛的头,也低了下去。
“不过,”我话锋一转,“我们可以把我们住的房子卖了。那套房子,现在大概能卖六十万。还掉房贷,剩下的钱,应该够四十万了。”
我这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我妈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磊子!你……你真是妈的好儿子!妈就知道,你不会不管你弟弟的!”
我爸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赞许的表情。
只有陈涛,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说道: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我妈迫不及待地说道,“只要我们能办到,都答应你!”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折叠好的A4纸,一张一张,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缓缓铺开。
“我的条件就是,这三套房子,陈涛必须先卖掉一套。卖了之后,如果钱还不够,剩下的窟窿,我们来补。”
当那几张印着房产信息的纸,清清楚楚地摆在他们面前时。
整个屋子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爸脸上的那点笑容,僵在了嘴角。
我妈脸上的激动和喜悦,瞬间变成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而陈涛,他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张纸,像是看到了什么最可怕的东西。
“这……这是什么?”我妈的声音在发抖。
“妈,您不认识字吗?”我指着纸上的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地念道,“金色江畔,8栋1502,业主,陈涛。XX路XX号,学区房,业主,张娟(陈涛妻子的名字)。XX商业街,32号商铺,业主,陈涛。”
“三套房子。全都是我这个‘走投无路’、‘快要被逼死’的好弟弟,陈涛先生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我爸才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调查我们!”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质问陈涛,而是指责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爸,如果我不‘调查’,是不是就要把我们一家三口唯一的住处卖了,来给弟弟还债?然后我们一家人,就搬到这三套大房子的任何一套里,去给你们当保姆?”
“你!”我爸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妈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她一把抢过那几张纸,看了又看,然后转向陈涛,声音尖利地问道:
“涛子!这是真的吗?你跟妈说实话!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陈涛低着头,一言不发,身体抖得像筛糠。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你这个……你这个啊!”我妈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她扬起手,想打陈涛,但举到半空,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她转而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陈磊!你安的什么心!你就这么见不得你弟弟好吗?你非要把我们这个家搅散了你才甘心是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怪的,竟然还是我。
是我揭穿了谎言,所以是我错了?
“妈,”我看着她,心如死灰,“我只是想保住我的家,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你没错你会去查你亲弟弟的家底?你这是当哥的该干的事吗?一点兄弟情分都不讲!”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吼着。
我不想再跟她争辩了。
因为我知道,在她那碗永远也端不平的水里,我永远是错的。
我站起身,拉起一直沉默不语的林惠。
“爸,妈,话我已经说清楚了。五十万的债,是陈涛自己的事。他有三套房子,随便卖掉一套,都足够还清了。我们家,穷,帮不上这个忙。”
“以后,你们也别再来找我们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拉着林惠,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家。
这一次,我的心里,没有了上次的悲凉和不舍。
只有一种解脱。
第七章 裂痕与选择
我们走后,屋里爆发了怎样一场天翻地覆的争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回家的路上,林惠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暖,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你后悔吗?”她轻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如果说还有什么感觉,那就是遗憾。
遗憾一段血浓于水的亲情,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从那天起,我父母再也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也没有再主动联系过他们。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谁也无法跨越。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陈涛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沙哑。
“哥。”
“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淡。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哥,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们。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我舍不得那些房子……我怕……”
“怕什么?”我冷冷地问,“怕从大老板变回普通人?怕过我们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他又沉默了。
“哥,钱我已经还上了。”他说,“我把那个商铺卖了。还了债,还剩下一点。”
“那就好。”我说,“以后好自为之吧。”
我准备挂电话。
“哥,你别挂!”他急忙说道,“爸妈他们……他们很想你。”
我很想笑。
想我?
是想我口袋里那点微薄的积蓄,还是想我这个可以随时牺牲的“长兄”?
“我知道,他们偏心。从小就偏心。”陈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其实,我有时候也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我更觉得可笑了,“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羡慕我穿你的旧衣服?还是羡慕我为了省钱,连大学都不敢报外地的?”
“我羡慕你活得踏实。”他说,“你有你的手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你有嫂子那么好的媳妇,有那么可爱的女儿。你有一个真正的家。”
“而我呢?我看起来风光,其实每天都活在焦虑里。怕生意失败,怕被人看不起,怕回到从前。我拼了命地赚钱,买车,买房,就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比你强。”
“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个一败涂地的失败者。连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
我愣住了。
张娟要跟他离婚?
“为什么?”
“她觉得我骗了她。我欠债的事,一直瞒着她。这次要不是你捅破了,我还准备继续瞒下去。”陈涛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她说,她受够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说,她也想过你和嫂子那种,虽然不富裕,但安稳踏实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一直以为,陈涛是天之骄子,是被命运偏爱的那一个。
却没想到,在他那光鲜的外表下,也藏着这么多的辛酸和无奈。
“哥,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个家,被我搅得天翻地覆。爸妈现在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妈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你有空……就回来看看他们吧。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爸妈。”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裂痕已经产生,想要弥合,谈何容易。
晚上,我把陈涛打电话的事,跟林惠说了。
林惠听完,也沉默了。
过了许久,她才说:“去看看吧。毕竟是老人。别真的气出个好歹来。”
“至于以后怎么相处,那是以后的事。但为人子女的本分,我们还是要尽到。”
我看着林惠,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是怕我心里留下遗憾。
这个女人,总是这么善良,这么为我着想。
又一个周末。
我一个人,提着些水果,回了父母家。
开门的是我妈。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眼神躲闪,没让我进门,也没赶我走。
就像陈涛说的,她的头发,真的白了很多。整个人,也像是苍老了十岁。
我们俩就这么在门口僵持着。
最后,还是我爸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让他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着烟,没有看我。
我把水果放在茶几上,叫了声:“爸,妈。”
没人应我。
我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尴尬。
“我……就是回来看看你们。身体都还好吗?”
还是没人说话。
我知道,他们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你们多保重身体。”
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爸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
“那套学区房,你弟妹……分走了。”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金色江畔那套,也挂出去卖了。他说,他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他回原来那个国企,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先干着。”
我爸像是在跟我汇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静静地听着。
“你妈这几天,总念叨。说小时候,家里穷,一碗鸡蛋羹,总是不自觉地就先紧着小的。想着,大的,总能自己想办法。”
“她说,她对不起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这么多年,我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虽然,它来得太晚了。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声音就会哽咽。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了我妈压抑的哭声。
第八章 手中的茧,心中的尺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依旧每天骑着我的二八大杠,穿梭在车间和家庭的两点一线之间。
车床的轰鸣声,对我来说,是最动听的交响乐。
看着一块块冰冷的铁疙瘩,在我的手下,变成一个个精密的零件,那种成就感,是任何金钱都无法替代的。
我的手上,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那是二十多年来,和冰冷的钢铁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这双手,不曾给我带来万贯家财,却让我挣来了安稳的生活,赢得了别人的尊重。
我的心里,也有一把尺子。
这把尺子,衡量着亲情、责任、道义和底线。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固执,不懂变通,甚至在某些人眼里,有些“不近人情”。
但我守住了我的底线。
我守住了我的家。
我守住了我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那份小小的尊严。
那件事之后,我和父母、弟弟之间,进入了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可以毫无芥蒂地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但血脉里的那份牵挂,却又无法彻底割断。
我妈会隔三差五地,让邻居家的阿姨,给我送来她自己包的饺子,或者腌的咸菜。
我爸的高血压犯了,我会默默地买好药,放在他家门口,然后发个短信告诉他。
陈涛偶尔会给我发微信,问我女儿学习怎么样,或者跟我聊几句厂里的新闻。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段已经布满裂痕的亲情。
也许,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彻底愈合。
但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
一年后的春天,我带的徒弟小王,在全国的技能大赛上,拿了车工组的金奖。
厂里给我发了三万块钱的奖金,还给我分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新房子。
拿到新房钥匙的那天,林惠抱着我,哭了。
她说:“陈磊,我们终于熬出头了。”
是啊,熬出头了。
搬家的那天,我爸妈来了,陈涛也来了。
他们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们搬东西,擦桌子,扫地。
看着他们在我那宽敞明亮的新家里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里,百感交集。
中午,林惠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一家人,时隔一年多,终于又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饭桌上,没有人提过去的事。
大家只是聊着家常,说着未来的打算。
我爸说,他准备把老房子卖了,和我妈去乡下租个小院子,养养鸡,种种菜。
陈涛说,他现在在单位干得挺好,领导很器重他,准备让他转正。他说,他不想再折腾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曾被生活狠狠地摔打过,都曾在人性的泥潭里挣扎过。
但最终,我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吃完饭,我送他们下楼。
临走前,陈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
“哥,这是我卖商铺剩下的钱,不多,你拿着。”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的钱,留着自己用吧。”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些东西在闪烁。
“哥,以前……是我不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生活就像我手中的零件,无论经过多少道工序的切削、打磨,最终,都会呈现出它本来的模样。
而我们每个人,也终将在岁月的磨砺中,找到自己最真实的位置。
我回到车间,重新站在我的那台老伙计面前。
我戴上护目镜,发动了车床。
马达轰鸣,卡盘飞转。
我握着车刀,稳稳地贴近旋转的工件。
银色的铁屑,在灯光下,像烟花一样,飞溅开来。
我知道,我的人生,就像这车床一样。
只要我的心是正的,我手中的尺是准的,那么我车出来的每一个零件,我走出的每一步人生,都将是——
严丝合缝,不差分毫。
来源:谷底览溪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