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眉眼英挺,气质冷峻,看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疏离。
那扇阔别了四十年的朱漆大门,在我眼前缓缓推开。
吱呀一声,像一声苍老的叹息。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眉眼英挺,气质冷峻,看我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疏离。
“您找谁?”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攥着手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想看看这院子。”
他眉峰一蹙,声音像淬了冰:“这院子是私宅,不是景点。”
“我知道。”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以前,住在这里。”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但眼中的警惕并未消散,反而更浓了。
“老先生,这院子几十年前就换了主人。您恐怕是找错地方了。”
说着,他便要关门。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抵住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我没找错。”我的目光越过他,贪婪地望向院内。
那棵老槐树还在,比记忆中更加粗壮,枝叶繁茂如盖。树下的石桌石凳,青苔蔓生。东厢房的窗棂,还是我当年亲手雕的喜鹊登梅的纹样。
一切都和四十年前,我狼狈离开时一模一样。
也和四十年来,在我梦里反复出现的场景,分毫不差。
“我想买下这院子。”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调说,“价钱,你开。”
我是顾言之。
国内古建筑领域的泰斗。旁人眼中的顾老、顾教授。德高望重,著作等身。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所有的光环,都抵不过四十年前,那个雪夜里,林晚晴决绝的背影。
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恋人,是我发誓要用一生守护的姑娘。
可她不要我的守护了。
“言之,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我抓住她的手腕,雪花落在我们之间,瞬间融化。
“因为我不想再跟你过这种苦日子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张科长你记得吧?他父亲是部里的领导。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她的话碾得粉碎。
我以为我们有最坚固的爱情,可以抵御一切风雨。可原来,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离开了北京,远赴西北,一头扎进那些被黄沙掩埋的古城遗迹里。我用工作麻痹自己,用学术的枯燥填满生活的每一寸缝隙。
我终生未娶。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姑娘,能笑得像晚晴一样,眉眼弯弯,像盛满了整个春天的阳光。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如今,我回来了。
只想看一眼我们曾经的家。
可这个年轻人,却像一堵墙,横亘在我与回忆之间。
他冷笑一声,那笑意里带着一丝轻蔑:“老先生,看来您是真不知道。这院子,是京城里有名的‘望门寡’,谁买谁倒霉,邪性得很。”
“我不信这些。”
“信不信随你。”他松开门,退后一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既然您这么执着,那就请进吧。不过后果,您自己承担。”
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院中的那一刻,心脏猛地一缩。
空气中,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是晚晴最喜欢的味道。
她曾在这棵槐树下,种了一丛栀子。她说,等我们结婚了,她要每天都戴一朵在发间。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丛生机勃勃的栀子花。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正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给花浇水。
她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梳着简单的马尾,皮肤白皙,侧脸的轮廓柔和美好。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如遭雷击。
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的、含着浅浅笑意的杏眼,和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爸爸,有客人来啦?”小姑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好奇地打量着我。
爸爸?
我看向那个冷峻的年轻人。
他叫他爸爸?
“一个……故人。”年轻人淡淡地应了一句,语气缓和了许多。
小姑娘走到我面前,歪着头,甜甜地一笑:“老爷爷好,我叫沈轻轻。”
沈轻轻……
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晚晴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师母,她姓沈。晚晴说过,如果以后我们生了女儿,小名就叫“轻轻”,取“晚舟轻发”之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爷爷,您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沈轻轻关切地问。
我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人老了,容易走神。轻轻,这名字真好听。”
“是我奶奶给我起的。”她一脸骄傲。
奶奶……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滋生。
不,不可能。
晚晴当年嫁给了张科长,她应该早就离开了这里,过上了她想要的富贵生活。
这个年轻人姓沈,小姑娘也姓沈。
一定只是巧合。
“你奶奶……她……”我艰难地开口。
“我奶奶身体不好,一直在东厢房里静养。”沈轻轻指了指那扇雕着喜鹊登梅的窗户。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扇窗上。
心跳,如擂鼓。
那个年轻人,也就是沈轻轻的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他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我和沈轻轻之间。
“沈念。”他言简意赅地报上自己的名字,“老先生,院子您也看了。如果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沈念。
念。
思念的念吗?
是在思念谁?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沈先生,我很喜欢这个院子。我愿意出市场价的三倍,不,五倍,买下它。”
沈念的眼神更冷了:“我说过,不卖。”
“为什么?”我不解,“五倍的价格,足够你们在北京任何地方,买一套更好的房子。”
“因为这里,是我母亲的根。”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只要她还在一天,这个院子,就不会换主人。”
他的母亲……
那个住在东厢房里,身体不好的女人。
那个给孙女取名叫“轻轻”的老人。
她……到底是谁?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冲过去推开那扇门。
可理智告诉我,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沈念。
“沈先生,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打给我。这个提议,长期有效。”
沈念没有接。
倒是沈轻轻,快手快脚地接了过去,看了一眼,惊讶地“呀”了一声。
“顾言之……您是顾言之教授?那个写《华夏古建考》的顾教授?”
我点了点头。
小姑娘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宝藏:“天哪!我最崇拜您了!您的每一本书我都有!爷爷,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我有些无措。
也让沈念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轻轻,别胡闹。”他低声呵斥。
“我才没有胡闹!”沈轻轻不服气地撅起嘴,“顾爷爷是我的偶像!我以后也要学建筑,像顾爷爷一样厉害!”
她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我的心。
我看着她那张酷似晚晴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我们的女儿,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活泼可爱,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当然可以。”我温和地对她说,“你拿书来,我给你签。”
“顾爷爷您等等!”
沈轻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转身跑进了西厢房。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沈念。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顾教授。”他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您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对我们这个破院子,这么感兴趣?”
“我说了,我以前住在这里。”
“是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据我所知,这院子四十年前的主人,姓林。”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
他知道些什么?
“林家……是我的恩师。”我稳住心神,找了一个最稳妥的借口。
“恩师?”他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那您这位学生,可真够‘有情有义’的。恩师一家落难,您这个高材生,跑得比谁都快。”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进了我的心窝。
当年,林老师被打成右派,下放农场。晚晴也是为了不牵连我,才说了那些绝情的话,逼我离开。
这是我一生的痛。
我以为,这件事早已随着时间尘封。
却没想到,今天,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血淋淋地揭开。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声音在发抖。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念的眼神,像两道利剑,“顾教授,您走吧。这里,不欢迎您。”
“爸爸!”
沈轻轻抱着一摞厚厚的书跑了出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
“您怎么能这么跟顾爷爷说话!太没礼貌了!”她气鼓鼓地瞪着沈念。
沈念的脸色缓和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我才不是小孩子!”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中一片混乱。
这个沈念,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对当年的事了如指掌?又为什么,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难道……
难道他是张科长的儿子?
因为母亲被我“抛弃”,所以他恨我?
这个念头一出,我的心就像被泡进了苦水里,又涩又痛。
我给沈轻轻签了名,她如获至宝。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东厢房门。
晚晴,你真的在里面吗?
四十年了,你过得……好吗?
离开那个院子后,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那是一套分配给我的专家公寓,宽敞,明亮,却空无一人,冷得像冰窖。
我一夜无眠。
沈念的话,沈轻轻的脸,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
第二天,我动用了一些关系,去查沈念的资料。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沈念,四十二岁,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的老板。妻子早逝,独自抚养女儿沈轻轻长大。
他的母亲,那一栏里,赫然写着三个字——
林晚晴。
真的是她!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巨大的狂喜和酸楚,同时涌上心头。
她还活着!她就在北京,就在那个我们曾经的家里!
可紧接着,另一个信息,又将我打入地狱。
沈念的父亲,那一栏,是空白的。
这意味着,他是非婚生子。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四十年前,晚晴跟我分手时,说她要嫁给张科长。
可她并没有。
她怀着别人的孩子,独自一人,在那个院子里,生活了四十年?
那个男人是谁?
为什么他没有娶她?
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我无法再等下去了。
我必须去见她,必须问个清楚!
我再次来到那个胡同。
这一次,我没有敲门。
我像个贼一样,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我害怕。
我怕见到她。怕见到她苍老的容颜,怕见到她怨恨的眼神。
更怕……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
正当我犹豫不决时,大门开了。
沈轻轻背着书包走了出来。
看到我,她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跑了过来。
“顾爷爷!您怎么来了?”
“我……我路过。”我撒了个谎。
“您是来找我爸爸的吗?他不……”
“轻轻!”
沈念的声音,从院内传来。
他走了出来,看到我,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见见你母亲。”我开门见山。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你有什么资格见她?”
“我是她的故人!”
“故人?”他冷笑,“一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转身就走的‘故人’?”
“我没有!”我激动地反驳,“是她逼我走的!是她不要我了!”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走了?四十年来,连一封信,一个问候都没有?”他步步紧逼,声音越来越厉,“顾言之,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父亲,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是野种!你知不知道,她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力反驳。
是的,我走了。
当年,我带着怨恨和心碎离开,我以为是她背叛了我。
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敢去打听她的任何消息。
我以为,只要不听不看,就不会痛。
可我错了。
原来,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承受着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句不知道,就想抹掉所有的伤害吗?”沈念的眼睛红了,“你走吧。我妈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他拉着沈轻轻,转身就要进门。
“爸爸!”沈轻轻却甩开了他的手,“你怎么能这样!奶奶天天看着那张旧照片发呆,嘴里念叨的,不就是‘言之’这个名字吗!”
沈念的身体,僵住了。
我的大脑,也停止了运转。
旧照片?
念叨我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
“沈轻轻!你给我闭嘴!”沈念低吼道。
“我不!”小姑娘的倔脾气上来了,“奶奶有多想顾爷爷,你不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瞒着!你就是怕!怕顾爷爷把奶奶抢走!”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都听到了!那天晚上你跟王阿姨打电话,你说你恨顾爷爷,恨他当年抛弃了奶奶,让你从小就没有爸爸!可是奶奶跟我说,顾爷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是她对不起顾爷爷!”
父女俩的争吵,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开。
信息量太大,我几乎无法思考。
晚晴……她没有恨我?
她还留着我的照片?
她觉得是她对不起我?
“让我见她。”我看着沈念,一字一句地说,“我必须见她。今天,谁也别想拦我。”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因为沈念,这个一直对我冷若冰霜的男人,竟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不再理会他,径直向院内走去。
我的目标,是那扇紧闭的东厢房门。
每走一步,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我的手,放在门上,却迟迟不敢推开。
四十年了。
门内门外,是四十年的光阴,四十年的思念,四十年的……误会。
“奶奶!顾爷爷来看您了!”
沈轻轻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她跑过来,一把推开了房门。
我被动地,看到了门内的情景。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
靠窗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人。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棉布衣裳,头发已经花白,稀疏地挽在脑后。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
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看得出神。
听到动静,她缓缓地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失去了年轻时的光彩。
可那深藏在眼底的温柔和惊愕,却让我瞬间认了出来。
是她。
是我的晚晴。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晚晴……”
我哽咽着,叫出这个在我心底埋藏了四十年的名字。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木雕。
一只喜鹊。
是我当年,亲手刻给她的。
我说,喜鹊报喜,我会让你当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可我,食言了。
“言……之……”
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的手,冰冷,干枯,像一段枯枝。
可我握着它,却像是握住了全世界。
“是我……晚晴,是我回来了……”我泣不成声。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也渐渐漫上了水汽。
她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想要触摸我的脸。
那张布满老年斑的,陌生的脸。
“你老了……”她喃喃地说。
“你也老了……”
我们对视着,泪眼婆娑。
仿佛要将这四十年的空白,都用眼泪填满。
“奶奶……”沈轻轻也哭了。
沈念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色复杂,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你……怎么会来?”晚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来看你。”我握紧她的手,“晚晴,当年……当年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晚晴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轻轻地推开我,转过身,看向窗外。
“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我固执地追问,“你告诉我,沈念的父亲,是谁?”
这个问题一出口,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晚晴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门口的沈念,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顾教授!”他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恐慌,“我妈身体不好,经不起刺激!你有什么问题,冲我来!”
“你闭嘴!”我第一次,对他如此严厉地呵斥,“我在问你母亲!”
我转过头,重新看向晚晴的背影。
“晚晴,你告诉我。那个男人,他对你好吗?他为什么没有娶你?他现在在哪儿?”
晚晴没有回答。
她只是沉默着,肩膀微微地耸动。
她在哭。
无声地哭泣。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奶奶,您就告诉顾爷爷吧!”沈轻轻拉着晚晴的衣袖,哭着说,“别再折磨自己,也别再折磨他了!”
晚晴缓缓地转过身。
她看着我,脸上,已是泪痕纵横。
“言之,你……真的想知道?”
“想。”我毫不犹豫。
她惨然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个男人……”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他是个混蛋,是个懦夫。他睡了我,却在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拳头,瞬间攥紧。
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一股滔天的怒火,在我胸中燃烧。
“他是谁!告诉我他是谁!”
我要杀了他!
我一定要杀了他!
晚晴摇了摇头:“没用了,言之。都过去了。我现在,有念念,有轻轻,我很知足。”
“妈!”沈念突然跪了下来,跪在晚晴面前,“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他的反应,很奇怪。
我皱起了眉。
晚晴没有理他,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和……歉疚。
“言之,对不起。当年……是我脏了,是我配不上你了。”
“胡说!”我打断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晚晴,你听我说,我不怪你。我只恨我自己,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恨我为什么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
我上前一步,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瘦弱得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晚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让我照顾你,让我补偿你。我们还有时间,我们……”
“晚了。”她在我怀里,轻轻地摇头,“一切都晚了。”
“不晚!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不晚!”
“不,你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抱着她,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
我以为,只要我们说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院子里。
我给晚晴讲我这四十年的经历,讲我在大漠风沙中发现古城的喜悦,讲我站在国际讲坛上的意气风发。
我想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
我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沉沦。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可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差。
她开始咳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沈念请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却依然不见好转。
我心急如焚。
沈念对我的态度,依旧冷淡。但至少,他不再阻止我见晚晴。
沈轻轻倒是很黏我,一口一个“顾爷爷”,叫得比亲爷爷还亲。
她会缠着我讲古建筑的故事,会把学校里的趣事说给我听。
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顾爷爷,我发现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
“这是我奶奶的日记。我偷偷拿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不好吧?”
“哎呀,您就看看吧!”她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我看了几页,里面……好像一直在提您。”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已经泛黄的日记。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晚晴的字,娟秀,有力。
日记,是从四十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开始的。
【1982年11月7日,雪。】
【我把他赶走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那副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言之,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毁了你。你是天上的雄鹰,不该被我这个累赘,折断翅膀。忘了我吧。一定要忘了我,然后,找一个好姑娘,幸福地生活下去。】
【1982年12月25日。】
【我吐得很厉害。医生说,我怀孕了。是他的孩子。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哭了很久。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推开,你却又给了我一个无法割舍的牵绊。这个孩子,我该怎么办?】
【1983年8月15日,晴。】
【他出生了。很健康,很爱哭。我给他取名叫‘念’。沈念。让他跟我姓。言之,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他的眉毛,多像你啊。】
看到这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日记本,从我手中滑落。
沈念……
沈念是我的儿子?
是我的……亲生儿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沈念。
他正站在廊下,和医生说着什么。
他的侧脸,他的眉眼,他蹙眉时,眉心那个浅浅的“川”字……
像!
太像了!
像我年轻的时候!
为什么?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
“顾爷爷?您怎么了?”沈轻轻被我的反应吓到了。
我没有回答她。
我像疯了一样,冲到沈念面前。
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你多大?”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念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
“四十……二。”
四十二!
时间,完全对得上!
“你的生日,是不是八月十五?”我又问。
沈念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你……是我的儿子?”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这句话。
“我不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用力地甩开我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屈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痛苦。
“我爸早就死了!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念念!”
一声虚弱的呼喊,从东厢房传来。
是晚晴。
她扶着门框,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纸。
“妈!”沈念冲了过去,扶住她,“您怎么出来了?医生说您要静养!”
晚晴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穿过他,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哀求,有绝望。
“言之,算我求你。别问了,好吗?”
“不好!”我一步步地向她走去,“晚晴,你太残忍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你知不知道,这四十年,我是怎么过的?我以为我一无所有!我以为我这辈子,就是个孤家寡人!可我原来……我原来有儿子,我甚至……有孙女了……”
我的情绪,彻底崩溃了。
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你剥夺了我做父亲的权利!你剥夺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机会!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声嘶力竭地控诉着。
晚晴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对不起……言之,对不起……”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吼道,“我只要一个解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你啊!”
她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凄厉。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拖累你!当年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父亲被打倒,我们全家都是‘黑五类’!你跟我在一起,你的前途就全毁了!你是我们那一届最优秀的学生,是所有老师的希望!我怎么能……怎么能那么自私!”
“所以你就找了另一个男人,怀了他的孩子,来逼我死心?”我冷笑着问,心如刀绞。
“不!不是的!”她拼命地摇头,“我没有!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男人!”
“那沈念……”
“他就是你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
真相,终于被揭开。
像一个迟到了四十年的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看着沈念,看着这个对我充满了敌意的男人。
他是我的儿子。
我的亲生儿子。
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我错过了他的出生,错过了他的童年,错过了他整个的成长过程。
而他,也在一个没有父亲的环境里,背负着“野种”的骂名,艰难地长大。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笑的、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荒唐……”我喃喃自语,“太荒唐了……”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顾爷爷!”沈轻轻扶住了我。
我看着她,这张酷似晚晴的脸。
我的孙女。
我竟然有了一个这么大的孙女。
“所以……”我看向沈念,声音沙哑,“你一直都知道?”
沈念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偷听到了我妈和我外婆的谈话。”
“所以,你恨我?”
他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我。
“是。”他承认了,“我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要我们。我恨你为什么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消失四十年。我妈她……她等了你一辈子,念了你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痛苦地嘶吼,“如果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们!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把你们护在身边!”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沈念惨然一笑,“太晚了。”
是啊。
太晚了。
四十年的光阴,已经无法追回。
我们之间,隔着的,是无法弥补的岁月鸿沟,和一道道深入骨髓的伤痕。
“噗——”
晚晴突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鲜红的血,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也染红了我的眼睛。
“妈!”
“晚晴!”
我和沈念同时惊呼出声。
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令人作呕。
急救室的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亮了很久很久。
我、沈念、沈轻轻,三个人,像三座雕塑,守在门外。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一种沉重得令人窒ify的沉默,笼罩着我们。
我是他的父亲。
他是我的儿子。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血亲。
却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医生终于出来了。
他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凝重。
“病人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全身扩散。我们……尽力了。”
肺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你们可以进去,见她最后一面了。”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沈念推开门,走了进去。
沈轻轻哭着,跟在他身后。
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我怕。
我怕看到她了无生息的样子。
“顾爷爷……”沈轻轻回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奶奶……想见您。”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病床上,晚晴安静地躺着。
她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心电监护仪上,那条线,微弱地起伏着。
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
她朝我,虚弱地招了招手。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
“言之……”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我摇着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该走……我不该让你一个人……”
“不怪你……”她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无力,“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她转过头,看向沈念。
“念念……别……别恨他……他不知道……不怪他……”
沈念跪在床边,握着她的另一只手,早已泣不成声。
“妈,我不恨……我不恨了……”
晚晴欣慰地笑了。
她的目光,又转向沈轻轻。
“轻轻……我的……好孙女……以后……要听……爸爸和……爷爷的话……”
“奶奶……”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晚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言之……下辈子……你……你早点来找我……别……别再让我等那么久了……”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
我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她的手,从我掌心滑落。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微弱起伏的线,变成了一条刺眼的直线。
发出了“滴——”的一声长鸣。
我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晚晴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骨灰撒进了她最喜欢的那片栀子花丛下。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我、沈念、沈轻轻,三个人,撑着黑色的伞,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雨水,混着泪水,从脸上滑落。
分不清,哪个更冰冷。
葬礼结束后,沈念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看着那丛栀子花,茫然地回答。
我回来,是为了找她。
如今,她不在了。
这座城市,于我而言,又成了一座空城。
“如果你没地方去……”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就……先住下吧。”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不那么友善,但至少,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冰冷。
我点了点头。
“好。”
我搬进了西厢房,沈轻轻以前的房间。
她搬去和她爸爸一起住。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开始了“一家人”的生活。
我们很少说话。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沈念依旧很忙,早出晚GUi。
沈轻轻要上学。
大多数时候,这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会坐在那棵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看着那扇紧闭的东厢房门,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一次,沈念喝醉了。
很晚才回来。
他没有回房,而是提着酒瓶,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羡慕的是什么?”他灌了一口酒,哑着嗓子问。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羡慕别人,可以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我羡慕别人,开家长会的时候,有爸爸妈妈一起去。”
“我问我妈,我爸去哪儿了。她总说,我爸是个大英雄,去了很远的地方,执行秘密任务。”
“我信了。我一直等着我那个英雄爸爸回来。可是,我等来的,却是同学的嘲笑。他们说我是没爹的野种。”
“我跟他们打架,把头打破了。我妈抱着我,哭了一整夜。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没有爸爸。我那个所谓的英雄爸爸,是个骗局。”
他的眼泪,混着酒,一起流了下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
我的心,被他的话,刺得千疮百孔。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所有的解释,在既成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需要你的对不起。”他抹了一把脸,“我只是……想不通。她那么好,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让她等一辈子?”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知道,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会走。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
聊他的童年,聊他的成长,聊他为了撑起这个家,付出的所有艰辛。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坦诚的交流。
天亮的时候,他醉倒在石桌上。
我给他盖上毯子。
看着他熟睡的脸,我才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
我的儿子,也老了。
而我,缺席了他全部的人生。
一个月后,我决定离开。
我把我的所有财产,都做了公证,留给了沈念和沈轻轻。
包括那套专家公寓,和我所有的存款、藏书。
我给沈念留了一封信。
【念念:
请允许我,最后这样叫你一次。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当你的父亲。这四十年来,我亏欠你们母子太多,多到我用余生,也无法偿还。
我走了。
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这个院子,是你们的家,也是我和你母亲,唯一的念想。请你,一定要好好守护它。
轻轻是个好孩子,把她教育得很好。我很骄傲,有这样一个孙女。
替我,照顾好她。
也照顾好,你自己。
父:顾言之】
写下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把信,放在他房间的桌上。
然后,拉着行李箱,像四十年前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坐上了去往西北的火车。
我将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
守着那些黄沙中的断壁残垣,守着我和晚晴,永远无法回去的,青春。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传来一个压抑着哽咽的,沙哑的声音。
“……爸。”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厚厚的冰墙,终于,开始融化了。
虽然,它融化得,太迟太迟。
但至少,它融化了。
这就够了。
晚晴,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儿子,他……他叫我“爸”了。
来源:脑内小剧场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