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惠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隔着一锅“咕嘟”作响的玉米排骨汤,显得有些模糊。
“老陈,乐乐的补习班又该交钱了。”
林惠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隔着一锅“咕嘟”作响的玉米排骨汤,显得有些模糊。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电路图,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放大,再放大,检查一个焊点的连接。
“听见没?三千六,一分都不能少。下周一之前。”她端着汤出来,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热气带着玉米的甜香飘过来,我却没什么胃口。
我叫陈阳,今年四十。在深圳这个地方,四十岁,干我这行,硬件工程师,多少有点不上不下的。说年轻,拼不过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能通宵,能为了一个项目住在公司,我不行。说老,离退休还远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却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林惠结婚十五年,儿子陈乐上初二。我们在宝安有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每个月房贷一万二,雷打不动。
这就是我的生活,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每天在固定的轨道上运转。稳定,但也沉闷。
“知道了。”我关掉电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有些疲惫的脸,发际线这几年退得厉害,像潮水一样,守不住了。
林惠没再说话,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汤。她就是这样,生活里所有的要求,最后都会变成一碗汤,一盘菜,让你没法拒绝。
我喝着汤,很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我看着她,她正低头给乐乐夹排骨,嘴里念叨着:“多吃点,上课费脑子。”
那一刻,我觉得日子就该是这样。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让老婆孩子安稳。至于我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不重要。
这就是我四十岁时的想法,一个看起来无比稳固,无比正确的想法。
第二天上班,我刚在工位上坐下,部门主管老王就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一个公园,能看到一些老人在打太极,动作很慢。
老王给我泡了杯茶,茶叶在他那个紫砂壶里沉沉浮浮。
“老陈,来公司多久了?”他问。
“快十年了,王头。”
“十年了啊……”他叹了口气,看着窗外,“我也差不多该歇歇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敢接话。
“我下个月就办手续了,回老家,”他转过头,看着我,“我跟上面推荐了你,接我的位置。”
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R&D部门经理。这个位置,我想过,但总觉得离我很远。就像你看橱窗里的一个东西,你知道它的标价,也知道你买不起,所以你只是看看。
“我?”我的声音有点干。
“对,你。”老王笑了笑,“你技术扎实,人也稳重,跟项目的人都处得来。上面也认可。”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知道,这个位置,跟当工程师不一样。要管人,要开会,要跟各个部门扯皮。加班是家常便饭,技术上的事,反而没那么多时间碰了。”
我脑子里很乱。
升职,加薪。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林惠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多开心。乐乐的补习班,以后可以报更好的。家里的车,也可以考虑换一辆了。
可是,老王说的那些话,又像一根根小刺,扎在我心里。
我喜欢的是什么?我喜欢的是对着一块电路板,花上几天时间,解决一个技术难题。那种纯粹的成就感,是开多少会也换不来的。
“老陈,这是个机会。”老王看出了我的犹豫,“四十岁了,再不往上走一步,以后就难了。”
我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感觉脚下有点飘。
整个上午,我对着电脑屏幕,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电路图上的那些线条,在我眼里扭曲成了一团乱麻。
机会。责任。家庭。未来。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打转。
晚上回家,我特意去市场买了林惠爱吃的鲈鱼。
饭桌上,我看着她和乐乐,深吸一口气,把事情说了。
“老王要走了,他推荐我接他的位置。”
林惠的筷子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光。
“真的?部门经理?”
“嗯,上面还没正式下文,但老王说基本定了。”
“哎呀!”她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绽放开来,“老陈,你可真行啊!我就知道你行的!”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立刻拿出手机,开始在计算器上按。
“经理的工资,加上奖金,一个月至少能多……这么多吧?”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那个数字很晃眼。
“房贷就轻松了,乐乐的高中,我们就能考虑那几个好的私立了。对了,我早就想换个洗碗机了,那个旧的……”
她滔滔不绝地规划着未来,每一句话都跟钱有关。
我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里却慢慢沉了下去。
我试探着说:“不过,老王也说了,当了经理,会很忙,可能没时间管家里,也没时间……搞技术了。”
“忙点好啊!”她想都没想就说,“男人嘛,事业为重。家里有我呢,你放心。至于技术,你都当领导了,还用自己动手吗?让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
她的话,那么地理所当然,那么地不容置疑。
我突然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一条很宽的河。我在这头,看着水里的倒影,她在对岸,看着远方的金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林惠在我身边睡得很香,呼吸均匀。我却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白天的对话。
我开始尝试着进入“准经理”的角色。
第二天,我提前半小时到了公司。学着老王的样子,先巡视了一圈部门,跟几个早到的同事打了招呼。
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多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上午的例会,老王特意让我主持。
我拿着准备好的稿子,对着十几个人,说着项目的进度和未来的规划。我的手心在出汗,声音也有点紧。
以前,我只需要管好我手里的那一块板子。现在,我要管的是整个部门几十个项目,上百块板z。
会议开完,我觉得比自己焊一天板子还累。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跟着老王参加各种跨部门的会议。
销售部的人抱怨我们研发周期太长,影响市场推广。
采购部的人说我们选的芯片太贵,成本控制不住。
生产部的人又投诉我们的设计太复杂,产线上的工人操作困难。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着自己的难处。我夹在中间,像个三明治里的生菜,被两面挤压。
我开始明白老王说的“扯皮”是什么意思了。
这不再是技术问题,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里面全是利益,全是人情。
我开始频繁地加班。
以前,我六点准时下班,回家还能赶上吃晚饭。现在,我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
回到家,林惠和乐乐都已经睡了。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吃着微波炉热过的饭菜,感觉自己像个晚归的租客。
有一次,乐乐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要开家长会。
我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开视频会议,手机调了静音。
等我开完会,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林惠打来的。
我回过去,她在那头压着声音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家长会都快结束了!”
“我……我在开会。”
“开会开会,你就知道开会!儿子的事你到底还管不管?”
我对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家长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班主任单独跟我聊了几句,说乐乐最近成绩有点下滑,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让我多关心关心孩子。
我看着老师,脸上发烫。
回家的路上,我跟林惠道歉。
她开着车,目视前方,淡淡地说:“没事,以后这种事,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忙你的大事去吧。”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听得出来,那平静下面,是厚厚的冰层。
这个“大事”,像个讽刺。
我第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受到了这个“机会”带来的代价。
它拿走了我的时间,我的精力,甚至是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参与感。
而它承诺给我的那些东西——更高的薪水,更好的生活——还远在天边。
我开始怀疑,这笔交易,真的划算吗?
就在我被这些会议和人际关系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小李,李伟。
他是我以前的同事,几年前辞职自己创业去了。当时我们都觉得他太冒险,没想到,他的公司还真做起来了。
“陈哥,最近怎么样?”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活力。
“就那样,瞎忙。”我靠在办公椅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我听说了,要升职了啊,恭喜恭喜。”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苦笑。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突然话锋一转。
“陈哥,说真的,有没有兴趣过来帮我?”
我愣了一下。
“我这边,最近接了几个大单,缺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技术大牛。我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就是你。”
他接着说:“我给你开‘首席工程师’的职位,不用管那些杂七杂八的管理事务,就一门心思搞研发,带带团队。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一门心思搞研发。
这六个字,像一股电流,瞬间击中了我。
“薪资方面,”他似乎猜到了我的顾虑,“可能暂时给不到你升职后的水平,跟现在差不多,或者稍微低一点。但是,陈哥,我给你公司5%的期权。公司现在在A轮,发展很快,未来……你懂的。”
我当然懂。
期权,是一场赌博。可能一文不值,也可能价值连城。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很久没有动。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张巨大的、闪烁的网。
我的人生,似乎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左边,是看得见的安稳。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体面的收入,清晰的职业路径。但那条路,我不喜欢,走得也累。
右边,是一场未知的冒险。小公司的首席工程师,不确定的未来,但那里有我真正热爱的东西。
老王给我的,是一个别人眼里的“好机会”。
小李给我的,是一个我自己心里的“好机会”。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我,陈阳,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是想在无尽的会议和报告里,耗尽最后一点对工作的热情,换来一份让家人满意的薪水单?
还是想回到那个熟悉的实验室,闻着松香水的味道,看着一块空白的板子在自己手里变成一个能改变点什么的产品?
我的脑子不再是一团乱麻。
它开始变得清晰。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着“升职”带来的压力和烦恼,我开始主动地去比较,去选择。
这个问题,从“我该不该接受升职”,变成了“我想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
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里,慢慢醒了过来。
我决定和林惠好好谈一次。
我需要她的理解,或者说,我渴望她的理解。
我选了一个周末的晚上,乐乐回房间写作业了。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给她倒了杯水,酝酿了很久,才开口。
“小李,就是我以前那个同事,他开了个公司,你还记得吗?”
“嗯,记得。怎么了?”她正在看手机,头也没抬。
“他想让我过去帮忙。”
她终于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看着我,“过去?跳槽?”
“嗯。”我点了点头,“他给我开了个首席工程师的职位,还给了期权。”
我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客观的语气,把小李的提议,以及我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她。
我说,我最近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我说,我不喜欢管人,不喜欢开会,我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说,我想做回一个纯粹的工程师,那才是我价值所在。
我说了很久,她一直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说完,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冰箱运转的嗡嗡声。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所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冷,“你的意思是,你想放弃这边的经理职位,去他那个不知道明天还在不在的小公司?”
“不是不知道明天在不在,他们发展得很好……”
“发展得好?”她打断我,“能有现在这个公司大?能有现在稳定?”
“稳定……”
“陈阳,你是不是觉得最近压力太大了,脑子不清醒?”她的声音开始提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四十岁了!不是二十岁!你是个男人,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你要对这个家负责!”
“我就是因为想对家负责,才想……”
“你怎么负责?拿着比现在还低的工资去负责?拿着那个什么‘期权’去负责?那东西能当饭吃吗?能付房贷吗?能给乐乐交学费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钱不是唯一……”
“钱不是唯一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她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你现在跟我说你要放弃?你要回去搞你那个破技术?你这是自私!你这是在逃避责任!”
“我没有逃避!”
“你就有!你就是觉得当经理累,当领导烦,你想回去当你的小兵,舒舒服服的,不用担责任!你根本没想过我,没想过乐乐!”
我看着她,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以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我以为她会懂我。
但我错了。
在她眼里,我的理想,我的热爱,我的挣扎,都一文不值。
它们都比不上一张漂亮的工资单。
我们的争吵,惊动了房间里的乐乐。
他打开门,怯生生地看着我们,“爸,妈,你们别吵了。”
林惠看到儿子,声音小了些,但眼里的火气一点没少。
她指着我,对乐乐说:“你问问你爸,他想干什么好事!”
然后,她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客厅的灯光惨白。
我觉得自己像个孤岛,四周是冰冷的海水。
第二天,是周日。
林惠一天没跟我说话。
她像往常一样,洗衣,做饭,辅导乐乐功课。但整个屋子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我几次想开口,跟她再说点什么,但看到她那张冰冷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下午,她妈妈打来电话。
她拿着手机去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我坐在客厅,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在阳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儿,她讲完了电话,走进来。
她没看我,径直走到我面前,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还亮着,是通话记录页面。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回了卧室。
我拿起手机,点开了通话录音。
这是她的习惯,重要的电话都会录音。
我戴上耳机,按了播放键。
是她和她妈妈的对话。
“妈,我快被他气死了……”
“他就是没本事,没那个担当。眼看好日子要来了,他自己先打退堂鼓了。”
“什么喜欢技术,都是借口!就是怕担责任!四十岁的男人了,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乐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他倒好,拍拍屁股想去过清闲日子了,我们娘俩怎么办?”
耳机里,林惠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抱怨。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
原来,在她和她家人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没有上进心,不负责任,只想逃避的懦夫。
我为这个家辛苦了十五年,我所有的努力,在她看来,都那么地理所当然。而我只是想选择一条让自己稍微舒心一点的路,就成了自私和罪过。
我关掉录音,把手机放回茶几上。
我感觉自己被推进了一个黑色的洞里,四周是无尽的寒冷和黑暗。
我一直以为,我和林惠是在共同建设一个家。
现在我才发现,我们可能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盖着自己的房子。
她的房子,需要的是名牌的装修,豪华的家电。
而我的房子,只需要几扇能透进阳光的窗户。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专业,我的热爱,我在家庭里的付出,在这一刻,好像都崩塌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感觉自己被困住了。
往前走,是我不想要的生活。
往后退,是家人的不解和指责。
那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上班,开会,处理邮件。下班,回家,沉默地吃饭。
我和林惠之间,连那层冰都消失了,只剩下真空。
公司里,关于我即将升职的消息已经传开。同事们见到我,都客气地叫我“陈经理”。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觉得无比刺耳。
周三下午,我坐在工位上,对着一个项目的技术方案发呆。
一个新来的年轻工程师,叫小张,跑过来问我一个关于电源管理芯片的问题。
他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对技术纯粹的好奇和热情,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打起精神,拿过他的电路图,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他讲了半个多众。
问题解决后,他一脸崇拜地看着我,“陈哥,你太厉害了!这个方案我想了两天都没头绪。”
我笑了笑,心里却有点发酸。
是啊,这才是我的价值所在。
这才是能让我感到快乐和满足的事情。
而不是坐在会议室里,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为了几千块的预算争得面红耳赤。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
乐乐的房间门开着一条缝,他正对着一堆电子元件发愁。
是学校的物理课作业,要求做一个简单的声控灯。
他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爸,你快来帮我看看,这个三极管怎么接啊?我怎么弄它都不亮。”
我走过去,拿起他手里的电路板。
很简单的电路,但他把一个电阻的阻值弄错了,三极管的管脚也接反了。
我没直接告诉他答案。
我坐下来,从最基本的原理开始给他讲。
什么是NPN管,什么是PNP管,基极、发射极、集电极的电流关系是怎样的。
我一边讲,一边帮他把错误的元件换下来,重新焊接。
乐乐听得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
讲到后面,我干脆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工具箱,给他演示如何用万用表测量元器件的好坏。
我们俩,头挨着头,趴在书桌上,完全忘记了时间。
当那个小小的LED灯,随着乐乐的击掌声,应声亮起的时候,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亮了!爸,它亮了!”
他脸上那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笑容,一下子就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阴霾。
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
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标准,来定义自己的成功?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我不喜欢的职位,放弃我真正的热爱,还赔上陪伴家人的时间?
我的价值,不是体现在我的名片上印着什么头衔,也不是体含在我的工资卡里有多少个零。
我的价值,体现在我能解决一个复杂的技术难题,体现在我能教会我的儿子一个物理原理,体现在我能从我所做的事情中,获得真正的快乐。
林惠想要的,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更高的职位,更多的收入,更体面的生活。
我不能说她错了。她也是为了这个家。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再玩那个不断向上爬,然后把自己累得半死的游戏了。
我累了。
我想“躺平”。
但这个“躺平”,不是放弃,不是摆烂。
而是一种选择。
是选择一个更适合我的赛道,一种更忠于我内心的活法。
是拒绝内卷,回归本心。
我决定了。
第二天,我走进老王的办公室。
他正在收拾东西,桌上放了几个纸箱。
“王头。”
“老陈,来,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来,看着他。
“王头,谢谢你的推荐。但是,这个经理的位置,我可能胜任不了。”
老王停下手里的动作,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我摇了摇头,很平静地说,“我认真想过了,我不是当领导的料。我还是喜欢安安静静地搞技术。让我去管人,去开会,我做不好,反而会把部门带偏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我觉得,我作为一个高级工程师,能给公司创造的价值,比我当一个蹩脚的经理要大得多。”
老王盯着我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从意外,慢慢变成了然。
他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你小子,倒是想得明白。”
他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
“说实话,我走之前,也犹豫过。推荐你,是觉得你技术好,人品好,能服众。但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
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条路,不好走啊。坐到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有时候回头看看,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我明白了。我会跟上面说的。你就安心做你的技术,也挺好。”
走出老王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感觉压在身上几个星期的大山,一下子被搬开了。
天还是那片天,公司还是那栋楼。
但我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给小李回了个电话,也拒绝了他的邀请。
“谢谢你,小李。但是我想清楚了,我暂时不想动了。”
“陈哥,你再考虑考虑?我这边真的……”
“不了。”我打断他,“我现在觉得,稳定点也挺好。祝你的公司越做越好。”
我没有选择升职,也没有选择跳槽。
我选择了留在原地。
这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是一种不思进取。
但在我这里,这叫“自我和解”。
那天晚上,我正常时间回了家。
林惠和乐乐正在吃饭。
看到我,林惠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今天回来这么早。
我换了鞋,洗了手,在饭桌旁坐下。
“今天不加班了?”她问,语气还是淡淡的。
“嗯,以后应该都不怎么加班了。”我说。
她没说话,低头吃饭。
我给乐乐夹了块鱼,“物理作业,老师打分了吗?”
“打了,优!”乐乐开心地说,“爸,我们老师还表扬我了,说我的灯做得最规范。”
我笑了笑。
吃完饭,我把碗筷收拾了。
林惠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跟老王说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拒绝了。”
她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没有了前几天那种尖锐的对立。
我看着她的眼睛,很平静地,把我的想法又说了一遍。
不是争吵,不是辩解,只是陈述。
我说,我不想为了一个职位,失去我自己。
我说,我也不想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让家人跟着我冒险。
我说,我就想安安稳稳地待在现在的位置上,做我擅长的事,拿一份对得起自己劳动的薪水,多点时间陪陪你和儿子。
“钱是挣不完的,够用就行。日子是自己过的,舒心最重要。”
我说完了,客厅里又是一片安静。
电视里播放着一部家庭剧,男女主角正在为了什么事争吵,声音很大。
我以为,林惠会再次爆发。
或者,她会冷冷地甩给我一句“随便你”,然后转身回房。
但她没有。
她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然后,她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像是一个漫长的叹息。
“算了,”她说,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钱,慢慢挣吧。”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乐乐的房间,房门关着,但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大概是在看什么有趣的视频。
她又回过头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
“你……看着是比前阵子精神多了。”
说完,她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我听到里面传来水龙头的声音,她开始洗碗。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的背影。
我知道,她没有完全理解我,更谈不上支持。
她只是妥协了。
为了这个家的完整,为了一个看起来“精神多了”的丈夫,她选择了妥协。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对于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家庭,这已经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
生活没有那么多逆袭和翻盘。
更多的时候,是在认清现实之后,选择一条最不拧巴的路,走下去。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还是那个高级工程师,每天对着电路图,处理着技术难题。
但我不再焦虑了。
我不再去看那些比我年轻的后辈升职加薪,不再去想那个遥不可及的天花板。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手头的工作上。
我开始有时间在下班后,去逛逛菜市场。
有时间在周末,陪乐乐去科技馆,或者在家里,陪他一起拆装一个旧的收音机。
我和林惠的话,还是不多。
我们之间,依然存在着那条河。
但似乎,河水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
有一次,她拿着一张缴费单,放在我面前。
是乐乐一个新的数学培优班,费用比之前那个贵了不少。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报吧,”我说,“我上个月拿了个项目奖金,够了。”
她没说话,拿起单子,转身走了。
但我看到,她的嘴角,似乎有那么一丝丝,非常细微的,向上的弧度。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就这样了。
不会有大富大贵,也不会有轰轰烈烈。
我们会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教育费用里,继续争执,继续妥协。
但我的心,是安定的。
因为我终于明白,一个男人真正的成熟,不是拼命地往上爬,去够那些自己够不着的东西。
而是懂得在什么样的高度,能让自己站得最稳,看得最清。
我四十岁,在深圳,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
我得到了两个机会,一个通往别人眼里的成功,一个通往自己内心的热爱。
最后,我选择了留在原地。
我选择了躺平。
但我觉得,我比任何时候,都站得更直。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