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40年代越剧界整体崛起的新世代与“新越剧”双向奔赴、相互成就。越剧演员们在上海的戏院唱响“新越剧”主旋律,引来衣香鬓影,观众盈门。发生在戏院的那些传奇故事,描绘出“新越剧”成长的轨迹和发展的重要节点。
“新越剧”是“上海出品”。
20世纪40年代越剧界整体崛起的新世代与“新越剧”双向奔赴、相互成就。越剧演员们在上海的戏院唱响“新越剧”主旋律,引来衣香鬓影,观众盈门。发生在戏院的那些传奇故事,描绘出“新越剧”成长的轨迹和发展的重要节点。
“新越剧”的摇篮
大来剧场位于如今的贵州路北京路口,是在湖州同乡组织“湖社”大厅修建的一家戏院。戏院只有三四百个座位,舞台空间逼仄,进深5米、宽度7米,为了适应装置扩充舞台面积,拆除了前面两排座位。
大来剧场与袁雪芬有缘,科班时期的她驻场演出4年之久,与风头正健的“闪电小生”马樟花搭档而声誉日隆。1942年10月,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剧场,袁雪芬发起的越剧改革悄然开始,见证了改变剧种面貌的“新越剧”诞生。
袁雪芬旧照
大来剧场召来了“姑娘”与“先生”两拨年轻人。其中演员戚雅仙14岁、陆锦花15岁、徐天红16岁、吴小楼17岁、张桂凤20岁,后3位老生演员5年后列名越剧“十姐妹”,成为“新越剧”中坚力量。以编导身份“空降”大来剧场的“先生”,如韩义、南薇、徐进等,年龄稍大一些,但与演员一样有活力。可以说,“新越剧”就是年轻人的事业,他们将青春托付于“新越剧”,以青春之我,构建青春之越剧。
初时,处于不同文化语境的陌生的他们存在龃龉,却在互动、碰撞后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孕育出“新越剧”这一宁馨儿。这些编导和袁雪芬一样以一种“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的姿态,对家底薄弱、较少排他性的越剧大破大立。当大来剧场舞台上搭出立体布景时,当悬挂于前台账房间上方的聚光灯明晃晃地直射在表演区时,无不显示他们在对标话剧重构越剧,“换一个新鲜而活泼的生命”。于是,舞台上的演员剪掉水袖、不着高底靴,也不用水粉妆、包头和勾脸,摒除“一桌两椅”,取消锣鼓经……在舞台形貌大变样中,有人说他们过激冒失,不知天高地厚,但再打量时,不能不感佩这些寂寂无闻的编导敢闯敢试敢当的勇气、胆气、才气,他们对“越剧基因重组”功不可没。
“新越剧”的微光被点亮,越剧的蝶变始于此地。其时,“大来剧场连走道和窗口都坐满了观众,大多数观众成为每戏必看的基本观众”(袁雪芬语)。大来剧场的这一年五个月是“新越剧”多维度试验的探索阶段,青年袁雪芬像一座爆发的火山,喷发出一生中数量最多的创作剧目。在缤纷多彩的30出新戏,委婉多致、感怀至深的[尺调]新腔和舞台美术焕然一新等综合呈现中,勾勒出不同于原来越剧形态、蕴含一种新质的悦目悦耳悦心的“新越剧”最初风貌。
《祥林嫂》首演地
有一年初夏之夜,上海黄河路、青岛路转弯处拉起了一条隔离带。现场灯火通明,人影绰绰,经过装饰的“新沪大戏院”霓虹灯招牌灼烁闪动,门厅上方竖立的越剧《祝福》巨幅广告十分醒目。这里,正在拍摄谢晋导演的电影《舞台姐妹》中的一个场景。
电影中新沪大戏院原是明星大戏院旧址,当年由明星影业公司创办,专门放映中外电影。戏院2个层面设近1000个座位。1945年3月,雪声剧团走进这家所谓“上档次”的戏院,开启越剧改革全面跃升的阶段。著名剧作家顾锡东年轻时坐在明星大戏院里观看袁雪芬、范瑞娟的《一缕麻》,对当年视听记忆犹新的他这样说:“惊喜越剧趋时性发展变化,已经成为耳目一新的中国式的剧院戏曲艺术;越剧在新型剧院中,达到如此和谐统一之美,确是具有一种了不起的改革创造精神。”
而对“新越剧”来说,最值得大书一笔的是79年前《祥林嫂》在这里的首演。该剧被认为是“越剧在艺术上、思想上的一步飞跃”。风雨如晦的年代,越剧《祥林嫂》不啻是上海剧界的一道耀眼光亮。黄佐临说:“越剧能演《祝福》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新文化人士对这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剧种刮目相看。
袁派代表剧目《祥林嫂》重演
1946年5月6日晚,明星大戏院来了一批特殊的观众,他们坐满了楼座,被称为“漪欤盛哉”。站在门口迎宾的编导南薇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不知所措,只能到后台通报。观众中引人注目的是许广平先生,她是越剧《祥林嫂》的托举者,最先认同和支持剧团改编鲁迅的小说。几天前,她还在青年会一次文化界集会时拿出一沓《祥林嫂》彩排票,邀请文化界一批名流去看戏。演出后,她到后台祝贺袁雪芬演出成功。这些特殊的观众对越剧是陌生的,但对越剧也是戏曲第一次搬演鲁迅作品这步大跨越表示惊讶、惊喜、惊叹,并深深地折服于袁雪芬的质朴本真的表演。看完戏的影星白杨眼眶湿润,说这出戏“确实太感人了”。戏曲改革先驱田汉更是热心捧场,他“每幕幕落时连呼:‘这是生活的、人情的、不错的、有道理的’,衷心好感”。记者看到“戏演完一幕田老大还起劲地为剧团分发《雪声纪念刊》,手里挟了一大沓之外,他的座椅上还留着不少”。
正是《祥林嫂》这出戏,让左翼文化人士与越剧有了第一次牵手。他们开始关注起“新越剧”,袁雪芬成为他们关照团结的对象,通过报刊媒体、促膝交谈等方式对越剧改革进行精神引导,在重大事件中站出来给予声援。双方频繁交往,相互走近,从而莫逆于心,守于经年。
袁派代表剧目《祥林嫂》重演
一支劲旅出“龙门”
龙门大戏院地处上海八仙桥地区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1944年9月,它迎来了尹桂芳、竺水招这对义结金兰的姐妹、舞台最佳拍档。她们在这里做出一个对越剧改革举足轻重的决定——擎起“新越剧”旗帜,一支劲旅横空出世。
尹桂芳率先呼应“新越剧”,绝非偶然。她因色艺双全、文武兼备在沪上立身扬名,但是她没有耽于“舒适圈”,不肯因循守旧,延续老戏老演,努力寻求“越剧应该有个新面貌”,所以必然对“新越剧”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尹桂芳说过:“那时大来剧场正在尝试新越剧的演出,我于是更感到我也该负起这个使命,为自己计,为整个越剧的前途计。可是越剧界的恶势力及一切不合理的事都存在着,要把越剧改革成一种新的东西,这一条路是多么难走啊!荆棘遍地,毒刺丛生,可是我不管。” 尹桂芳按照“新越剧”模式建立了剧务部,编演一批新剧目,有时装戏(《夜深沉》等),也有古装戏(《红楼梦》等),势头十分强劲。这支劲旅使“龙门”与“大来”形成“新越剧”交响,改变了越剧改革的“孤岛”现象。而尹桂芳的声望对于“新越剧”在业界的向心力带来非同一般的影响,为越剧界形成改革集群走出了第一步。
尹桂芳旧照
在龙门大戏院登场的越剧名伶,前有“花衫首席”姚水娟,后有脱离丹桂剧团的徐玉兰在此独立组团,“新越剧”冒出了又一路“诸侯”。玉兰剧团第一出戏是改编自美国电影《茶花女》的《香笺泪》,与徐玉兰配演的女主角戚雅仙是刚进阶的头肩旦,戏中她以悲旦人设霎时走红。
徐玉兰在龙门大戏院半年中推了4部新戏,其中《国破山河在》连演5周尤为火爆。1947年11月18日,文化界名流聚集在龙门大戏院再次观看越剧,还到后台和演员一起互动交流。《国破山河在》截取了《三国演义》的一段故事,讲蜀后主刘禅执意降魏,其子北地王刘谌劝谏不成,在儿死妻亡后杀身殉国。徐玉兰饰演刘谌,以越剧少见的“硬派小生”面目示人,唱做并重,很见功力。大段[弦下腔]音调慷慨悲壮,刚劲奔放,一改过去[弦下腔]悲有余、愤不足的特点。安娥赞扬“徐玉兰女士的技术是那样的好,简单的曲调唱得那么有感情,表情也都那样诚恳真挚……这戏的第五场使作弄观众感情的巨匠洪琛先生也热泪横流,不能自已,可见她们表演的成功”。
补充一段著述里没有提及的感人场景——演出后,徐玉兰等演职员挤在后台楼上的房间里,谦恭聆听欧阳予倩、洪琛等前辈的意见,并争相问道“我有什么毛病?”“我哪里不对?”纯朴的年轻人孜孜问艺、奋发向上的精神使安娥很感慨:“这一种求进步的热情在话剧界也是少有的,这真是越剧发展的最好保证!”
《红楼梦·读西厢》徐玉兰饰贾宝玉 王文娟饰林黛玉(1958年)。资料
“十姐妹”在此共襄盛举
老上海人知道,同样在八仙桥,青帮头目黄金荣开办了黄金大戏院。这个大型剧场有3个楼面1575个观众席位,初始放映电影,后专营京戏,也是周信芳演出和举办戏剧活动的基地。不知戏院之前有无演过越剧,可以肯定,1947年的暑期越剧“十姐妹”在此联合义演《山河恋》堪为高光时刻,她们唯有的舞台同框象征越剧界大会师、大团结,成了一个历史事件。
首先,联合义演是为“创设越剧学校建造实验剧场筹募基金”,以求得演戏之自主和自由,将越剧改革引向深入。姐妹们奔着这一使命而来,作为义演的共同发起人,“十姐妹”之称缘此而生。她们在酷暑难耐下紧张地赶排,还坐着三轮车满街跑,自掏腰包置衣料、买首饰、做戏服。为追梦星辰大海,她们同向同行,其中的谦德可风(如袁雪芬演了一个戏份很少的丫头)和做出自我牺牲(如尹桂芳推掉电影《王孙公子》拍摄)等更被传为美谈。
其次,“十姐妹”作为上海越剧界头部剧团的头牌演员,正是“新越剧”中涌现的新势力,可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这样强强联合、等级最高的阵容,用如今的新词说就是“越剧天团”,其社会影响无可比拟。
另外,与以往名伶大会串通常演熟戏不同,编导南薇等以大仲马《三个火枪手》为底本,妙手写出一部表现家国情仇的新剧,让十大名角共唱一台大戏,开了先河。演出引起万众瞩目,据说,梅兰芳也现身戏院,对“十姐妹”之演技与魄力盛赞不已。
演出劲爆时,当局突然以“手续不完备”为由,将一纸勒令停演书送至后台。袁雪芬、尹桂芳、吴小楼等人挺身而出与当局交涉,据理力争,演出才没有被“腰斩”。勒令停演这天,田汉在《新闻报》发表《团结就是力量》一文。他表示“对于这十位越剧工作者事先为团结奔走,开演后每天平均做十个钟头以上的苦工的精神魄力,我是有着极高的敬意”,充分肯定“他们此次联合公演实现便是一个伟大成就”,并指出“平剧那些‘前辈戏剧’的演员争牌子、争戏码、争角色,极难合作。而越剧名伶却能与此种风气作斗争,有好几位资望很高的演员在戏中角色不重,戏也不多,而毫无怨色,也不因此懈怠自己岗位,这是极值得学习的”。
越剧十姐妹。资料
虽然当局作梗导致义演钱款被控制,最终“十姐妹”的宏愿没有得到实现,但是,她们响亮的行动展现了将“新越剧”作为一项事业,作为共同目标的高尚情怀,为我们留下了团结、合作、奋斗这一宝贵的精神遗产。不论时代变迁,不论她们离去多远,这种影响都是日久天长的。
越剧前辈艺术家在这些老戏院里留下过生命的足迹,而现在我们已不能再回到现场追寻芳躅,发思古之幽情,因为在迅猛的城市更新改造中它们泯然无存了。好在历史记住了先贤,在那座非物理的“凌烟阁”里,我们可怀想、可感念、可致敬。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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