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大,就是那种牛毛一样的细雨,沾在头发上,脸上,凉飕飕的,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进皮肤里。
我从儿子家出来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
不大,就是那种牛毛一样的细雨,沾在头发上,脸上,凉飕飕的,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进皮肤里。
我没带伞。
屋檐下的那把墨绿色长柄伞,还是我上次过来时特意买的,就挂在鞋柜旁边,一伸手就能够到。
但我没拿。
我只是站在那个崭新、锃亮、能照出人影的门前,听着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彻底合拢。
那个声音,像是把我和里面那个世界,彻底隔开了。
一个我用半辈子积蓄,用我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给他换来的世界。
我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麻了。
雨丝顺着我的额头滑下来,流进眼睛里,有点涩。
我抬起头,看着对面楼房窗户里透出的暖黄色灯光,一盏,又一盏。
那些光,看起来那么暖和,那么安稳。
可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七天。
我来这儿,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起因是我病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拖成了肺炎。
老头子在外地的妹妹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一个人住在我们租的小房子里,烧得迷迷糊糊,半夜咳得撕心裂肺,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我从喉咙里咳出来了。
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安静,他压着嗓子,小声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好像不太行了,你爸又不在。
他就急了,说,妈你别瞎说,在哪儿呢,我马上过来。
他来得很快,带着儿媳林林。
一进门,林林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口鼻。
我知道我们租的这个一楼老破小,有点潮,有点暗,空气里总飘着一股老家具和霉味混合的味道。
但我已经闻不到了,就像鱼闻不到水的腥味。
儿子二话没说,背起我就往外走。
他的背算不上宽厚,甚至有些单薄,硌得我骨头疼。但我还是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像小时候他依赖我那样。
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他小时候身上的奶香味,完全不一样了。
到了医院,挂水,拍片,一通折腾。
医生说,要住院观察。
儿子皱着眉,看着缴费单上的数字。
林林在旁边,脸色也不太好看。
我说,要不回家吃点药就行了,住什么院,浪费那个钱。
儿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去缴了费。
他说,妈,钱的事你别管。
那天晚上,他守在我病床边,给我掖被角,喂我喝水。
我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还有眼里的红血丝,心里又酸又软。
这还是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还是心疼我的。
在医院住了三天,医生说可以回家休养了,注意通风,别累着。
出院那天,儿子来接我。
他说,妈,你别回那个出租屋了,又冷又潮,对你身体不好。跟我回家住,我跟林林照顾你。
我愣住了。
去他们家?
那个一尘不染,漂亮得像个样板间,连走路都怕踩脏了地板的新家?
我下意识地想拒绝。
我说,不了,我回去挺好,自在。
儿子拉着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热。
他说,妈,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让你一个人住在那地方?我跟林林都商量好了,你搬过去,我们也能放心。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很诚恳,很急切。
我心软了。
哪个当妈的,能拒绝儿子这样的请求呢?
我点了点头。
林林开车来的,一辆白色的,很干净的小车。
我坐上车,闻到一股柠檬味的香薰。
我有点晕车,但没说。
一路上,林林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
那眼神,我读不懂。
到了他们家楼下,儿子抢着把我手里的药袋子接过去,扶着我上楼。
电梯很稳,很快,没有老房子楼梯的嘎吱声。
门一打开,一股冰冷的,混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地板光可鉴人,家具都是浅色的,崭新,没有一丝划痕。
客厅的茶几上,连个水杯印子都没有。
林林一进门就换上了拖鞋,然后递给我一双。
是一双新的,粉色的,毛茸茸的,很可爱。
她说,阿姨,这是给您准备的。
我换上鞋,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
我站在这片一尘不染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儿子把我安顿在朝北的小房间里。
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收拾得很干净。
他说,妈,你先在这屋歇着,这床单被套都是林林新换的,刚晒过。
我摸了摸,被子软软的,有一股太阳和洗衣粉混合的好闻味道。
我心里那点不安,好像被这味道冲淡了一些。
也许,是我想多了。
晚饭是林林做的。
三菜一汤,摆盘很精致,像饭店里的一样。
西蓝花炒虾仁,番茄炖牛腩,清蒸鲈鱼。
她说,阿姨,您生病,吃清淡点。
我尝了一口,味道很好,就是太淡了,吃不出什么咸味。
我习惯了重油重盐,老头子总说我,口味太重。
吃饭的时候,他们俩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儿子说,妈,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林林说,阿姨,这鱼刺少,您吃这个。
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眶有点热。
我感觉,一切好像都挺好的。
卖掉老房子的那点不甘和委屈,好像在这一刻,都被抚平了。
为了儿子,为了他这个家,值了。
吃完饭,林林去洗碗。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儿子陪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很大,画面很清晰,可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我有点坐立不安。
这个沙发太软了,陷进去就起不来。而且是浅灰色的布艺沙发,我生怕自己把它坐脏了。
我悄悄挪了挪屁股,坐得笔直。
儿子看出来了,笑着说,妈,你放松点,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自己家。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哪里是自己家啊。
我的家,早就没了。
我的家,是那个有着吱呀作响木地板的老房子。
那个房子,是我和老头子结婚时单位分的,后来我们又花钱买了下来。
六十平,不大,但被我们收拾得满满当-当。
客厅的墙上,挂着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
从他满月时被红被子包裹着,只露出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到他戴着红领巾,咧着嘴傻笑,再到他穿着学士服,把帽子抛向天空。
每一张照片,都钉着一段时光。
阳台上,我养了十几盆花。
吊兰、君子兰、长寿花、还有一盆养了快十年的茉莉。
一到夏天,满屋子都是那股清甜的香气。
厨房的窗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罐子,里面是我自己腌的咸菜、做的辣酱。
儿子最爱吃我做的辣酱,就着白米饭能吃两大碗。
卧室的衣柜,一打开就是一股樟脑球的味道。
里面挂着我和老头子几十年的衣服,有些款式都过时了,但料子好,穿着舒服,舍不得扔。
还有那个吱呀作响的木地板。
儿子小时候,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跑来跑去,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楼下的邻居上来抗议过好几次。
我一边道歉,一边把他抓过来打屁股。
他哭得惊天动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可下一次,他照样光着脚丫子,在上面跑得飞快。
那栋房子里,装了我们一家人三十年的笑声、哭声、争吵声、还有那些沉默的,却温情脉脉的时光。
我以为,我会在那个房子里,一直住到老,老到走不动路。
直到去年,儿子说他要结婚了。
女方是林林,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姑娘,长得白净,斯文。
我们都挺满意的。
唯一的条件,是得有套婚房。
不能是老破小,至少得是电梯房,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以上。
儿子刚工作没几年,我和老头子的积蓄,掏空了也只够付个首付。
剩下的月供,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开始变得沉默,回家越来越晚,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坐在我们家那个掉漆的餐桌旁,跟我说,妈,我累。
他说,妈,我不想让林林跟着我受苦。
他说,妈,要不……我们把这房子卖了吧?
我当时就愣住了。
卖了?
卖了我们住哪?
他说,卖了这房子,加上我们的积蓄,可以全款买一套大的。写你们的名字,我们一起住。以后你们老了,我们也能照顾你们。
他描绘了一幅很美好的蓝图。
他说,妈,你想想,新房子,有电梯,你跟爸上下楼也方便。小区环境好,有花园,你们可以去散步。我们住在一起,每天都能吃到你做的饭,多好。
老头子在一旁,抽着烟,没说话。
我知道,他心动了。
我没心动,我心里只有慌。
这个老房子,是我的根。
拔了根,我不知道该怎么活。
我不同意。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压抑。
儿子不跟我说话了。
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怨怼。
好像我是个阻碍他追求幸福的恶人。
林林也来过几次。
她不跟我争,不跟我吵,只是默默地帮我干活,给我买东西。
她会给我买新衣服,说,阿姨,这件颜色衬你。
她会给我买护肤品,说,阿令,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她甚至会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逛商场。
她说,阿姨,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听着她说的那些贴心话,我那颗坚硬的心,一点点地软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为了自己那点念想,耽误了儿子一辈子的幸福?
我是不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最后压垮我的,是老头子的一句话。
他说,老婆子,算了吧。咱俩这辈子,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只要他过得好,我们住哪不一样?租个房子,不也一样过日子?
是啊,住哪不一样?
我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看着他眼里的疲惫和渴望。
我妥协了。
我像个打了败仗的士兵,缴械投降。
房子卖得很顺利。
拿到钱的那天,儿子很高兴,拉着我们去吃了顿大餐。
他说,爸,妈,谢谢你们。
我看着他脸上的笑,觉得好像,一切都值了。
他们很快就买了新房,装修,结婚。
婚礼办得很风光。
我看着儿子和林林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所有人都夸我,说我有福气,养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儿媳。
我笑着,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婚礼结束后,我们没有像儿子当初说的那样,搬进去一起住。
林林说,新房子刚装修好,味道大,对我们老年人身体不好。等过段时间,味道散了再接我们过去。
儿子也说,是啊妈,你们先在外面租个房子住几个月,离我们近点,我也好照应。
于是,我和老头子,就在离他们小区不远的一个老旧社区里,租了个一楼的房子。
这一租,就是大半年。
我们再也没提过搬过去一起住的事。
他们不说,我们也不问。
好像,那只是当初为了让我们卖房子,随口说的一个承诺。
一个不必当真的承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直到我生病。
我住进了这个我用老房子换来的新家。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我早上起来咳嗽,去客厅倒水喝。
林林也起来了,她穿着睡衣,头发有点乱。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身回房间,拿了一个口罩戴上。
她说,阿姨,您是肺炎,会传染的。
我端着水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说,医生说,不是传染性的。
她笑了笑,说,小心点总没错。您也戴上吧,对您身体也好。
她递给我一个一次性口罩。
蓝色的,薄薄的一片。
我戴上了。
感觉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那天,我发现家里多了很多消毒液。
林D用消毒液把整个屋子都擦了一遍,包括我房间的门把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来苏水味。
我咳得更厉害了。
第三天,我中午想喝点粥。
我自己去厨房,想熬一点。
我刚打开米缸,林林就进来了。
她从我手里拿过米勺,说,阿姨,您歇着,我来。
她重新淘了米,把我刚才碰过的米缸盖子,用湿巾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
然后,她把厨房的门关上了。
我站在厨房门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晚上,儿子回来了。
我听到他们在房间里小声说话。
听不清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不太好。
过了一会儿,儿子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我的碗筷。
他说,妈,林林说,为了防止交叉感染,你以后用这个专用的碗筷吧。
那是一套新的碗筷,白色的,上面印着小碎花。
很干净,很漂亮。
可我看着,觉得比医院里发的不锈钢餐具还要冰冷。
从那天起,我在这个家里,就有了自己“专用”的一切。
专用的碗筷,专用的水杯,专用的毛巾,甚至,专用的拖鞋。
林林把我那双粉色的毛茸茸的拖鞋收走了,换成了一双塑料的,蓝色的。
她说,这个好消毒。
我像个被隔离的病人,被小心翼翼地圈在一个无形的范围里。
我不敢乱走,不敢乱摸。
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关上门,外面的世界就和我无关了。
我能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他们俩的说笑声。
那些声音,离我很近,又很远。
我感觉自己像个寄居蟹,缩在坚硬的壳里,外面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第五天,我感觉身体好多了,不怎么咳了。
我想帮着干点活。
我看到林林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
我说,林林,我帮你。
我伸手去拿她手里的衣服。
她像触电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她说,阿姨,不用了!您的衣服,我会分开洗的。
她的表情,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嫌弃。
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到底是什么?
是病毒吗?是瘟疫吗?
我只是生了场病,一场普通的肺炎。
在这个家里,我却像个罪人。
我默默地退回了房间。
我给老头子打了个电话。
我没说我在这边的遭遇,我只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快了,你妹妹这边事处理完了就回。
我说,我想你了。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我怕被他们听到。
在这个家里,我连哭的资格,好像都没有。
第六天,家里来了客人。
是林林的朋友。
两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姑娘。
她们坐在客厅里,叽叽喳喳地聊天,笑声像银铃一样。
林林给她们端水果,泡茶。
我从房间出来,想去上个厕所。
客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三个女人,齐刷刷地看着我。
那眼神,充满了审视和好奇。
林林站起来,有点尴尬地介绍,这是我阿姨。
她没有说,这是我婆婆。
她说的是,阿姨。
一个朋友问,阿姨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还戴着口罩?
林林笑了笑,说,嗯,有点感冒。
我没说话,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卫生间。
关上门,我还能听到她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怎么住到你们家来了?”
“……老人住一起,多不方便啊……”
“……你看她,好吓人……”
我拧开水龙头,用哗哗的水声,盖住那些刺耳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苍老的,憔悴的脸。
戴着一个蓝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是啊,好吓人。
连我自己,都觉得吓人。
我开始想念我的老房子。
想念那个虽然破旧,但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
我可以不洗脸,穿着睡衣,在屋里晃悠一整天。
我可以在沙发上,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我可以用任何一个我喜欢的碗,吃我想吃的饭。
我可以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给我的花浇水。
那个家,才是我的家。
在那里,我不是“阿姨”,不是“病人”,不是一个需要被处处提防的“外人”。
我是那个家的女主人。
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
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个不大的行李包,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我的药。
我走出房间。
儿子和林林正在吃早饭。
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
我摘下口罩,平静地说,我病好了,今天就回去了。
儿子站起来,说,妈,这么急干什么?再住两天,等身体彻底好了再走。
我摇了摇头。
我说,不了,住得够久了。
我能感觉到,林林的表情,瞬间轻松了下来。
她甚至嘴角,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站起来,假意挽留,阿姨,再住几天吧,外面下着雨呢。
我说,没事,雨不大。
儿子还想说什么。
林林拉了他一下。
她说,既然阿姨想回去了,就让她回去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阿姨肯定是想叔叔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她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
可听在我耳朵里,却像一记重锤。
是啊,这里是金窝银窝。
可我的狗窝,已经被你们拆了。
我没再说话,换上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儿子追了出来。
他在我身后,小声地喊,妈。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我怕一回头,我就会心软。
我怕一回头,我就会质问他,儿子,这就是你当初答应我的,让我们一起住,照顾我们,给我们养老的家吗?
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挺直了背,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片冰冷的雨里。
雨越下越大。
我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那个租来的小黑屋吗?
我不想回去。
那里太冷,太暗,没有一丝人气。
我掏出手机,想给老头子打电话。
可翻了半天,却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号码。
是我妹妹的。
我们姐妹俩,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已经好几年没联系了。
鬼使神差地,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边传来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喂?哪位?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她好像听出了我的哽咽。
她试探着问,是……姐姐?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把这些天的委屈,不甘,心酸,一股脑地,都哭了出来。
妹妹在电话那头,一直静静地听着。
等我哭够了,她才轻声问,你在哪?
我报了地址。
她说,你站那别动,我来接你。
半个小时后,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
妹妹从车上下来,撑着一把伞,快步向我走来。
她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她一把抱住我,拍着我的背。
她说,哭什么,天大的事,有我呢。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得更凶了。
妹妹把我带回了她家。
一个和我的老房子很像的家。
也是老小区,没有电梯。
家具都旧了,但擦得很干净。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饭菜香味。
她给我找了干净的衣服换上,给我煮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她说,喝了,暖暖身子,去去寒。
我捧着那碗姜汤,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一直流到了心里。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睡在一张床上。
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小时候的趣事,聊我们各自的家庭,聊我们这些年的不如意。
我跟她说了我卖房子的事,说了我在儿子家的那七天。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叹了口气,说,姐,你傻。
她说,儿子是儿子,媳妇是媳妇。家,永远是自己的家。你怎么能把自己的根,都给拔了呢?
我说,我能怎么办?我都是为了他好。
她说,你那是为他好吗?你那是害了他。你让他觉得,父母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你让他习惯了索取,忘记了感恩。
妹妹的话,像一把刀子,扎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第二天,儿子给我打电话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焦急。
他问我,妈,你去哪了?怎么不回家?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我平静地说,我在你姨妈家。
他愣住了。
他说,妈,你别生气了,林林她没有恶意,她就是有点洁癖,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恶意?
洁癖?
原来,我所承受的一切,在他眼里,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我的心,彻底冷了。
我说,我没生气。我就是想明白了。
他说,妈,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当初说,卖了房子,我们一起住。现在,我不想了。那个家,是你们的,不是我的。我住不惯。
他急了,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也是你的家啊!房本上,还有你的名字呢!
房本上的名字。
是啊,房本上,是有我的名字。
可那又怎么样呢?
一个连让我安心住下,让我自由呼吸都做不到的地方,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它能给我温暖吗?
能给我尊严吗?
不能。
我说,名字,我会想办法去掉的。你们的家,我以后,不去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他的号码,拉黑了。
我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解释和辩解。
心死了,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我在妹妹家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是我这几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我们一起买菜,做饭,逛公园。
我们像两只候鸟,在晚年,又找到了彼此。
老头子回来了。
他直接找到了妹妹家。
一进门,看到我,他的眼圈就红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
我摇了摇头。
我说,不怪你。
怪谁呢?
怪儿子不孝?怪儿媳不贤?
好像都怪。
但归根结底,还是怪我们自己。
是我们自己,亲手放弃了自己的家,放弃了晚年的体面和尊严。
老头子说,我们不租房子了。我们去买个小房子,属于我们自己的。哪怕小一点,旧一点,只要是我们自己的家。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是啊,家。
我们需要一个自己的家。
一个可以让我们在风雨飘摇的晚年,有一个栖身之所的家。
我们开始看房子。
用卖掉老房子后,剩下的一点钱,再加上这些年的积蓄,我们想买一个市郊的一居室。
儿子又来找我们了。
他找到了妹妹家楼下。
他不敢上来,就托人带话,说想见我。
我下去了。
他站在楼下的那棵老槐树下。
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他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躲开了。
他哽咽着说,妈,我错了。你跟我回家吧。我跟林林说了,以后,那个家,你说了算。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晚了。
我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你爸打你吗?有一次,把你最喜欢的那个变形金刚给摔坏了。你哭了好几天。后来,你爸又给你买了个新的,一模一样的。可你再也不玩了。你说,不是原来那个了。
他愣住了。
我说,我的心,也像那个变形金刚,被摔碎了。补不回来了。不是原来那个了。
他哭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妈,你别不要我。
我看着他,心里很疼。
他是我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怎么可能不要他?
我只是,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把我的全部,都押在他身上了。
我说,你回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有时间,就来看看我们。没时间,打个电话也行。
我转身,上了楼。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这一转身,我和我的儿子之间,就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这道墙,也许,一辈子都无法跨越了。
我和老头子,最终在离市区很远的一个地方,买下了一套顶楼的二手房。
没有电梯。
房子很小,只有一个房间。
但有一个很大的露台。
我们把露台收拾了出来,种上了花花草草。
我又买了一盆茉莉。
我还买了很多菜籽,番茄、黄瓜、辣椒。
老头子笑着说,你这是要当地主婆啊。
我笑了。
是啊,在这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天地里,我就是女王。
搬家那天,儿子和林林来了。
他们提了很多东西,家电,补品。
林林看起来很憔셔,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说,妈,对不起。
我看着她,心里很平静。
我说,都过去了。
我没有请他们进屋坐。
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把东西放下,然后离开。
他们的车,开出很远,我还能看到儿子,一直从后视镜里,看着我。
我知道,他想弥补。
可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永远都在。
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每天,我们一起去买菜,一起做饭。
吃完饭,我们就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我们会和邻居们聊天,下棋。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在露台上,晒太阳,喝茶,给花浇水。
日子过得很慢,很安静。
我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个新家,也很久没有再想起那七天。
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林林妈妈的电话。
她说,林林和儿子,在闹离婚。
她说,儿子天天喝酒,不回家。他说,这个家,没有妈,就不是家。
她说,亲家母,我求求你,你去劝劝他们吧。他们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散了。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我能说什么呢?
劝他们?
我拿什么去劝?
我告诉他们,没关系,我不怪你们,你们好好过日子?
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淡淡地说,这是他们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挂了电话,我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看着远处的天空。
夕阳,把天边染成了一片橘红色。
很美,也很苍凉。
老头子走过来,给我披了件衣服。
他说,起风了,别着凉。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老头子,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老头子拍了拍我的手。
他说,你没错。我们也没错。我们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
是啊,我们只是,想活得有尊严一点。
这有错吗?
后来,我听说,儿子和林林,还是离婚了。
房子,判给了林林。
儿子,净身出户。
他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说,妈,我没家了。
我听着他声音里的绝望,心如刀割。
我说,你怎么会没家呢?我和你爸在的这个地方,就是你的家。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他没有回来。
他去了别的城市。
他说,他想出去闯一闯。
我们没有拦他。
孩子大了,总要飞的。
他每个月,会给我们打钱。
不多,但我们知道,这是他的全部。
他会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问我们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但我们之间,总隔着点什么。
我们谁也不提过去,谁也不提那套房子,不提林林。
那像一个伤疤,结了痂,但一碰,还是会疼。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又是几年。
我和老头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爬六楼,已经有些吃力了。
但我们谁也没抱怨过。
每天,我们搀扶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每爬一层,就歇一会儿。
我们看着窗外的风景,从一楼的杂乱,到六楼的开阔。
我们觉得,这就像我们的人生。
年轻时,总在底层挣扎,看到的,都是眼前的苟且。
老了,爬到了高处,才发现,原来,远方的风景,这么好。
有一天,我在露台上给花浇水。
我看到楼下,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车上,下来一个人。
是儿子。
他比以前,黑了,也壮了。
他抬头,看到了我。
他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像多年前,他放学回家,看到我时一样。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了楼。
他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门口。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额头上都是汗。
他说,妈,我回来了。
我给他开了门。
他一进屋,就愣住了。
他说,妈,你们这,怎么跟咱们以前的家,一模一样?
我笑了笑。
是啊,一模一样。
一样的旧家具,一样的花色床单,墙上,也挂满了他的照片。
连空气中,都飘着那股熟悉的,茉莉花的香气。
他说,妈,我这次回来,不走了。
他说,我买了你们楼下的房子,二楼。以后,我照顾你们。
他说,妈,以前,是我不懂事。现在,我懂了。家,不是房子,不是装修。家,是有人在等你,有人在为你亮着一盏灯。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过去,抱住了他。
我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我哄他睡觉那样。
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个晚上,我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辣酱。
他吃了三大碗米饭。
他说,妈,还是你做的饭,最好吃。
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流着泪。
我知道,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懂得了什么是家,懂得了什么是责任。
虽然,这个代价,太大了。
大到,我们用一个家,去换他懂事。
但,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他回来的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窟窿,被填满了。
我的家,也终于,完整了。
后来,我们还是住在六楼。
儿子住在二楼。
他每天都会上来,陪我们吃饭,聊天。
他会抢着干所有的家务活。
他会背着我下楼,去公园散步。
邻居们都羡慕我,说我养了个好儿子。
我笑了。
是啊,我的儿子,很好。
他只是,走了一段弯路。
但好在,他回来了。
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失去的,那些受过的伤,就让它,都随风去吧。
人这一辈子,哪有不犯错的呢?
只要,还知道回头,还知道,家在哪个方向,就够了。
有一天,儿子带回来一个姑娘。
一个很普通的姑娘,不怎么漂亮,但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说,阿姨,我叫小暖。
我拉着她的手,觉得这姑娘,像她的名字一样,暖暖的。
他们结婚了。
没有办婚礼,只是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小暖是个好姑娘。
她会陪我聊天,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菜。
她不会嫌弃我们的房子旧,不会嫌弃我做的饭菜油盐重。
她会挽着我的胳,说,妈,你真好。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林林。
但我知道,她们是不一样的。
小暖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对生活,对家庭,发自内心的热爱。
而林林,她的眼睛里,只有精致的,冰冷的,对物质的追求。
儿子和小暖,把二楼的房子,装修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
他们说,妈,爸,你们搬下来住吧,方便。
我和老头子,摇了摇头。
我们说,不了,我们住这挺好。
我们习惯了每天爬楼梯。
我们习惯了站在六楼的露台上,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这里,离天空最近。
也离我们逝去的青春,最近。
每当茉莉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剪下一枝,放在儿子的床头。
他会闻着花香,沉沉睡去。
我知道,在他梦里,一定有那个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有那个洒满阳光的阳台,有那个,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老房子。
但没关系。
房子没了,家还在。
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
哪里,都是家。
来源:小聊育儿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