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股慌乱,不是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住把柄的惊恐,也不是天塌下来砸在脑门上的晕眩。它更像是一颗埋在胸口多年的哑炮,你以为它早就受潮报废了,却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轰然炸响。
谢先生,这是宋小姐嘱咐婚礼时给您的U盘,谢南洲看完顿时慌了。
那股慌乱,不是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住把柄的惊恐,也不是天塌下来砸在脑门上的晕眩。它更像是一颗埋在胸口多年的哑炮,你以为它早就受潮报废了,却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轰然炸响。
炸得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炸得我眼眶发酸,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
我,谢南洲,一个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木匠,自认这双手,能辨木之纹理,能识器之筋骨。可到头来,我却看不透人心,尤其是我最亲近的人的心。
电脑屏幕上,那个我一直以为“瞧不上”我们家的儿媳妇,正站在我那间堆满刨花的工坊里。她对着镜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一字一句,说的都是我那些被儿子嫌弃为“老古董”的木工活儿。
她说:“爸的手艺,不是用钱能衡量的。这叫,传承。”
那一刻,我六十岁的身子,抖得像一张被风吹透的薄纸。
我以为,这场婚礼,是我这个老父亲,在儿子新世界门前的一场体面退场。我交出我的积蓄,交出我的儿子,然后默默回到我那满是木屑的旧世界里去。
可这个U盘,像一把钥匙,毫无征兆地,捅开了我用半辈子固执筑起的墙。
墙塌了,露出的不是隔阂,而是我从未看清的,另一番天地。
第一章 一杯凉了的茶
三个月前,儿子谢小宇第一次带女朋友宋文雯上门,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老旧的窗棂,在我那张用了三十年的八仙桌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金边。
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领口洗得都起了毛边,还把那套轻易不示人的紫砂茶具摆了出来,泡上了顶好的大红袍。
茶是老主顾送的,他说我给他修的那套明式圈椅,让他找回了“静气”,这茶,配得上。
门开了,小宇领着一个姑娘进来。
姑娘很高,很白,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头发挽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脖颈。她不像我想象中那种城里姑娘的张扬,反而很安静,眼神清澈。
“爸,这是文雯。”小宇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紧张。
“叔叔好。”宋文雯递过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微微弯了腰,很有礼数。
我搓了搓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才敢去接。“哎,好,好,快坐,快坐。”
我给他们倒茶。茶汤是漂亮的琥珀色,热气氤氲,茶香满屋。
宋文雯端起茶杯,没有马上喝,而是细细地看。她先是看了看茶杯的色泽,又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
“叔叔,您这套茶具,是老东西吧?这泥料,润得很。”她开口,声音轻轻的,但很悦耳。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意外。这年头的年轻人,没几个懂这个。
“姑娘好眼力,这是我年轻时候收的一套,算不上多名贵,就是用顺手了。”我那点小小的得意,还没来得及完全舒展开,就被小宇一句话给掐灭了。
“文雯,你就别研究了,我爸就爱捣鼓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小宇笑着说,一边给文雯夹了块我提前卤好的牛肉,“尝尝我爸的手艺,这个比那些木头疙瘩强。”
我端着茶壶的手,僵在了半空。
木头疙瘩……
我这辈子,就靠着这些“木头疙瘩”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在城里安了家。
宋文雯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她放下筷子,对小宇说:“小宇,别这么说。我觉得叔叔的工作室很酷,像个博物馆。”
她来之前,小宇带她去我的工坊转了一圈。那地方,小宇从小就不爱去,嫌里面都是灰,味道呛人。
“酷什么呀,又脏又乱的。”小宇不以为意。
那天剩下的时间,我没怎么说话。他们聊着工作,聊着未来的规划,聊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英文单词和项目名称。我就在一旁,默默地给他们添茶。
茶添了一轮又一轮,直到最后,宋文雯面前的那杯,从滚烫,到温热,再到彻底凉透,她也没再碰一下。
我看着那杯凉茶,心里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我明白,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夸我的茶具,或许只是出于教养的客套。就像她夸我的工坊,也只是一种礼貌的恭维。
在他们那个崭新、快速、光鲜的世界里,我这点慢悠悠的、带着木头香气的老手艺,终究是格格不入的。
后来,他们开始谈婚论嫁。
亲家那边提出,婚房要全款,装修要最好的,婚礼要在五星级酒店办。我没什么意见,养儿子,就是为了这一天。我把大半辈子的积蓄,一张存折,拍在了小宇面前。
“爸,这……”小宇看着存折上的数字,眼圈红了。
“拿着。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爸我别的本事没有,养家的力气还是有的。”
小宇走了,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心里既高兴,又空落落的。
过了几天,小宇又回来了,表情有些为难。
“爸,那个……文雯家里说,婚房的家具,他们已经看好了,是意大利进口的牌子,说是设计感强,跟装修风格也搭。”
我正用砂纸打磨着一块小叶紫檀的镇纸,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哦,看好了啊,那挺好。多少钱?钱要是不够……”
“钱不是问题。”小宇打断我,“文雯家会出。主要是……爸,我之前不是跟您提过,想让您给打一套婚床和衣柜嘛……”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你的意思是,不用我打了?”
“也不是……”小宇挠了挠头,不敢看我的眼睛,“文雯的意思是,您打的那个……中式的,跟咱们那个现代简约的风格,不太协调。而且,您那个是纯手工的,工期长,怕赶不上。”
不协调。
工期长。
我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我谢南洲,在十里八乡的木工业里,也算是个响当当的名字。多少人排着队,等上一年半载,就为了求我一件活儿。我以为,给自己的儿子做一套新婚家具,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能给出的最贵重、最贴心的礼物。
那不只是一套家具,那是我选的百年好料,是我一刀一刀的雕琢,是我一榫一卯的祝福。
我寻思着,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床头雕一对“喜上眉梢”,柜门上刻一幅“百年好合”。那木头的香气,能安神,能传家。
可现在,这些都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爸,您别多想。文雯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觉得……”
“我明白。”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进口的好,洋气。你们年轻人就喜欢那个。挺好,省得我这把老骨头跟着折腾了。”
我转过身,不想让小宇看见我的表情。
“那……爸,我先走了?”
“走吧。”
我没回头,重新拿起那块镇纸,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砂纸摩擦着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我心里那点不甘和委屈,在无声地呐喊。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把我早就备好的那几块金丝楠木,用厚厚的油布,一层一层地包了起来,搬到了工坊最深的角落。
木头是死物,可我却觉得,它们好像也在叹息。
第二章 看不见的裂痕
从那天起,我跟小宇之间,像是多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他还是会每周回来看我,给我带些城里时兴的点心,陪我坐一会儿。但他再也不提家具的事,我也默契地不问。
我们聊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家常。天气怎么样,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
他会给我看手机里婚房装修的进度照片。雪白的墙,浅灰色的地板,造型奇特的灯具,还有那些线条简单、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家具。
“爸,您看,这是文雯请的设计师弄的,叫什么……侘寂风。”小宇献宝似的说。
我凑过去看,照片里的房子,确实漂亮,干净得像个样板间,但也冷清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一丝烟火气。
“挺好。”我言不由衷地夸奖,“干净。”
除了干净,我说不出别的词。在我看来,家,应该是有温度的。那温度,来自于器物,来自于人。一件用了很久的木头椅子,你摸上去,能感觉到几代人的体温。而这些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它们只有价格,没有故事。
小宇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敷衍,脸上的兴奋淡了些。
“爸,您是不是……还在为家具的事生气?”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放下手机,拿起我的旱烟袋,装上一锅烟丝,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模糊了我的表情。
“没有。都说了,你们喜欢就好。”我说,“我生什么气?我一个老木匠,还能管得了你们年轻人的审美?”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那股劲儿,就是顺不过来。
这不仅仅是一套家具的事。我感觉到,我正在被我儿子的人生,一点点地“外包”出去。他的房子,有设计师;他的婚礼,有婚庆公司;他的家具,有意大利品牌。
这一切,都井井有条,高效专业。
而我这个当爹的,除了最开始提供了那笔启动资金,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我像一个被时代淘汰的老旧零件,被客气地供奉在角落里,蒙着一层不尴不尬的灰。
有一次,我一个老徒弟来看我。他如今自己开了个红木家具厂,生意做得很大。
“师父,听说小宇要结婚了?恭喜啊!婚房的家具,您肯定亲自操刀了吧?用什么料?我那儿有批刚到的黄花梨,给师弟留着!”徒弟兴高采烈地说。
我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半晌才说:“用不着了。人家买的进口货。”
徒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换上一种夹杂着同情和不解的神情。
“买的?小宇怎么想的?放着您这尊大佛不拜,去请外面的小鬼?”
“什么大佛小鬼的。”我摆摆手,“时代不一样了。咱们这套,人家看不上喽。”
徒弟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家丑不可外扬。
我心里再堵,也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可这裂痕,却在一天天加深。
婚礼的细节,都是宋文雯家在操办。我只在最后被通知,要去试穿一身定制的礼服。
那礼服的面料很好,剪裁也合身,穿在身上,人立马精神了不少。可我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像是借了别人的壳子在演戏。
量尺寸的师傅夸我:“老爷子身材保持得真好,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
我苦笑一下。我哪是锻炼,我那是天天跟刨子、凿子、锯子打交道,练出的一身力气。
试完衣服,小宇和文雯请我出去吃饭。在一家很高级的西餐厅。
周围的人都衣着光鲜,说话轻声细语,刀叉碰撞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拿着那比我刻刀还沉的刀叉,怎么也使不顺手。一块牛排,被我切得七零八落。
“爸,您要不要……让服务员给您切一下?”小宇看不下去了,压低声音说。
“不用。”我梗着脖子,固执地跟那块肉较劲。
宋文雯一直没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盘子里切好的牛排,推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把我的那盘换了过去。
她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施舍。
我愣住了,看着她低头,安静地对付我那盘被“糟蹋”过的牛排。
“文雯,你……”小宇也有些意外。
“没事。”宋文雯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叔叔,您尝尝这个,七分熟,应该合您胃口。”
那一刻,我心里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或许,这姑娘,没我想的那么……不近人情?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冲散了。
吃完饭,在商场门口,我们遇到了文雯的父母。他们是来接文雯的。
亲家母穿着一身香奈儿套装,戴着珍珠项链,看我的眼神,客气中带着一丝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谢亲家,我们家文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以后,就要多劳您和……小宇,多照顾了。”她的话说得很得体,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亲家公拍了拍小宇的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跟文雯在一起,你的平台和眼界,都会不一样。”
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他们聊着公司,聊着股票,聊着下个月要去欧洲的旅行。
我,谢南洲,一个木匠,在他们面前,显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廉价。
临走时,亲家母忽然对我说:“哦,对了,谢亲家。关于婚礼上,长辈致辞的环节,我们商量了一下,就由我先生来代表双方家长讲几句吧。他平时在公司开会讲话习惯了,比较有经验,场面上也好看些。”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
我连在自己儿子婚礼上,说几句祝福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因为我“没经验”,因为我“上不了台面”。
我看着小宇,希望他能替我说句话。
可他,只是低着头,避开了我的目光。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那一晚,我回到家,把我那身崭新的礼服,脱下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衣柜的最底层。
我告诉自己,谢南洲,认命吧。
你和你儿子,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那道裂痕,不是从一套家具开始的,而是从他走出这个小镇,走进那片你从未见过的繁华世界时,就已经存在了。
它只会越来越宽,直到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三章 孤独的工坊
我以为我会就此消沉下去,每天抽抽烟,喝喝茶,等着日子把我这把老骨头风干。
可我骨子里,终究是个匠人。
匠人的手,是闲不住的。一天不摸木头,不闻刨花香,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上衣服,走进了我的工坊。
月光从天窗洒下来,给那些静默的工具和木料,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柏木、楠木混合的独特香气。这是我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味道。
我走到角落,揭开那层厚厚的油布。
那几块为小宇准备的金丝楠木,静静地躺在那里。月光下,木头表面那些金色的纹理,像是在缓缓流动,美得惊心动魄。
我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木头冰凉的表面。
我想起小宇小时候,我就是在这间工坊里,给他做了第一把木马,第一张小书桌。他那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抓起一把刨花,嚷嚷着:“爸爸,香!”
什么时候,他开始嫌弃这股味道了呢?
我心里堵得慌,一股说不清的执拗,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你们看不上,是你们不懂。
我谢南洲的手艺,不能就这么被埋没了。
就算……就算最后只能放在这工坊里蒙尘,我也要把这套家具做出来。
不为别人,就为我自己,为我这半辈子的坚守,留个念想。
从那天起,我像着了魔一样,一头扎进了工坊。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画图纸,开料,刨平,凿卯,合缝……
这是一套复杂的广式家具,讲究精雕细琢,用料厚重。我设计的是一张“月洞门”架子床,一个“顶箱”大柜,还有一对“官帽”椅。每一处,都藏着我的心思。
床的围栏,我准备透雕“麒麟送子”图,寓意多子多福。
柜门上,要浮雕“龙凤呈祥”,祝他们夫妻和睦。
椅子的靠背,我想刻上“平安”二字,愿他们一生顺遂。
这些活儿,急不得,也错不得。
开料的时候,每一锯下去,都要屏息凝神,顺着木头的纹理走,不能伤了它的“筋骨”。
凿卯的时候,卯眼要多深,榫头要多长,全凭手上的感觉和多年的经验。差一分,则太松,多一毫,则太紧。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家具屹立百年。
最费神的,是雕花。
我戴上老花镜,握着刻刀,在木头上游走。刀尖过处,木屑纷飞,一朵牡丹渐渐绽放,一只喜鹊悄然登枝。
那些天,工坊里只有木头的香味,和工具发出的各种声响——锯子“嘶啦嘶啦”的切割声,刨子“唰唰”的推进声,凿子“笃笃”的敲击声,还有刻刀在木头上“簌簌”的游走声。
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忘了时间,忘了饥饿,也忘了心里那些不痛快。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这几块木头。我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而专注的对话。我用我的手,读懂它的语言,它用它的沉默,回应我的心意。
小宇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后来,他直接找上门来。
他推开工坊门的时候,我正满头大汗地在给一块床板抛光。
“爸,您怎么不接电话?我还以为您出什么事了!”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满地的木屑和那初具雏形的家具,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爸,您……您怎么还是做了?”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
“可我们……用不上啊。”小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埋怨,“您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白费力气。
这四个字,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停下手,直起身,用那双沾满木屑和汗水的手,指着那张床,一字一句地说:“我干了一辈子活儿,还不知道什么叫白费力气吗?”
“我告诉你,谢小宇。这木头,叫金丝楠。埋在地下几千年,才成这身筋骨。这手艺,叫榫卯,传了几千年,老祖宗的智慧都在这里面。”
“你们买的那些东西,叫‘快消品’。用个十年八年,就散架了,就过时了。我做的这个,叫‘传家宝’。只要你们家还在,它就能一直在。你懂吗?”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小宇被我吼得愣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我,也看着那些半成品的家具。他的眼神里,有不解,有心疼,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愧疚。
“爸,您注意身体,别太累了。”他放下带来的水果,转身走了。
工坊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我颓然地坐在一堆木料上,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我终究是老了,连发脾气,都觉得力不从心。
我跟儿子,终究是说不通了。
他不懂我的固执,我也不懂他的世界。
也好。
我低下头,继续打磨着那块床板。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把我这辈子的力气,我所有的爱,我所有的不甘,全都揉进这块木头里。
就让它,替我陪着他吧。
第四章 迟来的访客
日子就在“唰唰”的刨子声和“笃笃”的凿子声中,一天天过去。
那套家具,在我的手里,一点点地,从一块块沉默的木料,变成了有生命的器物。
床架搭好了,顶箱柜也合体了,就剩下最后的雕花和打磨。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柜门上的一只凤凰做最后的精修,工坊的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我以为是小宇,头也没抬,闷声说:“门没锁。”
脚步声很轻,不像小宇。我疑惑地抬起头,逆着光,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宋文雯。
她一个人来的。
我愣住了,手里的刻刀都忘了放下。
她今天穿得很素净,一件白色的衬衫,一条牛仔裤,头发扎成了马尾,脸上没化妆,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要小了好几岁,像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叔叔,我……没打扰您吧?”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桶。
“没……没有。”我赶紧放下刻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你,你怎么来了?小宇呢?“
“他上班呢。我今天休息,过来看看您。”她说着,走了进来,把保温桶放在一张干净的木凳上,“我熬了点汤,您趁热喝。”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我未来的儿媳妇,可我对她,却充满了戒备和偏见。
“坐吧。”我指了指另一条凳子,工坊里,也只有凳子。
她没坐,而是好奇地打量着我的工坊。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种工具,扫过地上堆着的木料,最后,落在了那套已经基本成型的家具上。
“叔叔,这就是……您给小宇准备的婚床吗?”她走到那张月洞门架子床前,伸出手,似乎想摸,又缩了回去,怕弄脏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以为,她接下来会说一些“虽然很好看,但是不搭”之类的客套话。
可她没有。
她绕着那套家具,走了一圈又一圈,看得非常仔细。
她指着床栏上的雕花,问:“叔叔,这个是……麒麟吗?旁边那个小孩,是在做什么?”
“那是‘麒麟送子’。古时候的人,都盼着这个。”我解释道。
她又指着柜门上的龙凤,问:“这个我知道,是龙凤呈祥。叔叔,您这雕得也太细了,连凤凰的羽毛,都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语气里,没有客套,只有真真切切的惊叹。
我心里那块坚冰,又裂开了一道缝。
“你……看得懂这个?”我忍不住问。
她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我爷爷也喜欢这些。他以前是大学里教古建筑的,家里有很多这方面的书。我小时候,经常听他念叨什么斗拱、榫卯、雕梁画栋的。”
我心里一动。原来是书香门第,难怪。
“那你爷爷,肯定是个有学问的人。”
“嗯,他总说,这些老手艺,都是宝贝,丢了可惜。”宋文雯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可惜,他走得早。”
工坊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只有窗外,传来几声零星的鸟叫。
“叔叔,”她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之前家具的事情,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让您难过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道歉。
我一个老头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事,都过去了。”我摆摆手,“你们有你们的想法,我懂。”
“不,您不懂。”她摇了摇头,走到我面前,“其实,我第一次来,看到您这满屋子的东西,我就特别喜欢。我觉得,能一辈子跟这些有生命力的木头打交道,是一件特别酷,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那……那你为什么……”我更糊涂了。
她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
“叔叔,您觉得小宇,他懂您的这些手艺吗?他珍惜吗?”
我沉默了。
小宇,他不懂。他甚至,有些嫌弃。
“我跟小宇在一起三年了。他很好,努力,上进,孝顺。但有时候,我觉得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宋文雯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一个秘密。
“他努力工作,是为了赚钱买房买车,过上别人眼里的‘好生活’。他觉得,给您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孝顺。他带我去最贵的餐厅,给我买最贵的包,他觉得那就是爱。”
“可他忘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就像您这套家具。他只看到了它‘不搭’,‘费时间’,却看不到这里面,藏着一个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心血和祝福。”
“我拒绝您,不是因为我看不上。我是想……用这种方式,逼他看一看,逼他想一想。他到底,把他父亲最珍贵的东西,当成了什么。”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智慧和真诚的光芒。
我一直以为,是她带着我儿子,奔向那个浮华的、我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可原来,她才是那个,试图把我儿子,从那个世界里,往回拉一把的人。
“傻孩子……”我的喉咙,有些发干,“你这么做,就不怕……不怕我真生你的气,也怕小宇夹在中间为难?”
“怕。”她坦率地点点头,“但我觉得,这件事,比一时的和气,更重要。小宇不能忘了根。一个连自己父亲的价值都看不到的人,我也不敢托付终身。”
那天,宋文雯在我的工坊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像个好奇的学生,问了我很多关于木头,关于榫卯,关于雕刻的问题。
我把我压箱底的知识,都掏了出来,讲给她听。
我们聊得很投机,像是忘了年龄的忘年交。
临走时,她站在门口,回头对我说:“叔叔,这套家具,您一定要做完。它会是……我们收到过的,最好的新婚礼物。”
我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她走后,我打开那个保温桶。
里面是炖得烂熟的乌鸡汤,还冒着热气。
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汤很鲜,暖暖地,从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再到心里。
我忽然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好像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第五章 一场盛大的缺席
婚礼那天,天很蓝,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布置得像个童话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铺满鲜花的拱门,还有循环播放着小宇和文雯甜蜜合照的大屏幕。
宾客们衣着光鲜,觥筹交错,空气中弥漫着香水、美食和金钱混合的味道。
我穿着那身被我从箱底翻出来的礼服,独自坐在主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像一个误入别人梦境的陌生人,周围的一切,都华丽、热闹,却又与我格格不相干。
小宇和文雯,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洁白的婚纱,像一对璧人,在司仪的引导下,接受着所有人的祝福。
我看着台上的儿子,他很高,很帅,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的心里,是高兴的。
可那高兴里,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和失落。
我感觉,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婚礼的流程,一环扣一环,精准得像一场商业发布会。交换戒指,亲吻,倒香槟塔,切蛋糕……
很快,就到了双方家长致辞的环节。
亲家公走上台,他风度翩翩,口才极好。他感谢了各位来宾,回顾了女儿的成长,展望了两个孩子美好的未来。他的演讲,赢得了满堂喝彩。
我坐在台下,用力地鼓着掌。手心拍得通红,心里却空荡荡的。
我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
我想告诉他,过日子,就像做木工活,要实在,要用心,不能图省事,不能有半点虚假。
我想告诉他,对媳妇要好,要像爱护一件珍贵的器物一样,怕她磕了,怕她碰了。
我还想告诉他,爸老了,以后可能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了,但这个家,永远是你的根。
可这些话,都堵在我的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端起酒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连同着一杯辛辣的白酒,一并咽进肚子里。
整个婚宴,我吃得很少,酒却喝了不少。
我看着小宇和文雯,一桌一桌地去敬酒。他们走过我的身边,小宇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爸,少喝点。”
文雯也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我读不懂的深意。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完成了任务的道具,被安放在了舞台的角落。
这场盛大的婚礼,我参与了,却又好像,完全缺席了。
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宾客们开始陆续离场。
我正准备起身,小宇的伴郎,一个叫李哲的小伙子,快步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信封一样的东西。
“谢叔叔,”他把东西递给我,语气很郑重,“这是文雯姐……哦不,嫂子,让我交给您的。她说,让您务必,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看。”
我接过来,发现是一个U盘。
我心里充满了疑惑。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李哲摇摇头,“嫂子就这么交代的。”
我捏着那个冰凉的金属U盘,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她后悔了?还是有什么关于小宇的,不好的事情要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跟小宇和文雯打了声招呼,说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
他们没有多问,只是嘱咐我路上小心。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喧闹的宴会厅。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酒店的商务中心。那里有电脑。
我的手,因为紧张,一直在抖。我试了好几次,才把那个U盘插进电脑的接口。
屏幕上,很快跳出了一个视频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它。
第六章 U盘里的秘密
视频的开头,有些晃动。
镜头里出现的,是我那间熟悉的,甚至有些杂乱的工坊。
然后,宋文雯的脸,出现在了画面里。
她好像是把手机,架在了某个木料堆上,自己坐在我对面那条她坐过的长凳上。
她的身后,就是那套我为他们打造的,金丝楠木家具。
“嗨,谢小宇同学。”她对着镜头,俏皮地眨了眨眼,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当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办完婚礼啦。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她提前录好的?录给小宇看的?为什么要给我?
我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我知道,你肯定一直在为家具的事情,觉得对不起爸爸,也觉得我不通情理。”
“今天,我就给你,也给我自己,开一场‘新闻发布会’,澄清一下事实。”
她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首先,我要承认,拒绝爸爸亲手打的家具,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别急,听我慢慢说。”
“谢小宇,我问你,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你爸爸的手了?”
视频里,文雯的声音,轻轻的,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去叔叔的工坊,看到他那双手的时候,我真的……被震撼了。那双手上,有老茧,有伤疤,有木屑,还有洗不掉的颜料。那是一双,真正靠劳动,创造价值的手。我觉得那双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双手,都要好看,都要高贵。”
“可是你呢?你只觉得,那是一个‘木匠’的手。”
“我再问你,你知道爸爸给你准备的木料,叫什么吗?你知道他用的工艺,叫什么吗?你知道那些雕花,每一个图案,背后有什么样的祝福和寓意吗?”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它跟你的‘侘寂风’不搭。你只知道,它会让你在新婚妻子和她的家人面前,显得‘老土’,‘没面子’。”
“谢小宇,你忘了。你忘了是谁,用那双手,把你从小抱到大。是谁,用那些你嫌弃的‘木头疙瘩’,换来了你的学费,你的生活费,换来了你今天,能站在这里,跟我举行一场体面婚礼的全部资本。”
“你享受着他用半生辛劳换来的一切,却又瞧不起他这份辛劳的来源。你不觉得,这很可笑,也很可悲吗?”
文雯的声音,有些激动,眼眶也红了。
我坐在电脑前,早已泪流满面。
这些话,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我的心上,疼,却也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
原来,她都懂。
她什么都懂。
视频里,文雯站起身,走到那套家具前。镜头也跟着她移动。
“你过来看。”她像个导览员,指着床围上的雕花,“这叫‘麒麟送子’。爸是盼着我们,早点给他添个孙子呢。”
她又走到顶箱柜前,抚摸着柜门上的龙凤。
“这叫‘龙凤呈祥’。是祝我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还有这个,”她拿起一把还没完工的官帽椅,“这叫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一把椅子,用上几百年。这代表着‘牢固’,代表着‘承诺’。”
“谢小宇,这不是一套家具。这是爸把他对我们所有的爱,所有的祝福,所有的期盼,全都一刀一刀,刻在了这里面。”
“这比我们在商场里买的那些几十万的意大利货,要贵重一万倍,一百万倍!”
“我之所以要拒绝,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差点弄丢了什么。我就是要让你,因为这件事,感到愧疚,感到不安。我就是要让你,永远记住这份愧疚。”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明白,你父亲给予你的,到底是什么。你才能学会,去尊重他,去感恩他。”
“这套家具,我会想办法,让它成为我们新家里,最亮眼的存在。我要让所有来我们家的客人,都看到它,都羡慕我们。”
“我要告诉他们,这是我的公公,一位了不起的匠人,送给我们最好的新婚礼物。”
视频的最后,宋文雯重新坐回镜头前。
她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了,发布会到此结束。谢小宇同学,现在,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赶紧去,给咱爸,好好地敬杯酒,认个错。”
“哦,对了。这个视频,我让李哲,先给了爸一份。我想,有些话,由我这个儿媳妇说出来,比你这个傻儿子说,或许,更能让爸……开心一点。”
“爸,谢谢您。谢谢您,把小宇教得这么好。也谢谢您,送给我们这么珍贵的礼物。”
“以后,我们俩,会好好孝顺您的。”
她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画面,定格在她弯下的身影上。
然后,黑屏。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眼泪,肆意地往下淌。
整个商务中心,安静得只能听到我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然后,那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慌乱,席卷了我。
我慌的是,我差一点,就误会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我慌的是,我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固执,差点就把她推远。
我慌的是,我这个当爹的,活了六十年,在看人、在看事上,竟然还不如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通透,明白。
我猛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外跑去。
我得去找到他们。
我得去,跟我的儿子,跟我的儿媳妇,说点什么。
现在,立刻,马上。
第七章 最好的祝福
我冲出商务中心,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大堂里四处张望。
宴会厅的门开着,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工作人员在收拾残局。
我没看到小宇和文雯。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们不会已经走了吧?
我掏出手机,手抖得连解锁都划不开。
“爸!”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看见小宇和文雯,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们还没换下礼服。
文雯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小宇的脸上,写满了愧疚和不安。
我朝他们走过去,每一步,都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
“爸,您……您都看到了?”小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点了点头,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爸,对不起!”
小宇“噗通”一声,在我面前跪下了。
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爸,是我混蛋!是我不懂事!是我没良心!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背抹眼泪。
我赶紧去扶他,“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大喜的日子!”
文雯也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小宇,快起来,别让爸为难。”
小宇却不肯起,他仰着头,满脸是泪地看着我:“爸,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看着他,心里又酸又软。
我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傻小子,我有什么好不原谅你的。”
“爸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跪我的。”
“爸只是……只是怕,你忘了根。”
我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文雯扶着小宇站起来,然后,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
“爸,这是我们给您准备的礼物。”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手表。款式很老成,但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这太贵重了。”我连忙推辞。
“不贵重。”文雯摇摇头,眼神无比真诚,“跟您给我们的礼物比起来,它什么都不是。”
她顿了顿,又说:“爸,我们商量好了。那套家具,等您做好了,我们就把它搬到婚房的主卧里。以后,那就是我们的‘镇宅之宝’。”
小宇在一旁,用力地点着头。
“对,爸!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木匠!”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看着他们脸上真挚的表情,心里的那点委屈,那点不甘,那点失落,全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满当当的幸福和满足。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我只知道,做人,要像我手里的木头一样,要正,要直,要经得起时间的打磨。
我把这份朴素的道理,传给了我的儿子。可他走得太快,差点把它弄丢了。
幸好,他遇到了一个好姑娘。
她把他,又拉了回来。
“好,好孩子……”我握住文雯的手,又拍了拍小宇的肩膀,“你们俩,要好好的。”
这句“好好的”,是我这个老父亲,能给出的,最朴实,也最真诚的祝福。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而是被小宇和文雯,接到了他们的新房。
房子很大,很漂亮。
但我知道,它还缺了点什么。
它缺了点,家的味道。
而那套还在我工坊里,散发着楠木香气的家具,将会补上这最重要的一块。
第八章 木头会说话
婚礼过后没几天,一辆巨大的搬家货车,停在了我那条安静的小巷口。
小宇和文雯,带着几个搬家公司的工人,来了。
我那套耗时三个月,倾注了我半生心血的家具,终于要“出阁”了。
工人们看到那套家具时,都惊呆了。
“老师傅,您这手艺,绝了!”一个看起来很有经验的老师傅,围着那顶箱柜,啧啧称奇,“这料,这工,现在市面上,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小宇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骄傲的神情。
他不再是那个觉得木工活“上不了台面”的年轻人了。他挺着胸膛,像是在向全世界炫耀一件稀世珍宝。
“那当然,这可是我爸亲手做的!”
搬运的过程,小心翼翼。每一件,都用最厚的毛毯,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一丝一毫的磕碰。
我跟在车后面,开着我的那辆旧三轮,一路护送。
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货车,我心里,既有嫁女儿般的不舍,又有看到她寻得好归宿的欣慰。
家具在新房里安放好的那天,文雯特意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亲家公和亲家母也来了。
当他们看到主卧里那套气派非凡,木香四溢的广式家具时,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哎呀,这……这可真是……太漂亮了!”亲家母围着月洞门床,左看右看,满眼都是惊艳。
亲家公则戴上老花镜,仔细研究着柜门上的雕工和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接口。
“谢亲家,您这手艺,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他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敬佩,而不再是之前那种客气的审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不是我深藏不露。
是他们,终于愿意,静下心来,看懂我了。
饭桌上,气氛前所未有的融洽。
亲家公主动跟我聊起了木材和老手艺的传承,亲家母则一个劲儿地给文雯使眼色,让她跟我学学,怎么能把这么好的“宝贝”给弄到手。
小宇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给我夹菜,给我倒酒,那股亲热劲儿,仿佛又回到了他十几岁的时候。
文雯则像个细心的女主人,照顾着每一个人。她会记得我不爱吃香菜,会记得她妈妈有高血糖,不能吃太甜的东西。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忽然觉得,所谓的“两个世界”,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隔开我们的,不是金钱,不是地位,甚至不是观念。
而是,缺少了一颗,愿意去了解,去沟通,去理解对方的心。
而文雯,就是那个,为我们两家人,搭建起这座桥梁的人。
吃完饭,文雯拉着我,走到那套家具前。
“爸,您看,放在这里,是不是特别好看?”
“爸,以后您有空,就多来教教我,怎么保养这些宝贝疙ें。我怕我笨手笨脚,给弄坏了。”
“行。”我笑着答应。
“爸,我还想跟您学学木工活,您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啊?”她调皮地眨眨眼。
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啊!只要你肯学,我就肯教!”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家具上,那些金色的纹理,熠熠生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我知道,木头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当一个人,把他的心,他的爱,他的全部精神都倾注进去之后,木头,也便有了灵魂,有了语言。
它会替你,告诉你的孩子,告诉这个世界:
有一种爱,叫传承。
有一种价值,叫坚守。
它们,比黄金更贵重,比时间更长久。
来源:世界另一面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