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来苏水的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馊味,还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快要枯萎的花的腐败气息。
医院里的味道,总是一样的。
来苏水的味道,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饭菜馊味,还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飘来的、快要枯萎的花的腐败气息。
这些味道拧成一股绳,钻进鼻子里,让人心里发慌。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椅子是冰凉的,那种凉意能透过薄薄的裤子,一直渗到骨头里。
老林就躺在里面,隔着一扇厚重的门。
门上有个小小的玻璃窗,我看不见他,只能看见白色的墙,还有偶尔一闪而过的、护士匆忙的身影。
他的病来得急,像一场没打招呼的暴雨,哗啦一下,就把我们这个家浇得透心凉。
医生的话还在耳朵边上嗡嗡响,像一群被惊扰的蜜蜂。
“情况不算太乐观,但也不是没办法。”
“先准备五万块钱吧,后续的治疗,我们再看情况。”
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
我把家里所有的存折、银行卡都翻了出来,东拼西凑,还差一大截。
手里的手机,被我攥得发烫。
屏幕上亮着我女儿的名字,青青。
我犹豫了很久,指尖在那个名字上悬停了无数次,又缩了回来。
怎么开口?
青青的日子,我知道,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安稳。
她那个丈夫,阿豪,一个月工资两万多,在这个小城市里,算是顶尖的了。
他们刚买了房,月供压在身上,估计也不轻松。
可是,除了她,我还能找谁呢?
我还有一个儿子,小杰。
一想到他,我心里的那块石头,就变得更重了。
小杰……他不像他姐姐。
青青从小就懂事,学习不用操心,工作也自己找得妥妥帖帖。像一棵自己就能长得笔直的小树,风吹雨打,都不用我扶一下。
小杰不一样。
他像一棵需要精心伺候的盆栽,水浇多了怕烂根,浇少了怕干死。
他做什么事,都差那么一点火候。读书的时候,差几分上个好大学。毕业了找工作,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学着人家做生意,把我们老两口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赔了个底朝天。
到现在,快三十的人了,还整天晃晃悠悠,没个正经事做。
前阵子,他又说看上了一个项目,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次一定能成。
他说,妈,就差五万块钱启动资金。
他说,等我赚了钱,把家里的窟窿都补上,给您和爸换个大房子。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既熟悉又害怕的光。
那种光,我见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以失望告终。
可我……我还是心软了。
我这个当妈的,心就是偏的。我知道。
青青是铁,小杰是瓷。
铁不怕摔,瓷器得小心捧着。
我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那股难闻的空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手指用力按下去,电话通了。
“喂,妈?”
青青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清亮,干脆,像她的人一样。
“青青啊……”我的声音一下子就哑了,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
“妈,怎么了?爸怎么样了?”她立刻就紧张了起来。
我把医生的话,颠三倒四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青青,你爸他……需要钱。
我没说需要多少,我不好意思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那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的心,七上八下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她说手头紧,我也能理解。
“妈,要多少?”她问。
“五……五万。”我几乎是贴着话筒,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出来的。
“好,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我马上和阿豪说,下午就把钱转给你。”
挂了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你看,我的青青,就是这么一个孩子。
她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也从来不会让我为难。
只要我开口,只要她有。
下午,手机“叮”地一声,短信来了。
银行的到账通知,一串零,不多不少,正好五万。
我看着那串数字,心里五味杂陈。
有感动,有愧疚,还有一丝……计划得逞的窃喜。
是的,我撒谎了。
老林的医药费,医保能报销一大部分,我们自己需要承担的,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我跟青青要五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全用在老林身上。
我想给小杰。
我想再信他一次。
万一呢?万一这次他真的成了呢?
他要是成了,我们这个家,就都有指望了。
我拿着手机,手指在小杰的号码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良心,像一只小虫子,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地啃噬着。
我仿佛能看到青青和阿豪。
他们可能刚下班,挤在晚高峰的地铁里,可能正在为这个月的房贷发愁。
阿豪那孩子,是个好孩子。
虽然家境普通,但人勤快,有上进心,对青青是掏心掏肺的好。
结婚的时候,我们家按照习俗,要了不低的彩礼。
我知道,那笔钱,几乎掏空了阿豪父母的积蓄。
可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想着,这笔钱,我得留着,给小杰娶媳妇用。
青青嫁出去了,是别人家的人了。小杰,才是我们老林家的根。
这个想法,像一棵毒草,在我心里扎了根,这么多年,越长越深。
我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
女儿,总是要贴补娘家的。
儿子,才是家族的延续。
我拿着那笔钱,心里却像是着了火。
我去了老林的病房。
他睡着了,呼吸很轻,脸上没什么血色。
看着他那张苍老的脸,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我们这一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拼命工作,为了两个孩子。
老了,以为可以歇歇了,他又倒下了。
我坐在他床边,握着他干瘦的手。
他的手,很凉。
我想,老林啊老林,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撑得下去。
小杰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
“妈,钱的事,怎么样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走到走廊的尽头,压低了声音。
“钱……钱有了。”
“真的?太好了妈!”他那边立刻就兴奋了起来,“我就知道我妈最疼我了!”
听着他高兴的声音,我心里的那点愧疚,好像被冲淡了一些。
我告诉自己,我这么做,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只要小杰能出人头地,青estoy seguro de que青青会理解我的。
她那么懂事。
“你爸这边,也要用钱……”我还是忍不住,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我知道我知道,”小杰满口答应,“妈你放心,等我赚了钱,双倍,不,十倍还给你和我姐!到时候,我给爸请最好的护工,住最好的病房!”
他给我画了一张好大的饼。
这张饼,他画了很多年了。
我明明知道,这饼可能永远也吃不到嘴里。
可我,还是愿意相信。
我把钱,转给了小杰。
转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但同时,又背上了一个更重的。
我对青青撒了谎。
我对老林撒了谎。
我甚至,对自己也撒了谎。
我告诉自己,这是“借”。
是家里内部的资金周转。
可是我的心告诉我,这不是。
这是偏爱,是自私,是亏欠。
接下来的几天,我守在医院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边担心着老林的病情,一边又忍不住去想,小杰的项目,到底怎么样了。
他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
我也不敢打给他,怕打扰他“干正事”。
青青和阿豪几乎每天都来。
他们总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还有我爱吃的饭菜。
青青会仔细地问医生老林的病情,然后安慰我,说:“妈,你别担心,现在的医疗技术很发达,爸会好起来的。”
阿豪话不多,但总是默默地做事。
他会帮老林擦身,会把我没吃完的饭菜收拾干净,会把医院窗台上的那盆绿萝浇得刚刚好。
看着他们俩,我心里那只叫“良心”的虫子,又开始啃我了。
我不敢看青青的眼睛。
她的眼睛太亮了,太干净了,好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肮脏和不堪。
有一次,她给我带了一件新外套。
“妈,天冷了,你晚上在医院守着,别冻着了。”
我摸着那件外套柔软的料子,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这个女儿,心里装的,永远是别人。
是她生病的父亲,是她操劳的母亲。
而我这个当妈的呢?
我心里装的,却只有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老林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
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另一半,还悬着。
是关于那五万块钱。
出院要结账,账单出来,我傻眼了。
医保报销之后,我们自己需要支付的部分,只有一万多块钱。
我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
我该怎么办?
再跟青青要?
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会问:“妈,之前那五万块钱呢?”
我怎么回答?
我能说,我给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让他去打水漂了吗?
那几天,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晚上睡不着,白天吃不下。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老林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老婆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看着他,想说,又不敢说。
我们做了一辈子夫妻,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一个眼神,他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不是……为了小杰的事?”他叹了口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决了堤。
我趴在他床边,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我说我怎么跟青青要的钱,又怎么把钱给了小杰。
我说我心里有多愧疚,有多害怕。
老林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他只是用他那只还打着点滴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等我哭够了,他才缓缓开口。
“你啊……糊涂了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么能……这么偏心呢?”
“青青那孩子,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
“她什么都不说,不代表她心里不苦。”
“你总觉得她坚强,像铁一样,摔不坏。”
“可你知不知道,铁也会生锈,也会被砸弯。”
老林的话,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
是啊。
我怎么就忘了呢?
青青小时候,有一次和小杰抢一个玩具。
小杰没抢过,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冲过去,一把夺过青青手里的玩具,塞给了小杰。
我还训斥她:“你是姐姐,就不能让着点弟弟吗?”
青青当时,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东西。
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跟小杰抢过任何东西。
吃的,用的,玩的。
只要小杰想要,她都给。
我当时还很欣慰,觉得我的女儿,长大了,懂事了。
现在想来,我那时候,是多么的残忍。
我亲手,教会了我的女儿,如何压抑自己的欲望,如何委屈自己,去成全别人。
还有她上大学那年。
她考上了省外一所很好的大学。
小杰那年高考落榜,死活不肯复读,整天在家里打游戏。
我把家里大部分的积蓄,都拿出来,托关系,找门路,想给小杰安排一个好点的专科学校。
青青开学的时候,我只给了她最基本的生活费。
我对她说:“青青,你在外面,要省着点花。家里……不容易。”
她点点头,说:“妈,我知道。”
大学四年,她没有问家里要过一分多余的钱。
她靠着奖学金和勤工俭学,不仅养活了自己,过年回家,还会用自己挣的钱,给我和老林,还有小杰,买礼物。
我当时,只觉得骄傲。
我的女儿,有出息,能干。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寒冷的冬夜,她一个人在外面发传单的时候,手会不会冷。
那些炎热的夏天,她穿着厚重的玩偶服,在广场上招揽顾客的时候,会不会中暑。
我只看到了她的坚强,却看不到她坚强背后,咬碎了的牙,和吞进肚子里的泪。
我这个妈,当得太不称职了。
我欠我女儿的,太多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出院的钱,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林沉默了一会儿。
“我来想办法吧。”他说。
他让他以前单位的一个老同事,帮他凑了些钱。
总算是把出院的费用,给结清了。
出院那天,青青和阿豪来接我们。
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我不敢说话,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青青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问我:“妈,爸出院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支支吾吾地说:“够了……够了……”
回到家,看着熟悉的陈设,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心里那块大石头,还是悬着。
我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就这么过去。
纸,是包不住火的。
果然,没过几天,事情就败露了。
是阿豪的一个朋友,无意中撞见的。
他说,他看到小杰,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轿车,在城里兜风。
那辆车,少说也要十几万。
阿豪把这件事,告诉了青青。
那天晚上,他们俩一起来了。
我一开门,看到他们俩站在门口,表情严肃,我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客厅里,没有人说话。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
还是青青,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妈,我爸住院,我给你的那五万块钱呢?”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是不是……都给小杰了?”她接着问。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双布鞋,已经很旧了,鞋面上,还有一块洗不掉的油渍。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听到青青,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比哭声,还要让我难受。
“妈,你为什么要骗我?”
“你如果直接跟我说,你要给小弟弟钱,我也会给。”
“虽然我不赞成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但你是他妈,我是他姐。我们不可能真的不管他。”
“可是你,为什么要用爸生病这件事,来骗我呢?”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不是就是一个,可以随时被你索取,被你牺牲的工具?”
“是不是因为我嫁出去了,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人了?”
“是不是因为阿豪能挣钱,所以我们就活该,要为小杰的人生买单?”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我终于抬起头,看向她。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但她,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很少见她哭。
她总是那么坚强,那么乐观。
好像天塌下来,她都能自己扛着。
可是这一刻,我看到,她的那片天,塌了。
是被我,这个她最亲的妈妈,亲手给推倒的。
“青青,我……”我想解释,却发现,任何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说,我只是想让小杰好。
我说,我只是想让他有出息,以后能为这个家分担。
我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我说了很多很多。
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青青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说完了,她才缓缓地开口。
“妈,你知道吗?”
“从小到大,我最羡慕的,不是别人家有多少好吃的,多少好玩的。”
“我最羡慕的,是小杰。”
“因为,他有你。”
“他摔倒了,你会第一时间冲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心疼地吹着他的伤口。”
“而我摔倒了,你只会说,快起来,别哭了,多大点事。”
“他的碗里,永远是最大块的肉。”
“他的衣服,永远是最新最干净的。”
“你总说,他是弟弟,我要让着他。”
“我让了。我让了一辈子。”
“我以为,等我长大了,独立了,结婚了,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不用再让了。”
“可是我错了。”
“在你的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为弟弟让步的姐姐。”
“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可以偏到这种地步?”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我无言以对。
是啊。
我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阿豪,走了过来。
他轻轻地,把青青揽在怀里。
他对我说:“妈,青青是你的女儿,但她现在,也是我的妻子。”
“我心疼她。”
“钱,没了可以再挣。”
“但是心,伤了,就很难再愈合了。”
“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要回那笔钱。”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以后,我们这个小家,是不是还要,无休止地,为小杰的未来,填补窟窿?”
我看着他们俩,相依相偎的背影。
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多余。
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过我女儿的世界。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不知道她工作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我不知道她和阿豪,为了那个小家,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汗水。
我只知道,向她索取。
以母爱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向她索取。
那天晚上,他们走了。
家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林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杯子里的热气,氤氲了我的视线。
我的人生,好像也像这杯水一样,被一层雾气笼罩着,看不清方向。
从那天起,青青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我给她打电话,她会接,但声音总是淡淡的,客客气气的。
像是在跟一个,不太熟悉的远房亲戚说话。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那道裂痕,已经出现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而小杰,我的那个宝贝儿子。
他用那笔钱,买了一辆车。
他说,这是为了“谈生意”,有辆车,有面子。
他的那个“项目”,我到现在,也没看到一丁点的水花。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开着那辆,用他姐姐的血汗钱买来的车,出去和他的那些“朋友”,吃喝玩乐。
我偶尔说他几句,他还不耐烦。
“妈,你懂什么?我这是在拓展人脉!”
“你别整天愁眉苦脸的,等我发了大财,有你好日子过!”
我看着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我好像,养出了一个怪物。
一个被我的溺爱,喂养出来的,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过去的一幕一幕,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地上演。
我想起了很多,被我刻意忽略了的细节。
我想起,青青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春游。
她想要一双新球鞋,旧的那双,已经开了胶。
我当时,正忙着给小杰找补习班,因为他期中考试,又没及格。
我随口就说:“鞋子还能穿,就别买了。家里没钱。”
可是转头,我就给小杰,交了上千块的补习费。
春游那天,下了一点小雨。
青青回来的时候,那双开了胶的鞋,灌满了水。
她的脚,在水里泡得发白,起了皱。
她什么都没说,自己默默地,把鞋子刷干净,放在阳台上晾着。
我还想起,她结婚的时候。
阿豪家给了彩礼,我一分没给她,全都自己收着了。
我对她说:“这钱,妈先替你存着。以后你有需要,再跟妈说。”
她也只是点点头,说:“好。”
她出嫁那天,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只有两床新被子。
我看着她,穿着洁白的婚纱,被阿豪牵着手,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家。
我的心里,没有不舍,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终于,把这个“包袱”,甩出去了。
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为了我的儿子,打算了。
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自私。
我把女儿的懂事,当成了理所当然。
我把儿子的索取,当成了天经地义。
我用我那套,早已腐朽不堪的,重男轻女的思想,亲手毁掉了,我本该拥有的,最珍贵的亲情。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铁皮盒子。
里面,装着一些孩子们小时候的东西。
有小杰的第一张奖状,虽然只是“卫生标兵”。
有青青写的第一篇作文,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的妈妈”。
我打开那张已经泛黄的作文纸。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会给我做好吃的饭,会给我讲好听的故事。虽然她有时候,会对我很凶,但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我爱我的妈妈。”
看着那几行稚嫩的字,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盒子的最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已经掉漆的拨浪鼓。
我记得,这是青青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后来,小杰出生了。
他看到姐姐手里的拨浪鼓,伸手就要。
青青不给,他就哭。
我走过去,从青青手里,把拨浪鼓抢了过来,给了小杰。
我对她说:“你是姐姐,让着弟弟。”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贯穿了她整个童年,少年,甚至青年。
我握着那个冰冷的拨浪鼓,仿佛还能感受到,女儿当年,手心的温度,和心里的委屈。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
我决定,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我的过错。
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是远远不够的。
我需要用行动,来证明我的悔改。
我开始学着,去关心青青的生活。
我不再是打电话,就问她什么时候回家,或者是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
我会问她,工作累不累。
我会问她,和阿豪,有没有闹别扭。
我会笨拙地,在网上搜一些,年轻人喜欢的菜谱,然后试着做给她吃。
虽然,十次有八次,都会搞砸。
我还把小杰那辆车,给卖了。
我没有跟他商量。
我直接拿着备用钥匙,把车开去了二手车市场。
小杰回来,发现车不见了,跟我大吵大闹。
他骂我,说我老糊涂了。
他说,那辆车,是他的门面,是他的事业。
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心软。
我平静地对他说:“你的事业,不应该建立在你姐姐的痛苦之上。”
“这笔钱,我要还给你姐。”
“从今天起,你如果想干点正事,就自己踏踏实实地,去找份工作。”
“如果你还想,像以前一样混日子,这个家,就再也容不下你了。”
小杰愣住了。
他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么强硬的一面。
他摔门而出,说我不可理喻。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我知道,我可能会失去这个儿子。
但如果,这是我必须要付出的代价,我认了。
我不能再错下去了。
我把卖车的钱,凑了个整数,五万块。
我拿着那笔钱,去了青青家。
开门的是阿豪。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但还是客气地,让我进去了。
青青正在厨房里忙碌。
我看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她……怀孕了?
我这个当妈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青青看到我,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妈,你怎么来了?”
我把手里的那个信封,递了过去。
“青青,这是……那笔钱。”
“妈知道,错了。”
“妈对不起你。”
我说完这几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敢看她的反应,转身就想走。
“妈。”
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背对着她。
“留下来,吃顿饭吧。”她的声音,很轻。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点点头。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
阿豪不停地,给我夹菜。
青青偶尔,会跟我说几句,关于她怀孕的事情。
她说,预产期在明年春天。
她说,她和阿豪,都希望是个女孩。
我听着,心里,又酸又涩。
我错过了,太多太多。
吃完饭,我准备告辞。
青青送我到门口。
她把那个信封,又塞回了我的手里。
“妈,这钱,你拿回去吧。”
“你和爸,年纪大了,身边不能没有钱。”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我知道,她还没有,完全原谅我。
但她,愿意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就够了。
回家的路上,月光很好。
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手里攥着那个信封,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我知道,我还不清。
我欠我女儿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能做的,只有用我的余生,去好好地,爱她。
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去爱她。
日子,还在继续。
小杰,在外面混了几个月,钱花光了,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好像,真的变了一点。
不再整天做着发财的白日梦。
他找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
虽然辛苦,但至少,是靠自己的双手,在挣钱。
我和老林,都老了。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但我们的心,却比以前,要踏实。
青青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我经常会过去,给她做点好吃的,陪她说说话。
我们之间,还是会有些尴尬,有些小心翼翼。
但我在努力。
努力地,去修复那道,被我亲手划开的裂痕。
春天的时候,青青生了。
是个女孩,很漂亮,像她妈妈。
我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上带着奶香味的婴儿。
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给她取名叫,暖暖。
我希望,她的到来,能温暖我们这个,曾经冰冷过的家。
我希望,她的人生,能被爱和阳光,紧紧包围。
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经历,她妈妈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委屈和伤害。
我看着暖暖,在青青的怀里,安详地睡着。
青青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阿豪坐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她们母女。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一个家,真正重要的,不是谁是根,谁是叶。
而是,我们能不能,像一棵大树一样,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互相支撑,互相取暖。
共同抵御,人生的风风雨雨。
我曾经,差点就亲手,砍断了这棵树,最粗壮的一根枝干。
幸好,还来得及。
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俯下身,轻轻地,在暖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
“暖暖,外婆爱你。”
也对我自己说:
“从今以后,我要学着,去爱我生命里,每一个重要的人。”
“公平地,真诚地,毫无保留地,去爱。”
来源:温暖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