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
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顾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与三侄书),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王弘撰,字无异,一字山史,明诸生。清康熙十七年,以博学鸿词征,不赴。亭林尝寓其家。)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李中孚)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头号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允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寻以己未(1679)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还华下。
先生即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别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馀年足矣。”(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
亭林先生崎岖南北,所考山川、都邑、城郭、宫室,皆出自实践,著《天下郡国利病书》,以及《历代京宅记》,其卷之二、三、四、五、六,专论关中,且五入关中,对人文学风尤为关注: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 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张载)、蓝田(吕大临,初学于张载,后从程颐游,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先生”)之教,以礼为先。
所谓“关学”,即宋明理学思潮中,宋元明清时代的“关中理学”,由北宋哲学家张载开创。风土之厚,气节特著,尤为关学本色,如梨洲先生言: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明儒学案·师说》)全祖望云:关学自横渠而后,三原(马理)、泾野(吕柟)、少墟(冯从吾),累作累替,至(二曲)先生而复盛”(全祖望《二曲先生窆石文》);再至清初“关中三李”:李颙(二曲)、李柏(雪木)、李因笃(天生),学问气节蔚成一代风气,脉络连贯,间少中绝;王心敬(丰川)、杨双山继起而振之;及至清末,犹有刘光蕡(古愚),在科举风靡之时,提倡实学救国,处处注重践履,尤足为后学法式。(参阅陈俊民《张载关学的历史重构》 中华书局)
吴怀清《三李年谱自序》云:吾秦当有清之初,人文颇盛,隐逸为多,王山史、孙豹人、王复斋、雷伯吁诸贤,其卓卓者,而当时雅重,尤以三李之道为最尊。说者不一,或进河滨,或进屺瞻,而皆退雪木,此特主声气言之。至于泉石烟霞,志同道合,自必以天生“伯中孚而仲雪木”之语为断。二曲抗节不屈尚矣。天生以母故勉应鸿博征,授职未就,遽乞养归,终身不出,与雪木遵母命应学使试,母没即弃巾服,同一锱尘轩冕,不渝初衷。盖三先生身遭易代,惓念先朝,至今读其遗书,故国旧君之思,油然溢于楮墨,道德文章,均足信今传后,国史列之儒林有以也。
清初,关中遗民尚存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又号土室病夫,二曲镇二曲堡人)、李雪木、王弘撰、孙枝蔚等,与亭林引为同志。其中,二曲与亭林交往,备见于《二曲先生年谱》:
康熙十四年乙卯(1675)是冬,顾宁人书来,顾自癸卯盩厔别后,虽足迹遍天下,而音问时寄,至是闻先生流寓富平,寄书略云:“先生龙德而隐,确乎不拔,真吾道所倚为长城,同人所望为山斗者也。今讲学之士,其笃信而深造者,惟先生。异日九畴之访,丹书之授,必有可以赞后王而垂来学者。侧闻卜筑平阳,管幼安复见于兹。弟将策蹇渭上,一叙渴悰也。”(按《亭林年谱》,此书应自祁之南山书堂发)
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是冬,顾宁人自山左来访,因寓军寨之北,密迩先生,时至卧室盘桓,语必达旦。
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十一月,顾宁人诗以志感,云:
梓潼篇赠李中孚 顾炎武
益部寻图像,先褒李巨游。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
忆自黄皇腊,经今白帝秋。井蛙分骇浪,嵎虎拒岩幽。
譬旨鸿胪切,徵官博士优。里人荣使节,山鸟避车驺。
笃论尊尼父,清裁企仲由。当追君子躅,不与室家谋。
独行长千古,高眠自一邱。闻孙多好学,师古接姱修。
忽下弓旌召,难为涧壑留。从容怀白刃,决绝郤华辀。
介节诚无夺,微言或可投。风回猿岫敞,雾卷鹤书收。
隐痛方童丱,严亲赴国仇。尸饔常并日,废蓼拟填沟。
岁逐糟糠老,云遗富贵浮。幸看儿息大,敢有宦名求。
相对衔双涕,终身困百忧。一闻称史传,白露满梧秋。
又貽词林诸公书云:李先生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裁。关中诸君,有以李业故事言之督抚,得为谢病放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威武不能屈。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慨也已!《纪略》
《答顾宁人先生书》、第二书、第三书。
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
先生曏在富平,与顾宁人语及《宋鉴》,谓“朱子尝列衔主管华山云台观,则云台观宜为祠以祀。”至是,宁人移寓华下,倡修祠堂肖貌,以书询朱子冠服之制。书略云:“华令迟君纳弟言,谋为朱子祠堂之举,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以亦以鹾台之赠四十金佐之。百堵皆作,堂、庐、门、垣,备制而已,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先生为之图,详列其说以贻。(《二曲集》二曲先生年谱 中华书局《理学丛书》)
(二)横渠之学
1922年春夏,章太炎在沪讲授国学,讲演经曹聚仁整理,以《国学概论》为题出版。第三章“哲学的派别”言及张载:“横渠外守礼仪颇近儒,学问却同于回教。佛家有‘见病’一义,就是说一切所见都是眼病。张对此极力推翻,他是主张一切都是实有的。考回纥自唐代入中国,奉摩尼教,教和回教相近。景教在唐也已入中国,如清虚一大为天,也和回教相同。张子或许是从回教求得的。”
宋儒好以圣贤气象论人,如伊川谓横渠:以大概气象言之,有苦心极力之象,而无宽裕温和之气。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屡偏而言多窒。(程颐《文集》答横渠先生书)
对此,吕思勉不以为然:后人之尊张,遂不如周、程。然理学家中,规模阔大,制行坚卓,实无如张子者。张子之学,合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归结于仁。闻人有善,喜见颜色。见饿莩,辄咨嗟,对案不食者经日。尝以为欲致太平,必正经界。欲与学者买田一方试之,未果而卒。是真能以民胞物与为怀者。...... 张子之言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岂他人所能道哉?(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340-349页)
《张载集》张子语录 关学以躬行为本
毋固者不变于后,毋必者不变于前。毋四者则心虚,虚者,止善之本也,若实则无由纳善矣。
“先之劳之”,身先之必劳之。“爱之能勿劳乎”,爱之,则己须勤劳以求其养之之道。
“时雨化之”,春诵夏弦,又言当其可之谓时。“成德”,因人之有心,当成说之,如好货好勇,因为其说以教之。“私淑艾”,大人正己而物正。
以善服人者,要得以善胜人也,然其术未至者,又乌能服人?以善养之者,凡教之养之皆养人也。
忘势之人,不资其力而利其有,则能忘人之势,若资仰其富贵而欲有所取,则不能忘人之势。五人者能忘献子之家也,不能忘献子之家则为所轻,献子亦不肯与之为友矣。
富贵贫贱皆命也。今有人,均为勤苦,有富贵者,有终身穷饿者,其富贵者只是幸会也。求而有不得,则是求无益于得也。道义则不可言命,是求在我者也。
大凡礼不可大段骇俗,不知者以为怪,且难之,甚者至于怒之疾之。故礼亦当有渐,于不可知者,少行之已为多矣,但不出户庭亲行之可也,毋强其人为之。己德性充实,人自化矣,正己而物正也。
以己孝友施于有政之人,是亦己为政之道。如以温、良、恭、俭、让化于国君,犹国君重信之,是以温、良、恭、俭、让施于有政也。
老子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则非也。圣人岂有不仁?所患者不仁也。天地则何意于仁?“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人则仁,此其为能弘道也。人则可以管摄于道,道则管摄人,此“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人则可以推弘于道,道则何情,岂能弘人也!
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匹夫不可夺志也”,惟患学者不能坚勇。
“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小道,道之小成者也,若言必信、行必果是也,小人反中庸亦是也,此类甚多。小道非为恶,但致远恐泥。信果者亦谓士之次。反中庸而无忌惮者自以为是,然而非中庸。所谓小道,但道之小耳,非直谓恶。
乡原徇欲而畏人,其心乃穿窬之心也,苟徇欲而不畏人,乃明盗耳。遁辞乃乡原之辞也,无执守故其辞妄。
利,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利之言利犹言美之为美,利诚难言,不可以槩而言。
气之苍苍,目之所止也;日月星辰,象之著也;当以心求天之虚。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之心今不可知也,以其虚也。
张子《西铭》曰: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孤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维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底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张载集》乾称篇第十七 中华书局《理学丛书》)
《张载集》张子语录後录上
问:“西铭如何?”伊川先生曰:“此横渠文之粹者也。”曰:“充得尽时如何?”曰:“圣人也。”“横渠能充尽否?”曰:“言有多端,有有德之言,有造道之言。有德之言说自己事,如圣人言圣人事也,造道之言则智足以知此,如贤人说圣人事也。”
横渠道尽高,言尽醇。自孟子后,儒者都无他见识。
吕思勉《横渠之学》
杨龟山寓书伊川,疑《西铭》言体而不及用,恐其流于兼爱。伊川曰:“《西铭》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而无分。子比而同之,过矣。”刘刚中问:“张子《西铭》与墨子‘兼爱’何以异?”朱子曰:“异以理一分殊。一者一本,殊者万殊。脉络流通,真从乾父坤母源头上联贯出来。其后支分派别,井井有条。非如夷之爱无差等。且理一体也,分殊用也。墨子‘兼爱’,只在用上施行。如后之释氏,人我平等,亲疏平等,一味慈悲。彼不知分之殊,又恶知理之一哉?”
张子曰:“天下事大患,只是畏人非笑。不养车马,食粗衣恶,居贫贱,皆恐人非笑。不知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今日万钟,明日弃之;今日富贵,明日饥饿;亦不恤,惟义所在。”今日读之,犹想见其泰山岩岩,壁立万仞之气象焉。吾师乎!吾师乎!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340-349页)
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
横渠先生方未第时,文潞公以故相判长安,闻先生名行之美,聘以束帛,延之学宫,异其礼际,士子矜式焉。其在云岩,政事大抵以敦本善俗为先,每以月吉具酒食,召乡人高年会于县庭,亲为劝酬,使人知养老事长之义,因问民疾苦及告所以训戒子弟之意。有所教告,常患文檄之出不能尽达于民,每召乡长于庭,谆谆口谕,使往告其里闾。间有民因事至庭或行遇于道,必问“某时命某告某事闻否”,闻即已,否则罪其受命者。故一言之出,虽愚夫孺子无不预闻知。京兆王公乐道尝延致郡学,先生多教人以德,从容语学者曰:“孰能少置意科举,相从于尧舜之域否?”学者闻法语,亦多有从之者。在渭,渭帅蔡公子正特所尊礼,军府之政,小大咨之,先生夙夜从事,所以赞助之力为多。并塞之民常苦乏食而贷于官,帑不能足,又属霜旱,先生力言于府,取军储数十万以救之。又言戍兵徒往来,不可为用,不若损数以募土人为便。
......横渠至僻陋,有田数百亩以供岁计,约而能足,人不堪其忧,而先生处之益安。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始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学者有问,多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闻者莫不动心有进。又以为教之必能养之然后信,故虽贫不能自给,苟门人之无赀者,虽粝蔬亦共之。其自得之者,穷神化,一天人,立大本,斥异学,自孟子以来,未之有也。尝谓门人曰:“吾学既得于心,则修其辞命,辞无差,然后断事,断事无失,吾乃沛然。精义入神者,豫而已矣。”
......先生气质刚毅,德盛貌严,然与人居,久而日亲。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语人,虽有未喻,安行而无悔,故识与不识,闻风而畏,非其义也,不敢以一毫及之。其家童子,必使洒扫应对,给侍长者;女子之未嫁者,必使亲祭祀,纳酒浆,皆所以养孙弟,就成德。尝曰“事亲奉祭,岂可使人为之!”闻人之善,喜见颜色。答问学者,虽多不倦,有不能者,未尝不开其端。其所至必访人才,有可语者,必丁宁以诲之,惟恐其成就之晚。岁值大歉,至人相食,家人恶米不凿,将春之,先生亟止之曰:“饿殍满野,虽蔬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甚或咨嗟对案不食者数四。
......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讲求法制,粲然备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举而措之尔。尝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未之行尔。”乃言曰:“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共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广储蓄,兴学校,成礼俗,救菑恤患,敦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此皆有志未就。
......殁之日,惟一甥在侧,囊中索然。明日,门人之在长安者,继来奔哭致赙襚,始克敛,遂奉柩归殡以葬。又卜以三月而葬,其治丧礼一用古,以终先生之志。
(三)“关学后镇”刘古愚
清末维新变法时,有“南康北刘”之谓。“南康”即康有为(1858 - 1927),字广厦,号长素,因“公车上书”而得大名;“北刘”乃刘光蕡(1843 - 1903),字焕唐,号古愚,隐于西北穷乡讲学,教泽绵长。
古愚先生“少失怙恃,赖诸兄成立。甫弱冠,回乱作,避地礼泉、兴平间。家贫甚,昼则具饼饵粥诸市,晚为人转磨屑麦面,得其余给饘粥,然读书不少辍。乱稍定,乃归里应童子试,冠其曹,入府庠。时贵筑黄子寿方伯、武昌王孝凤光禄先后主关中讲席,因师事焉。遂与柏先生(柏子俊)及先编修(李寅)订昆弟交,益讲求圣贤经世之学。关中兵火后,书肆少藏书,先生百计从友朋借抄假读无虚日”(李岳瑞《刘古愚先生墓志铭》)此后,历主关中各书院讲席,效法西学,分科立教,以经史、道学、政事、天文、舆地、掌故、算法、时务诸学,教诸生分别肄习,致使关中士风为之一变。
古愚先生以为:欲救中国之积弊,当自事之求实始。故整饬今日之学校,坐而诵,不如起而行;课其文,不如验其事;即其虚,不如求其实;考之古,不如证之今;谈天理氤氲之奥,不如测算躔度之实而有用也。(《烟霞草堂文集》卷五《与赵芝山学政书》)因此,倾心于机器、纺织、社仓、社学等实业,意欲合工农商学兵为一体,以立强国阜民之基,虽所事多未成,然以一穷居关西乡里之儒生,奋然引进西方学术、技艺,并付之于教育,培养关陇才俊。
“维新救国,先生早在陕倡之也。”(张季鸾《烟霞草堂从学记》)为当世中国开启以“新学”维新求变之先声。癸未年(1883),古愚先生门人李岳瑞晋升工部主事,那时,康有为正“绝意试事,专精问学”。次年,古愚先生在陕创设“求友宅”学堂,宣传维新思想,讲授西方科学,彼时,康有为蜗居海南家乡,探究“儒佛之微旨”。
戊戌之前,李岳瑞受古愚先生影响,注重经世致用,关注国计民生,如漕粮、水利等。面对西方列强欺凌,李岳瑞主张顺应时势,“取彼所长,远人是师。”
丁酉年(1897),李岳瑞与陕籍京官宋伯鲁、阎遒竹创“关西学会”,旨在“保国、保种、保教”,以经术言变法,研习西方以至日本语言、格致、测算等。次年四月,康有为将其扩充为“保国会”。会员一百八十四人,其中,陕籍会员三十四人,大多为古愚先生门人。同年七月初四,光绪通过李岳瑞口传谕旨,赏康有为编书银二千两。
戊戌年(1898)七月二十六日,李岳瑞向光绪呈奏条陈,提出变法:“……自四月二十三日诏书明定国是以后,薄海喁喁,企望新治,而大小臣工,犹是旁观木立,依阿取容,安危利菑,忘辱忍垢,诚如明诏所云,上以诚求而下不以诚应者。”李岳瑞认为,变法当坚决,“夫今日而言变法,非大变不可,非尽变不可。若犹逡巡顾虑,枝枝节节而为之,旷日持久,不足程功,适贻守旧者以口实”。为此,李岳瑞奏折提出三条建议,作为变法“先务为急之要”:其一,合满汉以大一统;其二,大更官制以振纲维;其三,变通言路以广登闻。
是年八月初六,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光绪于中南海瀛台,捕杀“六君子”,追捕康、梁等。康有为离京前夕,李岳瑞探望并通报英俄战事。宋伯鲁因“滥保匪人,平素声名恶劣,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幸得李岳瑞密报,逃离京城,隐居上海三年。
戊戌政变后,清廷定罪康有为“奸党”,将党羽分为“同恶相济,结为死党”、“奏荐匪人,妄希大用”、“咨保匪人,以应特科”以及“趋附奸党,受其指使”四等,每等之下,列数名昭著者。第四等下,列有“李岳瑞请改服制。革职,永不叙用,并拿问。”
变法失败,殃及古愚先生,捕风甚急,或劝古愚先生躲避,先生慨言:“国事如此,死国难,幸何如之,何言逃也!”先生门人陈涛等获知消息,当即谒见陕甘总督陶模,诉说原委,总督复电陕西巡抚:“我等应保全善类”,遂使先生幸免于祸。戊戌以还,先生遭清吏之忌,归居礼泉,少于世接。门人至,则时与痛谈,尝笑曰:“世俗不知,目我为康梁党,康梁乃吾党耳!”(张季鸾《烟霞草堂从学记》)
次年十二月初,古愚先生离开陕甘味经书院,返故乡天阁村。己亥年(1899)春,受门生邢瑞生(廷荚)等邀请,携夫人王氏,儿子瑞䮏、瑞駜,女儿席珍,移居烟霞草堂。
数十年间,古愚先生主讲味经书院、崇实书院,烟霞草堂,门生近千,如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大公报》主笔张季鸾、《新闻报》总编李浩然(民国三大报,“北张南李”,另一报为《申报》)、数学家张秉枢、粤海道尹王典章、关中淹博士张扶万、教育家李子逸、孙仁玉、冯孝伯、茹欲立等。辛亥革命时,西北志士,多出古愚先生门下及再传弟子。
著名诗人陈三立称古愚先生“旷世通儒”;康有为颂先生“海内耆儒,为时领袖”、“关学哲人”;梁启超则誉先生“关学后镇”,在《复刘古愚山长书》,期与先生携手,共矢血诚,力扶危局:启超自交李孟符(古愚先生门生李岳瑞),得谂先生之言论行事,以谓苟尽天下之书院,得十百贤如先生者以为之师,中国之强,可翘足而待也。...... 今之中国,既如累卵,而东南沿海各省,益复朝不保夕。虽自竭其股肱之力,诚恐所志未就十一,而桑田沧海,倏忽已沦,故窃用愤懑,欲于腹地得二三豪杰以共搘之。
附录:
《烟霞草堂文集》序 康有为
以良知不昧为基,以利用前民为施,笃行而广知,学古而审时,至诚而集虚,劬躬而焦思,忧中国之危,惧大教之凌夷而思救之,以是教其徒,号于世。五升之饭不饱,不敢忘忧天下。昧昧吾思之,则泾之刘古愚先生有之。
之人也、之德也,魁垒纯笃,明通渊塞,进而秉国之钧,则能大兴物质,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以强中国。次或剖符分析,为郡县吏,亦能以新书、新艺、新器,大举农工,以救一方民,以迻惠中国。惟大声疾呼,深忧蹙瞑,皆不听用,仅以空文传于世也。不惟先生之自悲,而吾为中国悲也。
方清室之末,士骛利达,举国不讲学。先生乃拥皋比,谈良知,以任孔学,毣毣善诱,以守先待后焉。中国数千年之士俗,为词章、训诂、考据之空虚,故民穷而国弱。先生则汲汲采西人之新学、新艺、新器,孜孜务农工,以救民生为职志。世尊先生为古之孙明复,近之李刚主,岂先生志哉?
先生感于甲午之败,发愤救国。时吾开“强学会”于京师,先生书吾序于讲堂,率陕人士为桴鼓之应,遣门人陈涛、邢瑞生、张鹏一等十余人来问学。其高弟李孟符郎中,博学而高节。以亲吾牵于戊戌之难,先生亦以党人被疑谤,避地躬耕于烟霞洞。忧愤既甚,目为失明,则吾之累先生亦甚矣。
吾憾未及见先生,而通梦交魂,推襟送抱,乃得于亡归之后读其遗文。先生之言曰:“古尚道艺而不尚文辞”。先生之道在此,平实惇大,岂在文哉?其高弟王典章幼农,为吏于吾乡,勤悫廉循有声,不忘其师,而刊先生文集。戊午之秋,属康有为序之,俾天下诵者,知清末有体用兼备之大儒,不见用而亡其国也。
《复刘古愚山长书》 梁启超
二三月间,叠由杨君凤翔两赐手书,及味经随录创建书院摺片机器织布说略诸稿,循诵数四,钦佩千万。惟于启超奖饰过当,非所敢受,徒增惭惶。启超乡曲陋氓,於一切学问,懵无所习,行年十七,始获捧手於南海康先生之门,略闻古今治法,及中外变故。而学问既浅,阅历尤寡,自抚歉然,乌敢语天下事!虽然,尝闻之南海之言矣,学者所以经世也,学焉而不忧天下?无甯勿学。又曰:天下之事至钜也,至赜也,苟欲以一二人之力振救之,虽大贤不能矣。然惟人人以不能自废,而天下之患乃益大,是故虽有绵质陋学,苟率其不忍人之心,则未尝不可以有补於天下。是用忘其愚固,振臂疾呼,极知无当,惟行其心之所安,竭其力之所能而已。
乃者强学议起,海内志士,颇跂息辐集,谓庶有瘳,既为言者所沮,绵蕝未定,遽以輟散。今殚精竭虑,一载有余,思复旧业,合大众,拯大祸,终未克逮。故由才力之不及,抑亦事变之莫究也。启超自交李孟符(古愚先生门生李岳瑞),得谂先生之言论行事,以谓苟尽天下之书院,得十百贤如先生者以为之师,中国之强,可翘足而待也。人才者,国之所兴立也,而师也者,人才之大原也。故救天下之道,莫急于讲学。讲学之道,莫要于得师。书中谓今日显祸,固在东南,隐患仍在西北,至哉言乎!向尝窃窃过计,谓吾西北腹地诸省,风气阂隔,人才乏绝,恐不足以自立。今获闻先生之余论,则矍然起,释然信秦之可以不亡也。今日东南诸省,盖不救矣。沿海膏腴,群虎竟噬,一有兵事,则江、浙、闽、粤,首当其冲,不及五载,悉为台湾,割弃仓卒,呼号莫闻,虽有坚鋭,祇增盗粮;虽有智勇,束手坐毙。然则居东南而谭富强,其犹过屠大嚼,虽少快意。终不得肉。
惟西北腹地,远距海岸,彝迹尚罕,地利未辟,涎割稍迟,而矿脉之盛,物产之饶,随举一省,皆可自立。秦中自古帝都,万一上京有变,则六飞行在,犹将赖之。故秦地若立,东连晋豫,西通巴蜀,他日中国一旅之兴,必在是矣。先生以织局、书院两义立富教之本,可谓知务。既以集股不易,织造恐致无成,甚矣任事之难也。今欲纠大众立公司以兴地利,无论何事,想皆不易。就权宜之计,莫如兴小农、劝小工,如萝卜之糖、葡萄之酒、畜牛制乳、牧羊织毯之类,费本不巨,尽人可行。及其既盛,获利亦可无量。又日本每岁手造器物,销至美国者,值八千万,美人畏之。然则机器固为富国第一义,然必谓舍机器之外,而即无术以致富,亦未必然矣。彼至织极琐如草帽边者,犹且为出口货物一大宗,他可知矣。故苟能择西人喜用之物,与通商口岸之人所喜用之西物,仿其式样,择数类而广制之,虽手造迟钝,不犹愈于已乎!勿谓其小,苟用者广,出者多,何事何物,不足以生利。彼法国有以饲鸡为业,而数年之间,至百万者矣。故小农小工,最可用也。先生若有意于是,则此间续译此类之书,当以次寄上,以备采择。其旧译格致汇编西艺知新等,亦多可采,但取与地相适者而仿行之,亦兴利中应有之义也。若地物既渐辟,则转运一事,实为通津之大原。河轮马路二者,苟能兴其一,以达于近江,其所补益,实为无量。但此事恐亦非旦夕所能集耳。
今日所最切要而最易行者,自当以兴学为主义,近岁各省学堂之设,所在皆有。其为法也,以方言为开宗明义第一事,似得其本也。虽然,欲讲学者,莫急于择师,今之学方言者,以西人为师乎,则贫僻之地,未必能以重脩聘西人也,即或能之,而西人之旅华者,大率传教之士,不学无术,亦乌足以为人师也,即或能之,而言语不通,情意不达,乌在其能传授也。以华人为师乎,则今日之号称通习西文者,上焉者能充译署使馆之翻译,下焉者,能作洋行洋舰之通事,如斯而已。于西人之政事学问,非有所知也。夫仅能充翻译作通事,其犹华人之能作华语,粗识华文者而已,欲讲中学,而以能作华语,粗识华文之人为之师,虽五尺之童,犹知其不行也。然则欲讲西学,而以能作西语,粗识西文之人为之师,宁非惑欤?徒使学者沾染洋习,捐弃大道,六经束阁,论语当薪,其犹寿陵学邯郸之步,东家效西子之颦。故步尽丧,益形生丑。今日通商口岸之士习,殆类是矣!
故启超谓今日欲兴学校,当以仿西人政治学院之意为最善。其为学也,以公理公法为经,以希腊罗马古史为纬,以近政近事为用。其学焉而成者,则于治天下之道,及古人治天下之法,与夫治今日之天下所当有事,靡不融贯于胸中。若集两造而辨曲直,陈缁羔而指黑白,故入官以后,敷政优优,所谓用其所学,学其所用,以故缝掖之间无弃才,而国家收养士之效。日本变法之始,即开此院,以故数年之间,人才大成,各用所长,分任庶政,是以强也。中国开学堂数十年,同文方言之馆,所在有之。而其为学也,不出于翻译通事,是以弱也。启超自顷入鄂,则请南皮尚书易两湖书院,专课政学,以六经诸子为经,而以西人公法公理之书辅之,以求治天下之道;以历朝掌故为纬,而以希腊罗马古史辅之,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以按切当今时势为用,而以各国近事近政辅之,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当有事。
今秦中兴学,鄙意谓亦宜参用此意,务使中学与西学不分为二,学者一身可以相兼,而国家随时可收其用。而其尤切要者,千年教宗,运丁绝续,左袵交迫,沦胥靡日,必使薄海内外,知孔子为制法之圣,信六经为经世之书,信受通习,庶几有救。先生以耆德硕学,悲悯天人,一言提倡,士气振变,伏望努力,起衰扶危,则岂惟秦地之幸而已。南海先生《长兴学记》、《新学伪经考》、《四上书记》,各呈上数本。此皆先生嚆矢之书。自余诸学,或撰而未成,或成而未刻,先以数种奉献,亦略见一二耳。同门诸子,颇有所撰述,专以经学诸子学言经世者,秋间或可刻成数种,当以就正。拙撰西学书目表,浅陋已极,既承相爱,亦以奉尘,尚乞教之。南海先生顷游各省,所至讲学,欲以开风气,觉后贤,以救天下。去冬游桂林,开圣学会,祀孔子,译西书,桂士咸集,殆将大振。秋间将游湖湘,入巴蜀,来年二三月间,或取道秦晋,以如京师。彼时启超或能从游,当可畅聆教益。今之中国,既如累卵,而东南沿海各省,益复朝不保夕。虽自竭其股肱之力,诚恐所志未就十一,而桑田沧海,倏忽已沦,故窃用愤懑,欲于腹地得二三豪杰以共搘之。尊省振兴之事,幸时相告。苟力所能及,靡不竭其拳拳,共矢血诚,力扶危局,亦未见天下事之必无可为也。所怀千万,苦未尽吐,容俟续陈。
《烟霞草堂从学记》 张季鸾
清光绪壬寅秋,游学礼泉,侍先师古愚刘先生函丈。明年春,先生入陇,及夏殂于兰州,今二十有二年矣。怆念童稚时,侍先生才数月,虽列门墙,莫窥堂奥,长益废学,浪迹燕吴,仰忆师门,深惭负负,追维謦咳,时用悚惶。惟阅世既多,始知先生学术道行之广大。每经时变,穷则怀师,诚不自知其心之何故。今年,同门王幼农前辈,刊《烟霞草堂遗书》既竣,命述先师言行,附于书末。自维末学,何足纪述大贤,勉就所知,聊书万一,若云阐扬,则吾岂敢!
壬寅,炽章年十五,以父丧居籍,与榆林道桂阳陈公兆璜之子燮游,知吾省有大师刘古愚先生,企仰甚。是年秋,陈公解任,炽章奉母命,偕陈君燮从先生于礼泉复豳学舍,是为及门之始。复豳者,烟霞草堂也。既至,敞车羸马,雨夜登门。先生于旧生来,例飨以食。昔者陈君于潼关受业先生,见其至喜甚,具酒食嫣。余侍坐席间,先生欣然谓余曰:“汝一童子,不远千里而来,将毋欲学文乎?余不能文,汝来误矣!”余闻震悚,莫知所对,此先生训余之始。一言在耳,至今犹深忆之。
烟霞草堂为庚子后所建,在唐昭陵之阳,负山面野,深谷环抱,唐诸名将墓皆在指顾间,地极清幽,去市廛十里,群狼出没常杀人。学舍傍无村落,谷行半里,始有小村。然学舍前,风景清旷,谷内多花树,桃梨之属富嫣。学舍有屋四五楹,为一大院。背负小丘,因建屋其上,望之若楼,则礼堂也。先生家居社后土室中。风诗所云“陶复陶穴”者也。室通前院处为讲室,室仅丈许,以风门代牖,先生书斋也。学生居左右室,是年从学者三十余人。学舍为诸生公建,来学者不纳束修。先生有山田若干亩,余无私产。学生馈金悉不受,馈米酒则纳之。先生善饮,旧生来者多携酒敬之。新生馈,则非先生所愿也。学生自备食,月仅一金,馍首面羹外,惟备盐椒,肉蔬皆不食。先生食于家,亦俭素如此。
学生为学无定程,各从所好。浅学,则先生选书授之,在学数十人无同者。余阅《明鉴》、《文献通考》,并钞读《(通考)序》、《方舆纪要)序》,皆师命也。先生曰:“读史应先近代,阅《通考》,则知历代制度、典章之得失,而货币尤宜先。《方舆纪要》为沿革形势所必读,其书浩瀚,读序可也。”余在学数月,惟课此数书,余取便涉猎而已。
近年美国道尔顿制,震传中士,不知复豳学舍固行之,盖中国讲学旧法也。余等自读自解,不限多寡时刻,惟日须撰日记就正先生,而疑难论议,任意书之。初无定程,但戒空泛耳,先生每晨六时即起,出就讲堂,批阅诸生日记,惟食时返内室,食毕即在讲堂。薄暮批毕,则集诸生于院内,就石案讲释之。先生晚年讲学精义,散见诸生日记中,余仅存一,二帖,与众问答语尤多,悉未记,可痛也!
先生书斋,冬不具火,破纸疏窗,朔风凛冽,案上恒积尘,笔砚皆冻,而先生不知也。先生冬御一敞裘,常日端坐,手不释挥。先生固拙于书,冻笔作书,艰益甚。诸生日记所批者,皆先生心血也。先生晚年病目,傍晚讲书不辩字画,而先生不以为苦,口陈指授,娓娓不倦。
今人言学校自治,复豳早行之。学生分长、幼二班,日各定一人轮班执事,长司门鈅,幼司洒扫、应客。朔望礼堂大讲,则长着司仪,幼者司柝。四鼓即兴,击柝三次,诸生毕集嫣。余为右班,尝服斯役。柝在礼堂外,虽严寒苦雪,昧爽登高,柝声隆隆,今犹在耳,而其乐不可得矣!
先生威仪峻整,望之俨然。讲书时严整尤盛。学舍以朔望为大礼,谒圣后,先生就礼堂讲书。仅忆讲《孝经》一次,余辄忘之。其威仪气象,惜余时童呆,今不能摹拟也。
先生平居端重,饮酒则豪,门人远来必设酒,而以在学者数人陪,余时虽童呆,屡参末座,至今幸之。先生酒后谈国事,往往涕哭。常纵论鸦片战役以来,至甲午后之外患,尤悲愤不胜。此外喜谈明末诸儒逸事,尤乐道亭林、二曲两先生。清代人物,则重湘中曾、胡、刘、罗及戊戌死难诸人。先生旧设义塾百余所及白蜡局、轧花厂,皆掌教味经书院以来所经划,司其事者多门人,来谒则常议其事,固追忆先生谈论,以次三类为最多。
先生学术,余不能窥,不敢妄参绪论,惟知先生实未尝专著一书,遗集所存,皆课生之作。先生尝语余等曰:“待过五六年,精力渐衰,将从事著作。”则知今之所传,不足尽先生蕴蓄也。先生于学,无所不通,治经尤直透精微,不事章句;论史谨严,识高义远。晚年发明音韵表,旁通数理,仰观天文,此则其大略也。先生不重文章,诗文劲气直达,掌味经书院时,提倡经世之学,三辅从风,鄙制艺为不屑。然余常闻先生笑曰:“我所长者,实八股文耳。”时八股文已废,固逊言如此,以是知先生无所不能,第不欲眩世而已。虽然,先生之所以大者,尤不在此。书生通弊,在以技艺视学问,故虽博览群书,不过一技艺之士。先生不然,终生困勉敏学,未尝为己。大旨“救世外无学问,致用外无经术”。遗著《论语时习录》、《大学古义》、《学记臆解》诸书,足窥先生之志,而先生亦终身行之。曰亲民,曰乡学。亲民之道在于富教,故甲午以后,倡兴实业,欲以棉织、白蜡之利富关中,罄束修以开风气。时风气未开,耗折屡尽,而先生不悔也。乡学则视为救国自强之本,亲于渭北兴义塾数百所,耗资无算,迨余侍函丈时,已多由资尽中辍,先生大窘,而所志不衰。余侍教半载,未尝闻一语及私,凡家人生产、起居、衣食之事,常人所不能忘,先生则未尝措意。独居,则友千古;教人,则善天下。风光霁月,一片纯诚,此其所为不可及也。
戊戌以还,先生遭清吏之忌,归居礼泉,少于世接。门人至,则时与痛谈,尝笑曰:“世俗不知,目我为康梁党,康梁乃吾党耳!”盖维新救国,先生早在陕倡之也。戊戌之变,门人李孟符、陈伯澜株累甚,先生尤笃念之。赵尚书舒翘为先生至友,复豳学舍书多其所赠也。拳变起,先生劝勿袒拳民,赵依违其间,乃至惨死,先生尤深惜之。
先生喜谈明末事,语及南渡君臣,辄斥其误国;于死事诸贤,恒咏叹之。论时事则重外患而轻政体,盖深念保国、保教、保种之艰,以为患在愚弱,而不在满洲;论西北则主融合汉回,同施教化,以是知先生于民族主义所见者大也。
庚子以还,东南新书籍入关,先生得则浏览。公子瑞聒游学上海归,先生命译英文诗歌大意,读之欣然。其勤索新知,老而弥笃如此。当时帝制共和,无人论及,惟先生论明末事,批余日记数百言,谓宜用选君终身制,以济世袭之穷。至将来国体,则未尝论及。先生之入陇也,实由融合汉回之一念。自归礼泉,他省征聘皆不就,门人劝之出,辄训斥之。惟陇上书来,则竟诺。时陇中甫兴学,风气固陋,道险且艰,门人以师年衰劝勿往,先生叹曰:“汉回为西北隐忧,吾将期以三五年教化回民子弟,此关陇大计,非吾莫属。”事乃定,癸卯正月发复豳学舍,余等送至礼泉,不料竞与先生长别矣,悲夫!悲夫!
先生体气甚强,时年六十,终日无倦容。饮酒外他无所好。水烟具一,闻尚遗自先人,治事之暇偶用之。敞衣恶食,淡如也。其接物也,诚怛而近人,谦和而有威。于门人慈甚,或违教则谆责之,罔不愧悟。其教门人也,无智愚、新故,皆诲迪不倦。门人负先生者,事过则辄恕之。乡人求教,无不满意以去。然贵显干犯,则严竣自持。党祸流言,俱置度外。偶遇官吏来谒,直言政事得失,不避忌讳。故抱膝深山,为清议所宗。忆入陇议起,礼泉知县某代陇吏致聘书,载丰筵来山,余等侍门外,席间忽闻先生抗声曰:“老父台胡说!”知县唯唯,门外人不知何事,相与匿笑以为奇。明年上元,知县请入城观灯,归告余等曰:“今日知县夸灯好,我告以使良民为无益之戏,何好足云,知县大不欢,我不顾也。”其严直类如此。然先生非故作矫激傲富贵,第从心言事,平等待人而已。
余在门下为最幼,先生钟爱之,仅一受斥责,至今不忘。忆在残腊,陈君燮已归西安,余与亡侄崇基留舍,某晨日高未起,先生适经门外,严斥之曰:“炽章,八点尚未兴耶?”余亟起,见师有怒容,悚惧万状。盖舍规六时必起也。然余十年来晏兴为常,八时起床乃绝少,追维师训,愧悚何如?
先生时作近县之游,大抵访门人,处分义塾蜡局等事。壬寅冬,曾至泾阳姚村,皆命余侍行,天寒道远,车行劳顿,而先生不以为苦也。至姚村寓门人家,至泾阳留泾干书院,皆门人具宴,围灯夜谈。先生酒酣兴豪,议论风生,不知夜之将曙,当时之乐,何堪回首载?
余生平恨事,为未侍先父母含殓,及未随古愚师入陇。先是甘肃聘至,先生谕余曰:“尔可随往,为我抄书。”当是时门人争欲行,而先生于王君章之外,特许余随侍。且年少喜游,欣然敬诺。及请训先慈,则是冬三舍妹夭亡,伤感甚,乃止。礼泉送别之夜,诸生侍谈午夜方罢,侵晓上车启行,诸生攀辕长揖奉别,先生亦堕泪潸然,孰意竟由此不返关中哉!
先生入陇后事,余不能详,王君章随行,较悉。癸卯九月,先生讣至。是冬,棂輀归,门人会葬于咸阳天阁村,余亦至,得识王君幼农焉。闻先生至兰州,未月而学风丕变。先生日讲书二小时,且批课册劳甚,至夏患咯血,而先生讲批不辍,或劝稍休,不许。临终旬日,尚力疾执教务,竟以不起。哀哉!
记既竞,请综述先生为人,质之当世。西谚有云:“拿破仑字典无‘难’字”。吾师字典所缺尤多。盖凡私伪、贪吝、骄惰、怯懦、求逸、无恒诸易犯者,及顾家室、慕世名,世所视为常行者,皆非吾师所知。爱国爱人之教,为民国本根。然愚自游燕吴,见当世之士,或口爱而实伪,或偶爱而易忘,其下者无论已,上焉亦多杂功名之欲,或有刍狗万物之心,求如吾师之至诚济世,忘家与身,虽须臾不舍保国、保教、保种之志,卒殉其事以终,实未之见也。
且先生之教,昔或视为书生常谈,今已证明为治国真理,即《臆解·序》所论,深中时弊,足以垂百世而不磨。何则?民国教育,惟使富室子弟,习为浮夸,虽民为邦本,实则弃之化外。重农之说,劳工之论,近最喧腾人口,而为其言者,大率爱逸恶劳,脱令置诸工廛陇亩,必不可一日居,遑论教育?且自新旧说兴,抱残守缺者,深叹用夏变夷;而目解横文者,往往斥为固陋;横争妄斗,靡所折中。不知学期实用,用在济人。不然则私人嗜好义气之争,等诸博弈游戏而已,学云乎载?
我古愚先生,继承关学,修己爱人,以大兴乡学为救国之本,以农工兼教为兴学之纲。其法各乡设学,并教成丁,文字之外,授以农事。校长即司乡自治,旁察土宜,振兴工艺,尤重蚕桑织绵,且遍设乡团,举国皆兵。平日各服恒业,国家有事,则执干戈而卫社稷。盖先生之意为政、教、兵、农、工合一而俱寓于乡学之中,此义至精,虽百世不能易也。
先生值季世,生鄙乡,慨然以天下为任,躬行其教,至老不衰。今日富室行学,不过略捐其宫室玩好之余资,以博世俗之名而已。先生则积年薄俸,涓滴济人,躬设义塾数百所,并轧花厂、白蜡局,为关中倡,卒至穷老以终而无所惜。其教虽未大行,其志必为天下后世所共仰。晚年详访西事,择善以从,苟求利民,不分畛域。若夫修己亲民之道,先哲所传大义自在,先生惟笃信而行,死生性命不知其他。
呜呼!此岂今之人哉!炽章廿载彷徨,学行俱废,自忧沦落,长负师恩,惟幸得及门,借仰儒宗模范,近察时变,益仰先生志行之高深;异时人心向治,必有行先生之行,志先生之志者!中国不亡,窃信愚言之必验矣!(载《遗书续刻》)
(作者:成小秦,1975年毕业于陕西师大外文系;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翻译及教学。)
来源:善本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