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酒店大厅里,那种混合着中央空调沉闷的嗡嗡声、饭菜油腻的香气,还有人们高八度的谈笑声的空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盖脸地朝我罩下来。
我到的时候,侄子的升学宴已经闹哄哄地开场了。
酒店大厅里,那种混合着中央空调沉闷的嗡嗡声、饭菜油腻的香气,还有人们高八度的谈笑声的空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盖脸地朝我罩下来。
我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都有点松垮的旧T恤,和一条膝盖处磨得有些薄了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穿了三年的帆布鞋,鞋边一圈橡胶都泛了黄。
这身行头,和我年薪三十万的身份,格格不入。
也和这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格格不入。
水晶吊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满面,桌上的盘子堆得像小山,红烧肘子颤巍巍地泛着油光,旁边是清蒸鲈鱼,嘴巴还一张一合的,像是死不瞑目。
我哥的遗像,就摆在签到台旁边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里的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咧着嘴笑,牙齿白得晃眼,眼睛里有星星。
照片被嫂子用一个俗气的金色相框裱了起来,旁边还绕了一圈闪着廉价光芒的彩灯。
她说,要让你哥也看看,他儿子多有出息。
我走过去,在签到簿上签下我的名字。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薄薄的一片,递给了正忙着收礼金的嫂子。
“嫂子,恭喜小航考上大学。”
嫂子的笑脸在我递出红包的那一刻,有零点一秒的凝固。
她的手指捏了捏那个红包的厚度,那层薄薄的纸,根本藏不住里面只有几张纸币的寒酸。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热情的笑,声音拔高了些,“哎呀,你来了就好,人来就行,还带什么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手却飞快地把红包塞进了旁边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里,甚至没看来宾簿上我随了多少。
但我知道,她心里有数。
周围几个亲戚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扫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先是落在我寒酸的红包上,然后又在我这身旧衣服上巡视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字:不可思议。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是我们这个家族里,飞出去的唯一一只“金凤凰”。
名牌大学毕业,在大城市里有份体面的工作,年薪三十万。
这个数字,是过年时我妈在牌桌上,带着无上荣光,一个一个字蹦出来的。
从那天起,我在所有亲戚眼里的形象,就从一个“在外打拼不容易的小姑娘”,变成了一棵“会走路的摇钱树”。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今天应该穿金戴银,出手阔绰,红包至少要是个四位数,才能配得上我“金凤凰”的身份。
可我,偏偏穿了一身旧衣服,随了三百块钱的礼。
不多不少,三百块。
我能感觉到,空气里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开始朝我扎过来。
“你看她穿的那个样,真是……白在大城市混了。”
“听我姐说,她一年挣三十万呢,就随三百?打发叫花子呢?”
“估计是吹牛的吧,真挣那么多,能穿成这样?你看她那个T恤,领子都变形了。”
“就是,现在的年轻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外面不知道过得什么日子呢。”
这些声音很小,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觉得难堪。
我只是平静地走到我哥的遗像前,伸出手,轻轻掸了掸相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哥,你看到了吗?
你儿子考上大学了,是你一直盼着的重点大学。
你高兴吗?
我今天穿了你给我买的这件T恤,就是十几年前,我考上大学,你带我去县城里,在那个叫“特步”的专卖店里买的。
那时候,一百多块钱一件的T恤,对我们家来说,是天价。
你却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我妹是大学生了,得穿得体面点。
我还记得你当时把那三百块钱塞给我时的样子。
那是你跟着工程队,在工地上顶着大太阳,搬了整整一个月钢筋才挣来的血汗钱。
钱被你用一个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打开的时候,还带着你手心的汗,和一股子尘土的味道。
你说:“妹,拿着,这是哥给你的升学礼金,别嫌少。到了大学,别亏待自己。”
哥,我没嫌少。
那三百块钱,是我这辈子收到过的,最重最重的礼金。
它比我后来拿到的任何一笔奖学金、任何一笔工资,都要重。
重到,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敢把它重新捧在手里,再还给你。
所以今天,我也随了三百块。
我想让你知道,我没忘。
我永远都记得,我是怎么从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走出来的。
我永远都记得,是谁用他那双搬钢筋、扛水泥、被磨得全是老茧的手,把我托举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宴席开始了。
我被安排在最靠门的一桌,和一些远房的、叫不上名字的亲戚坐在一起。
这是“人情桌”的规矩,地位和礼金,决定了你离主桌的距离。
我毫不在意。
主桌上,我的母亲和嫂子正被一群亲戚簇拥着,像两个凯旋的女王。
侄子小航穿着一身崭新的名牌运动服,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满脸通红地接受着众人的祝贺和吹捧。
他长得很像我哥,尤其是那双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点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腼腆。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哥哥。
那时候,哥哥也是这样,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子里,是所有人的骄傲。
他是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高中的人。
我记得放榜那天,村口的广播里,大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父亲那天喝了很多酒,抱着哥哥,一边哭一边笑,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冒青烟了啊!”
母亲则拉着哥哥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那是我记忆里,我们那个贫穷、压抑的家,最明亮的一天。
可是,那束光,很快就熄灭了。
爷爷病了,一场大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父亲看着医院的催款单,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
他把哥哥叫到跟前,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儿啊,咱不念了,好不好?”
哥哥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他就跟着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去了县城的建筑工地。
那年,他才十七岁。
他把上高中的机会,留给了我。
他跟我说:“妹,你脑子比我好使,你得好好念,念出去,给咱家争光。”
从那天起,哥哥就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每个月都会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一点点生活费。
我上学的钱,家里的开销,还债的钱,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我见过他寄回来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又黑又瘦,穿着一件满是泥点的背心,站在脚手架上,背后是灰蒙蒙的天。
他对着镜头笑,牙齿还是那么白,但眼睛里的光,好像暗淡了一些。
我每次给他写信,都跟他说,哥,你别那么辛苦,我在学校申请了助学金,够用的。
他每次都回信说,没事,哥能挣,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就行,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的信总是很短,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像虫子在爬。
我知道,他每天在工地上累得像条狗,根本没有力气写信。
可他还是坚持给我写,每一封信的结尾,都会写上同样一句话:
“妹,加油。”
这两个字,支撑着我走过了整个灰暗的高中时代。
我拼了命地学习,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因为我知道,我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哥用汗水和血肉换来的。
我桌上的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沉淀着他的牺牲。
高考结束,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哥哥刚好从工地回来。
他风尘仆仆,满身的疲惫,可是在看到那张红色的纸时,他眼睛里瞬间就迸发出了惊人的光亮。
他拿着那张通知书,一遍又一遍地看,手都在抖。
他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抱着我,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一样。
他说:“我妹出息了,我妹是大学生了!”
那天晚上,他拉着我,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聊了很久很久。
他跟我讲他在工地的生活,讲那些工友,讲那些又苦又累的日子。
他说,有一次,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为了省钱,他没去大医院,就在工地附近的小诊所里随便接了骨。
那段时间,他不能干活,没有收入,每天就躺在那个潮湿闷热的工棚里,看着天花板发呆。
他说,他那时候真的快撑不下去了,甚至想过,就这么死了算了。
可是,一想到我,一想到我还在学校里等着他寄钱交学费,他就咬着牙挺了过来。
他说:“妹,哥没本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你不一样,你得飞出去,飞得越高越好,永远别再回到这个穷地方来。”
我听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抓着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口和厚厚的老茧。
这根本不像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手。
我说:“哥,等我毕业了,挣了钱,我养你。我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
“傻丫头,哥不要你养。哥只要你好好的。”
开学前,他带我去了县城,给我买新衣服,买生活用品。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给我买了身上这件T恤。
然后,他把那三百块钱塞给了我。
我看着他,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这三百块钱,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可能是他好几个月的饭钱,也可能是他舍不得买的一件厚棉衣的钱。
我不要。
他却硬是塞进了我的口袋里。
他说:“拿着,这是规矩。家里孩子考上大学,当哥哥的,必须给礼金。这是给你讨个好彩头。”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把那三百块钱,连同那件TT恤,一起压在了我的箱底。
大学四年,我没动过那笔钱,也没穿过那件衣服。
因为我知道,它们承载的,是一个哥哥对妹妹最沉重、最纯粹的爱。
那是我最宝贵的护身符。
宴席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大家都在说着恭维的话,说着未来的美好蓝图。
好像只要考上了大学,人生就此一片坦途,金光大道就在脚下。
我看着侄子小航,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桌,被那些大人灌着酒,脸红得像猴屁股。
他偶尔会朝我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和不解。
我冲他笑了笑。
孩子,你现在可能还不明白。
你不明白,为什么你那个在亲戚口中“最有出息”的姑姑,会穿着一身旧衣服,只给你三百块钱的红包。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小气,很丢你的脸?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
我找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从最底层的职员做起,一步一步,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了现在的位置。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有了别人眼中“成功”的标签。
我开始有能力,去兑现当年对哥哥的承诺。
我每个月都给他寄钱,给他买新衣服,买各种他没见过的营养品。
我让他别再去工地上干活了,太辛苦,也太危险。
我说,哥,以后我养你。
可是,他拒绝了。
他把钱都退了回来,衣服也原封不动地寄了回来。
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妹,你的心意哥领了。但哥是个男人,得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你在外面也不容易,自己多存点钱,以后嫁人当嫁妆。”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替我着想。
他娶了媳ICC,生了小航。
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他跟着一个工程队,去了更远的地方,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城市。
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
有时候,几个月才能通上一次电话。
电话里,他总是匆匆忙忙,背景音永远是嘈杂的机器轰鸣声。
他问我工作顺不顺利,身体好不好,有没有谈男朋友。
却很少提他自己。
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总是那句“挺好的,都挺好的”。
我信了。
或者说,我选择相信。
我忙于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人际关系。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以为,总有一天,等我足够强大了,我就能把他接到我身边,让他安享晚年。
我以为,来日方长。
可是,我忘了,人生里,有太多的意外,是来不及准备的。
那天,我正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
手机在会议室外面,调了静音。
等我开完会,拿起手机,才看到上面有十几个来自家里的未接来电。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我回拨过去,是母亲接的。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绝望。
她说:“闺女,你哥……没了。”
没了。
就这么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的心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挂掉电话,怎么跟领导请假,怎么买的机票。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老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搭着一个白色的灵棚。
哥哥的照片,就挂在灵棚的正中央。
还是那张他在工地上拍的照片,咧着嘴笑,牙齿白得晃眼。
可是,照片外面,围了一圈黑色的纱。
嫂子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年幼的小航,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呆呆地站在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大人一起哭。
母亲看到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我,嚎啕大哭。
“你哥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当场人就不行了……”
我看着那张黑白照片,腿一软,也跪了下去。
哥。
我回来了。
可是,你怎么不看看我呢?
你怎么不笑一笑,揉揉我的头发,叫我一声“傻丫头”呢?
你不是说,要看着我出人头地,看着我嫁人,看着我生孩子吗?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不是什么年薪三十万的白领精英,我只是一个,失去了哥哥的,可怜的妹妹。
哥哥的后事,是我一手操办的。
工程队的包工头来了,送来了一笔钱。
他说,是意外,是哥哥自己不小心。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找了律师,去查,去告。
我花了很多钱,找了很多关系。
我只想为哥哥,讨回一个公道。
那段时间,我像一个疯子,一个偏执的战士。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官司里。
亲戚们都劝我,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拿点钱就行了,别折腾了。
嫂子也哭着求我,说她怕了,她只想带着小航,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谁的话都没听。
我只记得,哥哥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对的,有些事,是错的。
对的事情,就要坚持。
我知道,为他讨回公道,是“对的事情”。
最终,官司赢了。
法院判决,是工地安全措施不到位,导致了事故的发生。
除了赔偿金,相关的负责人,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我去了哥哥的坟前。
我把那张纸,在他坟前烧了。
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哥,你看到了吗?
我们赢了。
那些欺负你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你可以,安息了。
从那天起,我把嫂子和小航,当成了我自己的责任。
我把赔偿金,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县城里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
我承担了小航所有的教育费用,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我告诉嫂子,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
嫂子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农村妇女,哥哥在的时候,她什么都听哥哥的。
哥哥不在了,她就什么都听我的。
她对我,是感激的,也是依赖的。
可是,人心是会变的。
随着小航一天天长大,随着我的事业越来越好,嫂子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变了。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的收入,打听我的存款。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说谁家的孩子,给父母买了多大的房子,多好的车。
她开始觉得,我为这个家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
甚至,她觉得,我做得还不够。
小航上高中后,成绩一直很好。
嫂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她觉得,只要小航考上好大学,他们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而我,就是他们通往好日子的,那块最坚实的踏脚石。
我理解她的想法,也从未想过要计较什么。
因为,那是哥哥唯一的血脉。
我答应过哥哥,要让他过上好日子的。
他不在了,那我就让他的妻儿,过上好日子。
所以,当嫂子为了小航的升学宴,狮子大开口,让我赞助五万块钱的时候,我没有拒绝。
我只是说,好。
然后,我穿着这身旧衣服,带着三百块钱的红包,来了。
我知道,这会让很多人不解,会让很多人嘲笑。
我不在乎。
因为,这不是演给他们看的。
这是我和哥哥之间,一场迟到了十几年的,仪式。
“哎,我说小静啊,你现在在哪高就啊?一年挣三十万,是真的假的啊?”
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我的堂姑,一个嗓门大,又特别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女人。
她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坐到了我身边,身上那股子廉价的香水味,熏得我直皱眉。
我淡淡地说:“就是普通上班族。”
“哎哟,你可别谦虚了。你妈都跟我们说了,你现在可是大领导了,手底下管着好多人呢。”堂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你看,你弟弟明年也要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呢。你这个当姐姐的,可得帮衬着点啊。”
我还没说话,旁边桌的一个表婶也凑了过来。
“是啊是啊,小静,你现在有本事了,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我家那小子,就想去你们大城市闯一闯,你给安排个工作,呗?”
一时间,我这张桌子,成了整个宴会厅的焦点。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索取的资源库。
仿佛我的成功,就应该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所有人分享。
他们忘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在我为了我哥的官司四处奔波、心力交瘁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伸出过援手。
他们只会说风凉话。
说我傻,说我偏执,说我为了一个死人,得罪那么多人,不值得。
现在,他们却又换上了一副亲热的嘴脸,仿佛我们之间,有着多么深厚的血缘情谊。
真是,可笑。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因为酒精和贪婪而涨红的脸,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悲哀。
哥,这就是你拼了命想要守护的家人。
这就是你用生命换来的,他们的“安稳日子”。
你看到了吗?
他们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记得你。
他们只记得,你有一个“年薪三十万”的妹妹。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他们可能以为,我要发火了。
或者,他们期待着,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许诺给他们各种好处,以证明我那“年薪三十万”的价值。
我没有看他们。
我的目光,穿过一张张或好奇、或贪婪、或幸灾乐祸的脸,落在了主桌上,那个一脸茫然的少年身上。
我朝他招了招手。
“小航,你过来一下。”
小航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他的母亲。
嫂子显然也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脸色有些难看。但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了点头。
小航站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他越走越近,那张和我哥越来越像的脸,也越来越清晰。
我仿佛看到了,十七岁的哥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一个沉甸甸的书包,站在我面前,对我说:“妹,你得好好念。”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等他走到我面前,我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气息。
不像我哥的手,永远是那么粗糙,那么冰冷。
我对他说:“小航,姑姑今天送你的升学礼物,不是那个红包。”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从我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银行卡,不是房产证,不是车钥匙。
而是一本,很旧很旧的,相册。
相册的封面,是那种过时的深红色绒布,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硬纸板。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了相册。
第一页,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依偎在一起。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男孩,咧着嘴笑,缺了一颗门牙。
年纪小一点的那个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一脸的怯生生。
“小航,你看,这个是你爸爸,这个是姑姑。”
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时候,我们家很穷,穷到连一张像样的照片都拍不起。这张照片,还是一个路过的记者,给我们拍的。”
我翻到第二页。
照片上,是少年时期的哥哥。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我们家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前,手里拿着一张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他的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容。
“这是你爸爸,考上高中的时候。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高中生。所有人都为他骄傲。”
我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照片上哥哥年轻的脸庞。
“可是,他没有去上。因为家里太穷了,爷爷生病,欠了很多钱。他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我。”
“他去了工地,那年,他才十七岁。”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只有我翻动相册的,沙沙声。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张一张地讲。
讲他如何在工地上,用他那瘦弱的肩膀,扛起整个家的重担。
讲他如何省吃俭用,把每一分钱都寄回家,供我上学。
讲他如何在深夜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给我写那些歪歪扭扭的信,告诉我“妹,加油”。
讲他如何在我考上大学时,流着泪,把那三百块钱塞给我,说“这是哥给你的升学礼金”。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没有控诉,没有指责,没有煽情。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被时间掩埋,被繁华遗忘,却被我刻在骨子里的事实。
我讲到最后,声音有些哽咽。
我抬起头,看着小航。
他的眼睛红了,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指着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T恤,对他说:
“小航,这件衣服,就是当年你爸爸给我买的。那三百块钱,我一直没舍得花。今天,我把它当成红包,送给你。不是因为它只有三百块,而是因为,在姑姑心里,这是这个世界上,最贵重的东西。”
“它代表着,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期望,一个男人对家庭的担当,一个人,最纯粹、最无私的爱。”
“姑姑希望你记住,你今天能坐在这里,能考上大学,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不是因为你有一个年薪三十万的姑姑,而是因为,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他叫陈建军。他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他没有读过多少书,没有挣过多少钱,但他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永不放弃。”
“小航,姑姑不要你将来有多大的出息,挣多少钱。姑姑只希望你,能成为像你爸爸那样的人。一个正直、善良、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才是姑姑今天,想送给你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升学礼物。”
我说完了。
整个宴会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些刚才还围着我,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的亲戚们,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尴尬,羞愧,无地自容。
堂姑手里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
表婶的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桌上,我的母亲,早已泪流满面。
她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知道,她也想起了她的儿子。
那个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一切的,长子。
嫂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桌上的红色桌布上,晕开一团一团深色的印记。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像是在说,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得到谁的道歉。
我只是想,在我哥用生命铺就的这条路上,为他的儿子,点一盏灯。
一盏,不会被世俗的浮华所迷惑,能够照亮前路的,心灯。
我把相册,轻轻地合上,放到了小航的手里。
“收好,这是你爸爸,留给你最宝贵的财富。”
小航接过相册,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
他抬起头,看着我,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他没有哭出来,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姑姑,我记住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知道,他听懂了。
这就够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这个地方,太压抑,太沉重。
我只想快点逃离。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嫂子的声音。
“小静,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那个我给的,薄薄的红包。
她把红包,塞回到了我的手里。
“这个,你拿回去。”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
“对不起……是嫂子……是嫂子被钱迷了心窍……我忘了你哥……我把他忘了……”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哥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一定要把小航供出来……他说,不能让孩子再走他的老路……他说,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让我有事,就找你……可是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怪她吗?
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妇女,独自拉扯着一个孩子,生活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
她会变得现实,变得市侩,变得斤斤计较,似乎,也情有可原。
我只是,为我哥感到不值。
他爱了一辈子,守护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还是把他给忘了。
我把红包,又推了回去。
“嫂子,你拿着吧。这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哥的。”
“这是我们兄妹之间的,一个约定。”
说完,我不再停留,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夹杂着微凉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很舒服。
我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着我的脸颊。
好像,要把我心里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伤,都冲刷干净。
哥,你看到了吗?
小航,他长大了。
他会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好男人。
你放心吧。
我会,一直看着他,守护着他。
就像当年,你守护我一样。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
身上这件旧T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有些冷。
但我却觉得,无比的温暖。
因为,我仿佛能感觉到,哥哥的体温,还残留在这件衣服上。
他好像,就站在我身边,像小时候一样,为我撑着一把伞,对我说:“傻丫头,下雨了,怎么不回家?”
回家。
是啊,该回家了。
我掏出手机,订了一张最早返回我那个城市的机票。
那个没有亲人,却有我的事业,我的梦想,我的未来的地方。
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不会再轻易回来了。
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的回忆,太多的伤痛。
就让那些过去,都随风而去吧。
我会带着哥哥的爱,哥哥的期望,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他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坚强,独立,勇敢,善良。
永远,不忘初心。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陈静女士吗?”
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XX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关于您之前委托我们调查的,关于您哥哥陈建军先生工伤事故的后续事宜,有了一些新的进展。”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进展?”
“我们找到了一位新的证人。他愿意出庭作证,指证当时的包工头,为了赶工期,违规操作,并且在事故发生后,伪造了现场,隐瞒了真相。”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这……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推翻之前的判决,重新起诉。如果证据确凿,对方不仅要面临更高额的民事赔偿,还将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
刑事责任。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积压已久的阴霾。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我一直知道,哥哥的死,不是意外。
可是,我没有证据。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用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石沉大海,永无昭雪之日。
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然,还有转机。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好……好……张律师,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您先别激动,陈女士。这件事,还需要您回来,亲自处理一些文件。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我随时方便!我现在就回去!我马上订机票!”
挂掉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蹲在马路边,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哥。
你听到了吗?
老天有眼。
老天有眼啊!
那些害死你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我要让他们,跪在你的坟前,忏悔!
我要让他们,用他们的下半辈子,为你赎罪!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机场。”
车子在雨幕中,飞驰。
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
就像我这十几年来的人生。
一路奔跑,一路失去,一路告别。
可是,我从未停下脚步。
因为我知道,在我的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
那是我哥的眼睛。
他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夜里的风,化作了这场洗涤我灵魂的雨。
他一直,都在。
从未,离开。
回到我所在的城市,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律师事务所。
张律师很年轻,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坚定。
他把一沓厚厚的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
“陈女士,这是我们重新收集到的所有证据,以及那位新证人的证词。您看一下。”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文件。
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原来,那天,工地上为了赶一个重要的节点,要求所有工人在没有任何安全保障措施的情况下,进行高空作业。
我哥,就是因为脚下的钢管松动,才失足坠落。
事故发生后,包工头第一时间,不是叫救护车,而是封锁了现场,威胁所有的工友,不许把真相说出去。
他给了每个人一笔封口费,然后,伪造了一个“陈建军自己不慎失足”的假象。
那个新证人,是当年和我哥关系最好的一个工友。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当中。
他说,他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我哥,梦到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看着他,问他:“兄弟,为什么不救我?”
前段时间,他被查出了癌症晚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不想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
他决定,把真相,公之于众。
我看着那些白纸黑字,气得浑身发抖。
一群,丧尽天良的畜生!
他们为了钱,竟然可以,如此草菅人命!
我哥那条鲜活的命,在他们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张律师,我要告他们!我要告到他们倾家荡产!告到他们牢底坐穿!”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利。
张律师扶了扶眼镜,平静地说:“陈女士,您放心。从法律的角度,我们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对方的势力,也不容小觑。这条路,可能会很长,也很难走。您,准备好了吗?”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我准备好了。”
从我哥去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准备着。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我也要闯过去。
为了我哥,为了公道,为了那些像我哥一样,被欺压,被漠视,被当成蝼蚁一样牺牲掉的,底层劳动者。
这场仗,我必须打。
也必须,赢。
接下来的日子,我投入到了新一轮的诉讼准备中。
我辞掉了工作,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
很多人不理解。
他们说,我疯了。
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值得吗?
我没有解释。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他们不懂,哥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他是我生命的底色,是我灵魂的支柱,是我所有努力的,最终意义。
如果不能为他洗刷冤屈,那我拥有再多的财富,再高的地位,又有什么意义?
那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副华丽的空壳。
开庭那天,我见到了那个包工头。
几年不见,他胖了,也老了。
穿着一身名牌,戴着粗大的金链子,一副脑满肠肥的暴发户模样。
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只能任由他们拿捏的小姑娘。
他错了。
这几年,我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我学会了用法律武装自己,学会了用智慧和勇气,去对抗这个世界的不公。
法庭上,当那位身患绝症的证人,颤颤巍巍地走上证人席,用他那虚弱但清晰的声音,把当年的真相,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时。
我看到,包工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狡辩,开始破口大骂,开始威胁证人。
那副丑陋的嘴脸,暴露无遗。
最终的判决,毫无悬念。
包工头,以及相关的几名负责人,因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
同时,法院判决他们,向我和我的家人,支付一笔巨额的,精神损害赔偿金。
走出法院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抬头,看着那片湛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哥哥的笑脸。
哥,我们赢了。
你安息吧。
我把那笔赔偿金,全部捐了出去。
我以哥哥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专门用来,为那些因工伤而陷入困境的,农民工家庭,提供法律援助和生活帮助。
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少一些像我们家这样的悲剧。
我希望,每一个用汗水建设这个城市的人,都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保障。
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
不再是以前那种,需要耗尽所有心力的管理岗位。
而是一份,清闲,但足够我生活的,普通工作。
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去感受生活。
我会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
我会在周末的午后,泡一杯茶,读一本书,看窗外的云卷云舒。
我开始,学着为自己而活。
小航放暑假的时候,来我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他长高了,也变黑了,看起来,更像一个大小伙子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升学宴上,茫然无措的少年。
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沉稳和担当。
他会主动帮我做家务,会陪我聊天,会给我讲,他在大学里的见闻。
他说,他选的专业,是法律。
他说,他想像姑姑一样,成为一个,可以为正义发声的人。
他说,他把那本相册,一直带在身边。
每当他觉得迷茫,觉得累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他说:“姑姑,我以前,总觉得爸爸很窝囊,一辈子没出息。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
我听着,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欣慰的泪,是喜悦的泪。
哥,你听到了吗?
你的儿子,他懂你了。
他会带着你的精神,你的期望,成为一个,比我们都更好的人。
这,或许就是,你离开的,全部意义。
送小航回学校的那天,在火车站,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东西,塞给了我。
是一个,崭新的,保温杯。
他说:“姑姑,你胃不好,要多喝热水。以后,我每年都给你买一个新的。”
我看着手里的保温杯,看着他酷似哥哥的脸,看着他清澈的眼睛。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好。”
看着他走进检票口,背着那个大大的行囊,汇入汹涌的人潮。
我突然觉得,我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亲人。
我们,会带着对哥哥共同的思念,彼此支撑,彼此温暖,好好地,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我的人生,上半场,是为哥哥而活。
现在,下半场,开始了。
我要,为自己,也为那些爱我的人,活出,最精彩的模样。
我回到家,把那个崭新的保温杯,放在了桌子上。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反射出温暖的光芒。
我仿佛看到,哥哥就坐在我对面,咧着嘴笑,牙齿白得晃眼。
他对我说:
“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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