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消息是张家大儿子用嘶哑的嗓子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我抓着听筒,半天没说出话,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那声音一下一下,全敲在了我的心上。
引子
老张走了。
消息是张家大儿子用嘶哑的嗓子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我抓着听筒,半天没说出话,耳朵里嗡嗡地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了巢。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那声音一下一下,全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跟老张,在一个学校的教研组里,对着坐了三十年。从满头黑发到两鬓斑白,我们俩就像一棵树上长出的两条分叉的枝干,根连着根。他上个月还乐呵呵地跟我说,等开春了,要回乡下种几分菜地,过过清净日子。可这春天还没到,人说没就没了。
我换了身深色衣服,趿拉着鞋就往他家跑。老张家住的还是那种老式家属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飘着一股陈旧又悲伤的味道。一进门,就看见老张的黑白遗像摆在客厅中央,他还是那样,笑得有点腼腆。灵堂很简单,两个孩子,张强和张敏,眼睛都红得像兔子,一脸憔悴。
我上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张强过来扶我,声音里带着疲惫,“李叔,您来了。”
我拍拍他的胳膊,嘴唇哆嗦着,想说句节哀,却觉得这三个字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屋子里人不多,都是些老同事老邻居,大家默默地坐着,偶尔一声叹息,更显得屋里空旷。
我坐了一会儿,听着张强和张敏小声地商量后事。说着说着,声音就有点不对了。
“爸的存折呢?那张工资卡你放哪儿了?”张敏问。
“我哪知道,咱爸那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东西都自己收着。”张强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那现在怎么办?火化、墓地,哪样不要钱?我这儿刚换了工作,手里紧得很。”
“我比你好哪儿去?房贷车贷压着,你嫂子单位效益又不好。爸不是说他攒了十几万养老钱吗?先取出来用啊。”
我听得心里一紧,假装起身去倒水,走到厨房门口,听得更清楚了。
张敏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尖锐:“说得轻巧!我去银行问了,没密码,人走了,得有公证书才能取钱。要去公证,就得证明我俩是唯一继承人,还得有咱爸的死亡证明、户口本、我俩的身份证……手续麻烦死!银行那小姑娘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那就赶紧去办啊!”
“办什么办!咱奶还在老家呢,按法理她也是第一继承人!你让她一个九十岁的老太太跑来签字?还有,咱爸的户口本,上次搬家就找不着了,谁知道塞哪个犄角旮旯了!”
“这……这可怎么办?”张强的声音也慌了。
我端着水杯的手微微发抖。我看着客厅里老张的遗像,他依旧笑着,可这笑容在我眼里,却充满了无奈和苦涩。他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攒下的那点钱,本想着是给孩子留个念想,给自己的晚年留个体面。可到头来,这笔钱却成了孩子们眼前最大的难题,甚至连他的身后事,都办得如此窘迫。
我在张家又待了一阵,看着他们兄妹俩翻箱倒柜地找户口本,看着他们为了谁去跑手续、谁先垫钱而起了争执,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回家的路上,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没走大路,顺着那条栽满老槐树的小道慢慢挪着。树叶落光了,光秃秃的树杈指向灰蒙蒙的天,像无数只伸出来却抓不住任何东西的手。
老张的今天,会不会是我的明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长,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我也有个儿子,李健。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我这辈子攒下的二十万,不多,但那是我和老伴一辈子的心血。我不想我走后,也让我的儿子为了这点钱去跑断腿,看人脸色,更不想让他为了这笔钱,和我那还没见过面的孙子,或者和他媳服,生出任何嫌隙。
人心隔肚皮,钱这个东西,最能考验人。
我越想心里越发慌,脚步也越来越快。回到家,我连外套都没脱,直接摸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找到了儿子的号码。电话接通了,李健在那头吵吵嚷嚷地说:“爸,正开会呢!有事吗?”
我攥紧了手机,对着话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现在就跟单位请个假,今天晚上,必须回家一趟。你媳妇也叫上。我有天大的事要跟你们说。”
挂了电话,我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我看着墙上老伴的遗像,她还是那样温柔地笑着。我喃喃自语:“老婆子,你别怪我。我得在闭眼之前,把这事给办明白了。我不能像老张那样,走了还给孩子留一屁股麻烦。”
我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是几本相册和一摞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我解开红布,一本存折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摩挲着存折的封皮,上面的数字,是我这辈子教书育人、勤俭持家的全部证明。
今天,我要亲手把它分了。
第一章 家庭会议
晚上七点,门铃准时响了。
我打开门,儿子李健和儿媳王琳站在门口,手里提着水果和牛奶。李健一脸的风尘仆仆,领带都扯松了,显然是直接从公司赶过来的。王琳倒是还笑着,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爸,这么急叫我们回来,出什么事了?”李健一边换鞋一边问,眼睛还在手机屏幕上扫来扫去。
“先进来再说。”我沉着脸,把他们让进屋。
王琳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很自然地拿起我的杯子去加热水,“爸,您晚饭吃了吗?要不我给您下碗面?”
“吃过了。”我摆摆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我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严肃。李健收起手机,正襟危坐。王琳也挨着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像在为我接下来的话打着沉重的节拍。我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里干得像撒哈拉沙漠。
“今天,我们学校的老张,走了。”我缓缓开口。
“啊?张叔叔?”李健愣了一下,“上个月不还好好的吗?”
“人这一辈子,谁说得准呢?”我叹了口气,把白天在老张家的见闻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从兄妹俩的争吵,到取不出钱的窘境,再到为了几张证明文件急得团团转。我讲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李健和王琳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惊讶慢慢变成了凝重。
等我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李健眉头拧成个川字,说:“这事儿是挺麻烦的。不过现在银行制度就是这样,也是为了储户的资金安全。”
“安全?人都没了,钱还在银行里‘安全’着,孩子们连办后事的钱都拿不出来,这叫哪门子安全?”我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度。
我心想,你小子就知道照本宣科,根本没体会到那份焦急和无奈。那是你张叔叔一辈子的积蓄,最后却成了挡在儿女面前的一堵墙,多讽刺!
“爸,您别激动。”王琳赶紧给我续上热水,“张叔叔家这事,确实让人心里不好受。我们以后多注意,把家里的重要文件都归置好,也提前立个遗嘱,不就没事了。”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遗嘱?老张不是没立遗D嘱,是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了,拿着遗嘱去公证,一样是跑断腿。我不信这个。我只信我自己,只信眼见为实。”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把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存折拿了出来,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这里面,是我和你妈一辈子攒下的二十万块钱。”我盯着李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把这笔钱分了。”
“分……分钱?”李健和王琳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对,分钱。”我点头,语气坚定,“我决定了,明天就去银行把钱全取出来。十万给你,你拿去把剩下的房贷还了,也算我这个当爹的,最后帮你一把。另外十万,我自己留着,应个急,或者将来请个护工,总之,不给你们添麻烦。”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李健的嘴巴张了张,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爸!您这是干什么?疯了吗?”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差点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二十万现金放家里?您知不知道现在骗子有多少?万一您被人骗了怎么办?万一生病了需要大笔钱,这点钱够干什么?”
“我没疯!”我拍着桌子吼了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清醒得很!我就是不想重蹈老张的覆辙!钱放在我手里,我说了算。放在银行里,等我哪天眼睛一闭,就成了银行的了,你们想拿,得求爷爷告奶奶!”
我这辈子没这么激动过,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我看着儿子那张写满“荒唐”和“不理解”的脸,心里一阵悲凉。他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我不是在分钱,我是在分掉一份未来的麻烦,一份可能会伤害我们父子感情的隐患啊。
“可是……”李健还想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我打断他,“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你开车带我去银行。我是户主,我有权处置我自己的钱。”
说完,我拿起存折,转身走回卧室,把门重重地关上。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王琳劝慰李健的声音,听着李健烦躁的踱步声。我的心,像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五味杂陈。我以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为什么,第一步就走得这么艰难?
第二章 银行风波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我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茶几上,那个红布包袱格外显眼。我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张家的事,还有儿子李健那张又惊又怒的脸。
我心里明白,他不是贪图我的钱,他是真的担心我。可他那套现代人的理财经,什么通货膨胀,什么理财产品,我听不懂,也不想懂。我就认一个死理:钱抓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实。
七点半,李健和王琳来了。李健的脸色还是很难看,眼底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王琳手里提着豆浆油条,强笑着说:“爸,先吃早饭吧,银行九点才开门呢。吃饱了不想家,吃饱了……办事也有劲儿。”她想说句俏皮话缓和气氛,却说得有些磕巴。
我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豆浆,就把碗推开了。
“走吧。”
李健没说话,拿起车钥匙,默默地走在前面。王琳跟在我身边,小声说:“爸,您再考虑考虑?要不,咱们今天先去银行咨询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比如办个什么亲属联名账户之类的?”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主意已定。”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像块铁板。李健开着车,目不斜视。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也不是滋味。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把李健培养成了才。他懂事、上进,是我们老李家的希望。可现在,我们父子俩却因为这二十万块钱,弄得跟仇人似的。
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吗?我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动摇。可一想到老张那双儿女无助又争吵的样子,那点动摇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到了银行,刚开门,人不多。我径直走到柜台,把存折和身份证递了进去。
“您好,我要取钱。全部取出来。”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看了一眼存折上的金额,又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警惕。“叔叔,您要取二十万现金?金额比较大,您有预约吗?”
“取我自己的钱,还要预约?”我愣住了。
“是的,按照规定,取款五万元以上就需要提前一天预约。”小姑娘解释道,“这也是为了您的资金安全着想。”
又是为了安全!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李健和王琳赶紧跟了上来。李健对柜员说:“你好,我们是他的家人。是这样,家里确实有急用,能不能通融一下?”
“规定就是规定,通融不了。”柜员公事公办地回答。
我看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心里的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钱,存在银行里,怎么取出来就这么难?这跟老张的儿女遇到的情况,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我还活着罢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我心想,这不就是我担心的吗?现在我还说得动话,他们都百般刁难。要是我哪天躺在床上了,或者人没了,李健来取钱,那还不得被他们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爸,您别急。”王琳拉了拉我的胳膊,“咱们今天先预约,明天再来取,不差这一天。”
“不行!今天必须取出来!”我固执地说。
我的声音有点大,引来了大堂经理。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精明。他了解了情况后,笑着对我说:“老爷子,您别生气。这也是为了防止电信诈骗。您看,最近有很多骗子冒充公检法,专门骗老年人的养老钱。您取这么多现金,我们得确认一下用途。”
说着,他把目光转向李健和王琳,眼神里带着审视,“你们是他的……?”
“我是他儿子,这是我爱人。”李健连忙说。
大堂经理点点头,又对我笑道:“老爷子,您儿子儿媳都在,要不您跟他们再商量商量?这么大笔钱放家里,真不安全。”
他的话听起来客客气气,可我总觉得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老糊涂。我一辈子的教师生涯,受人尊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怀疑?我的尊严,好像被他的眼神给刺穿了。
我心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银行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我激动地拍着柜台的玻璃,“我今天就不走了!取不出钱,我就坐在这儿!”
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李健的脸涨得通红,他想拉我,又不敢用力。王琳急得快哭了,不停地跟大堂经理道歉。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不是在跟银行置气,我是在跟这个让我感到无力和陌生的世界置气。我只是想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保护我的家人,保护我最后的尊严,为什么就这么难?
第三章 矛盾升级
银行大堂里,我的咆哮声引来了更多人的围观。
李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把我拉到一旁的休息区,压低声音说:“爸!您要干什么?想让所有人都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笑话?什么叫笑话?”我喘着粗气,胸口像拉风箱一样起伏,“我取自己的钱,天经地义!他们凭什么不给?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老糊涂?还是被你们胁迫来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李健的心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爸,您……您怎么能这么想?”他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难以置信,“我跟王琳,什么时候图过您的钱?我们是担心您啊!”
“担心我?担心我拿着钱被人骗了,还是担心我乱花钱,最后还得拖累你们?”我冷笑一声,心里的委屈和怒火让我口不择言。
我不是真的怀疑他,可那一刻,被银行的盘问和旁人的目光刺激,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善意都被曲解了。我只想找个宣泄口,而我最亲的儿子,就成了那个靶子。
“我……”李健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眼圈慢慢红了。他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外面也是个部门主管,被人前呼后拥,却被我几句话说得如此狼狈。
王琳见状,赶紧打圆场。“爸,李健不是那个意思。您消消气,咱们有话好好说。银行这么多人看着呢,咱们回家,回家再说好不好?”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顺着背。她的手很温暖,可我心里的寒冰却没有融化。
大堂经理也走了过来,态度缓和了许多。“老爷子,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今天先办个预约,我保证,明天您一来,我们第一时间给您办理。现金我们都给您准备好,行吗?”
我看着他,又看看满脸通红的儿子,和快要急哭的儿媳。我知道,今天再闹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
“好,预约。”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办完手续,走出银行,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感觉浑身脱力。一场仗打下来,我没赢,反而输得一败涂地。我不仅没拿到钱,还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儿子。
回家的车上,一路无话。车里的空气比来时还要凝重,仿佛能拧出水来。
到了楼下,李健停好车,却没有马上熄火。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爸,我只想问您一句话。”他声音沙哑,“在您心里,我跟王琳,就那么不值得您信任吗?”
我看着他,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想说不是的,我想说爸是为你好。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不是不信你们,我是不信钱。钱这个东西,能让亲兄弟反目成仇,我见得多了。”
“所以您宁愿相信您那些陈旧的观念,也不愿意相信您的亲儿子?”李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这不是观念的问题!这是人性!”我固执地反驳。
“好,好,人性!”李健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既然您不信我们,那这钱,您自己留着吧。明天我也不陪您来了。您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们不管了!”
说完,他猛地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王琳愣了一下,焦急地喊了一声“李健!”,然后对我歉疚地说:“爸,您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脾气上来了。我……我先去看看他。”
她也追了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车里,看着他们夫妻俩的背影在小区里越走越远。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我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我这是在干什么?本想用钱来维系家庭的和睦,结果钱还没分,家先散了。
我慢慢地走下车,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我看着茶几上那碗没喝完的豆浆,和旁边没动过的油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错了么?我真的错了吗?我拿起老伴的遗像,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我对着她问:“老婆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照片里的她,依旧是那样温柔地笑着,仿佛在告诉我,家和才能万事兴。
可是,这个家,已经被我亲手搅得天翻地覆了。
第四章 彻夜长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一夜没合眼。
客厅的灯一直亮着,我怕黑,更怕静。我把我和老伴年轻时的相册翻出来,一页一页地看。看着照片里意气风发的自己,和笑靥如花的她,再看看旁边那个穿着开裆裤、笑得没心没肺的小李健,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这一辈子,教书育人,自认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教我的学生要尊老爱幼,要家庭和睦。可轮到自己,却把日子过成了一团乱麻。
我心想,李健那孩子,从小就懂事。我记得他上大学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他一个暑假打三份工,愣是没跟家里要一分钱生活费。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把躺椅,给他妈买了一件羊毛衫。这么孝顺的孩子,我怎么能怀疑他的人品呢?
是我太固执了。我被老张的死吓破了胆,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却扎伤了最想靠近我的人。
天快亮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抬头看去,是王琳。她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也是一夜没睡。她看到我还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走了过来。
“爸,您一晚上没睡?”
我点点头,声音嘶哑,“李健呢?”
“他……他去公司了。”王琳在我身边坐下,犹豫了一下,说,“他昨晚在沙发上坐了一夜。早上走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爸,他心里难受。”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孩子,从小就倔。”我低声说。
“他不是倔,他是心里委屈。”王琳叹了口气,从第三人称的视角,把他们的难处一点点地讲给我听。
“爸,您知道吗?李健他们公司最近在裁员,他压力特别大。每天加班到深夜,回来倒头就睡,话都说不上几句。他那个部门主管的位置,看着风光,其实底下好几双眼睛盯着呢。他不敢出错,一步都不敢错。”
“还有,我们那个房贷,每个月一万多。孩子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我们想给他报个好点的,又是一笔开销。我们俩的工资,刨去这些,真的剩不下多少。我们不是不想要您的钱,我们是怕您把养老的根本都给了我们,您自己以后怎么办?”
王琳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儿子生活得很好,开着车,住着楼房,是个人人羡慕的白领。我却不知道,在这份体面的背后,是这么沉重的压力和焦虑。
“他总跟我说,‘爸妈养我们小,我们必须养他们老’。他说,等过两年,他职位稳了,就把您接过去一起住。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您有个安稳幸福的晚年。”
王lins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爸,他不是不理解您。他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他是个男人,习惯了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昨天您说不信任他,那句话,真的伤到他了。他觉得,他拼死拼活地在外面奋斗,到头来,在自己最亲的父亲眼里,却成了一个图谋家产的不孝子。”
我听着王琳的话,再也忍不住了。老泪纵横。
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经验和恐惧去揣测别人。我看到了老张家的悲剧,就以为所有的家庭都会重蹈覆辙。我却忘了,我的儿子是李健,那个从小就懂得心疼父母的李健。
“琳……琳啊,”我哽咽着说,“是爸错了。爸糊涂了。”
“爸,您别这么说。”王琳递给我一张纸巾,“您也是为我们好,我们都懂。只是方式……方式有点急了。”
我们翁媳俩,在晨光熹微的客厅里,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王琳把他们年轻人的压力、困惑和对我的爱,都告诉了我。我也把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对老张的同情和对未来的担忧,都说了出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流。我发现,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那道墙,是我自己亲手砌起来的。
“王琳,你给李健打个电话。”我擦干眼泪,做出了一个决定,“让他今天早点下班回家。我们一家人,坐下来,重新商量一下。这钱,不分了。但这件事,必须有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王琳看着我,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照进了我阴霾了好几天的心里。
第五章 一份特殊的“遗产”
傍晚,李健回来了。
他看起来比昨天更加疲惫,但眼神里少了几分尖锐,多了几分复杂。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默默地换了鞋。
王琳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都是我平时爱吃的。她把我们父子俩按在饭桌上,说:“什么事都等吃完饭再说。天大的事,也不能饿着肚子。”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我给他夹菜,他默默地吃掉。他给我盛汤,我默默地喝完。我们都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向对方传递着和解的信号。
饭后,王琳收拾了碗筷,给我们泡了茶。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他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沧桑。我心里一阵酸楚。
“李健,”我先开了口,“昨天……是爸不对。爸说话太重,伤到你了。”
李健猛地抬起头,眼圈又红了。“爸,您别这么说。我也有错,我不该跟您顶嘴,更不该摔门就走。”
“不,”我摇摇头,“是我太想当然了。我只想着自己害怕什么,却没想过你们在担心什么。我怕我走了以后,你们为钱闹矛盾。你们呢,是怕我还没走,就把自己的后路给断了。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是不是?”
李健重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爸想通了。”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在他面前,“这钱,我不取了,也不分了。但是,我们今天要做另一件事。我们来立一份‘家庭协议’。”
“家庭协议?”李健和王琳都愣住了。
“对。”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条:“我,李卫国,名下所有存款,共计二十万元整。在我神志清醒、身体健康之时,这笔钱由我本人全权支配,任何人不得干涉。”
我顿了顿,继续写第二条:“若我因病或意外,丧失自理能力,这笔钱将转为我的医疗和护理专项基金。由我儿子李健、儿媳王琳共同监管。每一笔支出,都需要两人共同签字方能生效。”
写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他们。他们的脸上满是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
我接着写第三条:“若我去世,这笔钱将作为我的遗产。其中十万元,留给儿子李健,用于改善生活。另外十万元,设立一个‘孙辈教育基金’。”我笑了笑,“虽然我现在还没孙子,但早晚会有的。这笔钱,专款专用,将来给我孙子或孙女上大学用。”
最后,我写下了第四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本协议的核心目的,是为了家庭和睦,而非财产分割。无论何时,家庭成员之间的理解与扶持,都高于一切金钱。如因此协议引发任何纷争,则视为违背我立此协议的初衷。”
写完,我把笔放下,将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推到他们面前。
“你们看看,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健拿起那张纸,逐字逐句地读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当他读到最后一条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王琳也凑过去看,看着看着,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爸……”李健哽咽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傻孩子,哭什么。这不比把现金分给你们要好吗?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心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心想,这才是真正的“遗产”。我留给他们的,不应该是一笔冷冰冰的存款,而应该是一种处理问题的方式,一种家庭的向心力。老张的悲剧,根源不在于钱,而在于家人之间缺乏沟通和信任。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所有的郁结都烟消云散了。我不再恐惧,不再焦虑。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比那二十万存折更宝贵的财富。
李健擦干眼泪,拿起笔,在那张纸的末尾,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王琳也跟着签了名。
最后,我签上了我的名字:李卫国。
我们三个人的名字,紧紧地挨在一起。那张薄薄的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有分量。它不是一份法律文书,但它比任何法律文书都更让我们安心。
第六章 老友的启示
家庭协议签订后的日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我和李健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消失了。他下班后会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吃了什么,身体怎么样。周末,他和王琳会带着我出去逛逛公园,或者去郊区钓鱼。我们聊的话题也多了起来,从国家大事到家长里短,甚至他工作上的烦心事,也愿意跟我叨叨几句了。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需要我时刻提防和安排的孩子,而是把他当成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的成年人时,我们父子关系反而更亲近了。
一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的那几盆兰花,接到了张强,就是老张大儿子的电话。
“李叔,我爸那笔钱,取出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
“哦?那太好了!手续都办妥了?”我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口气,“我跟我妹,俩人把单位的假都请光了,跑了四个部门,盖了七个章,花了快两个月,总算是弄完了。公证费还花了好几千。最后拿到钱,我俩谁也笑不出来。感觉……感觉我爸留下的不是钱,是一场磨难。”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庆幸自己没有走上那条路,也为他们兄妹俩感到心酸。
“钱取出来就好。你们兄妹俩,以后要相互扶持,别让你爸在天上还担心。”我劝慰道。
“会的,李叔。”张强顿了顿,说,“其实,我今天给您打电话,是想跟您道个歉。”
“道歉?道什么歉?”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是……我爸刚走那阵子,我跟我妹为了钱的事,当着您的面吵架,让您见笑了。后来我妈……哦不,我继母也跟我提过,说您好像因为我们家的事,跟您儿子也闹了不愉快。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我愣住了。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前车之鉴”,在别人眼里,竟是如此的不堪。我以为我看到了真理,其实只是看到了人性的脆弱和现实的无奈。
“都过去了。”我缓缓地说,“你们也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挂了电话,我坐在藤椅上,看着窗外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满阳台,给兰花的叶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想起了我的老本行,教书。我教了一辈子语文,最喜欢给学生们讲《项脊轩志》。归有光在文章的结尾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寥寥数语,物是人非的悲凉和对亡妻深沉的思念,尽在其中。
真正的传承,从来都不是物质。一棵树,一个习惯,一段共同的回忆,甚至是一种精神,都比金钱更有力量。我之前执着于那二十万,就像一个只看到树木,却看不到森林的傻子。我差点为了保护那几棵树,而烧掉了整片森林。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拿出那份“家庭协议”。我看着上面我们三个人的签名,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李健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王琳的肚子微微隆起,她和李健依偎在一起,笑得特别灿烂。照片下面配了一行字:“爸,您要当爷爷了!”
我拿着手机,手都有些颤抖。我把照片放大,仔仔细细地看着王琳的笑脸,看着李健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将我包围。
我明白了,这才是生命的延续,这才是家庭的希望。什么存款,什么协议,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真正应该留给他们的,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一个乐观的心态,和一个充满爱的家庭氛围。
我回复他:“好,好!爸知道了!爸给我的大孙子(或孙女),准备一份大礼!”
我决定了,那十万的“孙辈教育基金”,我要用一种更有意义的方式来实现。我要用我的“匠心精神”,为他(她)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
第七章 最好的遗产
自从知道要当爷爷后,我的生活一下子有了新的奔头。
我不再去想那些生老病死的事,每天琢磨着怎么给未出世的孙辈准备礼物。我翻出了我所有的积蓄,除了那二十万,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稿费和津贴。我把它们整理好,重新做了一个规划。
我没有告诉李健和王琳,而是开始了我自己的“秘密计划”。
我重新拿起了笔。我曾是学校的校刊主编,写了一辈子文章。退休后,笔杆子就有些生疏了。现在,我要为我的孙子,写一本书。
这本书里,有我们李家的故事。从我爷爷那辈闯关东开始,到我父亲参加工作,再到我当老师,李健上大学……我把家族的记忆,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我写下我当老师时遇到的有趣的学生,写下我和老伴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也写下李健成长的趣事。
我每天写一点,写得不快,但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包含着我的情感。这不仅仅是家族史,更是我想传递给后代的一种精神:无论生活多艰难,我们李家人都要正直、善良、勤奋。这,就是我们家的“匠心精神”。
除了写书,我还把我那十万的“教育基金”拿了出来,做了一件更大胆的事。我联系了我们县里一个专门资助贫困学生的基金会,以我未来孙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金,每年资助两名考上大学的贫困生。
我跟基金会的人说:“钱不多,就是一份心意。我希望我的孙子,从他还没出生开始,就知道分享和给予的快乐。”
做完这些,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豁然开朗。我不再是那个守着存折、忧心忡忡的孤寡老人。我是一个即将当爷爷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李卫国。
李健和王琳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变化。他们说我气色越来越好,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预产期那天,我们全家都守在产房外。当护士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出来,笑着说“恭喜,是个大胖小子”时,我激动得老泪纵横。
李健抱着儿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爸,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他正挥舞着小拳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我想了想,说:“就叫‘李念’吧。纪念的念。纪念我们的家,也希望他长大后,能心怀信念。”
李念的百日宴上,我把我写好的那本书的手稿,和我设立助学金的证书,作为礼物,交给了李健和王琳。
当他们明白我做了什么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李健抱着那厚厚的一沓手稿,像捧着千斤重担,又像捧着无价之宝。王琳看着那份助学金证书,眼圈红了。
“爸……”李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您这……这太贵重了。”
我笑着摇摇头,抱过还在熟睡的小李念,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才是爸能给你们,给这个家,最好的遗产。”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一家人身上。我看着儿子、儿媳,还有怀里这个新生的生命,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它或许能解决一时的困难,却买不来家庭的和睦,也换不来内心的安宁。真正的财富,是爱,是理解,是传承。
我终于明白,老张留下的悲剧,不是因为他有一笔存款,而是因为他没来得及告诉孩子们,比钱更重要的,是家人之间的那份情义。而我,很幸运,用一场差点发生的家庭风暴,换来了这个最宝贵的道理。
我看着怀里的小孙子,他砸吧砸吧小嘴,仿佛在做一个甜美的梦。我知道,我们家的故事,会在这份理解和爱中,一直延续下去。
来源:藏在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