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爸,也就是我们宏兴机械厂的董事长李建国,正戴着老花镜,费劲地看着一份财务报表。
本文纯属虚构
爸,这公司我不想待了。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爸,也就是我们宏兴机械厂的董事长李建国,正戴着老花镜,费劲地看着一份财务报表。
他头也没抬,厚厚的镜片底下,那双曾经能一眼看出零件半毫米误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对数字的疲惫。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刮着我的神经。
我手里还攥着那张裁员通知单,纸张的边角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软了。上面,“李卫国”三个字,印得四四方方,像一块墓碑。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在这家工厂里,我从学徒干到技术骨干,整整二十年。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任何一台机床的毛病,我手上的老茧比财务部小姑娘的年纪都大。结果,公司第一次搞“优化裁员”,就把我这个董事长的亲儿子,给“优化”掉了。
理由是:岗位价值低,可替代性强。
那一刻,我没觉得愤怒,只觉得荒唐。就像一个老农,把地里最能结穗的那棵庄稼,给拔了。
第1章 一份名单
通知是上午十点下来的。
人力资源部的刘干事,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姑娘,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走进我们机修车间,那声音在混着机油味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色文件夹,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各位师傅,打扰一下。”她清了清嗓子,车间里嗡嗡作响的机器声好像都矮了半截。
老师傅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摘下沾满油污的手套,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和不安的眼神看着她。我也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用破布擦了擦手,站直了身子。
“根据公司董事会的最新决议,为了提升企业活力,优化人员结构,公司将进行一轮人员调整。”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后还是吐出了那几个冰冷的字眼:“本次调整,涉及部分岗位的裁撤。”
空气瞬间凝固了。
“名单在这里,念到的师傅,请下午去人力资源部办理一下手续。”
她打开文件夹,扶了扶眼镜,开始念名字。
每念出一个名字,人群里就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或者一声低低的咒骂。被念到的人,有的脸色煞白,愣在原地;有的则像早就料到一样,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开始收拾自己的工具箱。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我叫李卫国,今年四十二岁。我爸是李建国,这家厂的创始人。但我这个“太子”的名头,全厂除了几个元老,没人知道。
当年我技校毕业,我爸就把我扔进车间,跟着王师傅从学徒干起。他说:“老李家的手艺人,不能从办公室里长出来。你什么时候让你师父点头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我。”
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王师傅退休那天,拍着我的肩膀说:“卫国,这摊子,我放心地交给你了。这厂里的机器,就像你的兵,你得懂它们每一个的脾气。”
我懂。三号车床的轴承有点松,得用巧劲;五号冲压机爱“闹情绪”,下雨天就得提前预热。这些写不进操作手册里的门道,全在我脑子里,在我手上。
“……李卫告。”
刘干事的声音有些含糊,最后一个字念得很快。
车间里静了一秒,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愣住了。
李卫告?是李卫国吗?
我旁边的徒弟小张,一脸不敢相信地凑过来:“师父,是不是念错了?同音字吧?”
刘干事显然也意识到气氛不对,她低头又看了一眼名单,然后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机修车间,李、卫、国。”
这下,再也没有任何侥幸了。
人群里起了些微的骚动。
“搞什么名堂?李师傅都裁?”
“就是啊,上个礼拜那台德国进口的数控机床,不是还靠李师傅才弄好的吗?请来的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
“嘘……小声点,听说这次是新来的张总定的名单,说要‘数据化管理’,李师傅这种‘老师傅’,学历低,年龄大,电脑又玩不转,数据上不好看……”
这些议论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后背上。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年轻的刘干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似乎也觉得这事儿办得有点离谱,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李师傅,请您理解,这是公司的决定。”
我点了点头,没为难她。
我只是不理解。
我看着自己这双手,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了深褐色的老茧和洗不掉的油渍。就是这双手,二十年来,为厂里排除了大大小小上千次故障,保证了生产线一次又一次的顺利运转。
可如今,在一份打印出来的名单上,这双手和它所代表的一切,被归入了“低价值、可替代”的那一类。
我脱下工作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工具箱上。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收拾东西,因为我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我得去问问我爸。
不是以儿子的身份去质问,而是以一个为这家厂奉献了二十年青春的老员工的身份,去问一个交代。
我穿过长长的车间,那些曾经熟悉得像自己身体一部分的机器,此刻看起来却有些陌生。轰鸣声依旧,只是那声音里,似乎再也听不到我熟悉的心跳。
我一路走到行政楼顶层,董事长办公室。
秘书小王看到我,有些惊讶,但还是礼貌地站起来:“李师傅,您找董事长?他正在看报表,可能……”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然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看着他被报表困住的眼神,心里那股荒唐的感觉越来越重。
他一手创办的厂子,他最引以为傲的手艺和匠心,正在被他自己请来的“专业人士”一张一张地写进报表里,然后,再被毫不留情地“优化”掉。
而他,似乎浑然不觉。
第2章 老茧与报表
我爸终于从报表里抬起了头。
他摘下老花镜,捏了捏鼻梁,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当他看清是我时,那丝不悦变成了惊讶,然后迅速沉了下去,化为一种深沉的威严。
“卫国?你怎么上来了?工作时间,不在车间待着,像什么样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长年累月发号施令形成的压力。
我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那张裁员通知单,轻轻放在了他面前那堆厚厚的报表上。
那张单薄的纸,在一堆A4纸打印的财务数据中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刺眼。
我爸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瞳孔猛地一缩。
他拿起通知单,凑到眼前,逐字逐句地看。办公室里极静,我甚至能听到他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胡闹!”
他猛地一拍桌子,报表和笔筒都跳了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那么一丝快意,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等到了家长撑腰;但更多的是一种悲哀。
他竟然真的不知道。
这个厂,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份名单,是新来的那位张副总亲手拟的,人力资源部审核,最后,应该也经过了您的批阅。”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刚刚升起的怒火。
他愣住了,下意识地拿起手边另一份文件,那上面赫然写着“关于公司第一批人员结构优化方案的报告”。他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的附件,那里有一份长长的名单。
他的手指在名单上滑动,最后,停在了“机修车间”那一栏。
李卫国。
三个字,清清楚楚。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错愕,有尴尬,还有一丝被蒙蔽的恼怒。
“我……我没仔细看后面的名单。”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张海平(张副总)跟我汇报的时候,只说了这次优化的原则,都是针对一些冗余的、非核心的岗位……我以为……”
我心里冷笑一声。
冗余?非核心?
我忽然想起半个月前的一件事。
那天半夜,我被车间主任一个电话叫醒。厂里为了赶一批出口德国的订单,新引进的一台全自动数控机床突然停摆了。这台机器是厂里的宝贝疙瘩,精贵得很,平时操作都得是专门培训过的技术员。

我赶到厂里时,车间里灯火通明,气氛紧张。张副总和几个技术员围着机器,满头大汗。屏幕上闪着一串我看不懂的德语代码。
张副总,就是我爸口中的张海平。名牌大学MBA毕业,以前在一家外企做高管,被我爸重金挖来,负责公司的现代化管理改革。
他看到我一身油污地跑进来,眉头就皱了起来:“李师傅,这里没你的事。这是高精密仪器,不是你平时修的那些老掉牙的机器,别来添乱。”
他说话一向如此,客气里带着刺,骨子里瞧不上我们这些“土八路”出身的老师傅。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机器旁。听着机器内部传来的微弱的“嗡嗡”声,我趴下去,侧耳贴在冰冷的机壳上,像个听诊的医生。
“是过载保护了,但不是电路问题。”我听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应该是某个传动部件的润滑油凝固了,导致阻力过大,系统自动锁死了。”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反驳道:“不可能!我们用的都是原装进口的润滑油,零下三十度都不会凝固,现在才几度?”
张副总也一脸不信:“李师傅,我们现在要的是科学的解决方案,不是靠经验猜。我已经联系了德国厂家的工程师,他们明天一早就能飞过来。”
“等他们飞过来,这批货就得违约了。”我淡淡地说,“违约金多少,张总您比我清楚。”
张副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不再多说,直接找来工具箱,绕到机器后面一块不起眼的盖板前。几个技术员想拦我,被我车间主任给挡住了。
“让李师傅试试!这厂里,还没有他弄不响的机器!”
我卸下盖板,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管线和零件。我打着手电,凭着二十年的经验和对机械构造的理解,很快找到了一个比拇指还小的液压阀。
“就是它。”我指着那个阀门说,“这个位置是散热死角,再加上连续高强度运转,油在这里反复受热又冷却,产生了胶质,堵住了。”
我用特制的扳手,小心翼翼地拧开阀门,清理掉里面一小坨果冻状的胶质,再重新上好油,装回盖板。
整个过程,不到半小时。
我直起身,对那个目瞪口呆的技术员说:“去,重启试试。”
机器发出一声轻快的启动音,屏幕上的德语代码消失了,绿色的运行指示灯亮了起来。
车间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欢呼声。
张副总站在原地,脸色变幻莫测,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以为,这件事至少能让他对我,对我们这些老师傅,有那么一点改观。
现在看来,我错了。
在张副总的“数据化管理”模型里,我解决问题的能力,可能永远也比不上我那“技校毕业”的学历标签来得重要。我的价值,被他那套复杂的算法,轻易地归零了。
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跟我爸讲了一遍。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了。我看到,那杯茶已经凉了,水面上飘着几片舒展开的茶叶,像几艘搁浅的小船。
“卫国,”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时代不一样了。”
“以前我们办厂,靠的是兄弟,是手艺。谁的本事大,谁就有饭吃。现在不行了,现在是资本的时代,是管理的时代。我们得跟得上。”
“张海平那一套,什么KPI,什么数据模型,我承认,我很多也听不懂。但是,他来了之后,厂里的利润确实上去了,成本确实下来了。这是实打实的数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鸿沟。
他看到的是报表上的红线绿线,是利润率和成本控制。
我看到的,却是车间里那些被“优化”掉的老师傅们失落的眼神,是机器因为保养不当而日渐沙哑的轰鸣,是厂区宣传栏里“以人为本,匠心传承”那八个已经褪色的标语。
“爸,所以,为了那些数字,什么都可以牺牲掉,是吗?”我问他,“包括那些跟了您半辈子的老伙计?包括这个厂的根?”
“这不是牺牲,是阵痛!”他提高了音量,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掩盖内心的不确定,“企业要发展,就必须有取舍。我……”
他的话没说完,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张副总推门进来,他看到我,愣了一下,但立刻恢复了那副职业化的笑容。
“董事长,李师傅也在啊。”他把一份文件放到桌上,“关于后续的人员安置和补偿方案,您看一下。我们完全是按照劳动法最高标准来的,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
他瞥了一眼我爸面前的那张裁员通知单,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意外。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他裁掉我,根本不是什么“数据不好看”,而是一次精准的、蓄谋已久的“杀鸡儆猴”。
他要用我这个董事长的儿子,来为他的改革祭旗。他要告诉所有人,在这场“现代化管理”的浪潮里,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而我爸,他的董事长,被他当成了一枚最关键的棋子,或者说,一个橡皮图章。
我看着张副"总脸上那滴水不漏的笑容,又看了看我爸那张写满"了纠结和疲惫的脸。
我忽然觉得,再争辩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些东西,已经烂了。不是从枝叶,而是从根上。
第3章 茶凉了
“张总。”我平静地开口,迎上他那双精明的眼睛。
张海平显然没料到我会主动跟他说话,他扶了扶金丝眼镜,微笑着说:“李师傅有事?”
“我想问问,我被裁掉的理由,‘岗位价值低,可替代性强’,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张海平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李师傅,这是我们公司通过对所有岗位进行数据化评估后得出的结论。评估模型考虑了学历、技能证书、年龄、可量化的工作产出等多个维度。您的个人情况……在综合评分上,确实不占优势。”
“可量化的工作产出?”我笑了,“张总,我请问你,我上个月紧急修复那台德国机床,为公司挽回了几十万的违约金损失,这个‘产出’,你们量化进去了吗?”
“我徒弟小张,上个月按时完成了八次常规保养,记了八个工分。我为了彻底解决一个老大难的异响问题,花了两天时间泡在车间,只记了一个工分。在你的报表里,他的产出是我的八倍,对吗?”
“我这二十年,排除了上千次故障,保证了多少批订单的顺利交付,这些‘价值’,在你的模型里,是不是都等于零?”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间安静的办公室。
张海平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但他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李师傅,我理解你的情绪。但是,现代企业管理,不能总停留在过去的‘人情’和‘经验’上。我们要看的是大数据,是整体效率。个案……并不能代表全部。”
“大数据?”我摇了摇头,觉得既可悲又可笑,“在你的大数据里,人只是一个数字。机器坏了,换个零件就行。人老了,没用了,就换个更年轻、更便宜的。张总,你管的不是企业,你管的是一盘流水线上的螺丝钉。”
“你!”张海平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卫国,够了!”我爸出声喝止了我,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转向张海平,语气缓和了一些:“海平,这件事,我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卫国……李师傅他,一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你看,能不能再研究一下?”
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爸输了。
他没有直接否定张海平的决定,而是用了“误会”、“研究一下”这样商量的口吻。这在一个下属面前,尤其是在一个他倚重用来改革的“空降兵”面前,等同于示弱。
张海平立刻就捕捉到了这一点。
他脸上的愠色收敛起来,换上了一副为难又恳切的表情:“董事长,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说实话,裁掉李师傅这样为公司服务多年的老员工,我心里也十分不忍。”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改革,就是要打破情面。这次的名单,是我顶着巨大压力定下来的。如果因为李师傅是……是老员工,我们就搞特殊,那以后我的工作还怎么开展?其他被裁掉的员工会怎么想?我们制定的规则,还有什么公信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而且,这件事,我已经跟几位董事通了气,他们都对这次改革的力度表示了支持。”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他在提醒我爸,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背后站着董事会里那些希望看到公司利润增长的股东。他把这件事,从一个简单的裁员决定,上升到了公司改革的成败,甚至是我爸作为董事长的权威问题。
我爸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歉意,有无奈,还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
我知道,他动摇了。
或者说,从他决定引入张海平,决定走“现代化管理”这条路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他亲手打造了一艘船,现在,船要往前走,就必须把一些他认为“沉重”的压舱石给扔下海。
不幸的是,我,以及我所代表的那种“老派”的手艺人精神,就是第一块被扔掉的石头。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我爸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大口,仿佛想用那股苦涩来压下心里的烦躁。
“卫国,”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公司……会给你最高的补偿。N+3,另外再多给你一年的工资。你拿着这笔钱,可以自己做点小生意,或者……休息一段时间。”
他这是在告诉我,他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支持张海平。
他选择支持那些冰冷的报表。
他选择,放弃我。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期望也熄灭了。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是觉得累。一种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深深的疲惫。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补偿就不必了。我在这厂里干了二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就当是我把这二十年的青春,还给你了。”
然后,我转向张海平,看着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说:“张总,恭喜你。你的改革,成功了第一步。”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两个,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家,而是又回到了车间。
车间里,气氛压抑。被裁掉的师傅们,大多已经办完手续走了。留下的人,也无心干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看到我回来,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用一种同情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徒弟小张红着眼圈跑过来:“师父,你……你去找董事长了?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好好干。”
我走到自己的工具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是我这二十年来积攒的家当。各种型号的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一些我自己打磨改造的专用工具,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泛着金属的冷光。
我拿起最顺手的那把活络扳手,摩挲着上面被我手掌握出来的光滑的包浆。
这把扳手,跟了我十五年。
我用它修好过上千台机器。
现在,它也要跟着我一起“退休”了。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我忽然想起王师傅退休时跟我说的话。他说:“卫国,手艺人,活儿得干在明处,心要放在暗处。明处的活儿是给别人看的,暗处的心是给自己留的。什么时候,你觉得这心没地方放了,就是该走的时候了。”
以前我不懂。
现在,我懂了。
我的心,在这座工厂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安放了。
第4章 最后一把扳手
我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走人。
按照规定,我还有一天的时间办理交接。虽然裁员通知下得突然,但有些事,总得有个收尾。
我把徒弟小张叫到跟前,开始给他交代一些注意事项。
“三号车床的那个轴承,我前几天刚调过,你记着,半个月后要再紧半圈。别用蛮力,得用手感去找那个劲儿。”
“还有五号冲压机,它的液压系统有点老了,天冷的时候容易反应慢。你每天早上开机前,先让它空转五分钟预热,能多用好几年。”
“那台德国机床,电路板金贵,你让他们操作的时候小心点,别沾上油和水。万一再出问题,就找……”
我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
以后,再出问题,该找谁呢?
找那些只会照着说明书操作的技术员?还是等张总打电话请德国专家?
小张听着听着,眼圈又红了:“师父,你别说了。你走了,这些活儿我……我干不了。”
“干不了也得干。”我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笔记,各种机器的毛病、维修的诀窍,我都记在上面了。你自己慢慢琢磨吧。”
小张接过笔记本,像接过了千斤重担,手指都在发抖。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下午,我一个人在车间里慢慢地走着,像是在跟这些老伙计们告别。
每一台机器的轰鸣,每一个零件的转动,在我听来,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我在这里度过了我全部的青春,我熟悉它们胜过熟悉我自己。
我走到车间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停着一台早就报废的老式铣床。
这是我进厂时,王师傅手把手教我用的第一台机器。它的年纪比我还大,浑身都是岁月的痕迹。后来厂里设备更新换代,它就被淘汰了。我爸几次想把它当废铁卖掉,都被我拦了下来。
我说,留个念想吧。
我用手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我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刚从技校毕业,穿着崭新的工装,意气风发地站在这台机器前。王师傅递给我一块铁疙瘩,让我车一个最简单的圆柱体。
我信心满满地开动机器,结果不是车歪了,就是尺寸不对。一个下午,我浪费了十几块料,急得满头大汗。
我爸,那时候他还不是董事长,只是个车间主任。他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一次次失败,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王师傅看不下去了,他拿过我手里的工具,一边操作一边说:“小子,用心去听。机器不是死的,它会说话。你手里的刀吃进去多少,走得顺不顺,它的声音是不一样的。你得跟它交上朋友。”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
我就在这台机器旁边,练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当我把一个光滑、精准的圆柱体交到王师傅手里时,一直板着脸的我爸,嘴角才露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从那天起,我才算真正走进了这个世界。
一个由钢铁、机油、汗水和匠心构成的世界。
可现在,这个世界好像要塌了。
正当我沉浸在回忆里时,车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呼喊。
“快!快去看
“怎么回事?又是那台压铸机!”
我心里一动,一号生产线是厂里的主动脉,负责生产最大宗的出口订单。那台压铸机,更是主动脉里的心脏,一旦停摆,整个生产都得瘫痪。
我快步走了出去。
果然,一号生产线的尽头,围了一大群人。张海平和他手下的几个技术员,正对着一台巨大的压铸机,束手无策。
机器的警报灯疯狂闪烁,发出刺耳的“嘀嘀”声。
“怎么回事?”张海平冲着一个技术员吼道。
“张总,控制系统报警,显示液压泵超压。我们按照手册上的流程,重启了好几次,都没用!”技术员擦着汗,声音都在发抖。
“那就赶紧排查液压泵!”
“查了,泵没问题!油路也清了,还是不行!”
张海平的脸色铁青。我看到他拿出手机,似乎又想打电话求助。
这时,车间主任看到了我,像看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卫国!你快来看看!这机器又犯老毛病了!”
我还没说话,张海平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
他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和抗拒,但最终还是被焦急给压了下去。他没说话,但那表情分明是在说:你能行吗?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机器前。
这台压铸机是国产的老机器,用了快十五年了,毛病多,脾气也大。厂里早就想换,但一直没舍得。这些年,全靠我修修补补,才一直撑到了现在。
我没有去看那闪烁的报警灯,也没有去听技术员的汇报。
我只是把手,轻轻地放在了机器冰冷的机壳上。
闭上眼睛。
我感受着从机身内部传来的细微的、不正常的震动。
就像一个老医生,在为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听诊。
第5章 听不见的声音
“不是液压泵的问题。”
我睁开眼睛,语气很肯定。
周围的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报警系统明明指的是液压泵。
张海平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李师傅,现在不是你凭感觉的时候。系统数据显示得清清楚楚,就是液压泵超压。”
“数据是死的,机器是活的。”我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指着机器底部一个不起眼的阀门组,“问题在这里。是B组的溢流阀卡住了,回油不畅,才导致系统误判为液压泵超压。”
“溢流阀?”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立刻反驳,“不可能!我们刚刚才检查过整个阀门组,所有的阀门都正常!”
“你们是用仪器测的,对吧?”我问他。
“对,压力表显示一切正常。”
“那是因为你们在停机状态下测的。”我摇了摇头,“这台机器老了,这个溢流阀的弹簧有点疲劳。停机的时候,压力小,它能正常回位。可一旦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油压瞬间增大,它就来不及回位,被卡在了一个临界点。所以系统报警,但你们一停机检查,它又回去了,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
我说完,周围一片寂静。
那些技术员们面面相觑,他们显然从未听过这种说法。这就像一个玄学问题,超出了说明书和教科书的范畴。
张海平的脸上也写满了怀疑,但他看着纹丝不动的生产线和旁边越聚越多、神色焦虑的工人,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
“很简单。”我从旁边工具车上拿起一把锤子和一根钢钎,“给我十分钟。”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拿着锤子和钢钎,钻进了机器狭小的底部空间。
“师父,你要干嘛?”小张紧张地问。
“听好了,”我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我数一二三,你就去按一下泄压阀,记住,只能按一下,马上松开。”
“这……这行吗?不符合操作规程啊!”一个技术员急忙阻止。
张海平也想说什么,但被车间主任拦住了:“让李师傅试试吧!他有分寸!”
我没有理会外面的争论,调整好姿势,将钢钎的尖端精准地顶在那个溢流阀的外壳上。这个位置,是我多年维修摸索出来的,只有从这里施力,才能在不损伤阀体的情况下,让里面卡住的弹簧瞬间复位。
“准备好了吗?”我喊道。
“好了,师父!”小张的声音有些颤抖。
“三、二、一!按!”
就在小张按下泄压阀的瞬间,我抡起锤子,用一股短促而精准的巧劲,猛地敲在了钢钎的末端。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我清晰地感觉到,从钢钎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弹簧复位的震动。
成了。
“好了,去重启机器。”我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我。
小张半信半疑地跑到操作台,按下了重启按钮。
刺耳的警报声消失了。
机器发出了一声沉稳而有力的轰鸣,停滞的传送带,缓缓地,重新转动了起来。
“动了!动了!”
“真的好了!”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工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张海平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脸上的表情,从怀疑到震惊,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大概无法理解,一个困扰了他和他的精英团队半天,甚至可能需要请外部专家才能解决的“科学问题”,怎么就被我用一把锤子和一根钢钎,如此“野蛮”而“不科学”地给解决了。
我没有去看他,也没有享受周围的欢呼。
我只是默默地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冲洗着手上和脸上的油污。
冰冷的水流淌过我的皮肤,也让我滚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我刚才,其实可以不管的。
我已经被裁掉了,这家工厂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可以袖手旁观,看着张海平焦头烂额,看着他为自己的傲慢和偏见付出代价。
那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但我做不到。
当我听到机器那不正常的哀鸣时,我的身体,我的本能,就不受控制地驱使我走了过去。
就像一个医生,听到病人的呻吟,就无法置之不理。
这二十年,这些机器,早就像我的亲人,我的战友。我见不得它们生病,见不得它们被人瞎折腾。
我擦干手,准备离开。
这时,张海平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谢谢。”他低声说。
我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用不着。”
我转过身,准备走。
“李师傅,”他忽然在我身后叫住我,“关于裁员的事……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可以跟董事长申请,把你留下来。”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夕阳的余晖从车间巨大的窗户里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留下来?
留下来做什么?
继续当一个随时可以被“数据化”掉的螺丝钉?还是当一个被供起来,只在关键时刻才拿出来用一下的“救火队员”?
然后,等着下一次,当我的“经验”又一次和他的“科学”发生冲突时,再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开?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听着身后那台压铸机重新恢复的、富有节奏感的轰鸣声,那声音,我听了二十年。
可今天,我第一次发现,那声音里,有一种我听不见的东西。
那是张海平们听得懂的,关于效率、成本和利润的声音。
而我能听懂的,那种关于机器的“心跳”和“呼吸”的声音,似乎已经没有人愿意再听了。
第6章 父亲的背影
我最终还是收拾了我的工具柜。
当我把那把跟了我十五年的活络扳手放进帆布工具包时,小张站在旁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师父,你真要走啊?”他哽咽着问,“张总不是说让你留下了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把工具包的拉链拉上,声音很平静,“以后,这里就靠你们了。”
车间里的其他老师傅们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递烟给我,帮我拿着东西,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不舍
我跟他们一一告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当我背着工具包,走出这个我待了二十年的车间时,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动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个人,走到了工厂后面那条小河边。
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天边的晚霞。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钓鱼、摸虾。那时候,河对岸还是一片农田,而我爸的工厂,还只是河边上一个叮当作响的小作坊。
我记得,我爸那时候总是一身油污,但眼睛里总是有光。他会举着一个他刚刚打磨好的零件,兴奋地对我说:“卫国你看,这光洁度,比国营大厂的还好!”
那时候,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做出全县最好的零件。
后来,作坊变成了小厂,小厂变成了大厂。我爸的办公室越搬越高,身上的工装换成了西装,手里的零件变成了财务报表。
他成功了。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李董”,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可是,他眼里的那束光,好像慢慢地,不见了。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抽了一根烟,心里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我四十二岁了,除了会修机器,我什么都不会。这个年纪,出去找工作,谁会要一个只有技校文凭的老师傅?
难道,真的像我爸说的那样,拿着一笔补偿款,去做点小生意?
可我能做什么生意呢?我这双手,只会跟冰冷的钢铁打交道,我不会算计,也不会讨好人。
正想着,我的手机响了。
是我妈打来的。
“卫国啊,你下班没?你爸今天让你回家吃饭。”
我心里一沉。回家吃饭?这是要开“家庭批斗会”吗?
“妈,我有点累,今天就不回去了。”我找了个借口。

“不行,必须回来!”我妈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爸亲自下厨,炖了你最爱喝的鱼头汤。他说有话要跟你说。”
我爸亲自下厨?
我愣住了。自从他当上董事长,十几年了,他再也没进过厨房。
我挂了电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顿饭,我躲不掉。
回到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鱼汤香味。
我爸正系着一条我妈的碎花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他的背影,在缭绕的蒸汽里,显得有些佝偻。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比我上次仔细看时,又白了不少。
他听到我进门的声音,回过头,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回来了?去,洗手,马上开饭了。”
饭桌上,气氛有些尴尬。
我妈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我爸则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着酒。
一碗鱼头汤下肚,他终于开了口。
“卫国,今天车间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是……是我不对。”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因为酒精和激动,涨得通红,“我这个董事长,当得不合格。厂子里的事,我只看报表,只听汇报,连自己的人要被裁掉了都不知道……我……”
他说着,眼圈竟然有些红了。
“我今天下午,一个人去车间转了转。”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我看到了那台老铣床,你还留着它。我还去了你修好的那台压铸机旁边,听它在那儿响。那声音,真带劲。”
“我站了很久,我在想,我李建国,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办的这个厂?是为了报表上那些好看的数字?是为了让股东们满意?还是为了……为了能让这些铁疙瘩,好好地响,好好地干活?”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挣扎。
“卫国,你今天在办公室跟我说的话,还有你下午用一把锤子敲好那台机器的事,像两巴掌,把我给打醒了。”
“我请张海平来,是想让他给厂子治病。可我没看清,他开的这方子,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能让厂子一时半会儿跑得快,但他也把厂子的魂,给一点一点抽走了。”
“咱们厂的魂是什么?就是你这样的手艺人,就是王师傅传下来的那股劲儿。没了这个,宏兴机械,跟外面那些只认钱的厂子,还有什么区别?”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好像慢慢地松动了。
我爸他,不是不懂。他只是站得太高,离车间太远,被那些数字和报表蒙住了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重新看到了那个他曾经最熟悉的世界。
“爸,别说了。”我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都过去了。”
“过不去!”他一摆手,情绪激动起来,“卫国,你不能走!宏兴不能没有你这样的人!”
“张海平那里,我去说!他要是不同意,就让他滚蛋!这个厂,还是我李建国说了算!”
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摇了摇头。
“爸,我不想回去了。”
他愣住了:“为什么?我……”
“不是因为张海平,也不是因为赌气。”我打断了他,“爸,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厂里现在只有我一个‘李卫国’了?为什么年轻人都宁愿去送外卖,也不愿意进车间当学徒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活儿又脏又累,还没前途。在张总的报表里,我们更是‘价值低、可替代’。我们这些手艺人,好像已经被这个时代给淘汰了。”
“所以,我回去,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今天你保住了我,明天呢?厂里还有那么多老师傅,他们的手艺,难道就这么断了吗?”
我爸沉默了。
我的话,问到了根子上。
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代手艺人的困境。
“那……那你说怎么办?”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我放下筷子,看着我爸,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我思考了一路的想法。
“爸,我想成立一个独立的技术攻关部,或者叫,‘老师傅工作室’。”
第7章 一顿饺子
我说出“老师傅工作室”这几个字时,我爸和我妈都愣住了。
“什么……工作室?”我爸皱着眉头,显然没跟上我的思路。
我放下酒杯,慢慢地把我这一晚上琢磨的想法说了出来。
“爸,你想想,像我这样的人,在厂里是什么定位?是救火队。平时不起眼,机器不出大毛病,谁也想不起我们。可一旦出了事,又指望我们能立刻顶上去。”
“张总的管理模式,注重的是流程化、标准化。这没错,对于日常生产,效率很高。但他的模式,解决不了‘意外’。而工厂里,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我的想法是,把厂里那些技术过硬、经验丰富,但可能因为年龄、学历问题不适应新管理模式的老师傅们,都集中起来,成立一个独立的工作室。”
“这个工作室,不参与日常的生产管理,不背KPI。它的任务就三个。”
我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技术攻关。专门解决那些生产线上出现的,手册里找不到答案的疑难杂症。就像今天下午那台压铸机一样。”
“第二,设备改造。厂里很多老设备,其实底子都很好,就是一些设计跟不上时代了。我们可以利用我们的经验,对它们进行一些小成本的改造升级,提高效率,延长寿命。这比直接买新设备,能省下大笔的钱。”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传承。”
我说到这里,看着我爸的眼睛,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我们这些老师傅,手里的活儿,脑子里的经验,是厂里最宝贵的财富。但这些东西,写不进报表,也考不了级。再过几年,我们都干不动了,这些东西就真的失传了。”
“工作室要做的,就是带徒弟。不是车间里那种师傅带徒弟的松散模式,而是系统化的、手把手的教。我们要把那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手感’、‘听诊’的本事,想办法变成可以传承下去的东西。我们要为宏兴,培养下一代的‘李卫国’。”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爸低着头,手指在桌上轻轻地画着圈,像是在消化我说的这些话。
我妈听得半懂不懂,但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良久,我爸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光芒。那是我在他年轻时,在他还是个小作坊主时,才见过的光。
那是创造和希望的光。
“这个工作室,谁来领头?”他问我。
“我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他猛地一拍大腿,“就这么干!”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技术攻关……设备改造……传承……对!这才是咱们宏兴的根!这才是老本行!”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灼灼:“卫国,你被裁员这件事,正好是个契机!咱们就借着这个由头,把工作室搞起来!我不仅要把你风风光光地请回去,我还要把那些被张海平‘优化’掉的老师傅,一个个都请回来!”
看着他重新燃起斗志的样子,我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这或许,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不是赌气离开,也不是屈辱地留下,而是用一种新的方式,找到自己和这群老师傅们的价值,让那些冰冷的机器和火热的匠心,能在这个时代,继续共存下去。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但我爸去了。
听说,他直接召开了紧急董事会。
会上,他跟张海平,跟所有董事,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张海平坚决反对成立这样一个“不产生直接效益”的部门,认为这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是对他现代化改革的否定。
而我爸,则拿出了一笔账。
他把我昨天修好压铸机,避免订单违约的事摆在了桌面上。他算了一笔更长远的账:一台新压铸机的采购成本,对比老师傅们对老设备进行改造升级的成本;培养一个只会按手册操作的技术员的成本,对比培养一个能解决疑难杂症的老师傅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他问了所有董事一个问题:“十年后,当这些老师傅都退休了,宏兴的核心竞争力,还剩下什么?是那几台谁都可以买到的德国机床,还是那套谁都可以学的管理模式?”
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上午。
结果是,我爸赢了。
董事会通过了成立“技术传承与攻关工作室”的决议,由我,李卫国,担任负责人。工作室的编制和预算,直接由董事长特批。
消息传出来,整个厂都轰动了。
那些被裁员的老师傅们,接到了我爸亲自打去的电话。电话里,我爸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回来吧,厂里需要你们。”
听说,好几个老师傅在电话那头,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直接就哭了。
小张后来偷偷告诉我,那天下午,张海平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但看见我爸,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说:“董事长,您的远见,我佩服。我会全力配合李……李主任的工作。”
我知道,他和我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但我也知道,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和他,代表的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两种理念的碰撞。只要宏兴还想往前走,这种碰撞,就永远不会停止。而我爸要做的,就是在这两种理念之间,找到一个艰难的平衡。
一个星期后,我重新回到了工厂。
我没有回到那个熟悉的机修车间,而是搬进了厂区角落里一栋闲置很久的小楼。
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师傅工作室”。
楼里很空,还有些破旧,但我爸给了我一笔预算,让我们自己折腾。
我把那些被请回来的老师傅们都召集到一起,王师傅虽然退休了,但听说了这件事,也拄着拐杖赶了过来,非要当个“技术顾问”。
我们这群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老家伙”,像一群刚创业的年轻人一样,热火朝天地规划着我们的新地盘。
有人说,要把一楼改成一个标准化的维修车间。
有人说,要把二楼弄成一个实验室,专门研究设备改造。
还有人说,得专门隔出一间大教室,给徒弟们上课用。
看着他们一个个眼里放光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我们这群人,就像那些被淘汰的老机器,看似笨重,看似过时,但我们的身体里,还燃烧着不灭的火。
只要有人给一个机会,给一把火,我们就能重新轰鸣起来。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走。我妈带着几个家属,送来了亲手包的饺子。
我们就在那栋空荡荡的小楼里,架起几张旧桌子,摆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和几箱啤酒。
大家吃着,喝着,聊着。
聊过去的辉煌,聊未来的憧憬。
我爸也来了。他没有董事长的架子,就穿着一件旧夹克,坐在我们中间,跟王师傅碰着杯,聊着几十年前一起当学徒的糗事。
酒过三巡,他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卫国,”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这杯,爸敬你。谢谢你,让爸找回了当年办厂的感觉。”
我端起酒杯,跟他重重地碰了一下。
“爸,”我说,“也谢谢你。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窗外,月光皎洁。
楼里,笑语欢声。
我知道,属于我们这群手艺人的新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8章 传承
工作室成立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忙碌。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厂里所有“病历”不清的老旧设备,全都梳理了一遍。
张师傅是电焊高手,他带着两个年轻人,把几台因为外壳腐蚀而准备报废的搅拌机,硬是给修补得焕然一新。
刘师傅是钳工大师,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手工打磨出几个关键的异形配件,让一台停摆了半年的进口切割机重新“活”了过来。
而我,则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那台惹出事端的国产压铸机上。
我带着小张和另外两个新招来的大学生,把那台机器彻底拆解开来,像解剖一样,分析它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条油路。
我们发现,这台机器的设计虽然老旧,但用料非常扎实。很多问题,都出在一些细节的磨损和不合理的设计上。
我们花了两个月时间,重新设计了它的液压系统,更换了几个关键的阀门,并增加了一套独立的散热循环系统。
改造完成后,那台老机器的生产效率,竟然比之前提升了百分之十五,故障率也大大降低。
光这一项改造,一年下来,就能为厂里省下近百万的成本。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张海平亲自到我们工作室来看了好几次,他看着我们绘制的改造图纸和测算出的数据,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对我说了句:“李主任,我以前,确实小看你们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李主任”。
我笑了笑,说:“张总,科学和经验,从来都不是敌人。报表很重要,但报表上看不见的东西,有时候更重要。”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从那以后,他和我们工作室的合作多了起来。他会把生产线上的一些数据难题拿过来,和我们一起分析。而我们,也会把一些技术改造的想法,先通过他的数据模型进行可行性评估。
我们就像两个互相别扭的齿轮,在磕磕碰碰中,竟然慢慢地,找到了啮合的节奏。
当然,工作室最重要的工作,还是“传承”。
我从全厂挑选了十个最有潜力的年轻人,作为工作室的第一批“学徒”。
我没有给他们讲大道理,也没有发教科书。
我给他们的第一课,是“听”。
我让他们每个人,负责一台机器,每天什么都不用干,就是待在机器旁边,用心去听它的声音。听它启动时的声音,运转时的声音,停机时的声音。
一开始,这些年轻人很不理解,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
但一个星期后,有人跑来告诉我:“李主任,我好像听出来了,我那台机器,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声音会变得有点沉闷。”
我带着他去检查,果然发现,是那个时间段电压不稳,导致电机负载增大。
从那天起,再也没有人质疑我的教学方法了。
我教他们用手去触摸轴承的温度,用鼻子去闻机油里细微的焦糊味,用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去和那些钢铁疙瘩“交朋友”。
王师傅也把他压箱底的绝活都拿了出来,他教孩子们怎么磨一把好刀,怎么用最简单的工具,做出最精密的配合。
看着那些年轻的脸庞,从一开始的懵懂、不耐烦,到后来的专注、敬畏,我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终于明白,传承,不是简单地把知识教给下一个人。
传承,是把那颗敬畏之心,那份对极致的追求,像火种一样,传递下去。
一年后,工作室的第一批学徒出师了。
他们没有拿到任何华丽的证书,但他们每个人,都被各个车间当成宝贝一样抢着要。
因为他们不仅懂图纸,懂数据,他们还“懂”机器。
那天,我爸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没有看报表,而是在擦拭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他年轻时站在那台老铣床前的照片,笑得一脸灿烂。
“卫国,”他把相框摆正,“你知道吗,今年厂里的技术革新成果,是过去五年的总和。利润率,也创了新高。”
“更重要的是,”他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有泪光,“我前几天去车间,看到小张带着他的徒弟,在给机器‘听诊’。那神态,那股劲儿,跟你,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忽然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走出我爸的办公室,外面阳光正好。
我看到张海平正和一个德国客户谈笑风生,他指着我们厂区,自信地介绍着什么。
我看到小张,已经能独当一面,正带着一个更年轻的徒弟,在检查生产线。
我还看到,我们那栋小楼的门口,又挂上了一块新的牌子——“宏兴机械技术传承学院”。
我背着手,慢慢地向那栋小楼走去。
我知道,裁员的风波已经过去,个人的得失也早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些东西,在差点失去之后,我们终于明白了它的可贵。
重要的是,那些听不见的声音,那些藏在老茧里的智慧,那些属于手艺人的坚守和骄傲,最终,还是在这片轰鸣的土地上,找到了回响。
而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守望者。
守望着这片回响,也守望着,一个更好的未来。
来源:溪边畅快玩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