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人说,莫言是个“讲故事的人”。但“讲故事”并不等于“讲好听的故事”;更不是把现实粉饰成安慰剂。莫言的故事常常刺人、让人不舒服——而正是这种不舒服,构成了他作为作家的道德和美学根基。读他的诺贝尔获奖演讲,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要取悦谁的公共知识分子,而是一个把私人
转自有素质的大学生
有人说,莫言是个“讲故事的人”。但“讲故事”并不等于“讲好听的故事”;更不是把现实粉饰成安慰剂。莫言的故事常常刺人、让人不舒服——而正是这种不舒服,构成了他作为作家的道德和美学根基。读他的诺贝尔获奖演讲,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要取悦谁的公共知识分子,而是一个把私人记忆拉进公共命题的人:苦难、善良、孤独、真实、误读与公义,这些关键词在他的叙述里反复出现,像回音一样敲在读者心上。
1母亲不是意象的装饰:善良来自于现实的选择Mother is not a decoration of imagery: kindness comes from the choices of reality
演讲一开始,莫言讲起母亲在田间捡麦穗被扇耳光的往事:那记耳光真实而具体,但母亲劝他不要报复的选择,却更为重要。这里不是在宣扬“美德教化”,而是强调在被伤害之后如何仍能保有人性中的软处。
很多批评者把莫言笔下的血腥、丑陋直接读作“丑化现实”,忽略了作家是从经验里提炼道德问题的人——不是做简单的贬损或歌颂。母亲把自己的饺子倒入乞讨者碗中的故事,和捡麦穗被打的记忆并列出现,这种并置告诉我们:苦难既能激发报复,也能唤起同情。作家选择记录后者,决定了他作品的伦理坐标:在描述暴力与羞辱时不忘注明那一股不被压垮的温情。
换句话说,莫言写的不是苦难的观赏性展览,而是在人性裂缝里寻找缝隙中透进的光。他之所以被误读,一部分缘于读者习惯于把文学分成“正面教材”与“批判文本”,而莫言的文学跨越了这种分类:既有暴露的锋利,也有人性的护念。
2孤独、感官与想象力:放牛娃如何成为讲故事的人Loneliness, Sensation, and Imagination: How Cowherd Boys Became Storytellers
演讲里反复出现的放牛、鸟鸣、对树诉说的画面,不只是乡愁的点缀。孤独里生发的感官经验,是莫言语言的源头:那种能把“泥土的味道”“高粱的颜色”通过句子传出来的能力,本质上源自童年一次次的“单向对话”——对着天、对着动物、对着寂寞诉说。
在这里需要澄清一个常见的误读:有人看到作者的孤独成长,就把“没有正规教育”等同于“文化贫乏”。实际恰恰相反,失学、放牛的经历给了莫言一种野生的想象力。学校里学不到的,是如何在没有人类声音的空旷处,学会听见世界的回响;是如何把这种回响转换为可以写进小说的节奏与音色。
这也提示我们:评价一个作家,不应只看学历或名校背景,而要看他是否把人生的原料转变成了语言的能量。莫言把荒凉变成了丰富,这是他能讲动人故事的核心功夫。
3土地与叙事领地:高密东北乡不是狭隘,而是坐标Land and Narrative Territory: Gaomi Northeast Township is not narrow, but coordinates
莫言自称要建构“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这是他对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回应,也是一种文学策略:把地方性写成具有普遍性的舞台。把地方写成世界,这正是许多伟大作家共同的诀窍。
有人把“地方写作”误读为狭隘的本土主义,认为它无法触及普遍议题。但恰恰相反:把眼睛放得近、手脚放得实,才能看清更普遍的病灶。一个村庄的婚丧嫁娶、土地纠葛、乡规民约,折射出的是国家与时代的张力。莫言之于高密,如同福克纳之于约克纳帕塔法,那些细碎的苦乐,最终被编织成对历史与人心的宏大叙事。
所以,当我们质疑“他是写自己的小世界”时,应当问:这个小世界是否足够诚实、是否足够丰富,能否把读者带入更大的共鸣?在莫言这里,答案往往是肯定的——他把地方写成了可通行的文学地图。
4虚构与真实的纠葛:名字、原型与创作伦理The entanglement of fiction and reality: names, prototypes, and creative ethics
演讲中莫言坦言,他常把真实姓名写进小说,但情节仍属虚构。这种做法既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感,也容易引发误会:有人会去“考证”原型,把小说当成历史档案,要求作家承担类似“证人”的责任。
这里有两层需要澄清的文学常识。第一,小说并非历史,作家的权力是再造现实:他们可以提取、组合、夸张、虚构,以求达到更高的艺术真理。第二,读者的被动化期待——期望小说给出事实教材——在数字时代被放大,断章取义的“考证文化”把创作空间压缩成可检索的档案。
莫言的聪明在于,他既承认现实素材的来源,又坚守小说的虚构自由:情感来源是真实的,但叙事并非事实逐条再现。我们对这一点的误解,恰恰暴露出公众阅读习惯的变化:越来越少耐心去分辨“叙事与证据”的界线,而更乐意把艺术当作舆论武器。
5被符号化的个人:诺贝尔之后的公共戏台The Symbolized Individual: The Public Stage After Nobel Prize
演讲里莫言自嘲自己像个看戏人,看着别人把他变成各种符号:批判的对象、代言的替身、情绪的出口。奖项把作家置于聚光灯下,但公众往往借此投射各自的期待与愤怒。诺贝尔导致的,不只是荣誉,还有一种符号化的暴力:人不再是复杂的个体,而成为意见的替罪羊。
这不仅是对莫言个人的不公,也是一种文化病:当公众把文学等同于政治宣言、把作品等同于民族标签时,讨论就走向了极端化。讨论者不再关心文本的复杂性,而在乎能否用文本去支持既有情绪。结果是,文学讨论被绑架成了群体仪式,真理退居其次,动员与排斥成为逻辑。
莫言以故事回应:当多数人以“多数”的名义把一个人推入火堆时,庙宇也会坍塌。这个寓言式的收场,是对公共暴力最直接的警告。
Mo Yan responded with a story: When the majority pushes someone into a fire in the name of 'majority', the temple will also collapse. This allegorical ending is the most direct warning against public violence.
6三则寓言:哭、不哭与责任Three Fables: Crying, Not Crying, and Responsibility
演讲结尾的三个小故事,像三面镜子反射不同的伦理困境。第一个关于“当众人都哭时,应允许不哭的人存在”,点出群体表演的危险;第二个关于“难道我不是人吗?”的羞怯与反思,揭示断章取义的尴尬;第三个“草帽与破庙”的寓言,则直接质问多数的暴力。
这些故事并非简单的道德劝诫,而是提醒我们如何在公共空间保留多元与批判性:允许不合拍的声音存在,是文明的要件;避免以集体名义施暴,是社会的道德底线。莫言把这些以小寓言方式讲出,正是他作为叙述者的伦理实践:讲故事,不只是记录事实,更是在为社会想象更宽容的可能性。
7为什么仍要听“讲故事的人”?Why still listen to 'storytellers'?
有人质疑:为什么要读那些让人不舒服、充满丑陋的故事?回答是:不适感是良知的警报。文学的任务不是安慰,而是唤醒。当我们在别人的故事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常常会感到刺痛——那恰恰是良知开始工作的时刻。
莫言讲故事,不是为了制造丑闻,而是为了把无声的人性呈现出来。他的故事里有母亲的温柔、有乡村的脆弱、有历史的伤口;这些元素交织构成一种阅读伦理:先承认复杂,再做判断。若没有这种先承认的态度,公共讨论只能在愤怒与标签间打转,无法自我修复。
Mo Yan tells stories not to create scandals, but to reveal the silent aspects of human nature. His stories contain the tenderness of mothers, the fragility of rural areas, and the wounds of history; these elements interweave to form a kind of reading ethics: first acknowledge complexity, then make judgments. Without this attitude of first acknowledging [complexity], public discussions can only go around in circles between anger and labels, and be unable to achieve self-repair.
回到开篇:为什么莫言要自称“讲故事的人”?或许因为他明白:故事是最慢、也是最坚固的公共记忆载体。它能把私人的疼痛带进公众的视野,也能把我们从群体的狂欢里拉回理性的场域。
我们若愿意放慢脚步,给故事以时间、给文本以耐心,就会少些匆忙的判决,多些深刻的理解。莫言的演讲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为那种愿意“认真听故事”的文化做证。听故事,需要勇气,也需要谦逊——我们要学会容纳别人的复杂,而不是急于以简单的口号去替代阅读。
If we are willing to slow down and give time to the story and patience to the text, we will have fewer hasty judgments and more profound understanding. Mo Yan's speech is not to defend himself, but to testify to the culture that is willing to "listen carefully to stories". Listening to stories requires courage and humility - we need to learn to accommodate the complexities of others, rather than rushing to replace reading with simple slogans.
愿我们在喧哗里学会安静,在争议中学会耐心,在误读面前学会修正。那样,文学才不会被消耗成廉价的符号,讲故事的人,也不再只是被扔出庙门的替罪羊。
来源:玉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