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邱婷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饭桌上那点可怜的温馨。
两千块。”
邱婷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饭桌上那点可怜的温馨。
邱浩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隔着蒸腾的鱼汤热气,看着自己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
“干什么?”他的声音很沉,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
“下周去看演唱会。”邱婷连眼皮都没抬,专心致志地挑着碗里的鱼刺,仿佛那两千块钱,不过是跟她妈要两张餐巾纸那么随意。
“一张票两千?张国荣活过来开演唱会,也不敢收这个价吧?”丁瑜赶紧打圆场,脸上堆着笑,试图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女儿的脚。
邱婷不耐烦地缩回腿,筷子在碗里扒拉得叮当响。
“一个座位九百六,我买两张。”
邱浩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同学的票,为什么要你来付钱?”
“呵。”邱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了,眼神里带着一丝懒得解释的轻蔑。
“两个座位都是我的。”
“一个坐人,一个……放我的包和外套。”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丁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邱浩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压正在“嗡”地一下往上冲。
“我们知道你学习累,想放松一下,妈理解。”丁瑜的声音干巴巴的,充满了祈求的意味,“可……可为了放个包,就多花将近一千块,是不是太浪费了?”
“演唱会就两个钟头,外套拿在手上,包一直背着,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嘛,啊?”
邱婷没说话,只是把嘴一撇,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们这种穷人,根本不懂我的世界。
邱浩心里的那团火,再也压不住了。
“不许去。”
三个字,像是三块冰,被他狠狠砸在了餐桌上。
“啪!”
邱婷猛地将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那双遗传自丁瑜的漂亮眼睛,此刻正喷着火,死死地瞪着邱浩。
“我跟同学都已经约好了!”
“你就是跟天皇老子约好了,也不许去!”邱浩的声音陡然拔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的钱,是给你拿来读书上学用的,不是让你拿去这么糟蹋,拿去跟人炫耀攀比的!”
邱婷没再跟他吼,反而扭头,用一种求助又带着威胁的眼神看向丁瑜。
丁瑜急得直朝她摆手,嘴唇翕动,无声地做着口型:别说了,别再惹他了。
这一切,都被邱浩看得清清楚楚。
他心头一阵悲凉,嘴角反而向上扯起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
“怎么,还想让你妈帮你?”
“我告诉你,今天这事,谁说都没用。”
他靠在椅背上,像个审判官一样,一字一句地宣告着自己的最终判决。
“只要这房子没着火,下个礼拜天,你,就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
“哪儿也不许去。”
邱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
她死死地盯着邱浩,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邱浩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毫不畏惧地迎着女儿的目光,嘴角的轻蔑更深了。
“怎么?为了一场演唱会,你还想杀了你爹不成?”
他顿了顿,故意拉长了语调,用一种极尽嘲讽的语气补充道:
“我亲爱的……连一只蟑螂都怕得要死的……好女儿?”
这句话,像是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邱婷的神经上。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呼吸变得又粗又重。
下一秒,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听她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双手死死抓住厚重的实木餐桌边缘,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掀!
“哐当——哗啦——砰!”
整个世界仿佛都炸开了。
沉重的饭桌被整个掀翻,碗碟、汤盆、勺子、筷子……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飞向半空,然后像一场灾难电影里的慢镜头,带着尖锐的刺耳呼啸,砸向四面八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撕裂了。
邱浩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金黄的麻油烧饼旋转着,带着一股油腻的风,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下意识地一偏头,烧饼擦着他的耳朵飞了过去,“啪”地一声,糊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留下一个油腻的印记。
滚烫的鲜笋汤泼得到处都是,白色的墙壁上瞬间像是长出了一片诡异的地图。
那条刚刚还让他食指大动的清蒸鲈鱼,此刻正挂在客厅吊扇的叶片上,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还在无声地控诉着这一切。
满地狼藉。
到处都是摔碎的瓷片和黏腻的饭菜。
邱婷自己似乎也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吓到了。
她喘着粗气,呆呆地站了两秒钟,然后像是突然惊醒的兔子,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里冲,接着“砰”的一声,狠狠地甩上门,里面传来了反锁的声音。
死寂。
整个客厅只剩下丁瑜惊恐的抽气声。
邱浩缓缓地站起身,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也没有去看墙上的鱼头。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死死地钉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开门。”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波澜,但丁瑜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骇人的宁静。
门里,传来邱婷带着哭腔的尖叫:“我不开!你走!你给我滚!”
“我数三个数。”邱浩完全无视了女儿的嘶吼,自顾自地说道,“你,自己出来。”
“我不出去!你听见没有!”
“一。”
丁瑜魂都快吓飞了,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邱浩身边,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哀求着:“老邱,老邱你消消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还是个孩子啊!”
“她小,她不懂事,你让着她点……”
邱浩的身体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
“二。”
第二个数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一颗子弹,带着冰冷的杀意。
“你走!我让你走啊!”门后的声音更加歇斯底里。
丁瑜急得快哭了,她拼命地摇晃着邱浩的胳膊,“她好面子,从小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今天这么说她,让她下了不台,她怎么受得了啊?你别这样,我求求你了……”
邱浩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丁瑜的劝说,女儿的哭喊,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扇门,和门后那个需要被彻底碾碎的叛逆灵魂。
“三。”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
门,依然紧闭着。
“你走!”
邱浩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猛地抬起右脚,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踹在了那扇门上。
“砰!”
一声巨响,仿佛整栋楼都为之震颤。
木质的门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锁舌在剧烈的冲击下瞬间变形,硬生生地从锁槽里崩了出来。
门,开了。
邱婷惊恐地缩在墙角,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小动物。
她瑟瑟发抖地看着门口那个如同魔鬼般的男人,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扭曲的面孔。
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危险。
而那个施暴者,竟然是她的父亲。
邱浩一步一步地走进去,脚下的玻璃碎片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伸出手,一把揪住了邱婷的长发,将她硬生生从地上拖了起来。
“啊——”
头皮上传来的剧痛让邱婷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她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去挠,去反抗。
邱浩眼中凶光一闪,抬起腿,飞起一脚,正中她的心窝。
“砰!”
又是一声闷响。
邱婷像一个破败的布娃娃,被狠狠地踹飞了出去,撞在墙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
“我跟你拼了!”
丁瑜终于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像一头发疯的母狮,猛地冲了进来,对着邱浩又抓又咬,又捶又打。
“邱浩你这个畜生!你敢动我女儿一根头发试试!”
“婷婷就算杀人放火,那也是我的命!谁也不能动她!”
丁瑜一边疯狂地推搡着邱浩,一边又心疼女儿,想要挣脱开去扶起邱婷。
可她还没碰到,就被邱婷一把狠狠地甩开。
“你滚开!你跟他是一伙的!”邱婷捂着胸口,涕泪横流,连哭带嚎地尖叫着,“你们都是一伙的!”
“既然生了我,为什么不满足我!为什么!”
“又要让我上学!又要让我考试!又要让我写作业!”
“你们还不如现在就打死我算了!我不活了!我不想活了!”
邱浩那一脚,确实是用上了狠劲。
看到女儿痛苦的样子,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丝悔意。
可听到她这些颠倒黑白、污言秽语地辱骂丁瑜,那股被压下去的怒火,再次“轰”地一下冲上了天灵盖。
他刚抬起右腿,准备再补上一脚,却被丁瑜闪电般地死死抱住。
“你不能再打了!你会打死她的!”
丁瑜抱着他的腿,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边哭一边捶打着地面,声音凄厉得让人心碎。
“我们那个没出生的娃啊!我的儿啊!”
“都怪我们那时候穷,租不起好房子,才让你那么早就走了……”
“现在婷婷多花一点,多享受一点,就当是替那个没福气的哥哥姐姐受用了……你就让她花吧,我求求你了……让她花……”
“那个流产的孩子”,是邱浩心里一辈子都不能碰的刺。
丁üí的话,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地割。
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抱着自己大腿哭得不成人形的妻子,再看看缩在墙角,用仇恨的目光瞪着自己的女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和窒息感,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
他狠狠地甩开丁瑜,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让他快要发疯的家。
他要去喝酒。
不喝醉,他怕自己真的会亲手杀了那个逆女。
听到邱浩摔门离去的声音,丁瑜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拉女儿。
“婷婷,快起来,地上凉。”
邱婷却像是抓住了丁üí的软肋,更加得寸进尺起来。
她一把挥开丁瑜的手,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你跟他就是一伙的!你走!我不想看到你!”
“婷婷……”
“滚!”
丁瑜拗不过她,只能叹了口气,转身去沙发上找来一个椅垫,不由分说地硬塞到女儿的身下。
“地板太凉了,你这几天身子不方便,要是冰坏了,以后难受一辈子的人是你自己。”
邱婷看也不看,抓起那个柔软的椅垫,想都没想,就用尽全力朝着丁瑜的脑袋扔了过去。
大概是扔偏了,椅垫没砸中脸,却正好打在了丁瑜的眼镜上。
“啪嗒。”
眼镜掉在了地上。
丁瑜一时慌乱,急着去捡,脚下却一滑,正好一脚踩了上去。
“咔嚓。”
镜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丁瑜的整个世界,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哈哈哈哈!”
墙角的邱婷,看到这一幕,竟然拍着手大笑了起来。
“真是恶有恶报!报应啊!”
她的笑声,像淬了毒的冰凌,在房间里回荡着,久久不散。
……
那天晚上,邱浩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
他看着妻子鼻梁上那副镜片碎裂的眼镜,问她怎么了。
丁瑜低着头,推说是不小心被一块掉在地上的红烧肉滑倒,自己摔碎了。
邱浩没有再问下去。
这个家里,有些谎言,一旦说出口,就没人忍心去戳破。
那次掀桌事件,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留在了这个三口之家的心脏上。
邱婷的中考成绩,毫无意外地,烂得一塌糊涂。
邱浩彻底死了心。
他觉得这个女儿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上个中专技校,学门手艺,以后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家里也不图她挣多少钱,能养活自己就行。
可丁瑜不干。
她托遍了关系,找光了门路,最后掏了一大笔谁听了都要咋舌的赞助费,硬是把邱婷塞进了一所末流的私立高中。
邱浩对此极为不满。
“你把这些钱拿去喂狗,那狗见了你,至少还能摇摇尾巴吐吐舌头。”
“你喂给你家这位大小姐,她不反过来骂你几句,就算你祖上积德了!”
丁瑜也是一脸的无奈和苦涩。
“读中专技校,那不就意味着,这孩子一辈子都只能在底层打转了?咱们吃的苦还少吗?”
“要想以后能过得好一点,至少,至少得有个大学文凭当敲门砖啊。”
“她现在不知道社会的险恶,等她以后长大了,她会感谢我们的。”
邱浩冷笑一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等她学会感恩父母?”
“那时候,咱们俩坟头的草,不知道都长多高了。”
对于自己这些年近乎病态的溺爱,丁瑜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过去,她总能用“孩子还小”这四个字来麻痹自己,给自己找借か。
可是,当邱婷掀翻餐桌的那一刻,丁瑜内心所受到的震撼,远比邱浩来得更加猛烈和持久。
她在那一瞬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早已不是那个扎着小辫子、咿咿呀呀学语的小囡囡了。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大姑娘,一个拥有了摧毁家庭秩序力量的陌生人。
邱浩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丁瑜,必须立刻转变自己的角色。
不能再当那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保姆了。
必要的时候,要做监督者,甚至是惩罚者,绝不能再无底线地迁就和纵容。
“女儿迟早要一个人走进社会,”邱浩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她现在这身臭脾气,这副刁蛮的性格,与其等着将来被社会上的人吊打得头破血流,倒不如现在,咱们当爹妈的,狠下心来,亲手帮她把那些歪掉的枝桠给掰直了。”
丁瑜打心底里认同丈夫的观点。
道理,她都懂。
可做起来,太难了。
毕竟娇惯了十五年,突然要板起脸来管教,邱婷不适应,她自己,更不适应。
每次刚下定决心要对女儿强势一点,一看到邱婷发脾气,把饭碗一推,说不吃了,丁瑜自己就先慌了神,心疼得不行。
邱浩对此嗤之以鼻:“不吃饭怕什么?饿她两顿,你看她吃不吃!”
丁瑜一听这话,立马就倒戈了,反过来指责邱浩。
“怪不得古人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你们这些当男人的,没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辛苦,没遭过那份罪,哪里能体会到我们做娘的心到底有多苦?”
有一次,两人又因为教育问题争执起来。
邱浩掐灭了手里的烟,满脸忧虑地对丁瑜说:
“你发现没有?不光是咱们家婷婷,现在这社会上的孩子,身上都带着一股子戾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们的。”
“在外面,一个个温顺得跟小猫似的,在老师同学面前,乖巧懂事得不行。”
“可一回到家,关上门,就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在自己最亲的父母面前,逞凶斗狠,无法无天,好像我们不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的仇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心里的郁结都吐出来。
“那天听老许说起他邻居家那孩子,一个才九岁的小姑娘,就因为家里人不让她玩手机,你猜怎么着了?”
丁瑜心里一紧,“离家出走?还是……放火烧了家?”
邱浩摇了摇头,脸色无比凝重。
“跳楼了。”
“从六楼,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那么直愣愣地跳下去了,一点犹豫都没有。”
“你说说,现在的孩子,这胆子究竟有多大?这心,究竟有多狠?”
“做爹妈的,碰上这种事,那下半辈子还怎么活?心疼都疼死了。”
丁瑜的心脏本就不好。
一听说小女孩跳楼的事情,她很自然地就把那孩子和邱婷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瞬间开始悸动,噗通噗通地失速乱跳起来。
“以后……以后还是少管她吧,”丁瑜的声音都在发颤,“咱们家婷婷,那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万一……”
“你啊!慈母多败儿!”邱浩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丁瑜,“就是你这种想法,才把她惯成现在这个样子!”
“以后她真的走上社会了,遇到的诱惑会比现在多一百倍,遇到的挫折和打击,也会比现在多一千倍!”
“你和我,能护着她一辈子吗?”
“孩子就像一头小兽,你从小教育好了,把她的野性驯服了,那她将来就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可你要是教育缺失,从小就放任她,那这头小兽,将来长大了,说不定,会反过来吃父母的肉,喝父母的血!”
丁瑜被丈夫这番话说得浑身发冷。
“那……那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太急躁了,”她小声地辩解着,“这孩子,行事风格不像我,她随你,性格太偏执,容易走极端。”
这一点,邱浩没有否认。
“我年轻的时候,就因为这狗脾气,吃过不知道多少亏,碰过多少壁。”他沉声说道,“正因为我自己淋过雨,所以我才更要想办法,替她把伞撑起来,更要让她从小就养成一个好性格!”
或许是邱浩的话起了作用,又或许是丁瑜自己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从那之后,她开始遵照邱浩的点拨,尝试着立起长辈的威严,对女儿的态度也变得强势了起来。
邱婷倒是不怎么怕丁瑜,但她怕丁üí背后的邱浩。
那一次掀翻桌子的后果,是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第二次的噩梦。
升入高中之后,邱婷选择了在学校住宿,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
回到家,也收敛了很多,虽然成绩依旧是吊车尾,花钱依旧是大手大脚,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张牙舞爪,像个浑身长满倒刺的刺猬了。
这个家,似乎终于迎来了一段难得的、脆弱的和平期。
高一暑假的第三天,邱浩接到了一个老朋友的电话。
电话是当年一起扛过水泥、睡过桥洞的过命兄弟打来的,说是在外地发现了一个利润相当可观的投资项目,朝阳产业,政府扶持,想邀他一起过去考察一下。
邱浩的身体前段时间刚亮起红灯,好不容易才调理恢复了一些,早就心生退意,实在不想再出去折腾了。
他现在名下三套房,两套商铺,靠着租金,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足够一家人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了。
他想退休了。
可丁瑜不答应。
在女儿的未来规划上,丁瑜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
她早就看透了,以邱婷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成绩,想在国内考个像样的大学,简直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国留学。
花钱,砸钱,也要为女儿砸出一条金光闪闪的成才捷径。
可邱家现在这点资产,维持国内的温饱尚可,若是想支撑起女儿未来几年高昂的留学费用和在国外的开销,那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丁瑜劝邱浩,让他咬咬牙,再出去打拼两年。
等女儿学成归国,有了好的前程,到那时候,再舒舒服服地退休,安享晚年,也为时不晚。
“咱们做父母的,谁不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耗尽最后一丝心血?”丁瑜握着他的手,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趁着咱们现在还能动,还能拼,就多为她铺铺路,多扶持她一把吧。”
打拼了半辈子,才刚刚过上了一年不到的舒心日子,现在又要被迫重新“营业”。
邱浩的心里,是一百个不情不愿。
但他看着妻子期盼的眼神,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第二天,他便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往外地的火车。
他不知道,这一走,竟成了永别。
邱浩前脚刚走,邱婷后脚就撕掉了脸上那层伪善的面具。
她又恢复了过去那个刁蛮、任性、说一不二的“小公主”做派。
丁瑜也觉得,丈夫在家的时候,对女儿的管束确实是过于严苛了,像是在看管一个犯人。
她害怕把孩子给拘坏了,也存了点补偿的心理,便对邱婷的种种出格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加管教。
这一来一去,反而更加纵容了邱婷的蛮横和无法无天。
邱浩走了差不多有半个月。
这天上午,他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已经买好了后天,也就是周三的机票回来。
丁瑜很高兴,挂了电话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大堆丈夫爱吃的菜,准备等他回来,做一桌丰盛的洗尘宴。
可就在这时,邱婷又开始作妖了。
她闹着要去参加一个什么韩国男明星的影迷见面会,张口就问丁瑜要三千块钱。
丁瑜看着女儿那一头刚花了两千多块烫染的头发,心里有些不悦,只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能不能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一点?”
就是这么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劝诫,却像是瞬间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邱婷,当场就爆炸了。
积压了一年多的怨恨、羞辱、不满,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一般,尽数倾泻在了丁瑜的身上。
她口不择言,专挑最恶毒、最伤人的话来说。
她故意去戳丁üí心中最痛的那块伤疤,把当年那个不幸流产的孩子,称之为“报应”,说那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她指着丁üí的鼻子,用尽了她所能想到的最肮脏的词汇来辱骂自己的母亲。
“臭三八!”
丁瑜被这三个字刺得浑身一颤,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都在发抖。
“你……你再说一遍?”
邱浩不在家,邱婷越发地有恃无恐,越发地肆无忌惮。
她甚至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我说你是臭三八!最肮脏!最下流的臭三八!”
“这下满意了吗?听清楚了吗?”
丁üí有心肌型心脏病史,医生早就嘱咐过,绝对不能受大的情绪刺激。
只要控制好情绪,一般就不会有大碍。
可是此刻,这个她用半条命生下来,又用另外半条命娇惯着长大的十六岁女儿,却像一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口无遮拦。
她的嘴巴,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又快又狠地,扎在她这个亲生母亲的心脏上。
丁瑜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一根皮筋死死地勒住了。
邱婷每多说一句恶毒的话,那根无形的皮筋,便会再抽紧一分。
她开始觉得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邱婷似乎觉得光是辱骂还不够过瘾,她竟然把这些污言秽语,现场编成了一段不堪入耳的歌词,然后扯着嗓子,引颈高歌起来——
“臭三八呀么臭三八,”
“她的名字叫丁瑜呀喂!”
“天天逼着女儿去学习,”
“背地里不知招了多少野男人来家里!”
“嘻嘻嘻,他们关上房门在干啥哩?”
“嘿咻嘿咻在干啥哩!”
“轰——”
丁瑜只觉得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瞬间一黑。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根勒住心脏的皮筋,已经被抽紧到了极限。
胸口堵着的那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身体一软,重重地摔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药……”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央求着那个还站在一边,欣赏着自己杰作的女儿。
“卧室……床头柜……第一个抽屉……”
“救……救心丸……”
邱婷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自己脚下痛苦挣扎,命悬一线的母亲。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和恐惧。
只有冷笑。
一种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冰冷的、残忍的冷笑。
“现在知道求我了?”
“你刚才不是还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来教训我吗?你不是我妈吗?你不是很厉害吗?”
丁瑜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她看着女儿那张因为扭曲而显得陌生的脸,绝望地流下了眼泪。
“婷婷……快……快去拿药……”
“再不拿药来……你……你就没有妈妈了……”
“哈!”邱婷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你死了正好!”
“你死了,就再也没人整天在我面前瞎逼逼了!烦都烦死了!”
说完,她弯下腰,从丁瑜摔落在地的皮夹子里,熟练地抽出几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然后,她哼着小曲,转身回房,换上了一身漂亮的衣服。
临出门前,她还特意走到丁瑜的身边,蹲下来,笑着对她说:
“妈,我去看我家偶像了哦,他长得可帅了。”
“砰。”
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彻底断绝了丁瑜最后的一线生机。
也宣判了她的死刑。
好在,她的手机,就在裤子的口袋里。
打120,已经来不及了。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她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凭借着肌肉的记忆,解锁了手机,找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名字,发送出了她此生,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的挂念——
“不要打婷婷。”
彼时,邱浩正乘坐着从机场开往市区的大巴。
车窗外,是熟悉的城市街景。
他归心似箭。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拿起来一看,是妻子发来的一条短信。
一条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短信。
他皱了皱眉,立刻拨了电话过去。
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
一遍,两遍,三遍……
电话那头,始终只有那个冰冷的、机械的女声在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开始缠上他的心脏。
一个小时后,邱浩用钥匙打开了家门。
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妻子的笑脸和饭菜的香气。
而是一片死寂。
和倒在地板上,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
丁瑜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蜷缩成一团,脸上还凝固着死前那绝望而痛苦的表情。
邱浩呆呆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女人。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那条短信的真正用意。
邱婷一夜未归。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
刚一进门,她就愣住了。
家里来了好多人,都是些陌生的亲戚和朋友。
原本温馨的客厅,此刻却变成了一个临时的灵堂。
墙上挂满了白色的幔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烛和纸钱混合的诡异味道。
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人,笑靥如花。
是她的妈妈,丁瑜。
邱婷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
她脸上的轻松和得意,瞬间凝固,碎裂,然后一片一片地剥落下来。
怎么回事?
家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用那种奇怪的、混杂着怜悯和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还有……
还有那个摆在客厅正中央的,被白色花圈簇拥着的黑白相框……
那里面笑得一脸温柔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像她的妈妈?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爸爸搞出来的恶作劇。
对,一定是这样。
他恨我,他恨我昨天没回家,所以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吓唬我,来报复我。
“爸?”
邱婷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她努力地想从脸上挤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想用她惯常的嚣张语气来戳穿这个可笑的把戏。
“你玩够了没有?这种玩笑一点都……”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她看见了邱浩。
他就坐在灵堂的角落里,坐在一张小小的板凳上,背对着门口。
他没有穿西装,只穿着一件最寻常的灰色旧T恤,背脊佝偻着,像是一座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山石的、垮塌下来的山。
他没有回头。
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可邱婷却感觉到,一股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刺骨的冰冷,瞬间从她的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直接冻住了她的天灵盖。
那不是在演戏。
那是一种……生命中某种最珍贵的东西被彻底碾碎之后,才会有的,死寂。
“姑父,婷婷回来了。”一个远房表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邱浩的肩膀。
邱浩的身体,像是生了锈的机器,用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滞涩的动作,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邱婷看清了他的脸。
然后,她这辈子,都再也忘不掉那张脸了。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白了。不是几根,也不是一片,而是肉眼可见的,大面积的花白,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覆盖了整个山头。
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得像两个黑洞,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空洞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虚无。
他看着邱婷,就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回来了?”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被磨穿了的砂轮在互相摩擦。
“玩得开心吗?”
亲戚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这气氛,太诡异了。
邱婷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是有只兔子在她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死死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妈……我妈呢?”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她最不敢问的问题。
邱浩的嘴角,忽然向上扯了一下。
那不能称之为笑。
那只是一个肌肉的、机械的抽搐,比哭还要难看一万倍。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用一根因为脱水而显得干枯瘦长的手指,指向了那个黑白相框。
“你妈?”
“在那儿呢。”
轰隆——
邱婷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不……
不……这不可能!
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她还在骂我!她还在……
一定是假的!
都是假的!
“你骗我!”邱婷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邱浩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是你!一定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
“让她出来!你让她给我出来!”
她像个疯子一样,就要往卧室里冲。
两个亲戚赶紧冲上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了她。
“婷婷!你冷静点!你妈她……她真的走了!”
“法医说……是突发性心肌梗死……昨天下午就……”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邱婷疯狂地挣扎着,对着那些拉扯她的亲戚又踢又咬,“你们都给我滚开!放开我!”
邱浩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看着女儿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她那堪称完美的、充满了悲痛与绝望的表演。
如果不是收到了那条短信,或许,连他自己都会被骗过去吧。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邱婷的面前。
那些拉着邱婷的亲戚,看到他走过来,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邱婷因为激动而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
“别演了。”
邱浩看着她,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千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这里没有外人。”
“不累吗?”
邱婷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她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看着邱浩,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不可置信。
他……他知道了?
不可能!
他怎么会知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邱婷的眼神开始闪烁,声音也弱了下去。
邱浩没有再逼问下去。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已经腐烂了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满屋子的亲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都回去吧。”
“后面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谢谢大家了。”
……
警察很快就来了。
毕竟是家中猝死,该走的流程,一样都不能少。
来的,是两个年轻的民警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法医。
法医在检查过现场和丁瑜的尸体后,给出了初步的结论:死因确为急性心肌梗死,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身上没有外伤,基本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
两个小民警例行公事地对父女俩进行了问询。
邱浩的说辞很简单。
他昨天下午六点左右从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妻子倒在家中,已经没有了呼吸。
轮到邱婷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睛红肿,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看上去就是一个因为突然失去母亲而悲痛欲绝的可怜女孩。
“我……我昨天上午跟妈妈吵了一架……就……就跑出去找同学玩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肩膀不住地抽动着。
“我们……我们一直玩到很晚……晚上……晚上就在同学家睡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我一定不会跟她吵架的……我一定不会出门的……”
她的说辞,天衣无缝。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
一个处在叛逆期的女儿,和母亲吵架后负气离家,完美地错过了母亲病发的黄金抢救时间。
这是一个悲剧。
一个充满了悔恨和遗憾的,家庭悲剧。
仅此而已。
负责问话的小民警,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他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了她几句,让她不要太自责,节哀顺变。
自始至终,邱浩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他没有去戳穿女儿那漏洞百出的谎言,也没有拿出那条足以将整个事件性质彻底颠覆的短信。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送走了警察,家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父女两人。
邱婷偷偷地觑着邱浩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为什么不揭穿我?
他到底想干什么?
“爸……”她怯怯地开口,“人死不能复生,您……您也别太难过了。”
邱浩缓缓地抬起头。
“我没难过。”他说。
“你妈这辈子,活得太累了。”
“现在走了,对她来说,是解脱。”
邱婷的心,猛地一沉。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解脱?
从谁的身上解脱?
邱浩站起身,走到丁瑜的遗像前,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妻子温暖的笑脸。
“你知道吗?”
“你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你成为一个好孩子。”
“一个……懂得感恩,懂得珍惜,懂得爱的好孩子。”
“只可惜,她到死,都没能等到这一天。”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说情话。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邱婷的神经上。
“不过,没关系。”
邱浩转过身,重新看向邱婷,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堪称温柔的笑容。
“她没能完成的事情,我来帮她完成。”
“从今天起,由我来亲自教你。”
“我会把你,教成一个……好孩子。”
“一个……你妈妈在天之灵,会为之骄傲的好孩子。”
那一瞬间,邱婷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微笑着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
她宁愿他像上次那样,对自己拳打脚踢,宁愿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自己。
也比现在这个样子要好。
这个微笑着的邱浩,比那个发怒的魔鬼,要可怕一万倍。
丁瑜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只是请了几个最亲近的亲戚,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告别仪式。
整个过程,邱婷都表现得像一个标准的“孝女”。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胸前别着一朵白花,跪在灵前,哭得声嘶力竭,几度昏厥。
不明真相的亲戚们,看着她那悲痛欲(绝的样子,都纷纷感叹,说这孩子虽然平时刁蛮了点,但对自己妈妈,还是有真感情的。
只有邱浩知道,那副悲伤的面具之下,隐藏着一颗怎样冰冷和恶毒的灵魂。
他冷眼旁观着女儿的“表演”,一句话都没有说。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邱浩就开始了他的“行动”。
他用一种雷厉风行的速度,处理掉了名下所有的商铺和另外两套投资性的房产。
他甚至将自己公司剩下的股份,也以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转让给了以前的合伙人。
他拿着套现回来的几百万现金,只做了一件事。
还清了这套房子剩下所有的银行贷款。
然后,他去通讯公司,注销了家里的宽带和座机。
他没收了邱婷的手机、电脑、平板,以及一切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的电子设备。
他拔掉了电视机的高频头,剪断了收音机的天线。
当邱婷意识到父亲正在做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已经变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信息孤岛。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邱婷看着被邱浩用锤子砸得稀烂的手机,终于爆发了。
邱浩没有理她。
他将砸碎的手机残骸扫进垃圾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把崭新的,锃亮的,挂锁。
“咔哒。”
他当着邱婷的面,用这把锁,从外面,锁死了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扇大门。
然后,他将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从今天开始,你的学校,就在这里。”
邱浩指了指这个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平静地宣布道。
“你的老师,是我。”
“你的课程,也由我来定。”
“什么时候,我认可你毕业了,这扇门,什么时候,才会为你打开。”
邱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是非法拘禁!是犯法的!我要报警!”她尖叫着,冲过去疯狂地拍打着那扇冰冷的防盗门。
“报警?”邱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请便。”
“不过我得提醒你,在你报警之前,最好先想一想,该怎么跟警察解释,你妈妈临死前,为什么会给我发那样一条短信。”
邱婷拍门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脸色惨白如纸。
“什么……什么短信?”
邱浩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那条信息,走过去,将屏幕举到了邱婷的面前。
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五个字。
“不要打婷婷。”
发送时间,是丁瑜死亡当天,下午四点三十七分。
那个时间点,按照邱婷对警察的说辞,她应该正和同学在几公里外的商场里,开开心心地逛街吃东西。
一个即将猝死的母亲,为什么要在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时间点,给远在外地的丈夫,发送这样一条莫名其妙的信息?
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致命的漏洞。
邱婷死死地盯着那五个字,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她终于明白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
他之所以不报警,不是因为他心软,不是因为他顾念父女之情。
他是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充当法官和刽子手。
他是要对她,执行一场法律之外的,漫长而残酷的,私刑。
“不……不是我……”邱婷的嘴唇哆嗦着,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邱浩收回手机,脸上依旧是那种平静到令人窒息的表情。
“我知道。”
“你什么都没做。”
“你只是看着她倒下去,听着她求救,然后拿走了她的钱,转身去看了你的偶像。”
“你没有杀她。”
“你只是,选择了不救她而已。”
他转过身,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走到丁瑜的遗像前,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相框上的灰尘。
“所以,我不会杀你,甚至不会打你。”
“我答应了你妈妈。”
“我只是……要好好地‘教育’你。”
“直到你……学会做人为止。”
从那天起,邱婷的地狱,正式降临了。
这个家,变成了她的牢笼。
而她的父亲,变成了她的典狱长。
邱浩为她制定了严格到变态的作息时间表。
早上六点起床。
晚上十点睡觉。
中间的十六个小时,被分割成无数个精确到分钟的时间块。
没有娱乐,没有休息,只有无休止的“课程”。
第一堂课,是“劳动”。
邱浩让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客厅中央。
然后,他递给她一块抹布,一桶水,命令她跪在地上,用手,一点一点地,将这个房子的每一寸地板,都擦拭干净。
特别是丁瑜倒下的那块地方。
他用红色的油漆,在那里画了一个圈。
他要求邱婷,每天,必须用消毒水,将那个红圈里的区域,来来回回,擦拭一百遍。
一遍都不能少。
“你妈妈生前最爱干净。”
“别让她,走得不安心。”
邱浩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看着她。
一开始,邱婷激烈地反抗。
她把水桶踢翻,把抹布扔到邱浩的脸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
邱浩不生气,也不说话。
他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扶起水桶,重新打满水,捡起地上的抹布,洗干净,然后,重新递到她的面前。
如果她不动手,他就不给她饭吃。
第一天,邱婷不信邪,她绝食抗议。
邱浩也就真的,一天都没有给她任何食物和水。
到了第二天晚上,饥渴难耐的邱婷,终于屈服了。
她拿起抹布,跪在那片冰冷的地板上,屈辱地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个红色的圆圈。
仿佛,想要擦掉的,是她心底那个永远无法磨灭的,罪证。
第二堂课,是“忏悔”。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邱浩会命令邱婷跪在丁瑜的遗像前,一个小时。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跪在那里,看着照片上母亲的笑容。
然后,邱浩会搬一张椅子,坐在她的旁边,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语调,开始“讲故事”。
他讲的,全都是他和丁瑜,从一无所有,到白手起家的往事。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和你妈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只有五块钱。我们俩,就买了一袋最便宜的挂面,躲在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地下室里,你妈一口都舍不得吃,全省给了我……”
“……后来开了个小店,被人骗,所有的货都被卷走了。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是你妈,抱着我,哭着说,‘邱浩,没事,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我们俩还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怀上你的时候,你妈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吐到后来,连黄疸水都出来了。可她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一句苦。她每天就摸着肚子,傻呵呵地笑,说,‘这是我们的宝贝,为她受再多罪,都值’……”
邱浩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复读机,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动地,将这些陈年旧事,一遍又一遍地,灌进邱婷的耳朵里。
他不是在控诉,也不是在指责。
他只是在陈述。
用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将丁瑜曾经付出过的那些爱与牺牲,像一把把无形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刻进邱婷的灵魂里。
一开始,邱婷捂着耳朵,不肯听。
后来,她麻木了。
再后来,她开始在深夜里,做噩梦。
她总是会梦见丁瑜,梦见她倒在地上,绝望地向自己伸出手。
“婷婷……救救妈妈……”
每一次,她都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睡。
第三堂课,是“学习”。
邱浩把邱婷以前那些被她写了几页就扔到一边的课本和练习册,全都找了出来。
他命令她,把这些书,从第一个字开始,重新学一遍。
每天,他都会给她布置大量的作业,检查她的背诵。
如果发现她有任何的懈怠和敷衍,惩罚,不是打骂,而是……饥饿。
少做一个题目,就少吃一顿饭。
背错一个单词,就一天不许喝水。
在这种高压之下,邱婷的成绩,竟然开始了不可思议的,飞速提升。
那些她曾经嗤之以鼻的公式和定理,那些她看一眼就头疼的古文和单词,都像是被强行灌进了她的脑子里,再也忘不掉。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流逝着。
这个家,不再是家。
它变成了一个没有铁窗的监狱,一个进行灵魂改造的,集中营。
邱婷从一开始的激烈反抗,到后来的消极怠工,再到最后的,麻木顺从。
她不再哭,也不再闹了。
整个人,像是一朵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鲜花,迅速地枯萎了下去。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呆滞,失去了所有十六岁少女应有的光彩。
她瘦得很快,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迅速地凹陷了下去,只剩下一双大得有些不成比例的眼睛,镶嵌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骇人。
而邱...
而邱浩,也变了。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阴郁。
除了给邱婷上“课”的时候,他几乎不说一句话。
他不再看电视,不再看书,也不再和任何人联系。
每天,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丁瑜的遗像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会对着照片,自言自语。
“阿瑜,你看到了吗?婷婷今天把《论语》都背下来了,一个字都没错。”
“阿瑜,我今天给她做了你最拿手的红烧肉,可她……好像不爱吃了。”
“阿瑜……我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你别怪我……我答应过你,不打她。我只是……想让她明白,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的精神,也开始变得恍惚。
有时候,他会对着空无一人的厨房,喊道:“阿瑜,饭好了没?”
有时候,他会在深夜里,猛地惊醒,然后冲进邱婷的房间,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确认,这个逆女,是不是又会像她母亲一样,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对父女,就像是被困在同一个囚笼里的两头野兽。
互相折磨,互相撕咬,互相消耗。
直到,将彼此的生命力,都彻底耗尽为止。
转眼,半年过去了。
这半年里,邱婷没有踏出过那扇门一步。
她的世界,只剩下这间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和那个日益阴沉的父亲。
她的精神,已经被摧毁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开始出现幻觉。
她总觉得,地板上那个红色的圆圈里,躺着一个人。
来源: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