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用过的纸巾收进垃圾袋,对那位脸色苍白的女士轻声说:“您再休息一下,需要的话随时按铃。”
“喂,那个穿红衣服的!”
男人粗大的嗓门穿透客舱的嗡嗡声,像一根油腻的锥子扎进我耳膜。
我正蹲着给一位晕机呕吐的女士递温水和清洁袋。
听到这声喊,我背脊下意识地绷紧了。
穿红衣服的。这是我在万米高空的众多代号之一。
还有“倒水的”、“推车的”、“那个谁”、“哎”。
有时候甚至连个代号都没有,只有一个响指。
我把用过的纸巾收进垃圾袋,对那位脸色苍白的女士轻声说:“您再休息一下,需要的话随时按铃。”
然后我站起身,脸上挂上标准弧度的微笑,走向那个嗓门洪亮的源头。
他是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金链子陷在脖子的肥肉里,正用手指头“笃笃笃”地敲着小桌板。
“给我来瓶冰啤酒,要冰的,听到没?”
“先生您好,我们航班提供常温啤酒和含冰块的软饮,出于安全规定,不单独提供全冰的罐装啤酒。”我的微笑纹丝不动。
“嘿我这暴脾气!”他眼睛一瞪,“你们服务行业不就是满足顾客需求的吗?我坐飞机想喝个冰啤酒怎么了?”
我嘴角的肌肉有点僵,但声音依旧平稳:“先生,这是公司的安全规定,高空气压变化可能会导致……”
“行了行了,”他嫌恶地挥挥手,“那就加冰块,多加点,把杯子给我加满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后舱厨房。
和我搭班的孟洁正靠着料理台刷手机,见我进来,头也不抬地问:“又是哪个大爷要上天?”
“要冰啤酒,要拿冰块把他杯子填满的那种。”我从冰格里取出冰块,金属夹子碰撞玻璃杯,叮叮当当。
“满足他,”孟洁划拉着屏幕,冷笑一声,“最好让他喝到拉肚子,下次就老实了。”
我没说话,只是把冰块一块一块地夹进杯子里,直到没过杯口。
端着那杯几乎全是冰的啤酒回去时,我路过32C座。
靠窗坐着一个男人,大概三十岁出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正在看一本纸质书。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印着几个烫金小字。
他似乎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零点几秒。
他的眼神很安静,像深夜的海。
我冲他礼节性地微笑颔首,他回以一个同样礼貌的点头,然后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
我把冰啤酒递给金链子大哥。
他“嗤”了一声,端起来晃了晃,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让他很满意。
“这还差不多。”
我微笑着退开。
一个航段结束,飞机开始下降。我进行落地前的安全检查,提醒乘客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
再次经过32C时,那个男人已经合上了书,正侧头看着窗外。
云层被机翼切开,下面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像一把打碎的钻石撒在黑色丝绒上。
他似乎看得有些出神。
我没有打扰他。
飞机平稳落地,舱门打开。
旅客们起身拿行李,拥挤着走向出口。
我和孟洁站在门口,微笑着说“再见”。
金链子大哥挤开人群,把一个空的啤酒罐“哐”地一声扔进我旁边的垃圾桶,打着嗝走了。
白衬衫男人是最后几个离开的。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
“辛苦了。”他说。
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温和。
然后他递过来一张小小的便签纸,是我刚才用来记乘客特殊需求的。
“这个您忘了。”
我接过来,上面是我潦草的字迹:“3A,毛毯。12F,温水。”
“谢谢。”
“不客气,”他笑了笑,“林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念了我的名字。
我的胸牌上确实写着“林晓”两个字,但大多数乘客不会注意,或者注意到了也懒得叫。
“再见,林晓。”他冲我点点头,转身汇入人流。
我捏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站在舱门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桥尽头。
孟洁凑过来,用胳膊肘捅捅我:“哟,被帅哥搭讪了?”
“别瞎说。”我把便签纸塞进口袋。
“还害羞了,”孟洁撇撇嘴,“不过这哥们儿确实可以,不像有些油腻男,眼睛就差长你领口里了。”
我们拖着飞行箱走在深夜的机场里,巨大的玻璃窗外,一架架飞机安静地趴着,像蛰伏的钢铁巨兽。
回到公司安排的酒店公寓,已经快凌晨两点。
我卸了妆,洗了澡,瘫在床上,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手机屏幕亮着,“今天飞哪里了?累不累?那个相亲对象你到底见不见?”
我打下一行字:“妈,我刚落地,很累,明天再说。”
然后我关掉手机,把头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有酒店洗衣粉的味道,廉价又刺鼻。
这份工作,刚开始的时候是新鲜的。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候鸟,可以从一个城市飞到另一个城市,看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
但飞了五年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更像流水线上的罐头。
被统一的制服包裹,化着统一的妆容,说着统一的话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起飞和降落。
城市在我眼里变成了三个字母的代码,PEK、SHA、CAN。
风景是舷窗外千篇一律的云海。
人,是成千上万张模糊的脸。
偶尔,会有一张脸变得清晰。
就像今天32C座的那个男人。
我想起他叫我名字时,那种平静的、理所当然的语气。
好像他认识我很久了。
这感觉很奇怪,但也……不坏。
一周后的一个红眼航班,从深圳飞北京。
旅客登机时,我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次是28A。穿着一件浅灰色的T恤,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他看见我,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巧。”
“您好,欢迎登机。”我公式化地回答,心里却有点小小的波澜。
他是我飞了五年,第二次在不同航班上遇到的同一个乘客。
第一个是个在飞机上对我动手动脚,被我泼了一脸橙汁,然后被机长和安全员扭送下去的私企老板。
起飞后,客舱灯光调暗。
我推着餐车发饮料。
到了他那里,我问:“先生,需要喝点什么?”
他把目光从书上移开——这次是本关于城市建筑的书。
“一杯温水,谢谢。”
我给他倒了水。
他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干燥。
我的手因为常年接触冰块和干冰,总是冰凉的。
“你……好像很累。”他突然说。
我愣住了。
“黑眼圈有点重。”他补充道,语气里没有冒犯,只有陈述。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了遮住连续熬夜造成的黑眼圈,我今天特地多上了一层遮瑕膏。
“可能是灯光问题吧。”我笑了笑,推着车往前走。
后半夜,大部分旅客都睡了。
我坐在厨房的折叠椅上,用手撑着下巴,抵御着排山倒海的困意。
孟洁拿了两罐咖啡过来,递给我一罐。
“喝吧,续命神器。”
我们俩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咖啡,谁也不说话。
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常态。在别人安睡的深夜,用咖啡因和意志力对抗身体的极限。
突然,呼叫铃响了。
是28A。
我赶紧放下咖啡,整理了一下仪容,走过去。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他指了指过道另一边的一位老奶奶。
“那位女士好像不舒服,一直在咳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位独自出行的老奶奶正捂着胸口,咳得满脸通红。
我立刻走过去,蹲下身询问。
老奶奶有哮喘病史,可能是机舱干燥引发了不适。
我一边安抚她,一边通过广播寻找医生。
幸运的是,飞机上有一位呼吸科医生。
在医生的指导下,我们给老奶奶吸了氧,她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
我把老奶奶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给她盖好毛毯。
等我忙完这一切,重新站直身体时,发现28A的那个男人一直醒着,默默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像是赞许,又像是……心疼?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们只是陌生人。
飞机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旅客们睡眼惺忪地离开。
经过我身边时,老奶奶的家属——一个匆匆赶来接机的中年男人——对着我连声道谢。
那个白衬衫男人也走了过来。
他把一小块巧克力放在我手心里。
是那种很常见的瑞士黑巧。
“补充点能量。”他说,“你做得很好。”
巧克力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我捏着那块小小的巧克力,站在微亮的晨光里,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
从那以后,我好像经常能遇到他。
有时候是上海飞成都的航班,有时候是广州到西安。
他似乎总是一个人,一个背包,一本书。
我们每次的交谈都很简短。
“一杯温水,谢谢。”
“好的,先生。”
“今天天气不错。”
“是的,外面阳光很好。”
他从不多问我什么,也从不试图要我的联系方式。
但他会记得我的名字。
会在飞机颠簸时,提醒我站稳。
会在我因为无理乘客而脸色难看时,递给我一颗薄荷糖。
他就像一个安静的观察者,总是在我最疲惫、最狼狈的时候,给予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温暖。
孟洁说,这哥们儿八成是看上我了。
“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会是照着你的排班表买机票的吧?”
“怎么可能,”我失笑,“我的排班表我自己都得提前一天才知道。”
“那这就是缘分,”孟-洁笃定地说,“小说里都这么写。”
我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涟漪。
飞了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商务精英。
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把搭讪空姐当成一种猎艳的挑战。
用名片、手表和车钥匙作为武器,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估价。
但他不一样。
他的目光总是清澈而尊重。
他看的不是我身上的制服,而是制服下面的,那个叫林晓的人。
有一次,飞机遇上强对流天气,机身颠簸得像筛糠。
客舱里一片惊呼,甚至有小孩被吓哭了。
我强作镇定,抓着座椅靠背,一遍遍地安抚乘客:“请大家不要慌张,系好安全带,这是正常的气流颠簸,我们的飞机非常安全。”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胃里翻江倒海。
其实,我也怕。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我都会想到那些航空事故纪录片。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看到了他。
他就坐在过道边,颠簸最剧烈的时候,他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扶住了我旁边摇摇欲坠的餐车。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别怕。”
那一瞬间,所有的恐惧和慌乱,好像都被这两个字抚平了。
飞机终于穿过气流,恢复平稳。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等我推着餐车再次经过他身边时,他正在看书,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给他倒水的时候,手还有点抖。
水洒出来一点,溅在他手背上。
“对不起!”我慌忙道歉。
“没关系。”他拿出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你看,我们都安全了。”
那天落地后,在机组车上,孟洁突然问我:“晓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做空姐,你会做什么?”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我好像很久没有想过了。
“不知道,”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夜景,轻声说,“可能……回家开个小花店?”
这是我上大学时的梦想。
简单,安静,每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
“挺好,”孟洁说,“比在天上伺候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一条棉布裙子,站在一间洒满阳光的玻璃花房里。
那个白衬衫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关于植物图鉴的书。
他问我:“请问,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我笑着告诉他:“它叫‘勿忘我’。”
梦醒了,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摸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四点。
还有三个小时,我就要去赶下一班飞机。
我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
那种感觉,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从心里渗透出来的。
我想家了。
我想念我妈做的剁椒鱼头,想念我家楼下那棵巨大的香樟树,想念小城里慢悠悠的生活节奏。
这种情绪,在一次飞往我老家城市的航班上,达到了顶峰。
那是个小机场,每天只有一趟航班。
公司考虑到我是本地人,特批我可以在家住一晚,第二天再跟机返回。
飞机下降时,我看着窗外熟悉的山峦和河流,眼眶一热。
乘客里有很多操着乡音的大爷大妈,他们的问题千奇百怪。
“姑娘,我这包腊肉能带上去不?”
“哎,你帮我看看,我这个座位在哪?”
“厕所是不是就在那?”
我耐心地一一解答,用家乡话。
他们听到乡音,都笑得特别开心。
“原来是老乡啊!”
“这闺女真不错,有出息!”
他也在。
就坐在经济舱第一排。
他看着我和老乡们用方言聊天,嘴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
飞机落地,我妈和几个亲戚来接我。
她们在出口处冲我使劲挥手,我妈还举着一个写着“欢迎林晓同志回家”的傻乎乎的牌子。
我拖着箱子,几乎是小跑着扑进我妈怀里。
“妈,我回来了。”
我妈拍着我的背,眼圈红了:“瘦了,又瘦了。”
我正沉浸在回家的喜悦里,一转头,看见他也拖着行李箱从出口走出来。
我们四目相对。
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对旁边的我妈和亲戚们礼貌地点了点头,就那么走过去了。
我妈好奇地问:“那帅小伙是谁啊?你同事?”
“不是,”我含糊地说,“一个……乘客。”
“哦,”我妈没再多问,拉着我就往外走,“快回家,给你炖了鸡汤!”
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一夜无眠。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来我的家乡?
也是出差吗?还是旅游?
这也太巧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我妈从床上拖起来。
“快起来,隔壁王阿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今天见个面。”
我头都大了。
“妈,我下午还要飞呢!”
“见一面能耽误多久?人家是市设计院的工程师,条件好得很!”
我被我妈强行按在梳妆台前,画了个淡妆,换了条连衣裙。
相亲的地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
我心不在焉地搅着杯子里的咖啡,听着对面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工作、他的车、他的房子。
“林小姐的工作很辛苦吧?听说你们空姐就是吃青春饭,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有没有考虑过转行?”
我捏着勺子的手紧了紧。
“我们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空中乘务员,不是服务员,也不是花瓶。”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干笑着,“我就是觉得女孩子嘛,还是稳定一点好。”
我深吸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咖啡馆的门开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休闲的格子衬衫,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我。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张桌子,对望着,都忘了反应。
还是他对面的男人先开了口:“陈总,您来啦!”
陈总?
我看着他走到我们这桌,相亲对象热情地站起来:“陈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晓小姐。”
然后又对我说:“晓晓,这位就是我们院的总工程师,陈默。”
陈默。
原来他叫陈默。
他伸出手,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小姐,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机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
他的手心,还是那么温暖,干燥。
那天下午,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
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那个相亲对象告别的。
我只记得陈默坐在那里,从始至终,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我。
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玩味。
坐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坐立难安。
孟洁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怎么了?回家一趟,魂都丢了?”
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半天,然后爆出一句粗口。
“我靠!这他妈不是小说是什么?!”
“你别起哄了,”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孟洁一脸恨铁不成钢,“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上,还等什么?”
“可我……我们根本不熟。”
“不熟可以变熟啊!他明显对你有意思,不然干嘛追着你的航班跑?还追到你老家去了!”
“他不是追我,”我辩解道,“他是去工作的。”
“工作个屁!”孟-洁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哪个总工程师出差,坐经济舱,连个助理都不带的?”
我愣住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从那次“相亲乌龙”之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在飞机上遇到陈默。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那种两点一线的、漂浮不定的状态。
我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有时候深夜醒来,分不清自己是在哪个城市的酒店里。
我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这份工作的意义。
我得到了什么?
是朋友圈里光鲜亮丽的定位,还是银行卡里逐年增长的数字?
我失去的呢?
是健康的身体,是规律的生活,是和家人朋友相聚的时间,是爱一个人的能力。
那天,我飞完一个极其疲惫的国际航班,在巴黎落地。
机组有三天的休息时间。
同事们都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去购物,去打卡网红景点。
我一个人拖着箱子,回了酒店。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拉上窗帘,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醒来时,窗外已经是黄昏。
我饿得胃疼,就去楼下的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
餐厅里放着慵懒的法国香颂。
我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异国情侣,他们亲密地拥抱、接吻,旁若无人。
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是我。”
那个声音,干净,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是陈默。
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我问了王阿姨。”他说。
王阿姨,就是那个给我介绍相亲对象的隔壁邻居。
我扶着额头,感觉有点晕。
“你……有什么事吗?”
“你在巴黎?”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更惊讶了。
“我猜的。我看你朋友圈三天没更新了,按照你们的飞行规律,应该是飞长途了。”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居然……在默默地关注着我的朋友圈。
“我……嗯,在巴黎。”
“出来见个面吧,”他说,“我在你酒店楼下。”
我冲到窗边,拉开窗帘。
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一件驼色的风衣,身姿挺拔,正抬头望着我房间的方向。
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冲我挥了挥手。
那天晚上,我们沿着塞纳河,走了很久很久。
他告诉我,他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在一年前的一个航班上。
那天他因为一个项目失败,心情很糟糕,喝了很多酒。
他在飞机上吐了,是我默默地帮他清理,还给他递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那时候,你脸上带着口罩,我只看到你的眼睛,”他说,“很漂亮,也很疲惫。”
从那以后,他开始留意我的航班。
他不是黑客,也没有什么内部消息。
他只是用最笨的办法,去航空公司的APP上,一个一个地查。
“你们空姐的名字是公开的,只要用心,总能找到规律。”
他去我的家乡,也不是为了工作。
“我就是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养育了你这样的女孩。”
至于那场相亲,纯属意外。
他是被他母亲逼着去的,没想到会遇到我。
“林晓,”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我,“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想玩什么浪漫游戏。”
“我只是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不应该总是在天上飞着。”
“你应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花店,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一个……能在你落地时,给你拥抱的人。”
塞纳河的风,吹起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深邃的眼睛,那里面,有星光,有海浪,还有我小小的、不知所措的倒影。
我哭了。
积攒了五年的委屈、疲惫和孤独,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他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轻轻地把我拥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安稳。
像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从巴黎回来后,我提交了辞职报告。
乘务长找我谈了话,问我是不是想清楚了。
我点点头。
“想清楚了。”
孟洁知道后,抱着我哭了一场。
“你个没良心的,说好的一起飞到退休呢!”
我笑着帮她擦眼泪:“退休了,就来我的花店喝茶。”
“说定了啊!”她捶了我一拳,“花店要是敢倒闭,我就去你家蹭饭!”
我飞最后一个航班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飞机平稳地穿行在云层之上,阳光透过舷窗,洒满整个客舱。
我像往常一样,微笑,送餐,处理各种突发状况。
一切都和过去五年里的任何一天,没有什么不同。
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喜悦。
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穿上这身制服。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万米高空,俯瞰这片我曾经无比向往,又无比厌倦的云海。
飞机开始下降。
广播里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我进行最后一次安全检查。
走到最后一排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住了我的衣角。
她仰着头,用清脆的声音问我:“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蹲下身,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笑了。
“我叫林晓。”
“林晓姐姐,”她甜甜地叫了一声,“你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我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
飞机落地,舱门打开。
我站在门口,送别每一位乘客。
“再见。”
“一路平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视。
但也有人,会停下来,对我说一声“谢谢”。
有个经常坐我们航班的商务大叔,惊讶地问:“小林,听说你不飞了?”
我点点头:“嗯,最后一天。”
“哎呀,那太可惜了,”他感慨道,“以后坐飞机都见不到你了。祝你以后一切顺利啊!”
“谢谢您。”
那位叫我“仙女姐姐”的小女孩,被她妈妈牵着手,走到我面前。
她把一个偷偷藏在手里的小发夹,塞到我手里。
“林晓姐姐,送给你。”
我看着手心里那个粉色的蝴蝶发夹,眼眶又热了。
所有乘客都走完了。
空荡荡的客舱里,只剩下我和我的同事们。
孟洁走过来,递给我一束花。
是向日葵。
“晓晓,毕业快乐。”她说。
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以为,这就是我职业生涯的终点了。
没想到,当我走出廊桥,在到达大厅里,看到了他。
陈默。
他站在人群中,手里捧着一大束“勿忘我”。
他身后,还站着许多人。
有我飞过的航班上,帮助过我的医生。
有那位哮喘发作,被我照顾过的老奶奶和她的家人。
有那个夸我“有出息”的家乡大叔。
还有许许多多,我曾经服务过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他们举着一个巨大的横幅。
上面写着:“林晓,欢迎回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陈默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他把那束“勿忘我”递给我,然后,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他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我问过很多人,空姐一般喜欢乘客称-呼自己什么。”
“有人说‘美女’,有人说‘服务员’,有人说职务,比如‘乘务员’或者‘乘务长’。”
“但我得到的最好的一个答案,来自一位经常飞行的老教授。”
“他说,最好的称呼,就是当她们穿着制服时,你能看到她们的辛苦,尊重她们的专业。”
“而当她们脱下制服后,你还能记得住她们的名字。”
“所以,”他微微退开身,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林晓,你好。我叫陈默,很高兴认识你。”
阳光从机场的穹顶玻璃洒下来,落在他温柔的眉眼,落在我沾着泪痕的笑脸上。
我知道,我的飞行,结束了。
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辰君说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