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小菜贩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9-29 00:28 1

摘要:凌晨3点的北京,来广营蔬菜批发市场的灯光已经亮得刺眼。苏文的丈夫握着小货车方向盘,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车厢里的空菜筐子晃荡着发出“哐哐哐”的声响——这是2010到2022年间,他们每天几乎不变的开场。

那些带着泥点的青菜、带着烟火气的闲聊,正在标准化的浪潮里、在零售业发展进程中成为远去的背影,但小菜贩们也在寻找新的出路

文|《财经》特约撰稿人 胡苗

编辑 | 杨立赟

凌晨3点的北京,来广营蔬菜批发市场的灯光已经亮得刺眼。苏文的丈夫握着小货车方向盘,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车厢里的空菜筐子晃荡着发出“哐哐哐”的声响——这是2010到2022年间,他们每天几乎不变的开场。

每天早晨6点,苏文准时守在自家位于北京天通苑一家超市大卖场里的菜摊前,把刚运来的各样蔬菜码得整整齐齐。沾着露水的菜叶透着新鲜,等着超市8点开业后第一批来买菜的老街坊。

“菜要早去挑,晚了就没好的了。”这是苏文干这一行的经验。可她没料到,后来打败她的不是“来晚了”,而是时代变快了。

来菜摊的年轻人刚开始减少时,苏文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年轻人不是买菜的主力人群。而等她回头来看,她所依赖的那家超市因为吸引不了年轻顾客而陷入亏损——受线上平台冲击,以及线下零售业态变革的影响,传统超市的弊端逐渐显现出来。当这家超市应声倒闭,苏文的菜摊也随之关闭。

蒋杰在苏州工业园区开了三家蔬菜店,店名叫“蒋鲜生”,也曾有野心要做成一个蔬菜连锁品牌。但2022年之后,当盒马NB店、美团优选这些带着资本光环的平台陆续开进园区,蒋杰的一家门店营收减半,他第一次体会到强烈的危机感。

他疲于解释,为何他清晨从农户手中收上来的蔬菜,卖相比平台和大超市的差,价格却更贵。他也试着改善服务,接入外卖平台,但配货就得让他多加一个人工成本。消费者也懒得听解释,挑挑拣拣,扭头便离店了。

石嫣是一位高学历的“农民”。这位80后女生是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博士、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博士后。出于对“永续农业”的追求,扎根农业生产,她在北京顺义附近承包下了一大块农田,开始自己的农业实践。

2008年,她到美国一家生态农场实习时,开始反思工业化农业与传统农业的关系。她观察到,沃尔玛等大型连锁超市壮大的同时,美国乡镇的小商铺一点点消失、社区市场逐步衰败。这似乎是现代化、标准化、连锁化商业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如今中国的大城市也走上了这条路。

现代化的进程,正带着大规模、标准化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一点点重塑城市的肌理——超市里的蔬菜裹着统一规格的保鲜膜,电子价签精准到小数点后两位,分拣、包装、配送有标准化流程;集约化的商品供应,源头直采,降低了进价成本,从而以更优惠的价格提供给消费者;即时配送的发展,半个小时就能将商品送到家门口,消费者足不出户就能买到各种蔬菜水果,也更加符合年轻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

而那些存在了几十年的菜摊,却在这场时代变革里慢慢褪色。那些带着泥点的青菜、带着烟火气的闲聊,天不亮就去进货的小菜贩,正在标准化的浪潮里一点点淡去,成了现代化进程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过,那些告别了菜摊的人,也努力寻找着新的生活方向。

大城市里的烟火气

苏文与北京的缘分,要从1998年算起。当年她揣着简单的行李,陆续来过北京好几次,在烤鸭店里打过工,自己也开过小饭店、小商店。2010年左右辗转到天通苑时,已经尝遍了异乡谋生的酸甜苦辣。

北京天通苑,有着“全亚洲最大的社区”的称号,常住人口超过30万,3条地铁线在此交汇,汇集了在北京各个热门商圈工作的人。

当时天通苑一家北京本土的超市有个空摊位,她租下来想卖水果。店长劝她改卖菜,“这里蔬菜需求大,就缺个靠谱的摊主”。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答应了,没想到从此扎进了卖菜这行。

她的生意经很简单:“质量要好,薄利多销,以诚待人。”

为了拿到新鲜又便宜的菜,她丈夫每天奔波于来广营、新发地市场批发蔬菜。新发地离得远,前一天下午就得把第二天的菜准备好;来广营的市场近一些,当天凌晨3点出发拿货;有时听同行聊起近京片区靠谱的农户,也会开车去农户地里批量进货。

她则守着摊位,好多老顾客的口味她都记得——张阿姨爱吃本地黄瓜,李大爷喜欢南方的空心菜,下次进货准会多备些。她的蔬菜价格卖得不贵,售价在批发价的基础上,每斤只加0.25元。

起初,她的摊位不起眼,但只用了两年时间积累,摊位前就开始排队,最多时一天能卖一两吨菜。她的菜摊品种也最多,100多种蔬菜摆得满满当当,满足不同顾客的需求,是超市里最热闹的角落。

年过半百的老街坊会拎着布袋子来,一边选菜一边跟她唠家常。儿子刚高考结束那会儿,一家人拿着儿子的成绩单,正发愁不知道如何填志愿,一位姓董的大姐立马给他们指出了方向。有时自己感冒了,还没来得及买药,老顾客第二天就给她带了特效药。

苏文喜欢北京,她说不上原因,能想到的就是旧时光里菜摊前这些老主顾的面孔,她只说:“北京人好,亲切。”

从最初摆摊卖鱼卖菜,到如今已经有三家生鲜连锁门店,蒋杰在苏州工业园区投入了六年时间。苏州工业园区,是中国排名前列的工业园区,137万人在这个区域中生活、工作。

说是三家连锁店,实际上门店并不大,坐落在社区、菜市场,忙活几年也不可能大富大贵。“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可蔬菜不一样,再差也有人买,不会倒闭。”蒋杰说,他卖菜图个收入安稳,一年下来比自己打工强一点。

蒋杰的菜摊摆着从当地农民手中收来的新鲜蔬菜

图源/受访者

他自己凌晨跑农户地里收菜,同行们会互通信息,哪里有好菜他一清二楚。他卖菜主打“本地露天菜、不打农药”,因此卖相没有生鲜超市的好。超市里的菜码得整整齐齐,包装也好,但他的菜不打农药,农民也不会包装,菜到店里时还带着泥土。

许多顾客看到这种品相的菜发出疑问,他也会耐心解释,逐渐取得了不少顾客的信任。他挺自豪的,因为有些顾客就只认他家的菜。

无论在北京天通苑还是苏州工业园,在清晨的地铁口涌出赶早班的人潮、写字楼的玻璃门刚被第一波打卡族推开之前,街角的菜摊早已支起沾着露水的箩筐。菜摊不大,却像大城市里一盏暖灯,守着为数不多的烟火气,让奔波的人还能摸到生活最鲜活、最踏实的模样。

变化悄然发生

北京高碑店原住民陈冲(化名)几乎不买菜,但他的记忆中,小菜贩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背景板。

他的母亲在过去几年迷上了抢菜——每天一大早起来,就跟同村的姐妹们坐上公交车,来到朝阳大悦城附近的一家生鲜超市抢菜。

陈冲不明白为什么买菜要靠抢,便宜的那几块钱也不够买一杯奶茶。但超市3.9元一斤的白菜,9.9元两斤的大枣,对他母亲这样的退休人士来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去生鲜超市抢菜是一种生活乐趣。

那会儿是2020年左右,陈冲回想起来,小菜摊的减少,似乎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苏文的菜摊晚上8点半关门,夏季延长到9点。这时下班晚的年轻人是买菜的主力军。摊子上的菜已经剩得不多,但苏文也总能从摊角翻出最嫩的一把。2020年之前,线上买菜还只是少数年轻人的新鲜尝试,她的菜摊靠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稳稳占着一方天地。

当听到身边有人说现在线上外卖就开始买菜时,苏文没太在意,“年轻人图方便,但他们不是买菜的主要人群”。这对苏文几乎没什么影响。

2020年疫情期间,超市、蔬菜店成了为数不多能营业的地方,顾客一次买很多菜囤着,苏文和蒋杰的生意反而迎来了高峰。那时,苏文这个摊子一个月能赚1万块左右。这也是她卖菜以来最赚钱的时候。蒋杰收入最高的一年,三家店的营收超过了260万元。

苏文没有趁机涨价,还是按往常的薄利卖,“都是老主顾,不能坑人家”。她运营起了“私域流量”,建了个微信群,把老顾客拉进来,每天发新到的菜,有人要菜就帮忙打包,方便的自己来取,不方便的就送过去,群里很快就满了500人。

也是在那时,社区团购强势席卷了蔬果零售领域,掀起一场激烈的市场竞争。众多互联网巨头纷纷入局,投入大量资金,试图在这片新兴市场中抢占一席之地。

在这场竞争中,平台烧钱补贴成为常用手段,把蔬果价格打下来,压到“地平线”的水平。彼时,0.99元一份的蔬果、免费送的鸡蛋比比皆是,对传统蔬果销售渠道造成了巨大冲击。多位蔬菜摊贩表示,由于社区团购补贴战影响,菜市场客流量明显下降,生意大不如前。

到2020年末,相关部门出台“九不得”条例,明确指出社区团购不得低价倾销、哄抬价格、价格欺诈等。次年,美团优选、多多买菜等多家平台因为不正当价格行为受到处罚。

社区团购的价格竞争告一段落,但消费者的购物习惯也已经被深度影响,线上卖菜、购物成为日常。

有老主顾跟苏文念叨“线上的白菜比咱便宜几毛钱”,她拿起手机看了看买菜软件,发现上面的菜按克数标着价,“500克3.5元”,乍一看跟她的摊位差不多,可细算下来,线上偶尔还会发优惠券,价格的确更低。

更关键的是,这种直接配送上门的方式,更加符合年轻人的快节奏的生活方式。

苏文也试过改变自己的服务方式,比如送货上门。在500人的微信群,她会分享每日的蔬果,有人无法来门店,苏文就让丈夫抽空送几单。可两个人忙不过来——早上要进货、摆摊,晚上要守到8点半,根本没精力管线上订单。

而盒马、美团这些平台,有专门的分拣员挑菜、打包,不仅能送菜上门,还能保证“半小时达”。

好在她的核心用户依然是爱逛菜市场的中老年人群体,即便年轻人逐年下降,她的菜摊也依然能维持得不错。

无法逆转的巨变

那一波社区团购混战时,一线城市的小菜贩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变化对他们的影响如此彻底。

一位零售行业从业者告诉《财经》,在经历了社区团购的价格竞争后,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消费者对价格都格外敏感,这也进一步推动了零售行业的硬折扣化转型。

过去几年中,大型连锁超市如永辉、物美,依托于互联网大厂的生鲜平台如阿里的盒马、京东的七鲜、美团的小象等,纷纷开启硬折扣的转型,主抓源头直采、去中间商、做自营品,以低成本进货,把零售端价格降下来,用价格换用户规模。

比单纯价格战影响更深远的是,平台与供应链改革深度结合在一起,推动零售行业革命。

生鲜蔬果作为消费者复购率最高的商品,几家平台都想要做出价格优势。与他们相比,小商贩、小超市、小型连锁超市,很难取得价格优势。

苏文在批发端看得很清楚,许多平台、连锁超市,同样在新发地批发蔬菜,它们有自己的冷库、运输系统,一次性拿货都是一大车。而她100多种蔬菜,每种可能不到00斤,拿不到很低的批发价。像盒马等大平台去源头直采蔬菜,价格还会更便宜。

在2022年之后,几家盒马NB店开进了苏州工业园区。NB店是盒马旗下的一种社区折扣店,主打小店型,其中大部分商品为生鲜、蔬果、烘焙,以及盒马自营的产品。目前在长三角地区已有接近300家门店。

蒋杰有一家开了三年的老店,之前一年能做一百六七十万元营业额,但一家盒马NB店就开在了那家店楼上,之后那家店的营业额直接腰斩,只剩八九十万元。

自从盒马NB在楼上开业后,蒋杰的这家菜摊生意受很大影响

图源/受访者

蒋杰算过一笔账,自己从苏州本地农户收的土豆,成本2块钱一斤,卖3块才能保本;可盒马同款土豆,1块9毛8就能卖。

他也明显感受到,消费者越来越价格敏感。以去年他卖的长豇豆为例,当时售价7块钱一斤,今年他从距离苏州500公里外的苏北农户手里收,他成本压到1块7,卖3块8,但销量依然比去年少了一半。

今年初,蒋杰咬咬牙新开了一家店,选在苏州工业园区里曾经人流量很大的菜场。结果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以前听说这里商户都赚钱,进去才知道,人流量早没了,一个月营业额才2万元,半年亏了7万多元,只能关了。”他后来才明白,菜场的人流量少,一半是因为线上分流,另一半是苏州工业园自身发生变化,不少工厂搬迁,人流量比他想象中少很多,撑不起这摊生意。

苏文菜摊所在的那家国营超市,也没撑下去,它既没有线上平台的灵活,也没有连锁超市的规模优势,去超市购物的人越来越少。

2022年国庆节,这家超市终究没撑住,房子转让给了新的承包,新老板不租零散摊位,改成了“一整块承包”,张口就要更高的租金。

起初,苏文还不愿意放弃,在老顾客的帮助下,就近找了个新的店面。但是新店的维持遇到许多困难,首先每月1万元的租金就压得她喘不过气,营业执照还迟迟办不下来,丈夫又回老家照顾年迈的父母,没人帮忙进货,苏文一个人撑不起生意。她微信群里的订单从一天1000多元降到寥寥几笔。

最终,苏文决定告别菜贩生涯,去另一家超市做熟食导购。

还有突围的机会吗?

高学历“农民”石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在巨变的时代中突围。

2016年第一次见到石嫣时,被阳光晒得皮肤黝黑的她,坐在自己位于北京顺义的农场里,聊着如何不用农药、化肥种出健康、无污染的蔬菜,双眼放光。

当时她就在思考,时代变化下,如何突破渠道的限制。

她做了一个尝试,把“会员预定制”应用到农业生产和销售——城市消费者提前预订,农场按需求生产。2014年前后,越来越多“新农人”到她的农场学习,回去后在老家种梨、种百香果,却苦于没有销路。石嫣也希望用自己的渠道帮助全国新农人销售,品类也从单一蔬菜扩展到百余种。

她几乎做过所有线上平台,有赞、微店、抖音、小红书,在社区团购兴起之时,还曾与一家名为“春播”的平台合作。在商业世界,并不会因为她是博士,就给她额外的优待,石嫣照样遇到许多问题,比如“春播”合同里的账期是一个月,实际上要等足足三个月才能拿到钱。更让她揪心的是,后来“春播”倒闭,不少和它合作的农人被欠了几十万元货款。

在新一轮零售业硬折扣潮流中,也有互联网巨头旗下的生鲜平台找她合作,提出用6元钱采购一斤有机韭菜,这个价格远远低于石嫣和团队的成本价。她的农场自己种的有机韭菜,生产成本就差不多10至12元,卖给会员17至19元一斤,终端超市售价更是得25元左右。

她认为,6元/斤的“有机韭菜”根本不成立,平台放出这样的价格,主要是为了引流,实际上究竟是不是真“有机”,或者农民能不能保本,值得商榷。

多次经历让她意识到自己与平台理念存在巨大差异,自然而然走上自建渠道之路。2024年,她牵头做了“公平田野”——这个平台的核心就是把话语权还给生产者:农人能拿到70%-80%的定价收益,远高于行业平均的20%;没有漫长账期,不用被迫接受亏本价;甚至连品控,都由生产者和消费者共同参与,避免平台单方面定义“有机”。

她也承认,这是“公平田野”的理想模型,究竟能做到怎样的成绩,还需要市场的检验。

无论如何,但农人们需要更多的渠道。石嫣观察到,大型连锁超市、平台们偏好大规模、标准化的生产基地,小农与小菜贩这类深度捆绑的个体经济,也在城市化、现代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成了历史的背影。

刚关了一家门店的蒋杰,为了维持另外三家门店的经营,也在想办法突围。他的办法是找更低的进货价,把货源从苏州本地拓展到苏州500公里以外,每远100公里,菜价就能便宜0.5元之1元,以此对抗资本平台的低价冲击。他还建了好几个老顾客微信群,想做私域配送,但是发现中高端客源太少,配送成本又高,“员工配单偶尔出错,顾客就不买账了”,他说。

最近,他还动了“摆地摊”的念头。经营一家门店要从早6点半开到晚7点半,房租、水电、员工工资加起来成本太高,要是摆地摊,上午卖完就走,能省不少钱。

离开菜摊后,苏文去了一家连锁超市做熟食导购。过去和她一起在北京天通苑卖菜的同行,大多都离开了北京。有的回了老家带孙子,有的去西藏做生意,留在北京的没几个。她偶尔会在微信上和他们聊天,看他们发老家的日常、西藏的风景,心里既有羡慕,也有追忆。

偶尔路过天通苑,她会想起以前凌晨3点的批发市场,想起摊位前排队的老街坊,想起那些被新鲜蔬菜填满、为蔬菜奔波劳碌的日子。那些日子,有上一个时代最生动的烟火气,也是她在这座城市里最踏实的时光。

苏文还是有点留恋菜摊,要是有合适的摊位,她还想按老规矩来——新鲜的菜、实惠的价。现在供职的这家连锁超市也给了她启发,每天下午六七点,超市开始打折卖菜,很多顾客冲着这点准时卡点进来购物。如果再卖菜,她也打算这么促销,思路要活起来,可以吸引不少客户。

烟火气会改变,烟火人间不会消失。大时代之下,龙头企业通过自我革命重塑行业叙事,接受变化的人们更多是顺应变化,寻找新机。

来源:财经杂志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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