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科长老王,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话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人没进来,声音先到了。
“磊子,那辆老A6要报废了,你要不要?八千。”
我们科长老王,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话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人没进来,声音先到了。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发呆,闻言一个激灵,椅子往后滑了半米。
“王科,真的假的?”
“我跟你开这玩笑干嘛,”他这才慢悠悠地踱进来,把杯子往我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续都走完了,就是个铁壳子,你要,就去财务交钱,自己找拖车拉走。”
我心里那点火苗,“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奥迪A6啊。
虽然是辆快二十年的老车,还是单位淘汰下来的,但那四个圈的标,在我心里,分量不一样。
我在这个单位待了快十年,不好不坏地混着,开一辆半死不活的国产小破车,每天上班下班,接孩子买菜。
老婆小芳总说,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别总想着那些有的没的。
我知道她说的“有的没的”是啥。
是同学聚会上,别人换车换房,我只能跟着傻笑。
是回老家,亲戚们问起工作,我含含糊糊说“还行,稳定”。
是每次看到小区里那些好车,我都会下意识地多看两眼,心里算计着,自己得攒多少年工资,才能摸到那个方向盘。
我需要一个东西,来证明我,张磊,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只是个“还行”的男人。
这辆八千块的奥迪,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机会。
“王科,车况怎么样啊?”我搓着手,凑过去问。
“能怎么样,扔那儿都快两年了,电瓶肯定废了,轮胎也瘪了。就是个壳子,你得下大功夫拾掇。”老王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我可跟你说好,买定离手,单位不管后续啊。”
“明白,明白。”我点头如捣蒜。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八千块买个车架子,再花个一两万整备一下,发动机变速箱要是没大问题,那可就太值了。
开出去,谁管你多少钱买的?人家只认那四个圈。
晚上回家,我试探着跟小芳提了一嘴。
她正在给儿子碗里挑鱼刺,头都没抬。
“八千?八千也是钱。买回来干嘛?咱家那车不是还能开吗?”
“那车……开着是能开,就是有时候跑个长途,心里没底。”我斟酌着用词,“再说,我最近不是想接点私活嘛,开个好点的车,见客户也有面子。”
我所谓的私活,是帮一些小公司做点项目方案,赚点零花钱。一直没啥大起色。
小芳停下筷子,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让我有点发慌。
“张磊,面子多少钱一斤?”
我没话了。
她叹了口气,把挑好鱼刺的肉夹到儿子碗里,“你想买就买吧,家里的钱你清楚。别到时候修车的钱比买车的钱还多。”
她没再反对,但我知道,这事在她心里没过去。
第二天,我还是去财务交了钱。
拿到那把沉甸甸、满是划痕的车钥匙时,我手心都在出汗。
我叫了拖车,把那辆布满灰尘、轮胎干瘪的黑色A6从单位的角落里拖了出来。
同事们远远地看着,有几个相熟的过来拍拍我肩膀。
“磊子,有魄力啊,这老爷车都敢接手。”
“修好了请我们兜风啊。”
我笑着应承,心里却在说,等着吧,等我把它拾掇好了,你们就知道值不值了。
车拉到修理厂,老师傅围着转了一圈,拉开机盖看了看,又趴下去瞅了瞅底盘。
“发动机没动过,变速箱也还行,就是线路老化得厉害,油水都得换,各种管子、垫片……全套下来,没两万下不来。”
“两万?”我心里咯is了一下,比我预想的要多。
“这还是保守估计,”老师傅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这种老豪车,看着便宜,养起来可不便宜。一个不起眼的小零件,都够你那小破车做一次大保养了。”
我咬了咬牙,“修!师傅,您费心,用最好的件给我整。”
钱花出去,就像水泼出去。
那半个月,我一下班就往修理厂跑,看着师傅们把一个个零件拆下来,清洗,更换。
我跟着学,也跟着忙活,手上沾满了机油,衣服也总是脏兮兮的。
小芳看我天天早出晚归,一身油污,没说啥,就是默默地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
半个月后,车终于修好了。
老师傅把钥匙扔给我,“去,试试。”
我坐进驾驶室,拧动钥匙。
发动机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很稳,很有力。
那一刻,我感觉这两个多星期花的钱、费的心思,全都值了。
我把车开回家,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
黑色的车漆在夕阳下泛着光,虽然有些地方有划痕,但整体看,依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把车停在楼下,特意选了个显眼的位置。
果然,邻居们路过,都会多看两眼。
“哟,张磊,换车了啊?奥迪啊!”
“发财了啊磊子。”
我嘴上谦虚着“没有没有,朋友的旧车”,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
儿子最高兴,在宽敞的后座上爬来爬去。
小芳下楼来看,围着车转了一圈,没说话,但眼神里,似乎也没那么抵触了。
“晚上出去搓一顿?”我提议。
“行啊,”她笑了笑,“你这‘大功臣’,是该犒劳一下。”
我知道,这事,算是过去了。
车开起来的感觉,跟我那小破车完全是两回事。
稳,安静,动力足。
我开始开着它去见客户。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以前我开着小破车去,保安有时候都不让进地库。
现在,我开着奥迪去,保安会主动给我敬礼,指引我停到最好的车位。
客户看我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尊重。
有个之前一直犹豫不决的客户,我开着奥迪去跟他聊了一次,他当场就把合同签了。
我拿着合同,坐在车里,手搭在方向盘上,心里感慨万千。
小芳说得对,面子不能当饭吃。
但有时候,它真的能帮你换来饭。
我开始觉得,这八千块,是我这辈子花得最值的一笔钱。
这辆车,就像我的战袍,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自信。
我甚至开始规划,等私活的业务稳定了,就把现在的工作辞了,自己单干。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那天,我接了一个大活儿,需要把后座也装上样品。
为了保护真皮座椅,我打算铺上一层垫子。
就在我把手伸进后排座椅和靠背的缝隙里,想把垫子塞得更平整一些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不是座椅的弹簧,也不是垃圾。
那东西卡得很深,很紧。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一点点地从缝隙里抠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本子,深棕色的皮质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得很厉害,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没有牌子,没有标志,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硬面抄。
我随手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字迹很漂亮,是那种老派的、有风骨的字体。
但内容,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月七日,晴。与林工的会谈不顺利,他对‘新阳’项目的资金预估,过于乐观了。这不是技术问题,是经验问题。但我该如何提醒他,才不会伤到一个年轻人的自尊?”
“四月二日,阴。小琳的病情又反复了。医生说,需要用进口药,费用很高。我的工资,加上所有积蓄,也只是杯水车薪。”
“四月十五日,雨。今天,刘总又提起了那个方案。他说,只要我点头,‘新阳’项目就能拿到一笔‘特殊’的投资,小琳的药费,也就有了着落。我知道这个点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这辆车的前任主人,是单位的一位老领导,姓陈,大家都叫他陈总。
我进单位的时候,他已经快退休了,后来听说因为身体原因,提前办了病退,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关于他的传闻,单位里有一些,但都模模糊糊。
有人说他当年很厉害,是个技术大牛。
也有人说他晚节不保,在一个项目上栽了跟头。
这个本子,显然就是他的日记。
我心里很乱。
这本日记,记录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一个关于项目,关于钱,关于一个叫“小琳”的女孩的病情的秘密。
我该怎么办?
把它扔了?假装没看见?
可这里面,可能牵扯到一个人的清白,一个家庭的隐秘。
交给单位?
那不是把事情闹大了吗?陈总已经退休多年,再把旧事翻出来,对他,对单位,都不是好事。
还给他的家人?
我连他家在哪都不知道。而且,把这种东西贸然送上门,谁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
这辆带给我“面子”和“机会”的奥迪车,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那晚,我失眠了。
我把日记藏在床头柜的最底层,用一堆旧书压着。
可我总觉得,那本日记就在我枕边,每一个字都在盯着我。
小芳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你这几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她给我倒了杯水。
“没事,就是……最近接了个活儿,有点复杂。”我不敢告诉她真相。
她是个简单的人,我不想把她卷进这种复杂的事情里。
“别太累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多问。
她的体谅,让我心里更加沉重。
我试着不去想这件事,但做不到。
开着那辆车,我总觉得副驾驶或者后座上,坐着一个无形的影子。
那个在本子里记录着内心挣扎的陈总。
我开始在单位里,有意无意地打听关于陈总的事。
但就像之前一样,大家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劝我别多问。
“都过去多少年了,提他干嘛。”
“磊子,安安分分上班,比啥都强。”
越是这样,我心里的好奇和不安就越重。
终于,我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单位资料室的老李,快退休了,是个老好人,也管着单位的人事档案。
我提着两条好烟,一瓶好酒,周末把他约了出来。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陈总啊……可惜了。”老李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迷离。
“李哥,他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退休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李夹了口菜,慢慢悠悠地嚼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官方的说法,是身体原因。实际上……是因为‘新阳’那个项目。”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项目出了问题,一笔关键的款子,账目对不上。当时查了很久,最后,陈总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扛了下来。没多久,就办了病退。”
“那笔钱……后来呢?”
“不知道。”老李摇摇头,“成了一笔糊涂账。有人说,陈总拿去给他女儿治病了。他女儿叫陈琳,小名琳琳,得了很重的病,要花很多钱。”
陈琳,琳琳,小琳。
日记里的名字,对上了。
“他……他家人呢?”
“老婆前些年走了。就一个儿子,叫陈伟,听说自己开了个公司,做得还不错。跟咱们单位,早就没联系了。”
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为了给女儿治病,不惜赌上自己前途和名声的父亲。
这本日记,如果能交到他儿子陈伟手上,或许能解开一些父子之间的心结。
但同时,我也感到了压力。
我的直属领导,王科长,不知道从哪听到了风声,一天在走廊里碰到我,把我叫住了。
他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后背发凉。
“磊子,最近跟老李走得挺近啊。”
“没,就是……请李哥吃个饭。”我支支吾吾。
“年轻人,好奇心别太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那辆车,就是一堆铁。开着就行了,别总想着从铁疙瘩里刨出点什么故事来。有些故事,刨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我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这是警告。
赤裸裸的警告。
王科长当年就是陈总手下的兵,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不想让我再查下去。
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件事的背后,可能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那辆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奥迪车,现在停在楼下,像一个沉默的巨兽。
我甚至有点不敢开它了。
晚上,我把日记又拿了出来,在台灯下,一页一页地仔细看。
越看,我越觉得陈总不是一个单纯的“犯错者”。
日记里,有他对技术难题的执着,有对年轻下属的爱护,有对家庭的愧疚,更有在情与法之间反复拉扯的痛苦。
“五月三日。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只要小琳能好起来,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是,午夜梦回,我总看见父亲的眼睛。他是个老党员,一辈子清清白白。我给他丢脸了。”
“六月十日。项目评审会,我签了字。手在抖。王科他们几个,眼神躲闪。他们知道,但他们不说。或许,他们也觉得,我情有可原吧。”
王科!
日记里提到了王科长!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王科长不仅仅是知情,他可能就是当年的参与者之一。
所以他才会警告我。
我手里的这本日记,不是一个人的秘密,而是一群人的。
我该怎么办?
退缩?把日记烧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那我之前做的努力,算什么?
我内心的那个声音,那个想要探寻真相、做点“正确”的事的声音,又该如何安放?
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
白天在单位,我要面对王科长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晚上回到家,我要面对小芳关切的眼神,假装自己一切都好。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坐在那辆奥迪车里,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方向盘的皮质已经被磨得光滑,座椅的塌陷处,仿佛还留着陈总的体温。
我不再是被动地纠结,我开始主动地思考。
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买这辆车,最初是为了面子,为了机会。
但现在,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想要的,不再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我想知道真相。
我想给这个叫陈总的男人,一个交代。
哪怕这个交代,可能会给我自己带来麻烦。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找到陈伟。
我要把这本日记,亲手交给他。
至于他看了之后会怎么做,那是他的事。
我只是一个信使,负责把这封迟到了许多年的信,送到收信人手里。
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在网上搜索陈伟和他公司的信息。
很顺利,他开的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
我看着公司的地址,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跟他接触。
直接上门,说“你好,我在你爸的旧车里发现了他的日记”?
太唐突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自己找上门了。
我那个签了合同的客户,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客户。
“磊子,我这有个朋友,也想做个方案,我把你推荐给他了。他姓陈,叫陈伟,你跟他联系一下。”
我当时拿着电话,手都僵了。
陈伟。
竟然是那个陈伟。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我强压着心里的波澜,跟客户道了谢,然后拨通了陈伟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很干练,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断。
我们约了见面时间,地点就在他公司楼下的咖啡馆。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难道是天意?
是冥冥之中,陈总在指引我,去完成这件事?
见面的那天,我特意把那辆奥迪A6开去了。
我还把那本日记,用一个牛皮纸袋装好,放在了副驾驶的储物箱里。
我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有机会拿出来,但我必须带着它。
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
停好车,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
很快,一个穿着深色休闲西装的男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
他很高,很瘦,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老照片上陈总的影子。
他就是陈伟。
“你好,张磊?”他伸出手,声音和电话里一样,干脆利落。
“陈总,你好。”我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他的手很用力,很稳。
我们坐下来,开始谈工作。
他很专业,问题一针见血,思路清晰。
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跟他介绍我的方案。
整个过程,他一直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姿aggressiveness。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或者说对所有他要合作的人,都有一种审视的态度。
谈得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手表。
“方案的思路不错,细节我回去再研究一下。今天先到这儿。”
他准备起身离开。
我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
“陈总,冒昧地问一句,您……认识陈广平吗?”
陈广平,是陈总的名字。我在老李那儿问到的。
陈伟起身的动作,顿住了。
他重新坐下,眼神锐利地看着我,像一把刀。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前段时间,从我单位,买了一辆报废的旧车。”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那辆车,好像是陈广平老先生之前用过的。”
陈伟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警惕。
“我今天,就是开着那辆车来的。”我指了指窗外。
他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
当他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奥迪A6时,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那辆车,他认得。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咖啡馆里的音乐都显得格外刺耳。
“你想说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很沉。
“我在车上,发现了一点东西。”我把那个牛皮纸袋,从包里拿出来,轻轻地推到他面前,“我觉得,这个,应该属于您。”
他盯着那个纸袋,没有立刻去拿。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一下,两下,三下。
敲得我心慌。
最后,他还是拿起了那个纸袋,打开,抽出了里面的日记本。
当他看到那熟悉的皮质封面,和他父亲那熟悉的字迹时,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翻开了日记。
一开始,他的表情还很平静。
但随着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咖啡馆里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个角落里,正在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日记。
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一声惊雷。
我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我预想中的感动,或者悲伤。
只有一种……一种冰冷的,近乎于嘲讽的平静。
“所以,你费了这么大劲找到我,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愣住了,“我……我只是觉得,您应该知道这些事。”
“知道什么?”他笑了,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知道我父亲,为了给他女儿治病,不惜挪用公款,最后把自己一辈子的名声都毁了?知道他是个‘伟大’的父亲?”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先生,”他把日记本推回到我面前,“谢谢你的‘好意’。但你可能搞错了一些事。”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第一,我妹妹陈琳,确实生过重病。但我们家,还没到需要我父亲去挪用公款给她治病的地步。她的医药费,我母亲的积蓄,加上我当时创业赚的钱,足够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第二,‘新阳’那个项目,确实出了问题。也确实是我父亲签的字,担的责。但那不是什么伟大的牺牲,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一个因为他刚愎自用,不听下面人劝告,而犯下的,愚蠢的错误。”
“他毁掉的,不只是他自己的名声。还有那些年,跟着他一起干,信任他的那些叔叔伯伯们的前途。”
“第三,”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日记本,轻轻地掂了掂,“这个本子里的东西,一半是事实,一半是他自己的想象。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无法面对自己的错误,所以,他给自己编了一个‘为爱牺牲’的悲情故事。他骗不了别人,只能骗骗他自己。”
我的手脚冰凉。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以为我发现了一个被埋藏的真相,一个悲情英雄的故事。
结果,我只是揭开了一个家庭最不堪的伤疤,递上了一本一个失败者写给自己的“辩护词”。
“那辆车,你开着吧。”陈伟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和疏离,“我父亲,最喜欢那辆车。他总说,坐在里面,感觉自己还是那个说了算的陈总。”
“至于我们的合作……我想,没有必要了。”
他把日记本放在桌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那辆黑色的奥迪A6,在路灯下,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棺材。
我曾经寄予厚望的“战袍”,我以为能带给我面子和机会的工具,此刻,却成了一个笑话。
我不仅搞砸了一桩生意,还得罪了一个我本想帮助的人。
我像个傻子一样,自以为是地闯进别人的生活,把人家尘封的伤口,血淋淋地撕开,还自以为在做一件好事。
王科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年轻人,好奇心别太重。”
“有些故事,刨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是啊,对谁都没好处。
我输得一败涂地。
我开车回家,一路都浑浑噩噩。
车还是那辆车,稳,安静。
但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意气风发的感觉了。
我感觉,那个坐在日记本后面,痛苦挣扎的陈总,就坐在我身边。
不,他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会犯错,会软弱,会为自己找借口的普通人。
我把车停在楼下,没有马上上去。
我趴在方向盘上,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手机响了,是小芳。
“你跑哪儿去了?饭都做好了,儿子一直念叨你呢。”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常,那么温暖。
“哦……我马上就上去。”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
所谓的面子,所谓的别人的尊重,所谓的探寻真相……
我把一辆旧车,一本旧日记,看得比什么都重。
却忽略了,真正重要的东西,一直在等我回家吃饭。
我下了车,锁好车门。
看着那四个圈的车标,我心里很平静。
它就是一堆铁,王科长说得对。
是我自己,给它赋予了太多不该有的意义。
我真正想要的,不是一辆奥迪,不是一份大合同。
我想要的,可能只是一个对自己的认可。
但我找错了方向。
我的价值,不应该由一辆车来定义。
而应该由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丈夫,一个什么样的父亲来定义。
回到家,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儿子跑过来抱住我的腿,“爸爸,爸爸,我们今天吃红烧肉!”
小芳从厨房里探出头,“快去洗手,就等你了。”
看着他们,我心里那块因为陈伟的话而结成的冰,慢慢融化了。
这,才是我的生活。
这,才是我的“面子”。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过得很平静。
我照常开着那辆奥迪上下班,但心态完全不同了。
它不再是我的战袍,只是一个代步工具。
我也不再刻意去追求什么大客户,而是把手头的小活儿,做得更扎实,更细致。
我以为,我和陈伟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张先生,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他的声音,没有了上次的冰冷和疏离,多了一丝……疲惫,和真诚。
我们还是在上次那家咖啡馆见面。
他看起来憔ें悴了一些,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对不起,”他一坐下,就开口说道,“上次,是我太失礼了。”
我有些意外,“没关系,我能理解。”
“不,你不能。”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那几天,我又把那个本子看了一遍,很多遍。”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父亲是个失败者。他事业失败,教育我的方式也很失败。我们父子关系,一直很僵。他退休后,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任何人来往,包括我。”
“我以为,他是在逃避。看了那个本子,我才知道,他不是在逃避,他是在跟自己打仗。”
“他本子里写的那些,确实有很多不符合事实的地方。他美化了自己,也扭曲了动机。但是……”
陈伟的眼圈,有些红了。
“但是,那种痛苦,是真的。那种悔恨,是真的。那种想念我妹妹的悲伤,也是真的。”
“他不是一个英雄,但他也不是一个单纯的懦夫。他只是一个……被自己的错误和悲伤困住的老人。”
“你把那个本子给我,就像是给了我一把钥匙。一把让我,在这么多年后,重新去理解我父亲的钥匙。”
“谢谢你。”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那份方案,我看了,做得很好。”他换了个话题,“合同我已经让助理拟好了,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可以开始合作。”
我愣住了。
“我以为……”
“我承认,一开始,我不想跟你合作,是因为那辆车,那本日记,勾起了我很多不好的回忆。”陈伟坦诚地说,“但后来我想了想,一码归一码。你的专业能力,值得这份合同。”
“而且,”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温暖,“我觉得,一个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日记,费这么多周折的人,人品,应该也信得过。”
我们签了合同。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阳光正好。
我坐进那辆奥迪车,发动了引擎。
低沉的轰鸣声,听起来,和以往有些不同。
它不再是一个符号,一个工具。
它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和解,也见证了我的成长。
我开着车,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菜市场买了小芳爱吃的排骨,和儿子爱吃的草莓。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城市的车流中。
我看着窗外,高楼林立,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生活,与自己战斗。
没有谁是完美的英雄,我们都只是在生活的泥潭里,努力想站得直一点的普通人。
回到楼下,我看到小芳正带着儿子在院子里玩。
儿子看到我的车,迈着小短腿就跑了过来。
“爸爸!爸爸回来了!”
我停好车,打开车门。
儿子一下子就扑进了我怀里。
小芳笑着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菜。
“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事情办完了。”我抱着儿子,看着她。
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我身上。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的踏实和安宁。
这辆八千块的奥迪,它带给我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它让我看清了面子,也看清了里子。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价值,不在于你开什么车,住在什么房。
而在于,当你停下车,回到家,有人在等你,有热腾腾的饭菜,有毫无保留的拥抱。
那才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最硬的底气。
来源:真诚星球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