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年前退休,他独居在镇西头的老宅里,那是父母留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门前一口古井,院子里一棵槐树,树龄已有六十多年。
倦鸟归巢
"经历三段感情,才明白独处的舒心自在。"韩正德端起茶杯,目光悠远地对老友说道。
窗外,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泛黄,秋风吹过,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叹息。
老友李文广挪了挪身子,那张老旧的竹椅发出吱呀的响声。"老韩,你这话说得有点意思,细说说看。"
韩正德,六十五岁,曾是小镇一中的语文教师,二十多年来桃李满天下。
在那个知识被视为改变命运唯一途径的年代,他教过无数学生,其中不少已成为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
三年前退休,他独居在镇西头的老宅里,那是父母留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门前一口古井,院子里一棵槐树,树龄已有六十多年。
茶几上摆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是韩正德二十岁时与童年玩伴李淑华的合影。
那是七十年代初,照片里的他们站在县城新修的人民广场前,背景是一座刚落成的毛主席塑像。
"淑华是我的第一段情缘,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啊。"韩正德轻抚照片,眼神中闪过一丝怀念。
照片里的李淑华扎着两条粗辫子,穿着蓝色的确良上衣,圆圆的脸蛋,说话时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邻居都说我俩是天生一对。"韩正德回忆道,"那时候哪有什么约会,就是放学后一起看会儿大字报,或者去参加批斗会。"
"文革结束那年,上面突然调令下来,她随父母调去了省城,只留下一封信和这张照片。"韩正德顿了顿,"后来听说嫁给了一个机关干部,日子过得顺当。"
李文广点点头,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那时候谁不是听从组织安排啊,能有什么办法。"
韩正德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墙上挂着的全家福。"这是我和雅婷结婚后第三年拍的。"
照片里,他与妻子苏雅婷站在中间,十岁的女儿韩小雨站在前面,一家三口面带笑容,背景是一台刚买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
那是八十年代末,国营商店刚开始实行多元化经营,家里攒了两年的钱,终于添置了电视机,专门找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
"雅婷是大学同学,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温柔贤淑又有文化。"韩正德摩挲着相框,"我们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届大学生,在师范学院相识,毕业后一起分配到了这个县城。"
"那时候学校分了我们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家里只有两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但我们过得很满足。"韩正德回忆起那段岁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小雨出生后,我们把单位分的自行车卖了,买了一张双人床。晚上三个人挤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的评书,多热闹啊。"
"九十年代下岗潮来时,单位裁员,雅婷被分流了。"韩正德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时好多人去南方打工,雅婷却坚持要出国深造,说是为了给女儿创造更好的未来。"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听得到茶杯与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掌声响起来》。
"那时候小雨才十五岁,正是叛逆的年纪。"韩正德给老友续了杯茶,"我又当爹又当妈,既要教书,又要照顾孩子。"
"晚上批改作业到深夜,天不亮就起来给女儿做早饭,煮一锅稀饭,炒两个小菜,生活过得紧巴巴的。"韩正德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仿佛在敲打着那些艰难岁月的节拍。
"小雨那会儿不懂事,老嫌我做的饭难吃,说想妈妈了。"韩正德苦笑着摇摇头,"我能说什么呢?只能哄她:妈妈是为了咱们家的将来,等她回来,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
李文广叹了口气:"那年头,多少家庭都是这样分离的。"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韩老师,我熬了梨汤,给您送来点。天凉了,喝点热乎的。"门外传来阿芳温柔的声音。
韩正德起身开门,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碗,碗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白毛巾。
"来了啊,阿芳。"韩正德接过碗,笑着说道,"又麻烦你了。进来坐会儿吧,文广也在呢。"
阿芳摆摆手:"不了不了,锅里还炖着肉呢,我得回去看着。"她转身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
"这是我们村的张芳,大家都叫她阿芳。"韩正德向老友介绍道,"比我小十岁,丈夫是前几年从南方打工回来的。"
"多亏了阿芳这些年的照顾。"韩正德把梨汤放在桌上,热气腾腾,"自从我退休后,她常来帮忙收拾屋子,洗洗衣服什么的。"
李文广眨眨眼:"老韩啊,看不出来啊,退休了还有桃花运?"
韩正德摆摆手,笑道:"瞎说什么呢,人家是个有家室的。"
"阿芳是个好女人,前年她丈夫提出离婚后,她一个人撑起了家。"韩正德解释道,"儿子在城里工作,很少回来,她就住在隔壁那栋小楼里,常来照应我这个孤老头子。"
"她常说,'韩老师,咱们年纪大了,互相有个照应多好。'"韩正德模仿着阿芳说话的语气,"这两年,她的意思我也明白,就是想找个伴儿,但我一直没表态。"
"老韩,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李文广问道。
韩正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印着城市邮戳。
"这是小雨上个月从城里寄来的。"韩正德把信递给老友,"她在城里买了新房,说是给我留了一间房,让我搬去和他们一起住。"
李文广接过信,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爸,我在城里买了新房,有三室两厅,专门给您留了一间,宽敞明亮,还有独立卫生间。您一个人在老宅太冷清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孙女也想爷爷了。"
"小雨的心意我明白。"韩正德叹了口气,接过信收好,"可是城里的生活节奏太快,老头子我适应不了。这老宅虽简陋,却是我扎根了一辈子的地方。"
"记得小时候,我和父亲就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下纳凉,听他讲抗战时期的故事。"韩正德指着窗外的老槐树,"那时候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是稀罕物,父亲的故事就是我最好的消遣。"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在应和着主人的回忆。
"后来我和雅婷结婚,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办的酒席,摆了十几桌,请了全村的人来吃饭。"韩正德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那时候虽然条件差,但是人情味儿浓啊。"
"小雨从小到大,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韩正德继续说道,"她学会走路的第一步是在那棵槐树下迈出的,学会骑自行车也是在这个院子里转圈练的。这里有太多回忆了。"
韩正德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子,那是一个老式的雕花木盒,盖子上有些磨损,显然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里面装着我这辈子积存的各种信件、票据和小物件。"韩正德轻轻打开盒子。
里面整齐地摞着几叠泛黄的信纸,有李淑华当年临走时留下的那封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有雅婷刚到国外时寄回的明信片,上面是异国的风景;还有小雨上学时的奖状,退休时学生们送的纪念册,以及几张已经作废的粮票和布票。
"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啊。"韩正德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些记忆的载体,"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往事,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李文广看着老友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所以,你是不打算去城里住了?"
"嗯。"韩正德点点头,"也不打算接受阿芳的好意。这些年,我经历过爱情的甜蜜,婚姻的责任,也体会过被爱的温暖。但渐渐明白,每段感情背后都有责任和压力。"
"我不愿再让任何人为我担忧,也不想成为谁的负担。"韩正德把木盒放回书架,轻轻抚平上面的灰尘,"一个人,反而自在。"
窗外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谷粒,时不时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上周,我去城里看望了小雨。"韩正德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告诉她我决定留在老宅,但会常去看她和孙女。女儿很懂事,说尊重我的选择,还说会经常带孙女回来看我。"
"那挺好。"李文广点点头,"孩子能理解就好。"
"阿芳那边..."李文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我向阿芳表达了感谢,也说明了我的想法。"韩正德平静地说,"人到晚年,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想再承担太多责任。单纯的友谊比复杂的感情来得珍贵。"
"她起初有点失落,但很快就理解了。"韩正德微笑着补充道,"她说会一直做我的好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老韩,你这人啊,心太软。"李文广摇摇头,"我看阿芳是个好女人,你们年纪相当,互相有个照应多好。"
"我知道她是好人。"韩正德叹了口气,"但是感情这事,勉强不来。我对雅婷还有感情,虽然她这么多年没回来,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
"雅婷这些年有消息吗?"李文广问道。
韩正德摇摇头:"前几年还有书信往来,后来就断了联系。小雨说她在国外过得不错,有了新的家庭。"他的语气中有一丝苦涩,"或许这样对她更好。"
"说实话,我也有私心。"韩正德看着窗外的老槐树,"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怕突然多一个人反而不适应。早上喜欢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晚上想看书看到几点就看到几点,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
"再说了,我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可期待的了。"韩正德自嘲地笑笑,"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完余生挺好的。"
李文广看着老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想清楚就好。"
夕阳西下,韩正德送走老友,独自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老槐树下,一张小茶几,一本《红楼梦》,一壶茶,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小镇的傍晚热闹起来。韩正德却享受着这份独处的时光,不必迎合他人,不必担心伤害谁,也不必承受别人的期待。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阿芳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
"韩老师,我腌的咸菜出缸了,给您送来点尝尝。"阿芳把篮子放在茶几上,里面装着几罐密封好的玻璃瓶,"这是萝卜干,这是酸豆角,还有一罐是泡椒,您最爱吃的。"
"你太客气了,阿芳。"韩正德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篮子,"总是麻烦你。"
"哎呀,别这么说,一点心意。"阿芳摆摆手,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我知道您的想法,尊重您的选择。但我们是邻居,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儿子下周回来,说要给我装个座机电话,到时候也给您家装一个,有事情好联系。"
"那太好了,谢谢你,阿芳。"韩正德感激地说。
阿芳看了看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家里还有饭要做。您也早点吃饭休息吧。"
送走阿芳,韩正德回到屋内,从橱柜里取出一碗剩饭和几个小菜,热了热就吃了起来。
饭后,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调到省电台的频道,开始播放《三国演义》的评书。这是他每天晚饭后的固定节目,已经坚持了多年。
夜深了,韩正德坐在书桌前,拿出一本厚厚的日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所见所闻。
"今天,文广来访..."他边写边回忆着白天的对话,"我终于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一个人生活,虽然有时寂寞,但更多的是自由与平静。"
写完日记,他关上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和远处的狗吠,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韩正德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完毕后,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太极拳。这是他退休后养成的习惯,不管刮风下雨,每天必练。
吃过早饭,他戴上老花镜,坐在槐树下批改学生的作文。虽然已经退休,但镇上还有一些学生会定期送作文来请他指导。
中午时分,突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爸!爸!您在家吗?"
韩正德抬头一看,是女儿小雨和外孙女珊珊站在门口。
"这不是说好下周才来吗?今天怎么来了?"韩正德惊喜地迎上去。
"珊珊想爷爷了,吵着要来看您。"小雨笑着说,"再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您不来城里,我们就经常回来看您。"
珊珊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今年七岁,梳着两条小辫子,一见到爷爷就扑了上去:"爷爷,我想您了!"
韩正德把外孙女抱起来,笑得合不拢嘴:"爷爷也想你,我们家的小宝贝。"
小雨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爸,这是您的新手机,我给您充好了话费,存了我和珊珊的号码,您看看喜欢吗?"
韩正德接过手机,有些不好意思:"你们又乱花钱,爸爸用不着这么高级的。"
"这不算什么,您就收着吧。"小雨摆摆手,"我们总担心您一个人在家有个什么事,起码能联系上。"
中午,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珊珊缠着爷爷讲故事,韩正德就给她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珊珊听得津津有味。
下午,阿芳听说小雨回来了,特意过来打招呼,还带了自己做的点心。小雨和阿芳聊得很投机,两人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准备晚饭。
韩正德看着热闹的院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虽然他选择了独处,但并不意味着孤独。他有关心他的女儿和外孙女,有热心的邻居阿芳,还有时常来访的老友和学生。
晚饭后,小雨提出要留下来住一晚,明天再回城。韩正德欣然同意,晚上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就像当年一家三口的时光。
第二天一早,小雨和珊珊告别父亲,回城里去了。韩正德送她们到村口,目送她们上了公交车。
回到家,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韩正德坐在槐树下,翻开昨天没看完的《红楼梦》,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偶尔,他会抬头看看天空中飘过的云朵,或者倾听远处传来的鸟鸣。这样的生活,平淡而充实,是他经历了三段感情后最终选择的归宿。
有时阿芳会带着自制的点心过来,两人喝茶聊天,说说小镇的变化和各自的子女。
有时老学生回来看望他,带来城里的新鲜事和自己的困惑,请求老师指点。
女儿每个月都会带着外孙女回来一次,给老宅带来短暂的热闹。
韩正德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不需要轰轰烈烈的爱情,不需要复杂的人际关系,只需要这份简单的平静与自由。
他轻轻摸着手中的茶杯,这是雅婷当年留下的,上面有一道小小的裂缝,但依然完好地保存着。
三段感情,三种牵挂,最终成就了他内心的平静。就像倦鸟归巢,历经风雨,终归安宁。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那些曾经的不舍与纠结,此刻都化作一抹浅淡的微笑。
暮色降临,韩正德起身,朝厨房走去,准备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院子里的老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向他点头致意,见证着这位老人平静而满足的晚年生活。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