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用抹布擦拭着窗台上的旧相框,相框里是姑姑和姑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就在这时,门外墙上“拆”字的红色圆圈,像一枚烙印,透过玻璃映在我的手背上。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搅得人心神不宁。这栋住了三十六年的老宅,终于要走到头了。
引子
我正用抹布擦拭着窗台上的旧相框,相框里是姑姑和姑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就在这时,门外墙上“拆”字的红色圆圈,像一枚烙印,透过玻璃映在我的手背上。一九九七年的夏天,蝉鸣得格外聒噪,搅得人心神不宁。这栋住了三十六年的老宅,终于要走到头了。
门铃响了,突兀又急切。
我以为是街道办的同志又来催我们签协议,便趿拉着拖鞋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瘦高个,一脸风霜,眼神里带着一种精明的审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试探着问:“你是……林岚?”
我点了点头,心里犯着嘀咕。这人是谁?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热情地伸出手:“我是你舅舅,林建军啊!你不认得了?”
舅舅?我脑子里“嗡”地一声。这个称呼,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自从一九六一年我被爹妈送到姑姑家,除了头几年母亲偶尔来信,林家的人就再也没出现过。我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他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走进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里的陈设。
“唉,这老房子,是该拆了。”他感叹着,一屁股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旁。
我给他倒了杯水,局促地站在一边。他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最后,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摊在了桌面上。
“岚啊,你看。”他指着那张纸,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钉子砸进我的耳朵,“这是当年的分家契。白纸黑字写着,你只是寄养在姑姑家,不是过继。这拆迁款,按理说,你是一分都拿不到的。”
我的心,瞬间像掉进了冰窟窿。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得我头皮发麻。那张薄薄的纸,上面的墨迹已经晕开,却像一张网,要把我三十六年的生活,连根拔起。我攥紧了围裙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我的人生,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有字据的交易吗?
内心独一无二的独白开始了。我仿佛看到六岁的自己,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被母亲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个饥饿的家。母亲说,去姑姑家,有白面馍馍吃。我信了。可她没说,这个馍馍的代价,是让我变成一个没有根的人。三十六年,我喊着姑姑“妈”,喊着姑父“爸”,我以为这里就是我的家。可现在,这张纸告诉我,我只是个长期的客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模样:“岚啊,舅舅不是来跟你抢东西的。只是这笔钱数目不小,你表哥陈明那边,也盯着呢。我们得按规矩办事,对不对?不然亲戚都没得做。”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我心上。他提到了表哥陈明,那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一直当作亲哥哥的人。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个夏天,恐怕要比我想象的,难熬得多。
我看着他,这个血缘上最亲的陌生人,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我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六年,付出了我的青春,照顾姑姑姑父养老送终。到头来,决定我归属的,不是感情,而是一张纸。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这不是真的。姑姑临终前还拉着我的手,说这个家以后就交给我了。她的眼神那么温暖,那么肯定,绝不是在对一个“寄养”的孩子说话。可桌上那张分家契,墨迹森森,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我必须弄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了我这三十六年的人生,为了姑姑姑父对我的爱,我得要一个说法,一个公道。我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还被人这样误解和利用。
第1章 饥饿的童年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六岁的我,穿着带补丁的薄棉袄,缩在母亲身后,冻得浑身发抖。我们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到了县城的姑姑家。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热气夹杂着淡淡的煤烟味扑面而来。姑姑林秀正在炉子边上忙活,看到我们,她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把我们拉进屋。
“姐,你怎么来了?快,快坐下暖和暖和。”姑姑的声音又暖又急。
母亲搓着冻僵的手,嘴唇发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躲在她身后,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一张红色的年画,画上的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笑得特别开心。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
姑姑听见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进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糊糊,上面还卧着一个黄澄澄的煮鸡蛋。她把碗塞到我手里:“岚岚,快吃,吃了就不冷了。”
我捧着那碗热糊糊,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我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鸡蛋了。我看了看母亲,她对我点了点头。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剥开鸡蛋,先咬了一小口,那股香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晚上,母亲和姑姑在油灯下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我躺在姑姑给我铺的软和被窝里,假装睡着了,耳朵却竖得老高。
“秀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爹前阵子去山上寻吃的,摔断了腿,现在还躺在炕上……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姑姑叹了셔气,声音也哽咽了:“姐,你的难处我懂。可……岚岚还这么小。”
“放你这儿,我放心。你和卫国都是实诚人,肯定不会亏待她。就当……就当是给我养着,等我们缓过来了,就来接她。”
我心里一阵发紧。原来,妈妈是要把我留在这里。我不是来做客的,我是被送走了。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冷,连刚吃下去的鸡蛋都好像在胃里结成了冰。我不敢哭,只能把头埋在被子里,死死咬住嘴唇。
后来,我听见姑父陈卫国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姐,你放心。岚岚以后就是我们的闺女,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第二天一早,母亲要走了。她给我穿好衣服,一遍遍地抚摸我的头发,眼睛红得像兔子。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我:“岚岚,听姑姑的话,啊?”
我攥着那个小布包,里面硬邦邦的,不知道是什么。我看着母亲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及膝深的大雪里,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我终于忍不住,哭着追了出去,摔倒在雪地里。是姑父,把我从雪地里抱了起来,用他宽厚的大手,擦去我脸上的泪和雪。
“不哭,岚岚,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姑父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力。
姑姑把我搂在怀里,她的怀抱,和母亲的一样温暖。
我心里乱糟糟的。我舍不得爹妈,可我也害怕再挨饿。那个煮鸡蛋的香味还留在嘴里,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爹妈不要我了。难道就因为我吃得多吗?以后我少吃一点,行不行?
表哥陈明比我大三岁,他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我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他的眼神里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是一种孩子式的审视。
姑姑拉着我的手,对他说:“小明,这是岚岚妹妹,以后你们要好好相处,不许欺负她。”
陈明撇了撇嘴,没说话。
就这样,我留在了姑姑家。一开始,我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白天,我不敢多说话,也不敢多吃东西,生怕姑姑姑父嫌弃我,再把我送回去。
姑姑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总会把碗里最好吃的菜夹给我,笑着说:“多吃点,长身体呢。看你瘦的,像根豆芽菜。”
姑父虽然话少,但他会用废木料给我做小板凳,会把我举得高高的,让我看街上耍猴的。他的爱,是沉默而厚重的。
慢慢地,我不再哭了。我开始喊他们“爸、妈”,开始和陈明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这个家,渐渐长进了我的心里。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雪地里母亲远去的背机,心里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
第2章 表哥的心思
舅舅林建军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
他走后,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很久。那张“分家契”的复印件被他留在了桌上,刺眼得很。我拿起来,又放下,反复几次,终究还是没勇气再看一遍上面的字。
傍晚,表哥陈明下班回来了。他如今在一家国营工厂当车间副主任,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关切地问:“岚岚,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把那张复印件推到他面前。
陈明拿起那张纸,皱着眉头,逐字逐句地看。他的表情从疑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情。
“舅舅来过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他说,这房子,这钱,都没我的份。”
陈明沉默了。他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寄养”两个字上摩挲了很久。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我心里一阵发慌。从小到大,陈明虽然偶尔会跟我斗嘴,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护着我。谁要是欺负我,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可现在,面对这笔巨额的拆迁款,他会怎么想?我不敢去猜。
“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他心里敏感的弦。
陈明把复印件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哪知道!我爸妈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这个林建军,三十多年不见人影,偏偏这时候冒出来,我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听到他骂舅舅,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的心悬了起来。“不过……这白纸黑字的,也确实不好办。你知道,我那丈母娘,为了我儿子的婚房,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这笔钱,对我们家来说,太重要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是啊,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难处。我怎么能奢求他完全站在我这边呢?
我的内心像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的我认为,陈明有他的苦衷,我不能怪他。他也是个普通人,面对这么大一笔钱,动心是人之常情。另一半的我却感到无比的失望和寒心。难道三十多年的兄妹情,还抵不过一套婚房吗?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岁月,难道都是假的吗?
“那你的意思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陈明避开我的目光,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岚岚,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事得从长计议。你先别急,也别跟舅舅硬碰硬。他那个人,我小时候见过,不是个善茬。”
他顿了顿,又说:“这样吧,明天晚上,我把我媳妇也叫过来,咱们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总能有个解决办法的。”
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我心里却越来越没底。把他的媳妇,我的嫂子张莉叫来,事情只会更复杂。张莉的精明和厉害,我是领教过的。在钱的问题上,她绝对是寸步不让。
我看着陈明,这个我叫了三十多年“哥”的人,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他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算计,再也不是那个会为了我跟邻居孩子打架的少年了。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了姑姑。她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但她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家。她常说,人心换人心,你对别人好,别人总会记在心里。可是,现实好像并不是这样。
我想起我刚当中学老师那会儿,工资不高,但每个月都会给家里买米买油,给姑姑姑父添置新衣服。陈明结婚,我把攒了很久的积蓄拿出来,给他包了个大红包。我做这些,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只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可现在,一家人这个词,变得如此沉重。一张纸,就把我们之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我不知道,明天晚上的那顿“鸿门宴”,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第3章 饭桌上的风波
第二天傍晚,陈明带着他媳妇张莉准时上门。张莉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一进门就说:“岚岚,听说你舅舅来了?哎呀,这可是大稀客啊。这么多年没联系,怎么突然就想起来了?”
她的话里带刺,我听得出来。
我勉强笑了笑,把他们让进屋。饭菜我已经准备好了,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八仙桌旁,我们三个人坐下来,气氛却显得异常压抑。
陈明先开了口,他把那张复印件又拿了出来,递给张莉。“你看看这个。”
张莉接过去,只扫了一眼,眉头就立刻拧成了个川字。“寄养?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岚岚不是咱们家的人?”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话不能这么说。”陈明瞪了她一眼,“岚岚在我们家三十多年,跟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张莉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声音也高了八度,“陈明,你是不是傻?亲生的,能分家产!寄养的,那就是个外人!这拆迁款几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你儿子以后结婚买房,不得花钱啊?”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指甲划过玻璃。
我坐在那里,浑身发冷,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审判的犯人,而审判我的,是我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
我的心在滴血。我多想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说,我为这个家付出的时候,你在哪里?姑姑姑父生病住院,端屎端尿的是我,熬夜陪床的也是我!可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在钱面前,所有的感情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明被张莉说得哑口无言,他涨红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也不能把岚岚赶出去吧?我爸妈还在天上看着呢!”
“谁说要赶她走了?”张莉白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我,脸上又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岚岚,嫂子说话直,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房子,按理说是你哥的。这笔钱,我们拿大头,给你留一小部分,算是你这么多年照顾我公婆的辛苦费。你看,五万块钱,怎么样?”
五万。
几十万的拆迁款,只给我五万。这已经不是商量了,这简直就是施舍。
我看着张莉那张精于算计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低头不语的陈明,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涌上心头。我的心像被泡在苦水里,又苦又涩。我一直以为,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可现在我才明白,当利益足够大的时候,再深的爱,也可能被理所取代。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嫂子,这房子,是爸妈留下的。他们生前,从来没把我当外人。”
“那这白纸黑字怎么解释?”张莉不依不饶,指着那张复印件,“林岚,做人要讲良心。我们家养了你三十多年,供你吃穿,供你上学。现在你翅膀硬了,当老师了,就想反过来跟我们争家产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爸妈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我的,哥,你最清楚!”
我把目光投向陈明,希望他能为我说一句话。
陈明抬起头,眼神躲闪,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含糊地说:“岚岚,你嫂子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小家好……要不,这事先这样?我们再考虑考虑?”
他的懦弱,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心彻底凉了。这个我从小依赖、信任的哥哥,在现实面前,选择了退缩和妥协。
我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用考虑了。”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门外,是张莉喋喋不休的数落声,和陈明无力的辩解声。
这个夜晚,我彻底明白了,这个我守护了半生的家,可能真的,不再属于我了。
第4章 母亲的旧信
在房间里哭了很久,直到外面的争吵声渐渐平息,我才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来。我不能就这么被打倒。为了姑姑姑父,也为了我自己这三十六年的清白,我必须找到真相。
我打开床头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这是姑姑留给我的遗物。里面放着一些她的旧衣服,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我一件件地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箱子底,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铁盒。我打开铁盒,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沓厚厚的信。这些信,是当年我亲生母亲写来的。
自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有这些信的存在。姑姑说,这是你妈写的,等你长大了再看。后来我长大了,也曾想过要看,但又害怕。我怕看到信里那些我无法面对的过去,怕那些文字会打破我在这里平静的生活。所以,这些信,我一直没动过。
但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一九六二年。我抽出信纸,母亲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秀妹:见信如晤。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你姐夫的腿好多了,已经能下地走路。只是年景不好,收成差,日子过得还是紧巴。岚岚在你那里,我们很放心。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就是脾气有点倔。你多担待。上次你托人捎来的粗粮,我们都收到了。真是救了我们全家的命……”
信很短,都是些报平安的家常话。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每一封信,母亲都会问起我的情况,问我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有没有听姑姑的话。字里行间,充满了牵挂和无奈。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原来,母亲并没有完全抛弃我。她也一直在远方,默默地关心着我。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为母亲的关心感到一丝慰藉。另一方面,我又感到更加的困惑。如果她真的关心我,为什么三十多年,除了这几封信,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那张分家契,她又是否知情?
我继续往下翻,直到最后一封信。这封信的邮戳日期是一九六五年,信纸比其他的都要黄,边角也有些破损。
我打开信,里面的内容,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秀妹:……关于那张字据的事,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当初让你立那张字据,实在是无奈之举。你姐夫单位里查得严,家里多一口人,就少一份口粮。我们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么个下策,写成是寄养,这样两边都好交代。但我们心里,是真心实意把岚岚托付给你的。你放心,这字据就是个形式,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们两姐妹的情分,天知地知。等将来日子好过了,我们一定把岚岚接回来,好好补偿你们……”
看到这里,我如遭雷击。
原来,是这样!
那张所谓的“分家契”,根本不是为了分家,而是为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保住一家人的口粮!它是一张无奈之下写的“假证明”!
我的心里,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愤怒、委屈、心酸,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林建军,我的亲舅舅,他肯定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可他却拿着这张字据,来要挟我,来玷污姑姑和母亲之间的姐妹情谊!
我紧紧攥着那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张纸,就是证据!是戳穿他谎言最有力的武器!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姑姑生前,是个极其细心和重情义的人。她把母亲的信都保存得这么好,那么,当年那张字据的原件,会不会也在这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终于,在箱子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我用力一扯,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包掉了出来。
打开牛皮纸包,里面赫然躺着一张和舅舅那张复印件一模一样的纸。只是这张纸,是原件。在字据的背面,还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已经很模糊的小字。
我凑到灯下,眯着眼睛,努力辨认。那行小字,是姑父那手漂亮的仿宋体。上面写着:“立此为据,实属无奈。姐妹情深,胜于纸张。待时局好转,此据作废。”
下面还有一个日期,和信上母亲提到的时间,完全吻合。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姑姑,姑父!你们什么都知道!你们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的委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却从来没有跟我解释过一句。你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的尊严,守护着我这个“养女”的体面。
我把信和字据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抱着姑姑姑父温暖的身体。我心里暗暗发誓,我绝不会让你们的苦心白费。这一次,我要为你们,也为我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一次。
第5章 公开的对峙
第二天上午,我给舅舅林建军打了个电话,约他下午到老宅来,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谈。我还特意嘱咐他,把表哥陈明也一起叫上。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屋子。我把姑姑和姑父的遗像擦得一尘不染,端端正正地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遗像两边,我点了两根红烛。我今天要做的,不只是一场谈判,更是一场对逝者的告慰。
下午三点,舅舅和陈明一前一后地进了门。舅舅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而陈明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敢看我。
我没有请他们坐,而是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八仙桌前。
“舅舅,哥,你们先给我爸妈上柱香吧。”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舅舅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搞这些虚的干什么?有话就快说,我下午还有事。”
陈明却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我手里接过香,对着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
等他上完香,我才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和那张字据的原件。我先把信,拍在了桌子上。
“舅舅,你还记得这封信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林建军拿起信,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唰”地一下变了。他的手开始微微发抖,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这……这是哪里来的?”他嘴硬道。
“这是我妈写给我姑姑的。”我冷笑一声,“信里写得很清楚,当年那张字据,只是为了应付检查,保住口粮的无奈之举。白纸黑字写着,‘此据就是个形式,是做给外人看的’。舅舅,你当年年纪也不小了,这件事,你会不知道?”
林建军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把那张字据的原件拿了出来,翻到背面,指着姑父写的那行字。“你再看看这个。这是我姑父的笔迹,哥,你认得吧?‘立此为据,实属无奈。姐妹情深,胜于纸张。’舅舅,你现在还觉得,你们林家的规矩,比我姑姑姑父的情义还大吗?”
陈明凑过来看了看,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建军。“舅舅……这……这是真的?”
林建军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一把抢过那张字据,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把它看穿一个洞。“假的!这肯定是你们伪造的!”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伪造?”我挺直了腰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笔迹可以鉴定,信纸的年份也可以鉴定。舅舅,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去街道办,去派出所,找专业的人来评评理。看看最后,丢人现眼的到底是谁!”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心里其实也紧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但一想到姑姑姑父,我就浑身充满了力量。我不能让他们受这种委屈。我教了半辈子书,教学生要正直,要诚实,今天,我自己也要做到。
林建军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拿着那张纸,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所有的算计和谎言,都显得那么可笑和不堪一击。
突然,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嘴里喃喃自语:“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日子过得太难了……”
此刻,我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观察着屋里的每一个人。林岚站在桌前,身形单薄,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像一棵在风雨中挺立的小树。林建军瘫坐在椅子上,昔日的精明和算计荡然无存,只剩下狼狈和不堪。而陈明,他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写满了震惊、羞愧和悔恨。他终于明白,自己差一点就为了钱,助纣为虐,伤害了自己最亲的妹妹。
陈明猛地抬起头,走到林建军面前,一把夺过那张字据的原件,连同那张复印件,一起“撕拉”一声,撕得粉碎。
“舅舅!你太让我失望了!”他指着林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我爸妈是怎么对岚岚的,我看得最清楚!你为了钱,连他们的名声都不要了!你走!我们陈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林建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纸屑,又看了看暴怒的陈明和冷若冰霜的林岚,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输了。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陈明。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最后,他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岚岚……对不起……是哥糊涂了。”
我看着他,心里的那块冰,终于开始慢慢融化。
第6章 情义的分量
舅舅走后,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陈明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哥,坐吧。”我先开了口,声音有些疲惫。
陈明在我对面坐下,不敢看我的眼睛。“岚岚,我……我真不是人。为了钱,差点就……”他说不下去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我没有阻止他。我知道,这一巴掌,他该打。
“哥,事情过去了。”我轻声说,“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陈明抬起头,眼眶红了。“不,你得怪我。我被我媳妇撺掇几句,就昏了头。我忘了我妈临走前跟我说的话了。”
“妈说什么了?”我问。
“她说,岚岚这辈子吃了不少苦,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我这个当哥的,一定要护着你。可我……我差点就把你推进火坑里。”他哽咽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看着他懊悔的样子,我心里最后的一丝怨气也烟消云散了。血浓于水,三十多年的兄妹情,不是一张纸,几句话就能轻易割断的。
我心里明白,陈明本性不坏,他只是个被生活压力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人。他软弱,有点小自私,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情义。这就够了。
“好了,哥,别哭了。”我给他递了张纸巾,“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拆迁协议还没签,我们得商量一下,这笔钱到底该怎么分。”
陈明擦了擦眼睛,连忙摆手:“不不不,岚岚,这钱,我一分都不要!都该是你的!你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这是你应得的。”
我摇了摇头。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熟悉的街道和邻里。这里承载了我大半生的记忆。我的人生,是从这里开始的。但我也清楚,我不能永远活在过去。
我心里很清楚,钱固然重要,但它买不来亲情,也买不来心安。如果因为这笔钱,让我们兄妹之间产生隔阂,甚至反目成仇,那九泉之下的姑姑姑父,该有多伤心。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结局。
我转过身,看着陈明,认真地说:“哥,这房子,是爸妈留给我们俩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那怎么行!”陈明急了,“你还没结婚,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一个大男人,还能挣不到钱?”
“就这么定了。”我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儿子要结婚买房,那是大事。我一个中学老师,有工资,有退休金,够我花的了。再说了,我们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看着他,笑了笑,补充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我想从我的那部分钱里,拿出两万块钱,给舅舅送去。”
“什么?”陈明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给他钱?他那样对你,你还给他钱?岚岚,你是不是傻了?”
我示意他坐下,平静地说:“哥,你听我说完。舅舅他有错,但说到底,他也是被穷日子逼的。而且,他毕竟是我妈的亲弟弟,是我血缘上的亲人。我妈在信里也说了,当年家里很困难。我想,如果我妈还在,她也希望我能这么做。”
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亲情。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让仇恨,占据我的内心。姑姑教我的是爱,不是恨。我要用我的方式,来化解这段恩怨,让我自己的心里,也得到真正的安宁。
陈明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岚岚,你……比哥强。你比哥有良心,有格局。哥听你的。”
他站起身,走到姑姑姑父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你们放心吧。以后,我一定好好照顾妹妹,再也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道因为猜忌和利益而产生的裂痕,被彻底抚平了。这个家,虽然老宅要拆了,但家的魂,还在。
第7章 崭新的开始
几天后,拆迁协议顺利签了下来。我和陈明一起去办的手续,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拿到那笔补偿款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波澜。
我按照之前的约定,把钱分成了三份。一份给了陈明,一份留给了自己,还有一份,我取了两万块钱现金,用报纸包好,放进一个布袋里。
我打听到舅舅林建军在郊区租了个小平房住,日子过得很拮据。我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片很破旧的平房区,巷子又窄又深。我敲开舅舅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应该是我的舅妈。看到我,她一脸警惕。
“我找林建军。”我说。
舅舅从里屋走出来,看到我,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满是尴尬和不安。
我没有进屋,就站在门口,把那个布袋递给他。“舅舅,这里是两万块钱,你拿着。”
他愣住了,没有接。“你……你这是干什么?可怜我?”
“不是。”我摇了摇头,诚恳地说,“我妈在信里说,当年家里很困难。这钱,算是我替她,也替我自己,补上的一点心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
林建军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泪光。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个布袋。
“谢谢……”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走远。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敞亮。我原谅了他,也等于放过了我自己。
一个月后,老宅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我站在远处,看着那片熟悉的砖瓦,在轰鸣声中化为尘土。我没有哭,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悲伤。
因为我知道,一个物理的家消失了,但一个心里的家,却变得更加坚固。
我用我的那部分钱,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小小的两居室。搬家那天,陈明和张莉都来帮忙。张莉像变了个人,忙前忙后,一口一个“岚岚”叫得特别亲热。她悄悄塞给我一个红包,说是给我燎锅底的。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我知道,她是被我的做法所打动,也是在为她之前的行为,表达一份歉意。
新家的窗台,阳光灿烂。我把姑姑姑父那张黑白照片,郑重地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他们笑得那么慈祥。
我仿佛听见姑姑在对我说:“岚岚,好样的。家,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住在里面的人,心在一起。”
是的,心在一起,才是家。
我是一名普通的中学语文老师,我的人生,没有波澜壮阔的传奇。我只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一份平凡的尊严,一份重于利益的情义。我教我的学生们读懂文字里的真善美,也在我自己的生活里,践行着这些最朴素的道理。这或许就是一种匠心精神,一种对待生活、对待感情的认真态度。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新的课题。窗外,阳光正好,洒在学生们年轻的脸上。我的生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力量。那个在雪地里哭泣的六岁小女孩,终于在三十六年后,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归属。
来源:沉默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