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跪在寒潭边时,冰层刚结了薄薄一层,指尖按下去,能听见细碎的开裂声,像极了我父兄临刑那日,刑场木台发出的哀鸣。
北地的雪总比江南来得早。
我跪在寒潭边时,冰层刚结了薄薄一层,指尖按下去,能听见细碎的开裂声,像极了我父兄临刑那日,刑场木台发出的哀鸣。
青禾捧着布包蹲在我身侧,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姑娘,这已是第七根针了,再磨下去,您的手……”
我没抬头,只是将银针往冰面按得更紧。针尖与冰相抵,发出“滋滋”的轻响,磨出的银屑混着冰水沾在指尖,冻得骨头缝里都像塞了冰碴。
三年来,这双手早就不是江南苏府那位抚琴作画的嫡女所有了——虎口处是给沈砚秋缝战甲时被针扎的疤,手腕上是柳如眉命人灌药时勒出的青紫,如今又添了这冰棱划开的血口,纵横交错,倒像是幅狰狞的画。
“得磨利些。”我的声音比潭水还冷,“不然,怎么钉得进他的心脉?”
布包里的六根银针已磨得发亮,针尾都刻着极小的字,依次是“父”、“兄”、“伯”、“叔”、“姑”、“侄”——苏家满门七口,除了我,尽丧于沈砚秋刀下。
最后这根针,我要刻上“苏绾”二字,连我这苟活的性命,也算作这血海深仇里的一笔。
三年前的桃花宴上,沈砚秋还不是如今权倾朝野的靖北侯。他那时只是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少年将军,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甲,站在廊下看我抚琴。我弹到《平沙落雁》的高潮处,琴弦突然断了,他竟上前一步,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按住了颤动的丝弦。
“姑娘的琴音里,少了点北地的风。”他笑起来时,左眉角有颗小小的痣,在夕阳下泛着暖光,“等我立了军功,就带你去看雁门关的落日,那里的风,能把琴弦吹得活过来。”
我那时信了。信他眸中的赤诚,信他腕间的旧伤是英雄的勋章,信他说“此生唯你”时,袖口飘来的艾草香——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护身符味道。我偷偷把母亲传下的羊脂玉佩塞给他,玉上刻着“绾”字,是想告诉他,苏绾的绾,是绾住一生的绾。
可大婚那日,红烛还没点,他就带着禁军闯进了喜堂。父亲刚要质问,就被他亲手按在地上,冰冷的刀锋架在颈间。
“苏大人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圣上有旨,苏家满门抄斩。”他说这话时,手里还攥着那块玉佩,玉面被他的指温焐得发烫,却烫不化他眼底的寒冰。
我亲眼看着兄长被拖出去时,怀里还揣着给我准备的新婚贺礼——那支他亲手雕了半年的玉簪,簪头是朵含苞的桃花。血溅在红绸上,像极了那年他在桃花树下,为我折的第一枝桃花。
寒潭的冰渐渐厚了。我把磨好的第七根针凑近唇边,呵出的热气在针尾凝成霜花。青禾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声音发颤:“姑娘,您听……”
废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这三年来,沈砚秋很少踏足这处废院,除非柳如眉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辱我。
“是他。”我把银针藏进袖中,指尖的血珠滴在冰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他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砚秋站在风雪里,玄色披风上落满了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他比三年前高了些,肩背也宽了,只是左眉角的那颗痣,依旧在风雪里若隐隐现。
“阿绾。”他开口时,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如眉说你病了,我来看看。”
我没起身,膝盖早已冻得麻木。他走进来,靴底碾过地上的碎冰,发出刺耳的声响。青禾吓得缩到我身后,我却抬头看他,目光直直撞进他眼底——那里有愧疚,有挣扎,可更多的,是我看不懂的复杂。
“侯爷有何吩咐?”我故意把“侯爷”二字咬得极重,像在提醒他,如今的靖北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廊下听琴的少年。
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时,里面躺着支玉簪,簪头是怒放的牡丹,玉质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如眉说,你以前最爱这些。”
我看着那支簪子,突然笑出声。
柳如眉自然知道我喜欢玉簪,毕竟,她头上那支累丝嵌宝的凤钗,原是母亲留给我的嫁妆,被她以“侯夫人该用更好的”为由,从我妆奁里搜走了。
“侯爷若是无事,便请回吧。”我垂下眼,不去看他手中的锦盒,“贱妾蒲柳之姿,配不上这般贵重的东西。”
他的手僵在半空,锦盒的边角硌得他指节发白。“阿绾,”他突然蹲下来,与我平视:“三年了,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闹?”我猛地抬眼,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冰冷的地面上,“侯爷觉得,我父兄的冤魂在城楼上飘了三年,也是在闹吗?”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痛处。“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低下去,带着点哀求,“可苏家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你再等等,等我站稳脚跟,定会……”
“定会怎样?”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掘开我父兄的坟,给他们磕几个头吗?沈砚秋,你看看这双手!”我把满是伤痕的手举到他面前,“这三年来,我在这废院里,冬天凿冰取水,夏天浣洗衣物,柳如眉让我给她的猫梳毛,让我跪在雪地里听她训话,你都知道,对不对?”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喉结剧烈地滚动着,突然伸手想碰,却被我猛地躲开。
“别碰我。”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你的手,沾过我苏家七口的血,脏。”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底的愧疚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柳如眉娇滴滴的声音:“砚秋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人家等着给你炖参汤呢。”
沈砚秋的眼神瞬间变了。那点愧疚像被风雪吹熄的烛火,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熟悉的冷漠。他站起身,把锦盒塞给青禾,声音恢复了平日的疏离:“让她好生休养。”
转身离去时,他的披风扫过我的肩头,带着雪的寒意,和柳如眉惯用的熏香。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突然抓起寒潭边的一块冰,狠狠砸在地上。
冰碎了,像我那颗早就死了的心。
夜深时,青禾悄悄把那支牡丹簪拿给我看:“姑娘,这玉是暖玉,戴着能驱寒。”
我捏着簪子,玉面果然温温的,比沈砚秋的心肠暖多了。“青禾,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有苦衷?”我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梦呓。
这三年来,我总在想,那个曾在桃花树下为我折花的少年,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或许,他真的是被丞相胁迫?或许,他心里其实还念着旧情?
青禾却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饼:“姑娘忘了?上个月您发高烧,侯爷来看您,柳如眉在门外哭了两声,他就转身走了。若真有苦衷,怎会眼睁睁看着您受苦?”
我咬了口饼,干涩的饼渣卡在喉咙里,疼得我眼眶发红。是啊,我怎么忘了。柳如眉的一滴泪,比我苏家七十口的性命还重要。
“把簪子卖了吧。”我把簪子递给青禾,“换点钱,给潭边的桃树买点肥料。”
去年冬天,我在废院的角落里发现了棵半死的桃树,大概是前院移栽时剩下的。我每天给它浇水,盼着它能活过来。或许是盼着,等桃花开了,能提醒我,我也曾有过那样明媚的时光。
青禾拿着簪子出去了,回来时却带来个消息:“姑娘,柳如眉怀孕了。”
我正在给桃树松土的手猛地一顿,铁铲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多久了?”
“听府里的婆子说,已经三个月了。侯爷高兴得很,赏了府里每个人二两银子,还说要在府里建座祈福阁,给小公子积福。”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说……说这孩子,是上天赐给靖北侯府的福气。”
福气?那我苏家的七十口冤魂,算什么?
我捡起铁铲,转身走向寒潭。月光洒在冰面上,亮得刺眼。我蹲下来,从冰窟里舀起一瓢水,狠狠泼在脸上。
水很冷,却让我清醒了。
沈砚秋,你想要福气?我偏要让你尝尝,什么叫报应。
我从袖中摸出那七根银针,在月光下排开。针尖泛着冷光,映出我眼底的决绝。
“师父,您教我的‘锁心针’,徒儿今日,要派上用场了。”
锁心针是师父的绝技。
当年我顽劣,总缠着瞎眼的师父教我些防身的本事,他却只教了我这套针法,说“针能救人,亦能锁魂,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用”。
那时我不懂,只当是套普通的针灸术,如今才明白,这针法最阴毒的地方,是能顺着血脉游走,在人心脉处扎根,每逢月圆或动情时,便会发作,让人生不如死。
师父说,施针者需以自身精血养针,针才能认主。这三个月来,我每日刺破指尖,将血滴在针上,看着银针从黯淡变得温润,像淬了血的玉。
沈砚秋的生辰快到了。柳如眉命人送来一卷上好的云锦,说让我给侯爷绣件寿屏。“姐姐从前最擅长苏绣,”她派来的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说,“这寿屏绣好了,侯爷定会高兴的。”
我知道,这又是柳如眉的把戏。她就是要看着我,亲手为我的仇人绣贺礼,以此来彰显她的胜利者姿态。
可我接下了云锦。
青禾急得直跺脚:“姑娘,您怎能……”
“我要绣一幅《百鸟朝凤》。”我展开云锦,指尖拂过光滑的缎面,“用金线绣凤凰,用银线绣百鸟,最适合给侯爷贺寿了。”
青禾不解,我却笑了。她不知道,我要绣的,不是百鸟朝凤,是索命的符咒。
夜里绣寿屏时,我将七根银针藏在绣线里。每绣一针,便将一丝内力注入线中,引导着银针顺着丝线的走向,找到最适合刺入的穴位。这是师父教我的诀窍,内力能让银针如附骨之疽,一旦接触到目标的肌肤,便会立刻钻进血脉。
沈砚秋生辰那天,侯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我捧着寿屏去前厅时,所有人都看向我。柳如眉穿着石榴红的锦裙,坐在沈砚秋身边,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笑靥如花。
“姐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她抚着寿屏上的凤凰,语气亲昵,眼神却带着挑衅,“砚秋,你看这凤凰,多像我腹中的孩子,将来定是尊贵无比。”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我垂下眼,屈膝行礼:“祝侯爷福寿安康。”
他接过寿屏,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手。就在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藏在绣线里的七根银针,有六根已经顺着他的指尖,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经脉!
那些银针被我用精血养了三个月,早已认了我的气息,会随着我的心意游走。此刻,它们应该正顺着他的手臂经脉,一点点往心脉处靠近。
“多谢。”沈砚秋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放下寿屏,揉了揉眉心,“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息。”
柳如眉立刻站起来,关切地扶住他:“砚秋哥哥,是不是累着了?我扶你回去。”
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我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第七根针。还差最后一步。
沈砚秋开始做噩梦了。
起初只是偶尔惊醒,后来发展到夜夜不能寐。他常常在夜里惊醒,大喊着“饶命”,冷汗湿透了衣袍。府里请了无数名医,都查不出病因,只说是中了邪。
柳如眉请来个道士,在府里设了法坛,整日敲锣打鼓,弄得鸡犬不宁。可沈砚秋的病,却越来越重。
我从青禾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正在给桃树浇水。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来,落在我手上,暖融融的。“他梦见什么了?”
“听守夜的小厮说,侯爷总梦见浑身是血的人围着他,还喊着要他偿命。”青禾压低声音,“尤其是昨晚,侯爷竟喊了您的名字,说‘阿绾,我错了’。”
我手里的水壶晃了一下,水洒在地上,浸湿了一片泥土。“知道了。”
其实我知道他梦见了什么。锁心针会勾起人内心最深的恐惧,他害死了苏家满门,自然会梦见他们索命。而他喊我的名字,不过是因为,我才是那个握着他性命的人。
这天傍晚,沈砚秋突然又来了废院。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下乌青,脸色苍白,连左眉角的那颗痣,都像是失去了光彩。
“阿绾,”他站在桃树下,看着那棵半死不活的树,“这树快死了,扔了吧。”
“它还活着。”我抚摸着树干上抽出的嫩芽,那是我每日用温水浇灌,好不容易才催出来的,“就像我一样。”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说:“苏家的事,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相信,我总有一天会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我笑了,转身看着他,“侯爷的交代,是等柳如眉的孩子生下来,再给我父兄平反吗?还是等我死了,在我的坟前烧几张纸钱?”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就在这时,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痛苦,手紧紧捂住心口,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
“侯爷!”我上前一步,假意要扶他,指尖却趁机在他心口处一弹——那是锁心针的最后一个穴位。
第七根针,终于入了他的心脉!
他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你……”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像是明白了什么。
“侯爷怎么了?”我收回手,故作关切,“是不是旧伤复发了?”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痛苦。“是你做的,对不对?”他声音嘶哑,“我的噩梦,我的心口疼……都是你做的手脚!”
我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夕阳落在他脸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寂的魂。
“沈砚秋,”我说,“这只是开始。你欠我们苏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桃树上。树干摇晃了一下,几片刚抽出的嫩芽掉了下来。他看着那些嫩芽,突然惨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原谅我。阿绾,你好狠的心。”
“狠?”我捡起地上的嫩芽,指尖轻轻碾碎,“比起你屠我满门的狠,我这点手段,算得了什么?”
他没再说话,转身踉跄着离去。披风扫过桃树,带落了更多的嫩芽。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
原来报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快意。
柳如眉的胎像越来越稳了。
沈砚秋虽然夜夜被噩梦折磨,却对她愈发体贴。他命人在院子里种满了柳如眉喜欢的栀子花,还亲自为她描眉。
青禾说,每次沈砚秋为柳如眉描眉时,心口的疼就会加剧。
“听说昨天侯爷描到一半,突然喷出一口血,染红了柳如眉的眉黛。”
我正在灯下绣一方手帕。这方手帕,我绣了整整三个月。针脚细密,将江南的烟雨、桃花、乌篷船都绣了进去,末了在角落绣了个极小的“绾”字。
青禾见了,红着眼圈问:“姑娘是想回江南了?”
我将手帕叠好,放进木盒:“总要回去的。只是走之前,得把账算清。”
沈砚秋的心口疼愈发频繁,尤其在面对柳如眉时,那七根银针像是长了眼睛,专挑他温情脉脉时扎进心脉。有次他陪柳如眉在花园散步,不过是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就突然疼得跪倒在地,冷汗浸透了锦袍。
柳如眉吓得魂飞魄散,请来的道士掐指一算,竟说这是“冤亲债主上门”,还说柳如眉腹中的孩子是“天煞孤星”,会克死父亲。这话戳中了沈砚秋的痛处,他竟真的开始疏远柳如眉,连带着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多了几分忌惮。
我听青禾说这些时,正在给桃树施肥。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桃树抽出了更多新枝,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他怕了?”
“何止是怕。”青禾递来一块刚买的桂花糕,“听说侯爷现在连柳如眉的院子都不敢进,夜夜宿在书房,还命人在书房门口贴满了符咒。”
我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甜不到心里。“这还不够。”我要的,不是他的恐惧,是他的绝望。
柳如眉的生产之日渐渐近了。
沈砚秋请了京城里最好的稳婆,还备下了无数名贵药材,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他心中的不安。可他越是紧张,心口的疼就越厉害,有时甚至会在批阅公文时突然晕厥。
这日,我正在废院的井边打水,忽听前院传来一阵喧哗。青禾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惶:“姑娘,不好了!柳如眉……柳如眉早产了!”
我握着水桶的手猛地一紧,井水溅在手上,冰凉刺骨。“早产?”
“是啊,听说刚才侯爷去看她,两人不知为何吵了起来,柳如眉动了胎气,现在正在房里难产,稳婆说……说怕是保不住了!”
我扔下水桶,转身就往前院跑。青禾在身后喊我,我却没回头。
我要去看看,沈砚秋在失去他视若珍宝的孩子时,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柳如眉的院子外挤满了人,丫鬟仆妇们进进出出,脸上都带着焦急。我挤在人群后,看见沈砚秋背对着我站在廊下,双肩微微颤抖。
房里传来柳如眉凄厉的哭喊声,一声声像鞭子,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突然,哭声戛然而止。
稳婆抱着个襁褓走出来,脸色惨白:“侯爷……是个小公子,只是……没气了。”
沈砚秋猛地转过身,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瞬间红了,像头受伤的野兽。他一把抢过襁褓,手颤抖着掀开布——里面是个小小的婴儿,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已经没了呼吸。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就在这时,他猛地捂住心口,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我看见他的嘴角溢出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襁褓上,像极了那年苏府门前的血。
是锁心针发作了。在他最悲痛的时候,七根银针齐齐扎进心脉,这痛苦,足以让他痛不欲生。
他倒下去的时候,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绝望,还有一丝……了然。
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柳如眉因为难产,伤了根本,从此不能再生育。
沈砚秋大病一场,醒来后像是变了个人,整日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不再踏足柳如眉的院子,也不再来废院。
整个侯府,都被一种死寂的气氛笼罩着。
我知道,是时候了。
我找出那卷藏了许久的账本和密信,那是当年父亲的旧部冒着生命危险送到我手上的,上面详细记录了沈砚秋和丞相如何构陷苏家,如何私通北狄,如何瓜分军饷。
青禾帮我把这些东西缝进了那件我一直穿着的旧嫁衣里。“姑娘,真的要这么做吗?”她眼圈通红,“若是被侯爷发现,您会没命的。”
“我早就不在乎命了。”我抚摸着嫁衣上早已褪色的刺绣,“我只要一个公道。”
三日后,是朝廷的例常朝会。我换上那件旧嫁衣,用胭脂将苍白的脸颊涂得红润些,又将那方绣着江南烟雨的手帕揣进袖中。
青禾送我到侯府门口,塞给我一把小巧的匕首:“姑娘,若是……若是事不成,您就逃,往南逃,回江南去。”
我笑着抱了抱她:“等我回来。”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沈砚秋穿着朝服,站在武将之列,脸色依旧苍白,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麻木。
皇帝坐在龙椅上,正听着丞相奏报边境事务。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殿门,大喊一声:“陛下,民女苏绾,有冤要诉!”
满朝哗然。
皇帝皱起眉头:“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朝堂!”
“民女乃前苏御史之女苏绾,”我跪在地上,声音清亮:“今日特来揭发靖北侯沈砚秋与丞相通敌叛国,构陷忠良之罪!”
沈砚秋猛地抬头看我,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深深的无力。
丞相则厉声喝道:“一派胡言!苏御史通敌叛国早已定罪,你这罪臣之女,竟敢在此污蔑朝廷命官!”
“我有证据!”我从嫁衣里掏出账本和密信,高高举起:“这是沈砚秋与北狄往来的密信,还有他与丞相瓜分军饷的账本,请陛下过目!”
侍卫将证据呈给皇帝。
皇帝翻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沉,猛地将账本摔在地上:“沈砚秋!丞相!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丞相吓得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辩解。
沈砚秋却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陛下,”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苏绾所言,句句属实。”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我。
沈砚秋看着我,缓缓说道:“苏家满门,确是我所害。与北狄私通,确有其事。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无关。”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在认罪,他是在保护我。他知道,一旦深究,我用锁心针害他之事也会暴露,而那时,我必死无疑。
“不!”我站起身,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是我害了你!是我用锁心针扎了你!沈砚秋,你这个傻子!”
他却笑了,左眉角的那颗痣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像极了当年桃花树下的那个少年。“阿绾,能被你这样记恨着,也算是……一种圆满。”
话音刚落,他猛地拔出侍卫腰间的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陛下,沈砚秋罪该万死,只求陛下放过苏绾,还苏家一个清白。”
他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
“阿绾,回江南去吧,那里的桃花……该开了。”
剑光一闪,鲜血溅在我的嫁衣上,像极了那年苏府门前的血,也像极了废院寒潭边,我指尖滴下的血。
沈砚秋死后,皇帝查明了真相,为苏家平反昭雪,还追封父亲为忠烈公。
丞相被抄家问斩,柳如眉被废为庶人,遣送回了老家。
我带着父兄的尸骨,回了江南。
苏宅早已破败,我却一点点修缮起来。
院子里的桃树是我从北地移栽回来的,那年冬天受了重创,我以为它活不成了,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抽出了新枝,开了满树的桃花。
青禾跟着我一起回了江南,她说要陪我一辈子。
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都会坐在桃树下,拿出那方绣着江南烟雨的手帕,静静地看着。
手帕的角落,那个小小的“绾”字,早已被泪水浸得模糊。
有人说,沈砚秋是罪有应得。
有人说,他对我,终究是有几分情意的。
可我总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疼。或许,他当年真的有苦衷?或许,他心里一直都念着我?
这些都不重要了。
北地的雪,终究是落不到江南的。
而那个在桃花树下对我笑的少年,也终究是回不来了。
只是每个桃花盛开的夜晚,我总会梦见寒潭边的那七根银针,针尾的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七颗不会流泪的星。
而沈砚秋的心口,是否还留着针的痕迹?
谁知道呢。
来源:心灵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