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小時候去美術館看展覽,總愛把畫家小照與作品並排對照。油墨印刷的紙頁上,那方正的相框裡,穿中山裝的先生們神情肅穆,眉目間似含著未說盡的深意。翻開作品圖版,水墨在宣紙上氤氳成山川人物,每一筆都像從指縫滴落的月光,帶著說不清的玄機,只覺得畫上墨色與畫家眼神間有種隱
文/圖 王唯行
我小時候去美術館看展覽,總愛把畫家小照與作品並排對照。油墨印刷的紙頁上,那方正的相框裡,穿中山裝的先生們神情肅穆,眉目間似含著未說盡的深意。翻開作品圖版,水墨在宣紙上氤氳成山川人物,每一筆都像從指縫滴落的月光,帶著說不清的玄機,只覺得畫上墨色與畫家眼神間有種隱秘的連繩,牽動觀者心尖微微顫動。
那時節沒有手機也無電腦,報刊雜誌是唯一的視窗。每逢美展季節,美術館長廊便如時裝週的T台,人們扶老攜幼,懷著朝聖的心情來尋覓美。有位專畫鷺鷥的前輩,報紙專欄總說他「閉門三年始成一幀」。我們這些小讀者便認定他常與白鷺對坐,耳聽水聲研磨墨塊,否則怎會畫出那般清絕的姿態?這種揣測如今想來頗覺可笑,卻是當時最誠摯的信念。畫家與畫作間的距離,恰似遠山與雲霧,看得見卻摸不著,這份朦朧反添了幾分莊嚴。
前些時節偶遇舊刊重印,翻到當年某畫家的訪問記。記者問他創作心得,他答得極簡:「每日五時起床,先臨顏體半小時。」旁人問他如何捕捉瞬息萬變的煙雨,他只說:「閉目聽雨聲,記住第三滴與第七滴的間隔。」這些話語如今讀來恍如隔世。當年我們對這些「創作秘訣」深信不疑,覺得藝術家果然另有一套觀看世界的法門。
近來常見某大師直播教學,某前輩現場調朱砂。鏡頭前他們時而調整袖口,時而嘆氣說「這世代年輕人太浮躁」。我坐在書桌前對著iPad看這些影像,手邊放著他二十年前的畫冊。畫冊裡那位先生穿灰布長衫,站在滿牆作品前微笑,眉宇間有種靜水深流的氣質。如今螢幕上的人皺紋縱橫,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與記憶中那個會用筆尖點出星河的畫家重疊又分離。
前日見識過一場網絡畫展,主辦單位請來五位資深畫家線上講評。其中有一位擅長工筆的人物畫,他握著數位筆在虛空中比劃,說當年畫宮廷仕女圖,為描摹衣褶曾學過人體解剖。此言一出,彈幕欄頓時翻騰如潮,有人驚嘆有人懷疑,更多人討論「藝術家怎會說出這等話」。我忽然想起他七十年代出版的專著,書中談及創作時總說「應物象形,需存仁心」,從未提過這些細節。原來當年那種「畫家自有畫家的苦行」的體會,竟隨著歲月漸漸褪色了。
書架上那本《中國畫論叢刊》的紙張已泛黃,其中載有古人論及畫家風範之言。黃公望說,畫不過意思而已。倪瓚道「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當代畫家或會歎息古人不懂得利用媒介。但我總覺得,當藝術從靜默轉為喧囂,從凝視轉為對視,某些東西便悄然流失了。猶如把青花瓷搬到探照燈下,雖然清晰可見,卻失去了月光裡那份含蓄的幽藍。
前些時節重遊故地美術館,見到當年那位畫鷺鷥的前輩新作。畫幅極大,鷺鷥的羽毛用金線勾勒,背景滿是鑲嵌畫般的裝飾紋樣。導覽員說這是「傳統與當代的結合」,我卻想起他早年專注畫一隻孤鷺立於寒塘的模樣。或許藝術家年歲漸長,總想與時代對話,只是觀者心中那輪滿月,已不如從前圓滿。
昨夜夢回兒時房間,書桌上仍擺著那本翻爛的畫冊。月光從窗格斜斜照進來,在畫家小照上投下菱形光斑。夢裡我問那位先生:「為何不多畫些畫,少說些話?」他笑而不答,只把筆尖蘸入月光,在空中畫了道弧線。醒來時窗外正下著小雨,恍惚覺得那弧線仍在雨絲中微微發亮。
来源:王唯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