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賢修身至境，謂之無我。譬如山間雲氣遇水則化，檐下日光遇影則消，這般化境恰似天地人三氣交融。藝術之道亦復如是，待畫者褪去刻意之念，素紙青墨間便自然流淌出山水真意。常見人持筆時蹙眉凝神，實則是將心緒作枷鎖，反不如老農扶犁般自在。試看稚子描紅，筆鋒雖拙，墨色間自存

文/圖 王唯行

古賢修身至境，謂之無我。譬如山間雲氣遇水則化，檐下日光遇影則消，這般化境恰似天地人三氣交融。藝術之道亦復如是，待畫者褪去刻意之念，素紙青墨間便自然流淌出山水真意。常見人持筆時蹙眉凝神，實則是將心緒作枷鎖，反不如老農扶犁般自在。試看稚子描紅，筆鋒雖拙，墨色間自存天然趣味，何嘗不是無我之境？

常有論者言藝事首重個性，必得標新立異方為上品。此言差矣。譬如兩株老松同生絕壁，虯枝姿態雖異，觀者但覺古意蒼然，何曾計較哪株更似張氏筆法，哪株更肖李氏皴法？昔年見鄉塾先生教習楷書，十童子臨同一碑帖，雖結體相近，然筆意精純者自顯清朗之氣。可知藝事精妙處，恰在泯滅刻意求異之心。

或言書畫當抒胸臆，此亦皮相之論。嘗見醉漢揮毫，墨點橫飛若驟雨打萍，當時或覺痛快，翌日觀之不過滿紙狼藉。倒是村頭老石匠鑿碑，腕底勁道收放自如，刻痕深淺皆合章法，反生渾厚氣韻。情性如野馬，筆墨似繮繩，縱使八駿奔騰，終需循古道而行。

觀畫最易惑於表象。某日見畫肆懸兩幅寒林圖，構圖意境彷彿孿生。細辨之，其一枝椏交錯處墨色枯潤相生，另一幅則筆觸凌亂如鴉陣掠空。老畫師拄杖立於檐下，但指墨色氤氳處微微頷首，此中真味，豈是"風格獨特"四字可道盡？

古來法書名帖，多非刻意為之。逸少寫蘭亭在流觴微醺時，魯公書祭侄稿於悲慟難抑際，然其筆墨法度森嚴處反勝平日。恰似琴師撫弦，情至深處指法愈見精純，斷不會因哀樂而亂宮商。今人但見其性情流露，卻不知若無數十年筆墨功夫，縱有萬般情愫亦難落紙成形。

所謂風格者，實如農人掌紋。老圃種瓜，甲者藤蔓舒朗，乙者葉脈稠密，此皆順應天時地利之果，非強求可得。白石老人畫蝦，初時務求形似，至暮年信筆勾染而神韻自足。若刻意以"風格"示人，猶效東施捧心，愈顯造作。

至若今人論藝，常將書畫家性情大作文章，此乃捨本逐末。觀八大筆下禽鳥，白眼朝天自是孤傲，然若僅見情緒而昧於筆墨枯淡之妙，無異買櫝還珠。古畫中漁翁垂釣、樵夫負薪，哪個不是尋常景致？感人處全在汀岸水痕如何皴擦，斧柄木紋怎樣勾勒。

余嘗見童稚效名家潑墨，觀者皆道"頗有某公風範"，老畫師卻獨愛牆角蒙童習字。問其故，答曰："名家形貌易仿，稚子筆端那份專注難求。"此言深得藝理三昧。筆墨精進之道，恰在忘卻何為"我的筆墨"，正如春蠶吐絲，但循天性而已。

歷代法書遺跡，剝去題跋印章，單論點畫質韻，智永真草千文未必遜於右軍。倪迂畫中從不見奇峰怪石，平遠山水間自存高致。可見藝事真諦，不在標新立異，而在筆墨深處是否蘊藏生機。恰似老樹年輪，外觀看似重復循環，內里卻暗合四時生長之理。

今人作畫，多存展覽競技之念，遂使筆墨沾染燥氣。反觀舊時文人遣興，信手塗抹反得天真。猶記少時見裱畫師傅修補古卷，補筆處力求消弭個性，務使新舊渾然一體。此種修為，恰是無我境界最好注腳——藝者當如修補匠人，存虔敬心，泯得失念，方得與古人神遇而跡化。

来源：王唯行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