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清辞的身子时好时坏,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太医换了一轮又一轮,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却都挡不住她生命力的流逝,像指间的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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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魂断除夕夜
碎玉轩的梅花开了又谢,转眼便是岁末。
沈清辞的身子时好时坏,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太医换了一轮又一轮,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却都挡不住她生命力的流逝,像指间的沙,握得越紧,漏得越快。
萧彻推掉了所有宫宴,连除夕的朝会都减了一半。他整日守在碎玉轩,给她读诗,讲些宫外的趣闻,或是就那么坐着,握着她的手,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不再提江南,也不再说种满梅花的院子。那些遥远的承诺,在她日渐衰弱的呼吸面前,显得格外苍白。他只盼着她能多留一日,再多留一日。
“陛下,除夕夜的宫宴……”李德全在殿外徘徊了许久,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进来,“百官都在等着您呢。”
萧彻头也没抬,目光落在沈清辞沉睡的脸上:“不去。”
“可是陛下,”李德全急了,“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您身为天子,总该……”
“朕的家在这里。”萧彻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谁爱去谁去,要杀要剐,随他们。”
李德全不敢再说,只能躬身退下。他看着陛下鬓角悄然冒出的白发,叹了口气——这碎玉轩,是陛下的执念,也是他的牢笼了。
沈清辞是在除夕夜的傍晚醒来的。
窗外飘着细雪,殿内点着红烛,烛火摇曳,映得一切都暖融融的。萧彻正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动作笨拙,果皮断了好几次,他却耐心地重新开始。
“陛下。”她轻声唤道。
萧彻手一抖,苹果滚落在地。他慌忙转过身,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惊喜:“清辞,你醒了?”
她点了点头,示意他扶自己坐起来。晚翠连忙垫上厚厚的靠枕,又给她裹紧了披风。
“外面……好热闹。”沈清辞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是宫宴开始了。”萧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吵到你了?朕让人去禁了。”
“别。”她摇摇头,“听着……像过年。”
她已经很久没过过像样的年了。沈家倒台后的第一个除夕,她在冷院里啃着硬馒头;去年除夕,萧彻在这里陪她守岁,却只说了寥寥数语便走了。唯有今年,他在,红烛在,连空气里都有了点年的味道。
“想吃点什么?”萧彻柔声问,“御膳房送了饺子,还有你爱吃的桂花糕。”
沈清辞摇摇头:“没胃口。”她靠在他肩头,声音很轻,“陛下,陪我说说话吧。”
“好。”他握紧她的手,“你想说什么,朕都听着。”
“说……说你少年时的事吧。”她闭上眼睛,声音带着点慵懒的倦意,“说你没当太子的时候,在宫里……是不是也常被人欺负?”
萧彻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苦涩:“是。那时候母妃失宠,朕在宫里像个透明人,皇子们谁都能踩一脚。有一次被四皇兄推下水,差点淹死,是个老太监把朕捞上来的。”
“后来呢?”
“后来朕就知道,弱肉强食,想不被欺负,就得站到最高处。”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她,“清辞,那时候朕常常想,要是能像普通人一样,守着一方小院,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该多好。”
沈清辞轻轻“嗯”了一声:“那样……很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陛下,若有来生……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萧彻的心猛地一疼,像被针扎穿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发颤:“不准!来生你必须是朕的人!朕会找到你,护着你,再也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沈清辞没回答,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像只怕冷的猫。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落在他颈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暖意。
远处的爆竹声越来越密,辞旧迎新的钟声响了起来,一下,两下……整整十二下,敲碎了旧年的最后一点余晖。
子时到了。
新的一年,开始了。
萧彻抱着怀里的人,听着她的呼吸一点点变轻,变缓。他不敢动,不敢说话,只能死死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最后一点温度。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时,沈清辞在他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那口气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悄无声息地化了。
她的头歪向一边,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发间那枝前几日插上的梅花,不知何时绽开了第一瓣,红得像一点泣血的朱砂。
萧彻僵在原地,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她走了。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在他终于学会如何去爱的时候,她走了。
晚翠端着热水进来,看到这一幕,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映着红烛的光,像一滩凝固的血。她扑过来,跪在床边失声痛哭:“娘娘!娘娘您醒醒啊!”
萧彻没有哭,也没有说话。他只是抱着沈清辞,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座冰雕。
殿内的红烛燃尽了最后一点光,烛芯爆出一声轻响,归于沉寂。窗外的雪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他和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就那么抱着她,从子时到天明,从喧嚣到寂静。
直到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进来伺候,才发现帝王的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深井,里面没有光,没有泪,什么都没有。
他怀里的静嫔,已经没有了温度。
萧彻缓缓低下头,鼻尖蹭过她冰冷的脸颊,声音轻得像梦呓:“清辞,新年到了。”
“你说过,要陪朕看新年的第一缕太阳的。”
“你怎么……又骗朕?”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殿外的风,呜咽着吹过梅枝,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新的一年来了,可他的世界,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除夕夜。
停在了她最后一声叹息里。
停在了那枝刚刚绽开,却再也等不到盛开的梅花上。
李德全站在殿外,看着陛下抱着静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偌大的皇宫,从今天起,怕是要彻底冷下去了。
比碎玉轩的寒冬,还要冷。
第七章:一夜白头
沈清辞的遗体没有被立刻入殓。
萧彻让人寻来最好的玄冰,砌成一具冰棺,将她安置在碎玉轩的正殿中央。冰棺剔透,映着她安详的面容,竟像是她只是睡着了,随时会睁开眼,对他浅浅一笑。
他遣散了所有宫人,只留自己守着。白日里,他坐在冰棺旁,一遍遍地抚摸她的脸颊,指尖触到玄冰的凉意,便会猛地缩回手,仿佛怕冻伤了她。夜里,他就趴在冰棺边,握着她早已僵硬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些旧事——说猎场的草垛有多暖,说她绣坏的那幅寒梅图他一直收着,说他查到沈家旧部时,那些老人哭着给他磕头,求他还镇国公一个清白。
“清辞,你看,”他拿起那幅补绣过的寒梅图,展开在冰棺前,“朕学着绣完了,虽然针脚歪歪扭扭的,但你看这朵,像不像你发间那枝?”
冰棺里的人没有回应,只有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显得格外寂静。
朝臣们慌了。
新帝登基未稳,北狄虽退,朝堂暗流仍在,陛下却把自己关在碎玉轩,对朝政不闻不问。为首的老臣带着百官跪在碎玉轩外,雪地里跪了整整一日,求陛下以国事为重。
萧彻始终没有露面。
直到第三日清晨,他终于推开了碎玉轩的门。
李德全守在门外,见陛下出来,刚要上前伺候,却猛地僵在原地,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雪地里跪着的百官也看见了,一时间,所有人都忘了言语,整个宫苑静得只剩下风雪呼啸的声音。
那个三天前还青丝如墨的帝王,此刻竟已满头白发。
不是那种年长后的霜白,而是从鬓角到发顶,一片刺目的雪白,像是一夜之间落满了永远化不开的雪。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墨色衣料衬得那白发愈发耀眼,也愈发苍凉。
萧彻没有看跪了一地的人,只是一步步走下台阶。他的步伐很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大半,只剩下一具躯壳在行走。
“陛下……”为首的老臣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您……”
萧彻没有理他,径直穿过人群,走向宫道。他要去太庙,亲手为沈父平反,将那份迟来的昭雪文书,供奉在列祖列宗面前。
宫人们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他们看着帝王的背影,看着那满头白发在风雪中飘动,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心里都泛起一阵寒意。
谁都知道,陛下这是……把心也跟着静嫔一起,埋进那具冰棺里了。
萧彻走到宫道尽头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抬头望向天边,朝阳正从云层里挣脱出来,金色的光洒满宫墙,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看着那片光,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轻,却比哭还要难看,眼角甚至沁出了一点湿意,很快被风吹干。
“清辞,”他轻声说,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你看,天亮了。”
“朕头发白了,像不像你绣的那枝寒梅?”
“你总说梅花孤峭,可它至少能在寒冬里开花,不像朕……”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太庙的方向走。
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银辉,背影决绝又孤寂。
李德全跟在后面,看着陛下的白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陛下还是皇子,在猎场遇袭,被沈小姐救回来后,曾偷偷对他说:“李伴伴,你说沈小姐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连自己都护不住。”
那时的少年,眼底有光,心里有牵挂。
而现在的帝王,坐拥万里江山,却连一个想护的人,都护不住了。
太庙的香火很旺,萧彻亲手将昭雪文书放在沈父的牌位前,上香,跪拜,动作一丝不苟。他对着牌位磕了三个头,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声音低沉:“岳父大人,是朕错了。清辞……朕没照顾好她。”
牌位沉默无言,只有香烛的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白发。
从太庙出来,他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去了碎玉轩。
冰棺里的沈清辞,依旧是那副安详的模样。萧彻坐在冰棺旁,从怀里掏出那枚狼牙,放在她的掌心,然后轻轻合上她的手指,让那枚狼牙被她紧紧攥着。
“这个还你,”他说,“等到来世,朕凭它找你,好不好?”
“这次换朕等你,多久都等。”
他守在冰棺旁,又坐了一夜。
第二日,朝臣们发现,陛下开始上朝了。
他依旧是那个高冷的帝王,处理政务时冷静果决,对待朝臣时不怒自威,仿佛那满头白发只是一场幻觉。只是他不再踏入后宫一步,养心殿的灯常常亮到天明,案头永远放着那幅寒梅图。
没人敢提立后的事,也没人敢提静嫔的葬礼。
直到一个月后,萧彻忽然下旨,追封沈清辞为“元后”,以皇后之礼厚葬。
下葬那日,天又下起了雪。
萧彻亲自扶着棺椁,一步步走向皇陵。他的白发在风雪中飞舞,玄色龙袍被雪打湿,却始终挺直着脊背。
送葬的队伍很长,却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看那位白头的帝王。
他们知道,从静嫔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大靖的这位帝王,就已经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活在无尽的思念和悔恨里,与那满头白发一起,被岁月永远囚禁。
棺椁入土的那一刻,萧彻忽然朝着皇陵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风,带着雪沫,吹过空旷的皇陵,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段迟来的深情,唱一首永不停歇的挽歌。
而那座孤零零的碎玉轩,从此锁了起来,再也没有人敢踏足。
据说,夜深人静时,偶尔会有宫人看到,一个白头的身影,独自站在碎玉轩的梅树下,一站就是一夜。
直到天明,才踉跄着离开,留下满地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
第八章:空寂的宫殿
沈清辞下葬后,萧彻遣散了碎玉轩所有的宫人。
那座曾被炭火暖透的院落,从此落了锁。朱漆大门上的铜环蒙了尘,阶前的青苔悄悄蔓延,只有墙角那株梅树,在每个寒冬依旧开花,红得像血,映着空荡荡的窗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萧彻将沈清辞的牌位请进了太庙,牌位上“元后沈氏清辞”六个字,是他亲手写的。笔锋凌厉,却在最后一笔“辞”字的收锋处,微微发颤,留下一点晕开的墨痕,像一滴未干的泪。
朝臣们以为,陛下总会慢慢走出来。毕竟他是帝王,肩上扛着万里江山,不能总困在儿女情长里。有人试探着提起选秀,想为皇室开枝散叶,却被萧彻冷冷打断:“朕的皇后,只有沈清辞一人。”
语气里的决绝,让所有人都闭了嘴。
从此,后宫再无新人入宫。那些曾经争风吃醋的妃嫔,或是被晋位,或是被遣回母家,偌大的后宫,渐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诉说着什么。
萧彻搬回了养心殿,却把那具曾盛放沈清辞的冰棺也移了过来,就放在寝殿的一侧。冰棺被锦缎裹着,上面盖着一层薄纱,远远望去,像一座沉默的玉碑。
他依旧勤于政务,甚至比从前更加严苛。奏折批到深夜,案头永远摆着两杯茶,一杯是他的,一杯是凉透的——那是沈清辞从前爱喝的雨前龙井。
李德全看着心疼,却不敢劝。他知道,陛下这是在用忙碌麻痹自己,用冰冷的政务,掩盖心底那片早已坍塌的废墟。
一日,萧彻处理完奏折,已是三更。他没有睡,而是走到冰棺旁,轻轻揭开薄纱。冰棺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层淡淡的霜花,可他却像能看见沈清辞的脸一样,伸出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棺壁。
“清辞,今日户部呈上江南的赋税,比去年多了三成。”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你说过喜欢江南,等来年春天,朕把那里的梅花都移到宫里来,好不好?”
冰棺沉默着,回应他的,只有殿外的风声。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苦涩:“你又不说话了。是不是还在怪朕?怪朕那时候太蠢,没早点认出你,没早点护着你?”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绷,上面是他学着绣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线色深浅不一,有的地方还沾着干涸的血渍——那是他被针扎到时留下的。
“你看,”他把绣绷放在冰棺上,“朕还是学不会。你从前总说我笨,现在看来,你说得对。”
他就那么坐着,对着空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说朝堂的事,说边关的捷报,说宫墙外的桃花开了,说他又梦见了猎场……
天亮时,李德全进来伺候,看见陛下趴在冰棺旁睡着了,鬓角的白发沾着霜花,像落了一层雪。
萧彻开始学沈清辞做过的事。
他坐在她从前坐过的窗边,看着那幅她未绣完的寒梅图,一看就是一天。图上那点泣血的红,被他用金线补了又补,却始终不像她当年的针脚。
他让人把沈清辞用过的棋盘找出来,对着棋谱自己跟自己下棋。黑子落下,白子迟迟不动,他会对着空气说:“清辞,该你了。别总让着朕。”
他甚至学着做饭。在御膳房的角落里,笨拙地生火,切菜,想做一碗她爱吃的莲子羹。结果火没生起来,倒把自己的手烫伤了,莲子撒了一地,像一颗颗滚落的泪。
御厨吓得赶紧跪下,他却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自己蹲在地上,一颗颗捡着莲子,捡着捡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莲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这才发现,原来没有她的日子,连一碗最简单的莲子羹,都做不成。
深秋的一个傍晚,萧彻带着那幅寒梅图,去了碎玉轩。
落锁的大门被打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里的杂草长了半人高,那株梅树的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抖索。
他走到窗边,那个沈清辞曾经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的白发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
他把寒梅图铺在膝上,指尖抚过那枝孤峭的梅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这里绣这幅图时,被针扎到手指的样子。那时她的脸很白,血珠落在白梅上,红得像一点朱砂。
“清辞,”他轻声说,“这里的梅花开了又谢,你怎么还不回来看看?”
风穿过院子,吹动他的白发,像一面破碎的旗帜。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狼牙,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狼牙的冰凉,透过唇齿,传到心底,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知道,沈清辞不会回来了。
那个会对他笑,会对他闹,会在他生病时偷偷送药的沈清辞,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除夕夜,留在了他迟来的爱意里。
可他还是忍不住等。
等一场不可能的重逢,等一个早已被岁月掩埋的承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碎玉轩里没有点灯,只有天边最后一丝余晖,映着他孤单的身影。
李德全站在院外,看着陛下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像。他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小太监:“把陛下的披风拿来吧。夜里凉。”
小太监应着,很快拿来了披风。李德全接过,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
他知道,陛下想一个人待着。
待在这个有她气息的地方,待在这个能让他稍微觉得,她还没有离开的幻觉里。
夜色越来越浓,碎玉轩彻底沉入黑暗。只有那枚被萧彻紧紧攥在手里的狼牙,在月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微弱的光,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谁也不知道,这位白头的帝王,会在这座空寂的宫殿里,坐到什么时候。
或许,会坐到天亮。
或许,会坐到下一个梅花盛开的季节。
又或许,会坐到他生命的尽头。
毕竟,这里有他唯一的念想,有他余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有他用尽所有时光,也等不到的那个人。
第九章:疯癫的思念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雪落。
养心殿的冰棺早已撤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萧彻却总在深夜惊醒,下意识地往身侧摸去,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锦被,才恍惚想起,这里早已没有她的气息。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朝堂上,他是杀伐决断的帝王,眼神冷冽如旧;可回到寝殿,卸下龙袍,他便成了一个被思念困住的困兽,对着空荡荡的房间,一遍遍唤着“清辞”。
宫人们都说,陛下疯了。
他会在批阅奏折时,突然停下来,盯着奏折上某个字出神——那是沈清辞名字里的“辞”字;他会在吃饭时,夹起一筷子莲子羹,却迟迟送不到嘴边,眼眶泛红;他甚至会让李德全找来晚翠,一遍遍地问:“她从前最爱去哪处赏花?她绣梅花时,针脚是不是总歪向左边?”
晚翠每次都红着眼眶回答,答得越多,心里越疼。她看着陛下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只觉得这位帝王,早已被思念啃噬得不成样子。
一日,萧彻做了个梦。
梦里是那年的猎场,阳光正好,风里带着青草的气息。沈清辞穿着粉色的衣裙,站在不远处对他笑,裙摆被风吹得扬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殿下!”她朝他招手,声音清脆得像风铃,“你看我找到什么?”
他笑着跑过去,想抓住她的手,可无论跑得多快,都离她差一步。她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变得模糊,他急得大喊:“清辞!别走!”
“陛下!陛下您醒醒!”
萧彻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李德全正焦急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块帕子。
“做噩梦了?”李德全小心翼翼地问。
萧彻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就往外走。“备马!”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朕要去猎场!”
李德全吓了一跳:“陛下,现在是深夜,外面还下着雪……”
“备马!”萧彻又喊了一声,眼神里的疯狂让李德全不敢再劝。
很快,一匹快马冲出皇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萧彻穿着单薄的常服,任由风雪打在脸上,马蹄踏过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像在敲打着他早已破碎的心。
他要去猎场。
他要去找她。
他不信她就这么走了,他不信那个在梦里对他笑的姑娘,会真的永远离开他。
赶到猎场时,天刚蒙蒙亮。雪覆盖了一切,当年的草垛早已不见,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荒野。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生疼,萧彻却毫不在意,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冲进雪地里。
“清辞!”他大喊,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却只有风雪的呜咽回应他,“沈清辞!你出来!”
他像个疯子一样,在雪地里奔跑,寻找着当年的痕迹。他记得她救他时的那片灌木丛,记得她为他包扎伤口的那块石头,记得她塞给他狼牙时,指尖的温度……
可雪太大了,什么都看不见。
他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雪地里。冰冷的雪灌进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可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的疼比身上的冷,要重一千倍,一万倍。
他趴在雪地里,用手疯狂地刨着积雪,指甲被冻得通红,渗出血来,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清辞……”他哽咽着,像个迷路的孩子,“你回来……朕错了……朕真的错了……”
“朕把天下都给你,好不好?朕把这万里江山都给你,你回来……看看朕……”
“你不是说,凭狼牙可以找你吗?朕带着呢……你看……”他从颈间扯下那枚狼牙,举到眼前,泪水模糊了视线,“它一直在……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朕……”
狼牙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彻”字却依旧清晰,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风吹过原野,卷起他的白发,像一面破碎的旗帜。他跪在雪地里,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喊到声音嘶哑,喊到眼泪流干,喊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太阳慢慢升了起来,金色的光洒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萧彻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忽然笑了。
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他终于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找,怎么悔,她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在猎场救过他的姑娘,那个在碎玉轩绣过寒梅的静嫔,那个他迟了整整三年才说爱的沈清辞,永远地留在了过去,留在了他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
他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向马匹。身上落满了雪,像一尊行走的雪人,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马车里一片死寂,李德全看着他满身的风雪和血迹,终究是没敢开口。
回到皇宫时,已是深夜。萧彻没有回养心殿,而是去了碎玉轩。
他推开落满积雪的大门,走到那株梅树下。梅枝上积着厚厚的雪,却有零星的花苞,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着。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花苞,指尖的血蹭在上面,像一点泣血的红。
“清辞,”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梅花又要开了。”
“可你不在了。”
他靠在梅树上,慢慢地滑坐下来,将脸埋在膝盖里。白发落在雪地上,与周围的白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发。
殿内的烛火亮了一夜,却照不亮这院子里的黑暗。
李德全站在远处,看着陛下的身影被夜色吞没,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知道,从猎场回来的那一刻起,陛下心里最后一点光,也灭了。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思念,和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疯癫。
雪,还在下。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掩埋在这片纯白里。
可有些伤,就算被雪埋了,也永远不会愈合。
就像萧彻心里的那道疤,刻得太深,渗到了骨血里,日夜流脓,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而那株梅树的花苞,还在寒风中颤抖着,不知道等来的,会是盛开,还是又一场摧残。
第十章:同归的雪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大靖在萧彻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史书称颂他为“铁血明君”,说他削权臣、平外患、安黎民,功绩堪比开国皇帝。可只有身边最亲近的李德全知道,这位帝王的心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萧彻鬓边的白发早已蔓延至全头,像终年不化的雪。脸上刻满了风霜,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指尖,唯有提到“元后沈氏”时,那双沉寂的眼眸才会泛起一点微光,像寒夜里最后一点星火。
他遣散了所有妃嫔,后宫彻底成了一座空宫。每日除了处理政务,便是去碎玉轩坐着。那株梅树已长得枝繁叶茂,每到寒冬,便会开满血红的梅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映着他孤单的身影,格外刺眼。
他学会了绣梅花。针脚依旧算不上好,却比从前工整了许多,只是每一幅绣品的角落,都藏着一个小小的“辞”字,用金线绣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些绣品堆满了半个养心殿,像一座沉默的墓碑,记录着他无处安放的思念。
这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空飘落,一夜之间,整个皇宫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碎玉轩的梅花开得正盛,雪压枝头,红的花,白的雪,交相辉映,美得像一幅画,却也凄得让人心头发紧。
萧彻坐在梅树下的石凳上,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手里捧着一个锦盒。盒里是那枚狼牙,十年过去,被他摩挲得愈发温润,上面的“彻”字被磨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轮廓。
“清辞,”他对着飘落的雪花轻声说,声音苍老而沙哑,“十年了。”
十年,足够一个婴孩长成少年,足够一片荒原长出森林,足够他把所有的思念,熬成深入骨髓的习惯。
“这十年,朕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他缓缓开口,像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沈家平反了,后人都安好;江南的梅树种满了御花园,开春时你若还在,定能看见;北狄再不敢来犯,边关的百姓都能安稳过年了……”
雪花落在他的白发上,悄无声息地融化,像一滴无声的泪。
“可朕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狼牙,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彻骨的疲惫,“后来才想明白,少的是你啊。”
没有她,江山万里又如何?没有她,盛世繁华又怎样?终究是孑然一身,守着一座空城,一片回忆,过着没有尽头的日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绣绷,上面是他刚绣完的梅花。这是他绣得最好的一幅,针脚细密,配色均匀,枝头的花苞仿佛下一秒就会绽开。他把绣绷放在石桌上,又将那枚狼牙轻轻放在上面,像是在完成一场迟来的交接。
“朕累了,清辞。”他靠在梅树上,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这江山,朕守得够久了。”
“这次,换朕来找你了。”
“你说过,凭狼牙能找到你。等会儿见到了,可别不认朕。”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消散在风雪里。
雪花依旧飘落,落在他的眉眼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位白头的帝王,盖上了一层温柔的棉被。
他的头歪向一侧,靠在梅树的枝干上,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手里的狼牙滑落,掉在雪地里,发出一声轻响,很快被新的落雪掩埋。
碎玉轩里,红梅映雪,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德全带着宫人寻来。看到梅树下的身影时,他浑身一震,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萧彻的鼻息。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这位铁血一生的帝王,终究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伴着他最爱的梅花,去赴了一场迟了十年的约。
李德全老泪纵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他挥了挥手,示意宫人退下,独自留在雪地里,对着那具渐渐被雪覆盖的身体,深深鞠了一躬。
“陛下,您终于……可以安心了。”
三日后,消息传遍朝野。举国哀悼,哭声震天。
新帝按照萧彻的遗旨,将他与沈清辞合葬于昭陵。陵前没有立碑,只种了千株梅树。
下葬那日,天又下起了雪。
雪花落在昭陵的封土上,落在新栽的梅树枝头,像在为这对迟来的帝后,铺一条通往来生的路。
许多年后,有百姓路过昭陵,总会看见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梅林。每到寒冬,梅花便会盛开,红得像血,映着漫天飞雪,美得惊心动魄。
有人说,雪夜子时,能看见一男一女并肩走在梅林里。男子白发如霜,女子素衣胜雪,两人手牵着手,笑着说着什么,身影渐渐融入风雪,再也看不见。
世人不知他们是谁,只当是一对痴情的魂魄,在这梅林中相守。
只有守陵的老太监知道,那是他们的陛下和元后。
是那个用十年思念熬白了头的帝王,和那个等了一生终于等到他的女子。
雪还在下,梅还在开。
这场跨越生死的相伴,终将在年年岁岁的风雪里,永远继续下去。
没有猜忌,没有错过,只有永不分离的温暖。
完
来源:阎紫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