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滚烫的机油,混合着金属切削时升腾起的焦糊气,还有老旧风扇徒劳搅动的、带着铁锈味的闷热。
车间里的空气,永远是那股子味儿。
滚烫的机油,混合着金属切削时升腾起的焦糊气,还有老旧风扇徒劳搅动的、带着铁锈味的闷热。
我把最后一根钢材推上车床,卡紧,扳动了开关。
机器的轰鸣声瞬间吞没了一切,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铁兽,日复一日地嘶吼。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一阵涩痛。
我没抬手去擦,只是眯着眼,盯着飞速旋转的卡盘和一点点卷曲、剥落的铁屑。
那些银亮的、带着温度的卷儿,像极了过年时我妈烫的头发。
公告栏那边又挤满了人,乌压压的一片蓝色工作服,像一群涌向食槽的鸽子。
不用看也知道,是新一批的福利分房名单公示了。
“又没我。”
收工铃响时,老师傅老张头把搪瓷缸子在我工作台上一顿,震得铁屑都跳了起来。
“你小子,技术全厂数一数二,就是这个人问题,怎么老大难呢?”
我没做声,拧上油阀,听着机器的轰鸣慢慢平息下去,世界才重新有了别的声音。
是人们的交谈声,是工具归位的碰撞声,是远处食堂飘来的白菜炖豆腐的寡淡香气。
我二十七了,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大龄青年。
不是没想过,但车间里除了几个咋咋呼呼的大姐,连个年轻姑娘的影子都见不着。
介绍的也见过两个,一个嫌我闷,不会说话;一个嫌我就是个工人,没前途。
一来二去,心就淡了。
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
政策写得明明白白,双职工优先,已婚职工优先。
我这种孤家寡人,排队?估计要排到下个世纪。
老张头还在那儿絮叨:“你看人家苏皖,才二十二,听说这次也报上去了,人家是跟她对象一起,双职工,铁板钉钉的事。”
苏皖。
这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耳膜。
厂里的广播员,声音像山泉水一样清甜,每天午休时都会在广播里读报、放歌。
人也和声音一样,干净、漂亮。
走在厂区里,就像水泥地里开出的一朵白兰花。
我们这种浑身机油味儿的,平时见到了,连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只敢在人群里,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一下。
听说追她的人,从车间主任的儿子到供销科的新晋大学生,能从厂门口排到办公楼。
她有对象了?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有点闷。
也是,像她那样的姑娘,怎么可能单着。
我端起自己的饭盒,跟在人流后头,慢吞吞地走向食堂。
食堂的灯光是昏黄的,照得每个人脸上的疲惫都无所遁形。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地扒拉着饭盒里的米饭。
米饭有点硬,硌得牙床生疼。
“师傅,找你呢。”
一个细瘦的年轻人,是广播室那边管设备的,叫小刘。
我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
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压低声音:“苏皖姐,找你。”
我的咀嚼停住了。
食堂里那么嘈杂,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不合时宜地乱跳。
“找我?什么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小刘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塞进我手里。
纸条是粉色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苏皖姐说,让你下班后在厂子后头的小树林等她,她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说完,他像个完成秘密任务的地下工作者,一溜烟就跑了。
我捏着那张纸条,手心滚烫。
饭盒里的饭,忽然就没了滋味。
那一下午,我整个人都像是踩在云彩上,轻飘飘的,不着地。
车床的轰鸣声,仿佛都变成了交响乐。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忘了给刀头降温,被飞溅的火星烫了手背。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我第一个冲向了水房。
我对着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洗脸,洗手,连带着脖子和耳朵后面都搓得通红。
我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
还是那股子洗不掉的机油味。
我有些气馁地垂下头。
小树林在厂区最偏僻的角落,平时很少有人来。
夏末的傍晚,风里带着一丝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像个傻子一样,在几棵白杨树之间来回踱步。
脚下的落叶被踩得“咔嚓”作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她会来吗?
是不是小刘搞错了?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林子入口。
是苏皖。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下面是蓝色的工装裤,裤脚卷起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踝。
她没有像厂里其他女工那样扎着两条大辫子,而是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我,像一幅会发光的画。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能在裤子上使劲地蹭。
她先开口了,声音比广播里听到的还要好听,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来了。”
“嗯。”我点点头,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朝我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一阵风吹过,我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淡淡的肥皂香气,混合着青草的味道。
真好闻。
“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起头,看着头顶交错的树枝。
“我听说了,你也想申请房子,但是资格不够。”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
这种事情,被她这样当面说出来,像是在人前揭开了我的一块伤疤。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嗯。”
“我也一样。”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你不是……有对象了吗?”我脱口而出,问完就后悔了。
这太唐突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谁跟你说的?我没有对象。”
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原来老张头是道听途说。
“那……那你……”我有些语无伦次。
她从口袋里也掏出一张纸条,是和我手里那张一模一样的粉色信纸。
“我的情况也比较特殊,我是顶替我父亲的岗位进厂的,户口什么的都在老家,按规定,也不符合优先条件。”
她的眼神很亮,像两颗星星,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所以,我想找你帮个忙。”
“帮忙?”
“对。”她点点头,语气很认真,“我们,搭个伙。”
“搭伙?”我更糊涂了。
“就是假结婚。”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呆呆地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震惊,继续解释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是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我们去领个证,以双职工家庭的名义申请房子,批下来的概率会大很多。”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房子到手之后,我们就去办离婚。房子……我们可以对半分。”
对半分。
这三个字,让我从巨大的震惊中稍微回过神来。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但是没有。
她很认真。
“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全厂那么多优秀的未婚男青年,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个除了技术好点、一无是处的闷葫芦?
她沉默了片刻,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的车间屋顶上。
“因为你话少,人老实。”
她转回头,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而且,我观察你很久了。你每天总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你的工作台,永远是整个车间最干净的。你从来不参与那些无聊的八卦,也不会盯着女同事看个没完。”
我的脸 “腾” 地一下,烧到了耳根。
原来,她一直在注意我。
那些我以为无人问津的、固执的坚持、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找你,我放心。” 她最后总结道。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认可的欣喜、有被看穿的窘迫、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的感觉在发酵。
一个这么美好的姑娘,站在我面前,提议和我假结婚。
为了房子。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无比诱人的陷阱。
“我……我需要考虑一下。” 我艰难地说。
“好。” 她点点头,没有丝毫的勉强,“明天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答复。”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留给我一个纤细而坚决的背影。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躺在单位分的八平米的单身宿舍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
脑子里,全是苏皖的影子。
她的眼睛,她的梨涡,她说话时认真的神情。
还有她说的“搭个伙,房子到手对半分”。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我能得到一套梦寐以求的房子,哪怕只是一半,也比我现在住的这个鸽子笼强一百倍。
可是,这是结婚啊。
哪怕是假的,也要去民政局领那本红色的证书。
万一……万一将来她反悔了,不肯离婚怎么办?
或者,万一这件事被人发现了,我们俩都会成为全厂的笑柄,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翻来覆去,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答应她!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这辈子都没有了!
另一个说,别傻了!你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是在利用你,小心最后人财两空!
窗外的月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洒在我身上,冰冰凉凉的。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我娶妻生子,有一个自己的家。
如果我有了房子,是不是就能更容易地找到一个愿意和我过日子的好姑娘?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了车间。
老张头看到我,吓了一跳。
“你小子,昨晚做贼去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一头扎进了工作中。
只有机器的轰鸣声,才能让我纷乱的心绪暂时平静下来。
傍晚,我又来到了那片小树林。
这一次,我没有提前到,也没有迟到,准时准点。
苏皖已经在了。
她还是穿着昨天的衣服,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棵小白杨。
看到我,她眼睛亮了一下。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同意。”
她笑了,梨涡浅浅,像春风吹皱了一池湖水。
“谢谢你。”她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这是个陷阱,我也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了。
我们的“地下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们准备好了所有的材料,找了个工作日的下午,请了假,一起去了区民政局。
那天,天很蓝,阳光很好。
我特意换上了一件压箱底的白衬衫,虽然领口已经有些发黄。
苏皖穿了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样子。
她不施粉黛,却比厂里任何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都要好看。
我们并排走在路上,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也能感觉到她走路时,裙摆偶尔会轻轻拂过我的裤腿。
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
到了民政局,工作人员是个戴着眼镜的大姐,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们两张表格。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苏皖却很镇定,很快就填好了。
她看我写得慢,凑过来看了一眼,小声提醒我:“你的籍贯写错了,是‘籍’不是‘藉’。”
她的呼吸,轻轻地吹在我耳边,痒痒的。
我的脸又红了。
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靠近一点,笑一笑。
我紧张得身体僵硬,嘴角怎么也扯不上去。
苏皖忽然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别紧张,笑一下,不然照片不好看,以后会被人笑话的。”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摄影师不耐烦地按下了快门。
拿到那两本红色的结婚证时,我的手都在抖。
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大字,还有我们俩那张笑得无比僵硬的合照。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成了苏皖的……丈夫?
尽管,是假的。
走出民政局,阳光有些刺眼。
苏皖把她的那本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然后对我说:“好了,第一步完成了。接下来,我们就要开始‘表演’了。”
所谓的“表演”,就是要在全厂人面前,扮演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这对我来说,比操作一台精密度达到千分之一毫米的车床还要难。
第二天,苏皖就拿着一个饭盒,出现在了我们车间门口。
我们车间是全厂油污最重的地方,女同志们平时都绕着走。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苏皖!你找谁啊?”
“哟,这不是广播室的大美女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起哄。
苏皖的脸有些红,但她还是径直走到了我的工作台前。
她把饭盒放在我面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
“我给你带了午饭,是我自己做的红烧肉。”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老张头嘴里的烟都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打开饭盒,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
里面是切得方方正正的红烧肉,色泽红亮,旁边还配了两颗碧绿的菜心。
我的心,像是被热水烫了一下。
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从来没有哪个姑娘给我做过饭。
“快吃吧,别凉了。”苏皖催促道。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真好吃。
我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羡慕,有嫉妒,还有浓浓的八卦之火在熊熊燃烧。
从那天起,我和苏皖“谈恋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厂区。
我们成了所有人议论的焦点。
有人说,我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
也有人说,苏皖肯定是眼睛瞎了,怎么会看上我这么一个闷葫芦。
更难听的话也有,说我肯定是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
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
但苏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她每天都会来给我送饭,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面条,花样百出。
我们开始一起上下班。
她会抱着书,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
她的手,会轻轻地扶着我的腰。
夏天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偶尔会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我们会在厂里的花园里散步,会去电影院看一场大家都说好的电影。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但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听她说话。
她会跟我讲广播稿里的趣闻,会跟我抱怨设备室的小刘又把录音机弄坏了,会跟我说她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听什么歌。
我渐渐知道,她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也很普通,会为了一些小事开心,也会为了一些琐事烦恼。
她很坚强,也很善良。
有一次,我们看到一只流浪猫,腿受了伤,她就用自己的手帕,小心翼翼地给它包扎。
那认真的样子,让我的心都变得柔软了。
我开始慢慢习惯了她的存在。
习惯了每天中午,能在车间门口看到她的身影。
习惯了自行车后座上,那淡淡的重量。
习惯了走在她身边时,空气中那股好闻的肥皂香气。
我们的关系,在别人眼里,越来越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会产生错觉。
我甚至开始害怕,害怕房子分下来之后,这一切就会结束。
申请房子的过程,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我们要填无数的表格,要接受好几个部门领导的轮番谈话。
每一次谈话,我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领导们的问题很刁钻。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谁追的谁啊?”
“平时都聊些什么啊?”
每一次,都是苏皖从容不迫地回答。
她编造了一个我们相识相恋的故事,天衣无缝。
她说,她第一次注意到我,是在一次全厂的技术比武上。
她说,她被我那种专注于工作的神情所吸引。
她说,她喜欢我的踏实和稳重。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糖,在我的心里慢慢化开。
我知道那是假的,是她说给领导听的。
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沉溺其中。
房子最终还是批下来了。
两室一厅,在新建的家属楼三楼,朝向很好。
拿到钥匙的那天,我和苏皖一起去了新房。
房子还是个毛坯,水泥地面,白石灰墙,空荡荡的。
但是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水泥和石灰的味道。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种味道这么好闻。
这就是我的房子了。
不,是我们的一半的房子。
我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苏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回音。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她的意思是,离婚手续。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一口深井。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看到苏皖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怎么了?”她问。
“我……”我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们……真的要这样吗?”
“不然呢?”她反问,“我们的约定,不就是这样吗?”
是啊,约定。
房子到手,对半分。
干净利落,童叟无欺。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喘不过气来。
这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那些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戏吗?
“苏皖。”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离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苏皖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转身就走。
“为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因为……”我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因为我喜欢你。”
“不是因为房子,不是因为约定,就是我,喜欢你这个人。”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不懂浪漫。但是,我是真心的。”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等待着她的审判。
也许,她会嘲笑我,笑我痴心妄 ઉ想。
也许,她会生气,觉得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房间里,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的风声,呼呼地吹过。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走到了我面前。
然后,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捧起了我的脸。
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你这个傻子。”
她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找你?”
我愣住了。
“全厂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偏偏要找你这个‘人老实’的闷葫芦?”
“你以为,每天给你做饭,陪你散步,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真的只是为了演戏吗?”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你第一次在技术比武上拿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站在领奖台上,脸红得像个苹果,紧张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你有点可爱。”
“后来,我经常在广播室的窗户边看你。看你一个人在车间里忙碌,看你一个人在食堂里吃饭,看你一个人在下班的路上推着自行车,影子被拉得好长。”
“我觉得你很孤独,跟我一样。”
“我爸妈走得早,我一个人从老家来到这里,举目无亲。我也想有个家,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但是我害怕,我怕遇到的人,只是图我的外貌,或者图我的工作。”
“直到分房子的通知下来,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却笑得像个孩子。
“我想赌一把。”
“我想看看,这个全厂最老实、最可靠的男人,会不会也有一颗和我一样,渴望温暖的心。”
“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她踮起脚尖,在我冰凉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春暖花开。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
我们没有去离婚。
我们用两个人的积蓄,把那间毛坯房,一点一点地,变成了我们想要的样子。
我学会了砌墙,刷漆,铺地板。
她学会了缝窗帘,做沙发套。
我们一起去旧货市场,淘回来一张结实的木床,一张可以吃饭、也可以看书的方桌。
乔迁那天,我们没有请客。
就我们两个人,我炒了四个菜,她开了一瓶酒。
我们就坐在那张方桌前,喝着酒,说着话,从天亮,说到天黑。
窗外,是万家灯火。
窗内,是我们温暖的小家。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再后来,厂子改制,我下了岗。
那段时间,家里很困难,但我们从来没有吵过一次架。
我出去摆过地摊,开过出租,最后用我的老本行,开了一家小小的机械加工厂。
生活,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当年那个崭新的家属楼,也变得老旧了。
墙皮开始剥落,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但我们的家,依然干净、整洁,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儿子长大了,去了很远的城市工作、安家。
家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还是喜欢在广播里听新闻,听老歌。
只是,现在的广播员,声音再也没有她当年的清甜。
我的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但我还是喜欢在傍晚的时候,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载着她,去附近的公园转一转。
她会像年轻时一样,轻轻地扶着我的腰。
风吹过,吹起她花白的头发。
有时候,她会问我:“老头子,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答应我那个荒唐的约定。”
我会停下车,回过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
那些皱纹里,盛满了岁月的温柔。
我会笑着说:“不后悔。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一笔财富。
那张粉色的纸条,至今我还留着。
它被我夹在我最宝贝的一本《机械制图》里,纸页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
“搭个伙,房子到手对半分。”
现在想来,这短短的一句话,哪里是什么约定。
分明是,一个姑娘,用她全部的智慧和勇气,向我发出的,一份关于一辈子的邀约。
而我,何其有幸。
来源: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