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曾在黑板上勾了一个湖的轮廓,粉笔灰落在袖口,像积了很久的尘。谁能想到,多年后,地图上那条最薄的线,会被水用最粗暴的方式撕开。至于要从哪一个夜晚开始讲起——也许就是团洲那一晚,洪水像一只不耐烦的手,把地平线掰出裂口。
洞庭的呼吸与一个老人的笔
黄河经常决堤,历史早有记载,要不也不会出现黄河改道入海了,所以历史上比较清明强盛的王朝都会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治理黄河泛滥。
而长江没有途径黄土高原没有携带那么多的泥沙,历史上更多的是说治理黄河,治理长江的不多,但黄河水浊,长江水清,哪个不是养育沿岸无数的人。
他曾在黑板上勾了一个湖的轮廓,粉笔灰落在袖口,像积了很久的尘。谁能想到,多年后,地图上那条最薄的线,会被水用最粗暴的方式撕开。至于要从哪一个夜晚开始讲起——也许就是团洲那一晚,洪水像一只不耐烦的手,把地平线掰出裂口。
我第一次听到“湖泊是江河的喘息”这个说法,是从一位老水利学家嘴里。他不爱讲大道理,话里老带着比喻,像邻居在院子里跟你聊家常。他姓黄,年轻时远渡重洋学了水利,回国后却把半生花在解释一个不太受欢迎的道理:不是所有的水患都能靠“堵”解决,有些时候要给水留下退路。后来他成了一个名字,一句争议,一段很长的时间——但你若见过他手指在地图上来回,轻轻按住洞庭那一块,就会知道,那是认真。
按时间说,故事该从黄河起。他在黄河边站了很多年,眼看宽阔的水面变成泥的队伍,日复一日堆积,把人修的东西变得尴尬。他提出过不那么受欢迎的建议,说大坝未必是万能。他也挨过很多冷眼,会议室里的空气有时候比冬天还冷。那会儿,他的兜里常塞着折叠的地图,回家的路上骑车,车筐里一摞材料,回去还要改。家里人劝他少说两句,他笑笑,嘴硬,心软。
后来他不只盯着黄河,视线往南,落在两片湖上:洞庭和鄱阳。他说这两片水域像长江的肺,喘得过来,江面就不至于发疯。围湖造田在那个年代是响亮的口号,粮食紧要,人都理解。只是他反复讲,湖的边界缩了,洪水来的时候,该往哪里去?这些话,说起来简单,落到具体,就很难。每一亩田都是某一家人的心血,祖坟、屋檐、菜地,一样都动不得。你叫谁搬,谁就会红着眼眶问你:搬到哪里去?
1998年的那个夏天,很多人记得。水涨得凶,江面像是被拉紧的鼓皮。堤上都是人,沙袋像一堵临时的墙。那时候“退田还湖”开始被认真地摆上桌面,谁都知道这事不可能一夜起作用。黄老在电视里说得不多,更多是在纸上写,字慢慢地,往往一页落下来,就沉着气。他到老仍坚持一句话:让湖有地方呼吸。
再讲回今年的水。历法翻过去几页,湘江上游雨水暴躁,沿着河道往下撞。岳阳这一带,雨点不算最大,但洞庭就像一个天然的大碗,南边涌上来的水,滚在碗沿上,不讲理。那边的团洲,夜里传出消息,有一段堤打了折。我们后来看到的画面是乡里的广播车在村口来回,喇叭里反复提醒,人一个接一个转移。有人说,五千多人被有序地安置,幸运的是没出大人命;不幸的是那些屋子,那些刚晾起来的衣服,那锅热汤,都没来得及和主人道别。
我在一个安置点听到一个中年人讲自家的事。他姓周,手上全是老茧,指甲缝里有泥。他说自家那片地,原是水面,后来垫起来,种了这么多年,孩子都读书了。你叫他走,他不会不走,只是心里梗。他说爷爷曾经说过,洞庭的水识路,平时看着像睡了,一旦醒来,先找老地方。“老地方就是我们现在的院子。”他说完笑了一下,那笑没到眼底。我看他兜里塞着一张旧电费单,在这场急匆匆的转移里,它没什么用,只是像个瘦瘪的卡片,表明这里曾经是一个正常的家。
那些天里,长沙也难得“看海”。水往北去,橘子洲头被漫过,江水一身劲,去长江会合。我们常说“盛世不该有决堤”,说的时候心是坦白的。人总希望按下开关,水就乖了。但你站在堤上看一会儿,就会明白,天的力道和人的安排,很多时候是错开的。人能做的,是尽可能预先把路修平,免得某一个点突然要承受所有的重量。
人话也要说到人祸。洞庭这片水面,这些年一边修复,一边还在被消耗。恢复一些湿地,拆了一些围栏,湖面确是比前些年开阔了。可消瘦过的湖,像生过病的老者,体力不比从前。你让它在一两周的超强降水里大口吞咽,它会呛。没地方泄,它就从最薄的地方出于无奈。我们都知道“退田还湖”是对的道理,但搬字过来,是要搬人,是要搬着几十年的生活习惯和情感。不是下一道行政命令就能解掉的扣子。
有个年轻的水务所的技术员,大家叫他小何,白天忙,到夜里仍守着一台旧电脑,看一页页过水线。他跟我说过一件事:读书的时候,他在课堂上第一次看到黄老在地图上圈洞庭的照片,老人的手指有点颤,纸上的湖像一个大大的空白。他那时不懂,觉得空白没用;现在再看,才明白那是留给水的空间,也是留给人的空间。小何的母亲就住在堤下,搬到安置点后,每天电话里问他,水是不是要退了。他说还要等,还要看,他不能假话安慰她。电话那头沉默一阵,忽然说起家里猫的事,说猫不肯吃,估计也是怕水。
讲几句闲话。水边的人,对水很敏感。下雨前,屋外的蚂蚁要搬家,井口的蛙叫会变,老人抬头看看云,就心里有底。年轻人不太信这些,说要看雷达图、看预警。其实都对,像农历和公历,不冲突。我们还是该多听听这片湖的脾气,多和那些长在堤上的眼睛交流。不是抒情,是实打实的经验。
这次的转移还算迅速,卡口、船只、车队,井然有序。水在墙根摸索,但没再夺命。有些人开始问,谁来承担,房子怎么赔,未来住哪。问不问都得面对。你让一个地方空出来,当湖回过头来呼吸,住在这儿的人就要换地方。我们总爱说“有安排”,这句话说出来能让人心稍微稳一点,可真正的“安排”是要看到每一间屋里的灯,孩子的学籍,老人的药。不是写一个红头文件,就算完。
又忍不住想到那个老学者。他们那一代人,有些命运不太顺,讲真话时常被当成坏话。他到晚年,仍然习惯把两湖圈在图上,提醒同行:别把湖当成一块可以无限切割的地。切碎了以后,每一块看起来像是“成果”,可是水来的时候,这些成果会要你解释。一个人一辈子,说一句话,说到最后,话里剩下的是祈求:让水有骨头,有肌肉,有空隙。
故事到这儿,未必能给你一个好的收尾。团洲的夜还会下雨,堤还会补,沙袋堆完又堆。失去院子的周师傅可能会在新居把门牌号抄写得很工整,心里仍旧想起老屋的灶台;小何会继续看水位,他不够老,也不够冷静,但他会慢慢学会在图纸和人情之间写字。至于那位老学者,他的名字还在课本里,他的笔还在一些人的脑子里划过。他说的那些不受欢迎的话,不是为了争胜,是为了让我们在某一个夜里,尽量不惊慌。
等到水退的那一天,洞庭也会喘一口气。你问它:还要什么?它可能不答。湖不说话,它只往它记得的地方走。我们呢,记不记得给它让出一点地方,哪怕只是一条窄窄的线?这个问题,恐怕还要留给下一个汛期,留给每个在水边住的人。
来源:历史记录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