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5年秋,我家那台14寸黑白电视机呲啦作响,正播着《渴望》。母亲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泡缝补我的旧书包,针脚细密,一如她这些年为我们姐弟俩缝补的生活。
文/尚平
1995年秋,我家那台14寸黑白电视机呲啦作响,正播着《渴望》。母亲坐在炕沿,就着昏黄的灯泡缝补我的旧书包,针脚细密,一如她这些年为我们姐弟俩缝补的生活。
“小波,明天跟我去你大勇舅家吃席。”母亲没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勇舅是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城里开了家饭馆,是我们家最“阔”的亲戚。他家小子明天娶亲,酒席定在县里最好的酒楼。
“妈,非得去吗?”我嘟囔着。想起上次去他家,他那新买的皮沙发,我连坐都不敢坐,生怕身上的旧衣裳蹭脏了光亮。
母亲停下针,抬眼看了看墙上父亲的遗像,语气沉了些:“得去。他是你舅。礼数不能缺。”
家里的窘迫像无处不在的灰尘。父亲走后,母亲用微薄的抚恤金和给人纳鞋底、缝衣服的钱撑着我们哥俩。我知道,为了这份礼金,母亲又熬了几个通宵赶工。
她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零钱。她数出三张十块的,犹豫了一下,又添上一张五块的,指肚在那张五元纸币上摩挲了许久——那是我们半个月的菜钱。
“三十五,不少了。”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把剩下的毛票仔细包好,重新塞回炕席下。
第二天,母亲穿上她那件最体面的、洗得发白的蓝涤卡外套,头发抿得一丝不苟。我则穿着姐姐穿小了的回力鞋,鞋头有些开胶,母亲用黑线细细缝过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酒楼门口,锣鼓喧天,气拱门高高立着。大勇舅穿着崭新的西装,红光满面地迎客。看到我们,他脸上的笑顿了顿,随即恢复热络,但那份热络里隔着点什么。
“妹子来了,屋里坐屋里坐。”他接过母亲递上的红包,指尖一捏,似乎就掂出了分量,没多看就塞进了口袋,转身就去招呼后面开着小轿车来的客人,声音瞬间又拔高了几度:“哎呀!张科长!蓬荜生辉啊!”
宴席厅里人声鼎沸,油香肉香扑鼻。我们被引到靠角落的一桌,同桌的大多是些面生的、同样穿着朴素的远亲。桌上的烟是“红塔山”,糖是“大白兔”,堆得小山似的。
母亲悄悄拉我坐下,低声说:“别乱动,等开席。”
我看到邻桌三姨家的小子,抓了一把糖就塞进口袋,没人说他。我却连手都不敢伸。
开席了,菜一道道上来,红烧肘子、香酥鸡、清蒸鱼……都是我只在课本上见过的菜色。母亲吃得很少,偶尔夹一筷子给我,声音压得低低的:“这个有营养,你正长身体。”
席间,大勇舅带着新人来敬酒。到了我们这桌,他笑着举杯,对着满桌人说:“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捧场!吃好喝好!”目光扫过我们母子时,像是滑溜溜的鱼,没做片刻停留。
新人走后,旁边一位胖胖的婶子凑过来,略带好奇地问母亲:“他大姑,你是新郎官啥亲戚啊?”
母亲张了张嘴,还没出声,旁边一个似乎知情的男人快嘴接了过去,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我们这桌人听见:“嗨,是孩子他舅的老姑家的表姐吧?论起来,也算亲戚!”
母亲端着碗的手微微一抖,几粒米饭掉在桌上。她极快地“嗯”了一声,低下头去,耳根却一点点红起来,像被无形的针扎了。
那顿饭,剩下的鱼肉嚼在嘴里,忽然变得又柴又涩。
回家的长途汽车上,颠簸得厉害。母亲一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沉默着。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车厢地板上,那么薄,那么瘦。
突然,她开了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倦和坚定:“小波,人穷,口袋可以空,但志气不能短。骨头要硬。”
她转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却又硬生生忍着:“今天的事,别往心里去。也别怨你舅。咱们自己得活出个样子来。”
她没说“要争气”,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从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什么是尊严,什么是轻慢。它不像打骂那样疼在皮肉上,却像一根细针,扎在你最软的地方,看不见伤口,但那股酸胀的疼,能记一辈子。
那天之后,母亲更忙了,接的活计更多。而我,好像一夜之间丢掉了男娃所有的淘气。课本成了我唯一的伙伴,那盏昏黄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姐姐也懂事,中考报了师范,说因为吃饭不要钱,还有补助。
母亲知道后,偷偷哭了一场,第二天起来,眼睛是肿的,却给我们烙了糖饼,说:“好好学,哪条路都能走出人样来。”
十年弹指而过。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城的建筑设计院,姐姐师范毕业回了县城中学教书。家里的老房翻新了,母亲却还是舍不得那盏旧煤油灯,擦得锃亮,摆在柜子上。
那年春节,大勇舅突然提着大包小包来了我家,笑容里带着陌生的局促。原来,他饭馆经营不善,想扩大门面又贷不下款,打听到我负责的一个大型项目正招标建材供应商,想走走我的关系。
母亲给他沏了茶,端出干果盘,平和地听着。
他絮絮说了很多难处,最后叹道:“妹子,还是你有福气,两个孩子都出息了。当年我就看出小波这孩子将来错不了……”
母亲轻轻打断他,笑容温和却疏离:“孩子们自己肯用功,是他们的造化。小波工作上的事,有他们的规矩,咱们老辈人,不懂,也别掺和。”
她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红包,塞给大勇舅带来的小孙子:“拿着,买糖甜嘴儿。”
大勇舅推辞着,脸有些红。
母亲说:“收着吧。过年了,是姑姑奶奶的一点心意。”
语气不容拒绝,就像当年她告诉我“骨头要硬”时一样。
那一刻,我坐在旁边,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依旧挺直的脊背,忽然全懂了。
她早已把那份曾经的轻慢,连同生活的所有苦涩,一起埋进土里,默默耕耘,最终长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谁也夺不走的底气和平静。
她教会我的,不是如何报复曾经的冷眼,而是如何用一生的坚韧和正直,赢得最终的尊重。真正的强大,不是活给谁看,而是活出自己认定的那份体面。
这体面,与贫富无关。
(声明:本文用第一人称写故事,非纪实,情节虚构处理,请理性阅读!)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