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傍晚打来的,我刚从车间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道。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我刚从车间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道。
手机在口袋里震得大腿发麻,掏出来一看,是老家的号码。
心里咯噔一下。
人上了年纪,最怕接到老家的电话,尤其是这种不年不节的时候。
电话那头是三婶,声音又急又慌,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
“哥……你表哥他……他住院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后面的话我听得断断续续,什么“在工地”“架子上掉下来”“县医院说不行,连夜转到市里了”。
我只抓住了几个字:市中心医院,重症监护室。
挂了电话,我站在原地,晚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可我后背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老婆从屋里出来,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我把手机递给她看。
她只看了一眼,脸色也白了。
“快,快订票,不,别订票了,我开车回去,快!”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夜里十一点,我把车开得像一艘贴地飞行的船,高速公路两边的路灯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飞快地向后退去。
老婆坐在副驾,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地递过来一瓶拧开盖的水。
我知道她也慌,但她得稳住我。
我的脑子很乱,乱成一团麻。
车里的音响没开,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单调,沉闷,一下一下,像是在敲着我的心。
表哥的脸,在我眼前一会清晰,一会模糊。
时而是年轻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站在田埂上,冲我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阳光照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亮得晃眼。
时而又是前年过年,我回老家,他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背驼了,头发也花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一道浅一道。
我总觉得,欠着表哥的。
这辈子都欠着。
这笔债,从1985年的那个夏天开始,就一直压在我心上,压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也足够把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1985年,我二十岁,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
那时候的农村,穷。
我家里更是穷得叮当响,四面透风的土坯房,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
可越是穷,越是讲究个脸面。
结婚,得有“三转一响”。
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还有一台收音机。
这四样东西,就像四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跟彩礼的爹娘,也就是我后来的岳父岳母,磨破了嘴皮子,他们才松了口,说“三转一响”可以不要,但三百块钱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
三百块。
在1985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天活,也就挣个几毛钱,一年到头,刨去吃喝,能剩下个几十块钱,就算是大能耐了。
我爹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蹲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烟雾把他的脸熏得蜡黄。
我娘天天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
我心里也像着了火,急得团团转。
眼看着定好的婚期一天天近了,钱还没个着落。
我跑遍了所有能开口的亲戚,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
可那时候,谁家都不富裕,东拼西凑,借来的钱,还差着一大截。
最后,还差三百块。
就是这三百块,像一道天堑,横在我跟媳妇中间。
我甚至动了去扒火车的念头,跟着村里几个胆子大的后生,去铁道线上“捡”点煤,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换点钱。
是爹一巴掌把我扇醒的。
“混账东西!咱家再穷,也不能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他吼得声嘶力竭,眼睛通红。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蹲在地上,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表哥来了。
他比我大五岁,那时候在我们那一辈人里,是最有出息的一个。
他脑子活,手也巧,早早就不在村里刨食了,跟着县里的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学成之后,就自己单干,十里八乡谁家盖房子、打家具,都爱找他。
他那天晚上来,是刚从邻村干完活回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刨花和桐油的味道。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工装褂子,裤腿上沾着泥点,脚上一双解放鞋,鞋面都磨白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我爹蹲在地上抽烟,我娘在旁边抹眼泪,我跟个傻子似的杵在院子中间。
他把肩上扛着的工具箱往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叔,婶,这是咋了?”
我娘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救星,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表哥听完,一句话没说。
他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手掌又宽又厚,长满了老茧,拍在我身上,很沉,很稳。
“多大点事,别跟个蔫茄子似的。”
然后他转头对我爹说:“叔,这事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说完,他就扛起工具箱,转身走了。
夜色很深,他的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看起来特别踏实。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是表哥。
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一夜。
他没进屋,就站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
手绢里,是厚厚一沓钱。
有十块的“大团结”,有五块的,一块的,还有一些毛票,票子都有些旧,带着一股汗味和烟草味。
他把钱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
“拿着,三百块,一分不少。”
我当时就傻了,捏着那沓钱,手都在抖。
“哥……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他咧嘴笑了笑,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只是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
“你别管了,赶紧把媳妇娶回来是正事。记着,以后对人家好点。”
我眼圈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地说:“哥,这钱我一定还你,我给你打欠条!”
他把手抽了回去,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打什么欠条,咱俩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等你以后挣了钱,想还就还,不还,哥也不跟你计较。”
说完,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走了。
晨雾里,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那么稳当。
那三百块钱,像一场及时雨,救了我的急。
我顺顺利利地把媳ou娶进了门。
婚礼那天,表哥也来了,他送的贺礼是一对崭新的红漆木箱子,是他亲手打的,箱子上面雕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手艺精湛,村里人都说,这手艺,县城的老师傅都比不上。
他那天喝了很多酒,脸喝得通红,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
“弟弟,好好过日子,一定要好好过日子。”
我把这句话,刻在了心里。
婚后,我跟媳妇两个人,起早贪黑地干。
我不想再过那种穷得直不起腰杆的日子,更不想让表哥的那三百块钱,打水漂。
我脑子不笨,也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我发现城里人开始讲究生活质量了,家里的家具都想换成新的,但那时候的家具厂,做出来的东西,样式老旧,质量也一般。
我就想,表哥的手艺那么好,我俩要是合伙开个小家具作坊,肯定有生意。
我把这个想法跟表哥说了。
他听了,只是抽着烟,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摇了摇头。
“我不行,我就这点本事,伺候伺候乡里乡亲还行,干不了大事。”
他说,“你自己干吧,哥支持你。”
我劝了他好几次,他都不同意。
我没办法,只好自己单干。
我借了些钱,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白天当店铺,晚上当家。
一开始,什么都自己来,选料,画图,下料,打磨,上漆。
媳妇就给我打下手,做饭,送饭,有时候还帮着我一起打磨那些木头。
那段日子很苦,手上磨出来的血泡,一层盖一层,晚上累得躺在床上,骨头缝里都疼。
但心里有盼头。
因为手艺实在,用料讲究,我的小作坊慢慢有了名气。
订单越来越多,我开始招学徒,扩大小作坊的规模。
几年后,我把作坊搬到了县城,后来又搬到了市里,从一个小作坊,变成了一个小工厂。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从镇上的小平房,搬到了县城的楼房,又在市里买了商品房,买了车。
儿子也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
生活就像一辆加满了油的汽车,一路向前,越跑越顺。
这些年,我心里始终记着表哥的那份恩情。
我挣了钱之后,第一时间就想把那三百块钱还给他。
我包了一个大红包,里面装了三千块钱,是当初借款的十倍。
我找到他,把红包塞给他。
他却怎么都不要。
“说了不用还,你怎么还记着这事。”
他把红包推回来,力气很大,不容我拒绝。
“哥,这不是还不还的事,这是我的心意。”
“你的心意我领了,钱拿回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他态度很坚决。
从那以后,我换着法子想报答他。
过年过节,我给他送去最好的烟酒,最好的补品。
他收是收下了,但转头就分给了左邻右舍。
我给他买了一台当时最新款的彩电,他硬是让我拉了回去,说他那台黑白的还能看,看彩色的晃眼睛。
我想出钱帮他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一下,他说住惯了土坯房,冬暖夏凉,不想折腾。
我劝他别再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木工活了,来我的厂里,我给他安排一个清闲的管理岗位,工资我给他开最高。
他还是摇头。
“我干不来那个,我就会跟木头打交道,去了你那,不是给你添乱嘛。”
他就像一块又硬又臭的石头,油盐不进。
他还是守在那个小村子里,守着他的老手艺,守着那栋几十年的老房子,过着清贫的日子。
他后来也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儿。
表嫂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村女人,女儿也很乖巧。
只是,他的日子,跟我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每次我开着车,穿着体面的衣服回老家,看到他穿着一身沾满木屑的旧衣服,坐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心里就不是滋味。
那感觉,就像心里扎了一根刺,拔不出来,咽不下去,一碰就疼。
我觉得,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跟我划清界限。
他不想占我一点便宜,不想让我觉得,他当初帮我,是图我什么回报。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三百块钱,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娶不上媳妇。
可能,我也会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一辈子守着那几亩薄田,面朝黄土背朝天。
也可能,我会出去打工,在某个工地上,或者某个工厂里,成为一个不起眼的螺丝钉。
绝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是表哥,用那三百块钱,给我的人生,撬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口子。
他改变了我的命运。
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贫困的泥潭里,慢慢老去。
这种无力感,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地罩住。
车子下了高速,拐进了市区的路。
凌晨两点,城市已经睡了,只有路灯还醒着,投下昏黄的光。
医院到了。
那栋白色的住院大楼,在夜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消毒水的味道。
重症监护室在三楼。
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到了三婶,她蹲在ICU门口的墙角,抱着膝盖,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堆枯草。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婶,哥……怎么样了?”
我的声音也在抖。
她摇了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医生说……情况很不好,从架子上摔下来,头……头磕到了,还在昏迷……”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ICU的门是紧闭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窗。
我趴在窗户上,想看看里面的情况。
里面亮着灯,各种仪器闪着光,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表哥就躺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一动不动。
他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掉。
这哪里还是我记忆里那个高大结实的表哥?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恨自己。
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把他接到城里来。
恨自己为什么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还在工地上干那种危险的活。
如果……如果他出了什么事……
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夜,我跟三婶,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亲戚,就守在ICU的门口。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压抑的沉默和偶尔传来的抽泣声。
时间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天快亮的时候,医生从里面出来了,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我们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医生,我哥怎么样了?”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
“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都不好说。要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赦免令,又像是一道新的判决书。
人,保住了。
但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漫长的等待。
表哥被转到了普通病房,但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我推掉了公司所有的事情,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医院。
我给他擦身,喂流食,陪他说话,尽管他听不见。
我给他讲我们小时候一起去河里摸鱼,一起去地里偷西瓜的事情。
我给他讲我刚开作坊时,遇到的那些困难,又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给他讲我的工厂现在有多大,我的儿子有多出息。
我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喉咙沙哑。
可他,始终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三婶因为伤心过度,加上连日劳累,病倒了。
我让她先回老家休息,这里有我。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表哥两个人。
一天下午,我正在给他按摩手臂,防止肌肉萎缩。
他的手,曾经是那么有力,能把一块坚硬的木头,变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现在,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肤干枯,像老树的皮。
我摸着他手上的老茧,那些因为常年使用工具而磨出来的硬块,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是我们村的老支书,我叫他五爷爷。
五爷爷是看着我们长大的,跟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来看看你哥。”
他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表哥,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命苦啊。”
我给五爷爷倒了杯水。
“五爷爷,您坐。”
我们俩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时无话。
过了很久,五爷爷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孩子,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心里一动,“五爷爷,您说。”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惋惜,还有一丝犹豫。
“这件事,你哥不让我说,他让我烂在肚子里。可现在……看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堵得慌。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直觉告诉我,五爷爷要说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五爷爷,到底是什么事?”
五爷爷又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你还记得,你结婚那年,借你哥三百块钱的事吗?”
我点了点头,“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三百块钱,他是从哪来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总说是他自己攒的。”
五爷爷苦笑了一下。
“他一个木匠,打一套家具才能挣多少钱?他自己也要吃喝,还要给你奶奶买药,哪能攒下那么多钱。”
“那……那是……”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五爷爷把烟蒂在窗台上摁灭,缓缓地说道:
“那三百块钱,是他用自己的前途换来的。”
“前途?”我愣住了。
“是啊,前途。”
五爷爷的声音,变得很沉重。
“就在你结婚前一个月,县里的国营机械厂来咱们乡招工。那时候,能进国营厂当工人,吃上商品粮,那可是天大的好事,祖坟上冒青烟了。”
“咱们乡里,只有一个名额。你哥那时候年轻,手艺好,脑子也灵光,是乡里推荐上去的唯一人选。体检、政审,全都通过了,就等着发录用通知书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你为了结婚的彩礼钱,急得要死要活。”
“你哥……他找到了厂里的招工干部,说他家里有事,去不了了,想把这个名额,让给别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五爷爷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时候,一个招工名额,私底下可以卖三百块钱。你哥,把他进厂当工人的机会,卖了三百块钱。然后,把那三百块钱,一分不少地给了你,让你娶媳ou。”
轰隆!
像是一道惊雷,在我的头顶炸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我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表哥,又看了看五爷爷。
我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五爷爷在跟我开玩笑。
可是,五爷爷的表情,是那么严肃,那么沉痛。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怎么不可能?”五爷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凉,“那天晚上,他从你家出来,就直接去了我家。他跟我说,他这个弟弟,不能因为三百块钱,就耽误了一辈子的幸福。他说,他在农村,凭着手艺,也能混口饭吃。可你,要是娶不上媳ou,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他还说,这件事,谁都不能告诉,尤其是不能告诉你。他怕你知道了,心里有负担,一辈子都过不安生。”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我给他钱,他不要。
我给他买东西,他推回来。
我让他来我的厂里,他不愿意。
因为,在他心里,他给我的,从来就不是三百块钱。
他给我的,是他的一辈子。
他用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未来,铺就了我的路。
而我,却心安理得地踩着他的人生,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出人头地了。
可我所有的成功,所有的风光,都是建立在表哥的牺牲之上。
那三百块钱,不是借款,是卖命钱啊!
我这个傻子,我这个混蛋!
我竟然被蒙在鼓里,二十三年!
我扑到病床前,抓住表哥的手,放声大哭。
“哥!你醒醒啊!你看看我!你这个傻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哭声,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回荡,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我恨不得,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
我恨不得,当初从架子上掉下来的人是我。
五爷爷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孩子,别这样,你哥要是看到你这样,他心里会更难受。”
“他……他这一辈子……”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啊,他这一辈子……”五爷爷的眼圈也红了,“他本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的。进厂当工人,按部就班地提干,分房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可他,为了你,放弃了这一切。”
“他守在那个小村子里,守着那门手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有一年冬天,他去给人家干活,房梁塌了,砸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差点落下残疾。他媳妇跟他吵,说他没出息,守着个破木匠活有什么用。他一句话都不说,一个人抽烟抽了一宿。”
“这些事,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更没跟你说过。他总是说,自己过得挺好,挺知足。”
五爷爷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原来,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我享受着富足生活的时候,我的表哥,正在替我承受着本该属于我的那份苦难。
他的背,是被生活压弯的。
他的手,是被艰辛磨粗的。
他的沉默,是因为他把所有的苦,都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而我,这个他用前途换来幸福的弟弟,却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曾经因为他的“固执”和“不领情”,而感到过一丝丝的恼火。
我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是人!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泪都干了,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
五爷爷陪着我,默默地坐了很久,才起身离开。
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句话。
“孩子,你哥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现在,他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了。你要让他知道,他当年的选择,是值得的。”
五爷爷走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表哥那张苍白的脸,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躺下去。
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但至少,我要让他醒过来。
我要亲口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我要亲口跟他说一声“谢谢你”。
我要让他看到,他用自己的人生换来的我的人生,没有白费。
从那天起,我更加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我请了全国最好的脑科专家来会诊。
我用了最贵的药,最好的治疗方案。
钱,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
只要能让他醒过来,我愿意倾家荡产。
我每天都坚持跟他说话,不再说那些风光的过去,而是说我们的未来。
“哥,你快点醒过来。等你好了,我把厂子交给你管。不,我们一起管。你不是喜欢跟木头打交道吗?我专门给你开一个工作室,你想做什么样的家具,就做什么样的,我给你找最好的木料。”
“哥,你女儿不是快高考了吗?等她考上大学,所有的学费、生活费,我全包了。我还要在市里给她买套房子,当她的嫁妆。”
“哥,你跟嫂子也别在老家住了,搬到市里来,跟我住一个小区。我给你买个大房子,带院子的那种,你可以在院子里种点花,养点草,就像咱们小时候那样。”
“哥,你醒醒吧,求求你了……弟弟不能没有你……”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我把脸贴在他的手上,那只曾经给了我三百块钱,也给了我整个人生的手。
那只手,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奇迹,是在半个月后的一天发生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暖洋洋的。
我像往常一样,一边给他按摩着手指,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话。
突然,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很轻微,就像是我的错觉。
我停了下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
过了一会,他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我看得很清楚。
是他的食指,微微地蜷缩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哥?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要是听得到,就再动一下!”
我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病床上的他,眼皮似乎颤动了一下。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他的手指,又一次,艰难地,动了一下。
我疯了一样地冲出病房,大声地喊着:“医生!医生!他动了!我哥他动了!”
医生和护士很快就赶了过来。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告诉我,病人的确恢复了一些意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
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给医生跪下。
从那天开始,表哥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好。
他先是能睁开眼睛了,虽然眼神还有些涣散,但他能看到我了。
然后,他能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
再后来,他能认出我,能叫出我的名字。
虽然很简单的一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醒过来的那天,我握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哥,你终于醒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到他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钱……”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心里记着的,还是那笔钱。
我摇着头,哽咽着说:“哥,不提钱,咱们不提钱。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
他却很固执,眼睛一直看着我,又艰难地,说了一个字。
“……还……”
我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我,那三百块钱,我还了吗?
我用力地点着头。
“还了,还了!哥,你早就还了!你用你的一辈子,早就还清了!”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又似乎没听懂。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迷茫。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累极了。
我知道,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跟他说。
我要等他,等他完全康复。
表哥的康复过程,是漫长而艰难的。
因为长时间的卧床,他的肌肉严重萎缩,需要重新学习走路,重新学习自己吃饭,甚至重新学习说话。
我给他请了最好的康复师,买了最先进的康复器材。
我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陪着他,鼓励他。
他很努力,也很坚强。
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在康复室里,咬着牙,憋得满脸通红,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那些简单的动作。
摔倒了,就自己爬起来,再继续。
我知道,他是不想再拖累我。
半年后,他终于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
虽然走得很慢,很不稳,但终究,是重新站起来了。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我开车去接他。
我没有带他回老家,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我在市里给他买好的那套房子里。
那是一个一楼的房子,带一个很大的院子。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所有的家具,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
院子里,我也按照他的喜好,种上了花草。
三婶和他的女儿,也早就被我接了过来。
当表哥拄着拐杖,走进这个陌生而又漂亮的新家时,他愣住了。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扶着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摇着头,眼圈红了。
“不……这不行……我不能要……”
“哥,”我打断了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是我要给你的,这是你应得的。”
我把五爷爷告诉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可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表告静静地听着,头越埋越低,最后,他把脸埋在了那双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在工地上摔断腿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硬汉,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哭了。
我们兄弟俩,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隔着三百块钱的恩情,抱头痛哭。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愧疚,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从那以后,表哥一家,就在市里住了下来。
我把厂里的一部分业务,交给他打理。
一开始,他不愿意,说自己什么都不懂。
我说:“不懂可以学。哥,你忘了,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老师。”
我给他请了专业的经理人辅佐他,手把手地教他。
他学得很快,也很用心。
他骨子里,就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他把厂里的木工车间,管理得井井有条,还对很多旧的工艺,进行了改良。
他设计的几款新中式家具,投放市场后,大受欢迎。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抽烟的男人了。
他开始学着穿西装,打领带,虽然一开始总觉得别扭。
他开始跟着我,去见客户,谈生意。
他身上那种属于一个成功企业家的气场,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有时候,看着他在会议室里,对着图纸,跟设计师们讨论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就会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如果,当年他没有把那个机会卖掉。
或许,他早就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他的人生,被耽误了二十三年。
但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
去年,他女儿大学毕业,我把她安排进了公司的设计部。
小姑娘很有天赋,也很努力,很快就成了部门的骨干。
前几天,她拿着自己设计的第一个获奖作品,跑到我办公室,激动地跟我说:“叔,谢谢你。”
我笑着说:“傻孩子,你应该谢谢你爸。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是啊,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家。
现在,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小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末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草。
表哥的手,还是很巧。
他用一些废旧的木料,给院子做了一个漂亮的葡萄架,还做了一个秋千。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两家人,就会在院子里,摆上桌子,吃吃饭,聊聊天。
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暖洋洋的。
表哥的话不多,但他总是看着我们,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我知道,他现在,是真的开心。
前几天,我跟他一起去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
会上,有一件拍品,是一幅字。
上面写着:恩重如山。
我举牌,拍下了这幅字。
回来的路上,表哥问我:“花那么多钱,买这四个字,值吗?”
我开着车,看着前方的路,笑了笑。
“哥,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就像他当年给我的那三百块钱。
那三百块钱,改变了我的一生。
而他,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叫“恩重如山”。
这笔债,我还不清。
也不想还清了。
我要用我的余生,像他当年对我一样,对他好。
因为,我们是兄弟。
是一辈子,都拆不散的,亲兄弟。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