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子被几座大山死死地圈在怀里,唯一的出路,是一条下雨天能淹死鸡的泥巴路。
那一年,我十岁。
我们村,叫石头村。
顾名思义,村里最多的就是石头,最缺的,是钱。
村子被几座大山死死地圈在怀里,唯一的出路,是一条下雨天能淹死鸡的泥巴路。
我爹常蹲在门口,望着那条路,一口一口地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里,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他说,人这辈子,就跟这路一样,坑坑洼洼,走不出去,就只能陷在泥里。
1991年的春天,这个疙瘩,似乎有解开的迹象。
村里的大喇叭,第一次没有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而是村长根叔那口音浓重,但字字千钧的声音。
“乡亲们!乡亲们注意啦!”
“县里头文件下来了!要搞村村通!咱们石头村,要修路了!”
大喇叭里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像是过年放的鞭炮,把整个村子都给炸醒了。
家家户户的门都开了,人们从屋里涌出来,脸上带着一种不敢相信的惊喜,聚到村委会的大院里。
我也跟着爹娘挤在人群里,踮着脚,伸长了脖子,看台子上站着的根叔。
根叔不高,黑黑瘦瘦的,像地里的一棵老庄稼。他手里捏着一张纸,手因为激动,微微地抖。
“县里补贴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咱们自己想办法!”
“一家,按人头算,一个人头五十块!”
五十块。
人群里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窝马蜂。
我那时候对五十块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过年能拿到五毛钱的压岁钱,就能高兴得在炕上打好几个滚儿。
我看到周围的大人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喜悦,有激动,但更多的是愁。
我爹的眉头,刚刚好像松开了一点,这一下,又拧了回去,比之前那个疙瘩,还大,还硬。
回到家,娘把门一关,屋里的光线就暗了下来。
气氛也跟着暗了下来。
晚饭是玉米糊糊,配着一碟咸菜疙瘩。
我爹没动筷子,就坐在小板凳上,一口一口地抽烟。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笼罩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明明灭灭的火星。
娘叹了口气,给我盛了一碗糊糊。
“快吃,吃完写作业去。”
我扒拉着碗里的糊糊,心里却惦记着修路的事。
“爹,咱家交钱吗?”我问。
烟雾里,我爹的身子震了一下。
他没说话。
娘在旁边轻轻碰了我一下,冲我摇了摇头。
我不敢再问了,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喝糊糊。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假装睡着了。
爹和娘在隔壁的小屋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哼哼,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二舅那边,开不了口啊,去年他家盖房子,咱一分钱没帮上……”
“……他姑那儿,更别提了,上次为分地的事,话都说绝了……”
“……家里这几只鸡,还有那点粮食,全卖了,也凑不上一半……”
娘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爹,要不,我去求求根叔,看能不能……”
“不能!”爹的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又猛地压下去,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我爹一声接一声的叹气,和老旧木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心里堵得难受。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五十块钱,对我们家来说,是一座山。
一座搬不动,也绕不开的山。
那几天,村里热闹得像过节。
男人们聚在一起,商量着去哪儿买水泥,哪儿的石料便宜。
女人们见了面,说的也都是谁家交钱了,谁家交了多少。
“哎,听说了吗?二柱家,一口气交了三百块!”
“可不是嘛,人家儿子在外面挣大钱呢!”
“老刘家也交了,两百,说是把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拿出来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怕出门,怕碰到村里的小伙伴。
因为他们会兴高采烈地问我,“狗蛋,你家交了多少钱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跑开。
他们就在我身后起哄,“狗蛋家没钱!狗蛋家是赖子!”
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只能跑得更快。
我不敢跟我爹说这些。
因为我发现,我爹变了。
他话更少了,烟抽得更凶了。
以前他干完活回来,还会把我举过头顶,用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扎我。
现在,他回来就闷头坐在门槛上,看着村口那条路,一看就是大半夜。
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像被那座叫“五十块钱”的山,给压弯了。
村委会的大红榜上,用毛笔写着各家各户交钱的数目,红纸黑字,醒目得很。
每天都有新的名字添上去。
只有我们家的名字后面,始终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那天,根叔找上门来了。
他背着手,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口,院里的鸡被他吓得咯咯直叫。
“他爹,在家吗?”根叔的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
我爹正坐在屋里编筐,听到声音,手里的柳条“啪”地一声断了。
他慢慢站起来,搓了搓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根叔啊,快,快屋里坐。”
娘也赶紧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水。
根叔没进屋,也没接那碗水。
他就站在院子当中,目光扫过我们家破旧的窗户,和墙角堆着的杂物。
“他爹,修路集资的事,你……是咋想的?”
我爹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
他低着头,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躲在门后,看着我爹那个样子,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我爹那么窘迫,那么无助。
他是我心里的大山,是能把我举过头顶的天。
可那一刻,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根叔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根叔……”我娘的声音带着哀求,“您看,我们家这情况……实在是……能不能,先缓缓……”
根叔的眉头皱了起来。
“缓缓?怎么缓?全村一百多户,就差你们家了。工程队马上要进场了,钱不到位,怎么开工?石头村的路,就因为你们家,修不成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像锤子,砸在我爹娘心上,也砸在我心上。
我爹的头埋得更低了,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受不了了。
我从门后冲了出去,站在我爹面前,仰着头,冲着根叔喊:“不准你欺负我爹!”
我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哭腔。
所有人都愣住了。
根叔看着我,愣了一下,他那张严肃的脸,好像柔和了一点点。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他没理我,只是看着我爹,说了一句:“明天,给我个准话。”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我爹还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哇”的一声,我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是因为我爹被欺负了,还是因为我们家太穷了,或者,只是因为害怕。
我爹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把我抱得紧紧的。
他的怀抱,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和力量,只有一阵阵的颤抖。
那天晚上,我爹一夜没睡。
我听见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叹气声一声比一声沉重。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见他对我娘说:“把那头老母猪,卖了吧。”
我娘哭了。
那头老母猪,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娘指望着它下崽,给我攒学费。
娘哭着说:“卖了它,你拿啥给狗蛋交学费啊!”
“学费可以再想办法,路,不能不修。”我爹的声音沙哑,但很坚定,“我不能让全村人戳咱们的脊梁骨。”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爹就牵着那头老母猪出门了。
老母猪好像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步三回头,哼哼唧唧地叫着,声音凄惨。
我趴在窗户上,看着我爹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爹是下午回来的。
他一脸疲惫,手里攥着一卷被汗浸得又湿又软的钱。
他把钱递给我娘,一句话没说,就蹲在墙角,又开始抽烟。
我娘数了数钱,哭了。
“还差二十块……”
二十块钱。
又是一座山。
我爹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说:“我去找你二舅借。”
他去了。
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
他空着手,脸色比走的时候更难看了。
那天,我们家连晚饭都没吃。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我爹,看着我娘。
我觉得我们家,就像一艘快要沉没的破船,而我们三个,就在这艘船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却什么也做不了。
夜,很深,很黑。
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户上,像是谁在外面哭。
我们都睡不着。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然后,是“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爹和我娘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
我爹披上衣服,点亮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一条缝。
门口站着一个人,披着一件满是泥水的蓑衣。
是根叔。
我爹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他来干什么?是来催钱的吗?还是来当着全村人的面,骂我们是赖子?
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根叔没说话,他把蓑衣的帽子摘下来,露出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他侧了侧身子,从身后,提进来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砰”的一声,麻袋放在了地上,溅起一片灰尘。
“这是……”我爹不解地看着他。
根叔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路要修,饭,也得吃。”
他解开麻袋的口子,一股粮食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是白花花的大米,还有金灿灿的玉米面。
满满一麻袋。
我和我爹娘,都看傻了。
“根叔,你这是……”我爹的声音在发抖。
根叔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爹。
“这里是两百块钱,你家那份子钱,我先给你垫上了。明天一早,就交到村委会去。别让人家看扁了。”
我爹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呆地站着,没有去接。
根"这……这怎么行……根叔,我不能要……”
根叔把钱硬塞到我爹手里,眼睛一瞪。
“什么行不行的!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我是村长,看着自己村里的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路都修不起了,我这个村长还当个屁!”
他的声音很粗,话也很糙,但听在我耳朵里,却比任何好听的话都要暖。
“这袋米面,你先吃着。钱,不着急还。什么时候手头宽裕了,再还给我。记住了,这事儿,别跟外人说。”
根叔说完,也不等我爹反应,转身就往外走。
我爹这才如梦初醒,追了出去。
“根叔!根叔!”
根叔的脚步没停,他摆了摆手,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夜里。
我爹站在门口,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手帕包,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看到,有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地里。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我爹哭。
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被生活的重压压得直不起腰,却没有流一滴泪。
却因为一袋米面,一句话,哭得像个孩子。
娘也捂着嘴,无声地流泪。
我走过去,拉了拉我爹的衣角。
他回过神,蹲下来,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狗蛋……记住今天。记住根叔。”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那一晚,我们家的煤油灯,亮了很久很久。
娘用根叔送来的米,熬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粥。
我爹吃得很慢,很慢。
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一种失而复得的滋味。
那种滋味,叫尊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爹就起床了。
他穿上那件最体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那两百块钱放进怀里,去了村委会。
他回来的时候,脚步是轻快的,腰杆是挺直的,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
村里修路的大工程,正式开始了。
我爹,成了工地上最卖力的人。
他没有钱,但他有的是力气。
开山炸石,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搬运沙土,他一个人能扛两个人的量。
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变成了老茧。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了。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再也没有人叫他“赖子”,见到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他爹,歇会儿抽根烟!”
我爹总是憨厚地笑着,摆摆手,继续埋头干活。
他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愧疚,都用汗水,浇筑在这条路上。
我也常常跑到工地上,给我爹送水。
我看到根叔也在,他跟大伙儿一起干活,卷着裤腿,满身泥浆,一点村长的架子都没有。
有时候,他的目光会和我爹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有男人之间的默契,有说不尽的懂得。
路,一天天在延伸。
从村口,一直向着山外。
那条路,不光是用沙子、石子和水泥铺成的,更是用全村人的汗水、期盼和一颗颗滚烫的心铺成的。
路修通的那天,全村人比过年还高兴。
县里来了领导,剪了彩,放了鞭炮。
根叔代表全村人讲了话。
他站在台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还是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
他说:“路通了,咱们石头村人的心,也就通了。以后,咱们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台下,掌声雷动。
我挤在人群里,看着我爹。
我爹也在鼓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他看着那条崭新平坦的柏油路,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后来,我们家的日子,真的就像根叔说的那样,有了盼头。
路通了,村里的石头能运出去卖钱了。
山里的特产,也能变成票子了。
我爹靠着一身力气,在采石场找了份活,每个月都能拿回固定的工钱。
我们家,第一次有了存款。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娘把两百块钱,工工整整地包好。
然后,他带着我,去了根叔家。
根叔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到我们,他愣了一下。
“他爹,狗蛋,来啦。”
我爹走上前,从怀里掏出那个钱包裹,双手递到根叔面前。
“根叔,这钱……还给您。”
根叔没接。
他看了一眼那个钱包裹,又看了看我爹,笑了。
“你这是干啥?我说了,不着急。”
“不行。”我爹的语气很执拗,“这钱,必须还。根叔,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家一辈子都忘不了。”
根叔看着我爹,看了很久。
然后,他叹了口气,把钱接了过来。
他掂了掂,又塞回我爹手里。
“这钱,我收下了。但是,我不要。”
我爹愣了,“根叔,您这是……”
“拿着。”根叔的语气不容置疑,“给狗蛋,留着当学费。这孩子,我看行,是块读书的料。别耽误了。”
我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攥着那笔钱,手在抖,嘴唇也在抖。
“根叔……”
“行了,别跟个娘们儿似的。”根叔摆摆手,转身去拿了两个自家种的西瓜,硬塞到我怀里,“拿着,回家吃去。”
我和我爹,是抱着西瓜,拿着那笔“还回去”又“被退回来”的钱,走出根叔家的。
走出很远,我回头,看到根叔还站在门口,冲我们挥手。
夕阳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两百块钱,最终还是没能还给根叔。
它成了我的学费,成了我走出大山的船票。
我没有辜负我爹和根叔的期望,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我是我们石头村,第一个大学生。
我去上大学那天,村里给我开了欢送会。
还是在村委会那个大院里。
根叔亲自把大红花戴在我胸前,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有泪花。
“狗蛋,出去了,好好学。以后有出息了,别忘了咱们石头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根叔,我忘不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
忘不了那条泥泞的路,忘不了那个下雨的夜,忘不了那一口袋救命的米面,更忘不了那个像山一样,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村长。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工作。
我把爹娘也接到了城里。
我们家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我每年,都会回石头村。
回去看看那条路,看看那座山,看看根叔。
根叔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
他不再当村长了,每天就在家种种菜,养养鸡。
每次我回去,他都像当年一样,给我塞一堆自家种的东西,南瓜、冬瓜、豆角、辣椒……
我的车后备箱,总是被塞得满满的。
有一年,我回去,带了一笔钱。
我想为村里做点什么。
我找到根叔,跟他商量,想给村里建一个希望小学。
根叔听了我的想法,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
他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好,好,好……”
小学很快就建起来了。
就在村委会旁边,那片我们曾经开过大会的空地上。
学校落成那天,举行了典礼。
我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全村人都聚在这里,脸上洋溢着笑容。
我作为捐建人,被请上台讲话。
我看着台下那一双双淳朴的、充满希望的眼睛,看着白发苍苍的根叔,看着那条通向山外的柏油路……
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讲起了那个1991年的故事。
讲那条泥巴路,讲修路的五十块钱,讲我爹的窘迫,讲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我讲到根叔提着一袋米面,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的声音哽咽了。
台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第一排的根叔。
根叔低着头,不停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擦着眼泪。
我走下台,走到根叔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根叔,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也没有这所学校。”
根叔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狗蛋,你记着。当年,帮你家的,不止我一个。”
我愣住了。
“那天晚上,我去你家之前,村委会来了好几个人。二柱他爹,老刘……他们都跟我说,他爹是个实在人,就是手头紧,不能因为这事,寒了人心。”
“我给你家垫的那两百块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村委会几个人,你一百,我五十,凑出来的。”
“那袋米面,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是你二柱叔家的新米,老刘家的新面,每家都抓了一点,凑起来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呆呆地看着根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那个我以为被全世界抛弃的夜晚,有那么多人,在背后,悄悄地爱着我们。
他们没有当面说一句安慰的话,却用最朴实、最笨拙的方式,维护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也托起了一个孩子的未来。
根叔拍了拍我的手背。
“一个村子,就是一大家子。哪有看着自家人掉进坑里,不伸手拉一把的道理?”
“路,是修给大家走的。人心,也是处给大家暖的。”
我看着根在叔,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那里面,藏着一个农村老人最朴素的智慧和善良。
那天,我才知道,那条路,不仅仅是一条连接山里山外的水泥路。
它是一条用善良和人心铺就的路。
它从1991年的那个春天开始,一直铺到了我的心里,铺满了我人生的每一步。
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我的孩子听。
我的孩子问我:“爸爸,那条路,现在还在吗?”
我笑着告诉他:“在,它永远都在。”
它在我们石头村,也在每一个石头村人的心里。
它提醒着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来时的路。
更不要忘了,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那些曾经为我们提来一袋米面、为我们点亮一盏灯的人。
因为,那才是我们生命里,最坚实的路基。
来源:村庄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