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评分很高但节奏很慢的文艺片,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蝉。
电话是傍晚打来的。
我正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评分很高但节奏很慢的文艺片,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地震动,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蝉。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
“小硕,忙着呢?”
母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没,看电视呢。怎么了妈?”
“那个……你大舅,下个月二十号,过七十大寿。”
我心里“咯噔”一下。
电视里的男女主角正在海边散步,说着缠绵的台词,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你爸说,咱们家得表示表示,你……你看你有没有时间,到时候跟我一起回去一趟?”
我把电视按了静音。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之间,通过电波传递过来的、尴尬的沉默。
“我不去。”
我说。
斩钉截铁。
“小硕……”母亲的声音拖长了,带着哀求,“都多少年了,你还在记仇啊?他毕竟是你大舅,是我的亲哥哥。”
“亲哥哥?”我冷笑一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三十年前,他朝我脸上吐口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是他亲妹妹,我是他亲外甥?”
电话那头没了声音。
我知道,我又戳到她的痛处了。
但我的痛,谁来管?
那一年,是1990年。
我六岁。
母亲拉着我的手,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我们生活的北方小城,回到长江边的那个小村庄。
那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回娘家。
父亲没跟我们一起。
他是入赘到我们家的,或者用母亲娘家人的话说,是母亲“跟着野男人跑了”。
他们是自由恋爱,在那个年代,尤其是在闭塞的农村,这本身就是一桩丑闻。
更何况,父亲是个孤儿,穷得叮当响。
外公外婆气得跟母亲断绝了关系。
直到外婆去世,母亲都没能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那次回乡,是因为外公病重。
母亲说,她想回去看看。
她说,她不能再留遗憾了。
火车上,母亲反复叮嘱我,要懂礼貌,要嘴甜,要叫“大舅”、“小姨”。
她给我换上了她亲手做的新衣服,一双白色的回力鞋刷得干干净净。
她说:“小硕,妈这辈子能不能在娘家抬起头,就看你了。”
我那时候不懂什么叫“抬起头”,我只知道,母亲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胆怯和期盼的光。
火车换汽车,汽车换拖拉机,拖拉机再换成徒步。
我们终于走到了那个叫“李家湾”的地方。
一栋栋黄泥墙,黑瓦片,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柴火垛,空气里弥漫着猪粪和潮湿泥土混合的味道。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站在一栋房子的门口,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睛看我们。
母亲的脚步一下子慢了。
她拽着我的手,紧了紧。
“哥。”她怯生生地喊。
那个男人没应声,目光像两把锥子,从母亲身上,扎到我身上。
我被他看得有些害怕,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母亲把我拉出来,推到前面,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小硕,快,叫大舅。”
我仰着头,看着这个陌生的、散发着汗味的男人,小声地喊了一句:“大舅。”
他还是没说话。
他只是把嘴里的烟屁股拿下来,然后,毫无征兆地,“呸”的一声。
一口浓黄的痰,混着烟草的碎末,不偏不倚,正好吐在我的新鞋上。
白色的鞋面,瞬间被那团黏稠的污秽给玷污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愣住了。
我能感觉到母亲拽着我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我听见那个男人,我的大舅,用一种我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其中鄙夷的方言,对我母亲说了一句话。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野种也带回来了?”
母亲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没有争辩,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帮我擦一下鞋。
她只是死死地拉着我,把我拽进了那个阴暗的屋子。
屋子里,躺着一个瘦得脱了相的老人,是外公。
外公看见母亲,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母亲跪在床边,放声大哭。
我在旁边站着,看着鞋上的那口痰,慢慢地变干,变成一块丑陋的黄斑。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小硕,那都过去了。”
母亲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拉了回来。
她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你大舅他……他那时候也是日子过得苦,心里有气。你外公的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我又……我又那样走了,他一个当大哥的,压力大。”
“压力大就可以朝一个六岁的孩子吐口水?”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那是对我有气,不是对你。”
“妈,你别自欺欺人了。他吐的是我,不是你。”
“可他现在老了,身体也不好,医生说有中风的风险。七十大寿,儿女们想给他办得风光一点,亲戚们都去,咱们家要是不去人,像话吗?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又是脸面。
我突然觉得很无力。
“你的脸面,比你儿子的尊严还重要吗?”
“小硕你怎么能这么说!”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让你爸在村里人面前能说得上话!你以为你爸这些年心里就好受吗?被人戳脊梁骨戳了半辈子!”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要去你们去,我没这个舅舅。”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扔在沙发上,我整个人陷进去,盯着天花板。
妻子林悦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放到茶几上。
“又跟你妈吵了?”
“嗯。”
“还是因为你那个大舅?”
“嗯。”
林悦挨着我坐下,把一瓣橙子递到我嘴边。
“尝尝,很甜。”
我摇摇头,没胃口。
林悦叹了口气,把橙子放回盘子里。
“陈硕,我知道你心里有坎。但是……阿姨也不容易。”
我跟林悦讲过那段往事,她很心疼我,也因此对我的亲戚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的疏离。
“我知道她不容易。”我说,“可她的不容易,不能成为绑架我的理由。”
“她不是绑架,她是……害怕。”
林悦轻声说。
“害怕?她怕什么?”
“怕被娘家彻底抛弃。你有没有想过,对她那代人来说,娘家就是根。她当年为了爱情,等于自己把自己的根给拔了,漂泊了半辈子。现在老了,就越想落叶归根。你大舅,是她那个‘根’上,现在最有分量的一根枝干了。”
我沉默了。
林悦的话,像一把柔软的刀,剖开了我一直不愿去正视的、母亲的内心。
“她这一辈子,活得太卑微了。”林悦握住我的手,“在你大舅他们面前,她永远是那个犯了错、抬不起头的妹妹。她希望你能去,不是为了给你大舅面子,是想借你的‘出息’,给自己挣回一点面子。”
我,出息?
我苦笑一下。
我算什么出息。
不过是在这个一线城市里,有套不大不小的房子,有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年薪几十万,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但在老家那些亲戚眼里,我已经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他们想看到的,是荣归故里,是衣锦还乡。然后呢?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再让他们心安理得地继续无视我们一家人曾经受过的苦?”
“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糟呢?”林悦说,“三十年了,人都是会变的。你大舅现在也是个七十岁的老人了,说不定他早就后悔了。”
后悔?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男人轻蔑的眼神,和那口浓黄的痰。
我不信。
那几天,母亲没有再给我打电话。
但我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周末,我小姨的电话打了过来。
小姨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当年对母亲还算不错,母亲回娘家那次,小姨偷偷塞给我们几个煮鸡蛋,让我们在路上吃。
“小硕啊,我是小姨。”
“小姨好。”
“哎,好。那个……你大舅过寿的事,你妈跟你说了吧?”
“说了。”
“那你……怎么想的啊?”小姨的语气很委婉。
“小姨,您有话就直说吧。”
“哎,”小姨叹了口气,“你妈给我打电话了,哭得不行。说你不肯回去,说你还在记恨你大舅。”
“难道我不该记恨吗?”
“该,当然该!”小姨立刻说,“别说你,我都记恨他!你大舅那个人,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当年他对你妈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就是个混蛋!”
我没想到小姨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错愕。
“但是,小硕啊,”小姨话锋一转,“混蛋他也老了。这几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脑子也糊涂了。上次我去看他,他还跟我念叨,说这辈子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你外婆,一个就是你妈。”
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他说,当年家里穷,他是老大,觉得你妈不听话,丢了李家的人,所以才……才做了混蛋事。他现在后悔了,一直想找机会跟你妈道个歉,又拉不下那张老脸。”
“他要是真想道歉,三十年,有的是机会。”我嘴上依旧强硬,但语气已经没有那么冰冷了。
“哎呀,你还不了解他吗?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次七十大寿,他特意交代,一定要请你妈和你过来。其实就是想借这个台阶下呢。你说,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了,咱们做晚辈的,是不是也该给他个面子?就当……就当是替你妈,了了她一桩心事,行不行?”
小姨的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把道理掰得很碎,把人情讲得很透。
她甚至站在我这边,先痛骂一顿大舅,再为他求情。
我还能说什么?
挂了电话,我点上一根烟,走到阳台上。
城市的夜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
而三十年前那个下午的李家湾,只有泥土的腥味和刺眼的阳光。
两种景象在我脑海里交织,撕扯。
一边是现代文明的理性与尊严,一边是乡土社会的伦理与人情。
我到底该怎么选?
父亲的电话,是在第二天晚上打来的。
他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辈子活在“入赘女婿”的阴影里,腰杆从来没直起来过。
“小硕。”
“爸。”
“你妈……这两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
父亲的声音很沉。
“我知道。”
“回去一趟吧。”他说。
我没说话。
“算爸求你。”
我从没听过父亲用这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这个男人,一辈子没求过人。
为了母亲,他向我低头了。
“你妈这辈子,不容易。”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她在娘家受的委屈,都是因为我。我没本事,让她跟着我受苦,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头。现在,你好歹有点出息了,能开车,能住楼房。你就回去一趟,让你大舅他们看看,我闺女没嫁错人,我外孙有出息。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一家子,过得不比他们差。”
我终于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的执念。
这也是父亲的执念。
他们需要的,不是大舅的道歉,而是一种迟到了三十年的“证明”。
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证明他们受的苦,都是值得的。
而我,是他们唯一的、能够拿得出手的“证明”。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好。”我说,“我回去。”
我听到电话那头,父亲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出发前,我跟公司请了几天年假。
林悦帮我收拾行李,给我新买了一身得体的衣服,一块看起来不便宜的手表。
“这是干什么?”我问。
“演戏就要演全套。”林悦说,“他们不是想看‘衣锦还乡’吗?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她又去商场,买了一堆高档烟酒、保健品。
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
“这些,是给外公外婆……哦不,是给你大舅他们的见面礼。”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悦悦,委屈你了。”
“说什么呢?”她白了我一眼,“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你,为了咱妈。我不想看到你们因为这件事,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出发那天,是个阴天。
我开车去接父母。
母亲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依然掩饰不住脸上的憔悴和紧张。
父亲则穿了一件他很少穿的夹克,坐在副驾驶上,一路无话,只是不停地抽烟。
车子上了高速。
我从后视镜里看母亲。
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眼神有些恍惚。
“妈,你晕车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晕。”她摇摇头,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小硕,你说……你大舅他们,会怎么看我们?”
“我们过得好好的,管他们怎么看。”
“话是这么说……”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开了七八个小时,车子下了高速,路开始变得颠簸。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是那种刻在童年记忆里的、贫瘠的熟悉。
农田,水塘,低矮的瓦房。
“前面路口左转,就快到了。”父亲指着路,声音有些发干。
车子开进村子。
我们这辆挂着外地牌照的城市SUV,立刻引起了围观。
一些老人和孩子跟在车后面,指指点点。
我看到了一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们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嫉妒。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
这是大舅家。
比我记忆中的那栋黄泥房,气派了不知多少倍。
院子门口,已经站满了人。
大舅、大舅妈,还有我的几个表哥表嫂,以及他们的孩子。
我一眼就认出了大舅。
他老了。
记忆中那个高大黝黑、眼神凶悍的男人,如今变得瘦小、干瘪,头发花白稀疏,背也有些驼了。
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唐装,看起来有些滑稽。
看到我们的车,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扶着母亲下车。
母亲的腿有些软,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胳膊。
“哥,嫂子。”母亲的声音带着颤。
“哎,回来了。”大舅妈先开了口,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
大舅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们。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我身后的车上。
“大舅。”我开口喊道。
我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大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我,看到了从副驾驶下来的父亲。
两个男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个,是这个家族曾经的掌权者。
一个,是当年被他视为“仇人”的闯入者。
三十年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对视。
没有人说话。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还是表哥先反应过来,他是大舅的大儿子,叫李建军。
“哎呀,姑父,姑姑,小硕,快进屋,快进屋!一路开车累坏了吧!”
他热情地招呼着,打破了僵局。
我们被簇拥着进了屋。
屋里装修得很……热闹。
墙上贴着巨大的“寿”字,挂着五颜六色的气球。
客厅里摆了两张大圆桌,已经坐了不少亲戚。
我们一进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过来。
那种感觉,就像是动物园里来了新奇的动物。
“哎哟,这不是三妹和妹夫吗?三十年不见,发福了啊!”
“这就是小硕吧?长这么大了!真是一表人才!在哪儿发财啊?”
七嘴八舌的问候,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他们打量我的衣服,我的手表,我父母的穿着。
母亲的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
父亲的脸上,也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容。
我把后备箱的礼物拎进来。
“大舅,大舅妈,一点心意。”
当那些高档烟酒和保健品摆在桌上时,我能清晰地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小小的吸气声。
大舅的眼神,也闪烁了一下。
“哎呀,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大舅妈笑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把东西收了起来。
一场虚伪的、热闹的寒暄,正式拉开序幕。
我被安排在主桌,紧挨着大舅。
母亲和父亲则被安排在另一桌,和一些远房亲戚坐在一起。
我很不舒服。
但母亲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计较。
酒席开始了。
大舅的几个儿子轮番上阵,敬酒,说一些场面上的祝寿词。
大舅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看起来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开始吹嘘自己的儿子多有本事,孙子多会读书。
没有人打断他。
大家都在附和着,奉承着。
我默默地吃着菜,几乎不说话。
桌上的菜很丰盛,大鱼大肉,但我没什么胃口。
酒过三巡。
大舅端着酒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母亲那桌。
“今天,我七十了。”他开口,声音因为酒精而有些嘶哑,“该来的,都来了。我很高兴。”
他顿了顿,端起酒杯,对着我母亲的方向。
“三妹,三妹夫。”
我母亲和父亲立刻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
“这些年……委屈你们了。”
大舅说。
屋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我看到母亲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父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当年,是哥不对。”大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哥脾气不好,家里又穷,对你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做了些不该做的事。今天,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说完,他仰起头,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对着我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
母亲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她捂着嘴,泣不成声。
父亲的眼睛也红了,他走过去,扶住大舅。
“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三十岁的男人,抱在了一起。
周围响起了掌声。
亲戚们都在说:“好了好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说开了就好,以后常来往。”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眼前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心里却一片冰冷。
道歉?
这就是道歉吗?
一句轻飘飘的“委屈你们了”,一句含糊不清的“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就想抹去三十年的伤害?
他甚至没有勇气,直面自己当年做过的最恶劣的那件事。
他朝一个六岁的孩子,吐了一口痰。
他没有对我道歉。
他只是在所有亲戚面前,演了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他感动了所有人,感动了他自己。
唯独没有感动我。
我看到母亲向我投来期盼的目光。
她希望我能站起来,说点什么,来圆满这个大和解的结局。
我没有。
我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了。
宴席散了。
亲戚们陆陆续续地离开。
母亲被小姨和几个女性亲戚围着,说着体己话,脸上挂着泪痕未干的笑容。
父亲则被几个表哥拉着,递烟,喝酒,称兄道弟。
仿佛三十年的隔阂,在刚才那杯酒下肚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我走到院子里,想透透气。
大舅也跟了出来。
他递给我一根烟。
我摇摇头:“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苍老的脸。
“还在怪我?”他问。
“你说呢?”我反问。
他沉默了。
半晌,他才说:“那年,你外公的病,一天就要花掉几十块钱。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你几个表哥,上学的钱都交不起。你妈那时候捎信回来说要结婚,对方还是个……那样的。我当时,是真气疯了。”
“所以,就可以把气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我知道,那事是我做得不对。”他掐灭了烟头,“我混蛋。但是小硕,你得明白,在农村,有时候脸面比命都重要。你妈那么一走,我们李家在村里,好几年都抬不起头。”
“所以,为了你们的脸面,我妈就活该被你们抛弃?我就活该被你羞辱?”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
大舅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想反驳,却又找不到话。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我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原谅你。我只是为了让我爸妈,心里能好过一点。”
“你……”
“寿宴结束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说完,我转身回了屋。
我不想再跟他说一个字。
那天晚上,我们被安排住在大舅家。
我和父亲一个房间。
母亲则和小姨睡在一起。
躺在陌生的床上,我毫无睡意。
父亲在旁边,翻来覆去。
“爸,你睡不着?”
“嗯。”
黑暗中,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硕,今天……让你受委屈了。”
“没什么。”
“你大舅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父亲说,“他一辈子要强,想当个顶天立地的老大,结果呢,一辈子被穷给困住了。他不是坏,他就是……蠢。”
我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评价大舅。
“他把家族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谁要是让他觉得丢了脸,他就能跟谁拼命。当年,他对我和你妈那样,其实是在维护他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
“那我们呢?我们的自尊呢?”
“我们?”父亲苦笑一声,“我们那时候,哪有资格谈自尊。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我沉默了。
是啊。
在生存面前,尊严,有时候是一种奢侈品。
我所纠结的,我所愤恨的,在他们那个年代的生存法则里,或许根本就不值一提。
“今天,他敬了那杯酒,鞠了那个躬,我知道,他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了。”父亲说,“对我来说,够了。对你妈来说,也够了。”
“那对我呢?”我问。
父亲沉默了很久。
“爸知道,对你不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是爸没本事,保护不了你。让你那么小,就受那种委屈。”
“爸,不怪你。”
那一刻,我心里的怨气,突然消散了很多。
我恨大舅。
但我也心疼我的父母。
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被贫穷和落后的观念束缚了一辈子。
他们用自己卑微的方式,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想为我撑起一片天。
虽然,那片天,曾经漏过雨。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准备告辞。
大舅妈给我们准备了土特产,塞满了后备箱。
临走时,大舅把我拉到一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拿着。”
“我不要。”我推了回去。
“不是给你的。”他说,“是给你孩子的。我这个做舅公的,还没见过我重外孙呢。”
我愣住了。
林悦怀孕的事,我只跟父母说了,他们怎么会知道?
“你小姨说的。”大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说你媳妇有了,是天大的喜事。这个,是舅公的一点心意。”
他的手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那个红包,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当年那口痰,是我不对。”他看着我,眼睛有些浑浊,“我老了,糊涂了,不知道哪天就走了。我不想……带着这事进棺材。”
他的声音很低,很含糊。
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看着他,这个让我憎恶了三十年的男人。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悲。
他被困在自己所谓的“脸面”和“尊严”里,一辈子。
直到快死了,才想起来,要去解开那个枷锁。
我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那个红包。
“谢谢大舅。”我说。
我知道,我原谅的,不是他。
我原谅的,是那段回不去的岁月,是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车子缓缓驶出李家湾。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大舅一家人,还站在门口,对着我们挥手。
母亲在后座上,又开始抹眼泪。
但这次,是喜悦的泪。
“小硕,妈谢谢你。”她说。
“一家人,说什么谢。”
父亲坐在副驾驶上,破天荒地,哼起了小曲。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
调子跑得厉害,但听得出来,他很高兴。
车子开上高速。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车窗上。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路。
我想,有些结,或许永远也解不开。
但我们可以选择,不再被它捆绑。
回到家,林悦已经做好了饭菜等我们。
我把那个红包递给她。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
“对不起。”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写的。
林悦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看来,这次回去,值了。”
我笑了笑,把她揽进怀里。
“是啊。”我说,“值了。”
我没有原谅那口痰。
我只是选择,把它留在了1990年的那个下午。
而我的生活,还要继续向前。
带着爱,带着希望,也带着那些无法磨灭的、伤痛的印记。
因为,这才是真实的人生。
来源:等一个夏天